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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瘋的斗蟲人

1999-04-05 05:44邱偉鳴
章回小說 1999年7期
關鍵詞:刀疤盤龍

邱偉鳴

賭博,是人類社會所特有的一種文化現象,它導致貪婪、墮落和并發犯罪。近年來,賭博在全國各地死灰復燃,小打小鬧隨處可見,狂賭豪博時有報道。一位社會學家曾深刻地指出,任何一種沒落的文化,愈是在消亡之時,便愈能顯示其頑強的生命力。

一斗蟲輸了斗蟲贏

十月廿日,正是陰歷戊寅年霜降前的三天,上海盡管地處江南,但擋不住季節更迭變換;空氣中早已迷漫著絲絲涼意,炎熱而漫長的夏天終于徹底退場了。

夜已頗深,天井坐著的三個人卻毫無睡意,他們基本上沒說什么話,只是一根接著一根地悶抽著香煙,間或抓起瓶子灌幾口啤酒,然后從胸膛深處冒出一聲沉沉的嘆息。他們是洪興、強龍和夯子。如此憋悶甚至多少有點兒狼狽的場面對于這哥兒仨還真不常見,要知道這幾個人在本社區乃至附近一帶都是有頭有臉的角色。但凡酒店里鬧點兒事啦、牌桌上翻毛戧啦,只要請三人之中的一人特別是老大洪興到場,總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媽的,有吃有喝皆兄弟,落難何曾見一人!”洪興一口氣將大半瓶啤酒咕嘟咕嘟倒進肚里,順手把瓶子扔向墻角。

他曾因敲詐勒索罪蹲過三年大牢,同監有個滿腹經綸的老江湖與之朝夕相處,老頭雖作惡多端但張口閉口皆不離《增廣賢文》中的古今名言,洪興耳濡目染如今也時不時弄上兩句。作為社區地方上的一霸,洪興自有其兇狠的手段,他身材消瘦頎長,自小一張青白臉,眼睛慣常瞇縫著,似乎滿腹心事。他的兇狠決不像強龍或夯子那樣吆五喝六地張揚,卻是含而不露的陰毒,是個只需輕輕一句話,就讓人半夜睡不著覺的角色。

啪——斜靠在涼椅上半天沒吭氣的強龍猛抽了自己一個耳光,一只不識相的秋蚊頓時化作血漿。

“娘的,老子急了就去躉堂尸夯子一身蠻肉,向來有勇無謀。什么叫躉堂?這是江湖切口,翻白了即是黑吃黑,上賭場或窯口去端鍋劫臺面的意思。

“作死!”洪興斜了他一眼。他心里自有一本賬,如今這年頭,像他們這號人要想快速來錢,離不了詐、賭、娼三門,其余的什么偷啊搶啊統統是夜胡彈。當然,他也知道夯子只是嘴里說說出口惡氣而已。

一時又重陷沉寂?!@三個慣賭,如今已經輸傷了元氣。

老大洪興光棍一條,本來即是個無業游民,整日混跡江湖,憑出道早資格老走哪吃哪。他的左臂右膀強龍和夯子倒是貨真價實的個體戶老板,強龍開木行,夯子販魚鮮,做的都是時下最熱門的生意。這兩個人終年名牌裹身,吃飯館、泡靚妞、洗桑那,日子過得愜意至極。這三人有個共同的嗜好,那就是賭,舉凡撲克、牌九、麻將乃至博雙單、打落袋以及擲保齡球樣樣都來。贏了花天酒地,輸了連喊晦氣,輸輸贏贏進進出出,雖不見因賭而發,但也未曾輸得脫底,這些年的日子大抵就這么過來了。

不料,去年秋季起始他們又迷上了斗蟋蟀,因此道入門太晚,當時只是少量地參與,秋季過后粗一結賬,每人輸去約有萬把元錢。這點兒錢對他們,算不得傷筋動骨。按平常人的心理,對蟋蟀這一道既然不入門,又輸了錢,自然應當及早抽身,免得越輸越多。然而,賭徒的想法與常人截然不同,他們看到的是:斗蟋蟀賭注巨大,且輸贏立決,爽快,刺激,只要手中有好貨,進錢特快。

今年夏末秋初,強龍和夯子把生意交給家人,身懷巨資跟著洪興直殺山東寧津、樂陵和寧陽一帶,坐地收貨。上述諸地區歷朝歷代名蟲迭出,乃中國斗蟋蟀的正宗產地。這三人中,強龍和夯子都小有錢財,款爺算不上,四五十萬身價還是有的。洪興雖然無業,但憑著一身霸狠,在社區眾多小老板那里東三千西五千地“借”了十萬元錢。若問這些老板又不是瘟生投胎,干嗎明知有借無還把自家的錢白白送給洪興?這里頭的名堂就多了,簡單說吧,那些低檔餐廳、馬路發廊乃至游戲機房等等場所,向為是非之地,打吵尋釁幾乎終日不絕,出于種種原因當事雙方又不想讓公安局插手解決,于是就要有個人出面來擺平,也叫搞定。在這塊地皮上,有洪興照應的一方當然有恃無恐,說到底,這是一種黑道勢力。老板們將這筆錢拿出去,雖然心疼但也無可奈何。

洪興深知,蟋蟀這一道學問精深,非十年八載鉆研不得其門,故臨赴山東時特意帶了兩位小有名氣的“蟲師”,管吃管住管開銷,委以全權專司選貨進貨。不料,這兩個人徒有虛名,所選之蟲皆華而不實,中看不中用,一上戰場竟連遭敗績,區區半個多月時間,便將洪興他們雄心勃勃湊集起來的五十萬賭資輸得一干二凈!

今天吃晚飯的時候,他們把兩個早已嚇得戰戰兢兢的蟲師叫到桌前,一頓飽揍臭罵之后交代下兩句話:一,每人所花之錢約有一萬,現在加倍償還,廿四小時內必須送到;二,所剩未斗之蟋蟀尚有十二條,每人六條當場吃掉!

鼻青臉腫的蟲師們立即跪下求饒,說錢一定想辦法分文不少弄到送來,可這大活蟋蟀實在吃不下。夯子飛起一腳踢倒一個,吼道:“媽的,不吃就別想出這扇大門!還不許吐,誰吐誰就把吐出來的東西再給老子舔干凈!”兩個蟲師萬般無奈,終于拼死捉起蟋蟀一一扔進嘴里,強抑著劇烈的惡心胡亂咬了幾下就吞人肚中,然后雙手死死地捂住嘴,連滾帶爬地逃出門去。

然而,洪興他們并未因此而感到半點兒輕松,五十萬,畢竟是筆巨款,也是目前他們所能調動的全部資金。雖然未到山窮水盡,搓麻將、博點子照舊還能再賭,但那千兒八百的進出同動輒五萬十萬的斗蟋蟀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即使場場都贏,要想博回五十五萬元錢那得猴年馬月?在蟋蟀上輸掉的,定要在蟋蟀上贏回來,這才符合賭徒的性格,也是江湖賭道的最高境界??蓵r節已近霜降,野地里的蟋蟀幾乎絕跡,上哪兒去尋覓勇冠三軍的蟲王呢?眼下他們三人窩心上火的,就是這檔子事情。

木行老板強龍雖也長得五大三粗,但跟莽漢夯子相比,畢竟算是有心計的。他其實在心里早就想到了一個人,只是覺得沒十分把握,一時還不想說出來。此刻見僵了半天誰都沒好主意,便說:“老大,我倒想起一個人來,只是不知今年他手中有沒有好東西?!?/p>

“誰啊?你快說說看!”夯子急不可耐湊上前。

洪興不急,人家即然已經主動開了口,靜等下文就是了。

“我看還是跑一趟嘉定,說不定我小舅那里…

“算了算了,就你那瘸子小舅?媽的,去年要不是被他吊起胃口,咱哥兒幾個誰玩蟲?”夯子不屑地打斷強龍的話頭,他這個人向來是直筒子,有話說有屁放,倒也沒人跟他多計較?!叭ツ瓴煌娼衲戤斎灰膊粫?,媽的,老子輸掉廿只米!”市井切口,一只米就是一萬元,夯子跟強龍倆今年各輸二十萬,現在的局面已跟洪興同樣尷尬——身無分文。當然,這里指的是他倆手頭可自由調度的賭資,有道是餓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的家產還有個二三十萬。不過,這些錢都不是現鈔,強龍的錢都在木行的庫存和來往賬上;而夯子的錢早已經放出去了。所謂“放”即為高利貸,憑著他的一身蠻力氣,沒人敢賴賬,可眼下都還沒到期。

洪興想了一會兒,站起來說:“不,明天一早就去嘉定。五十萬,不靠斗蟲怎么弄得回來?唐瘸子這個人,我總覺得有點兒與眾不同?!?/p>

二不怕藥蟲顯神威

這里所說的蟋蟀,學名叫中國斗蟀,民間多稱促織,各地叫法有三四十種之多;時下賭博圈內只以一個字名之——蟲。這種小不起眼的六足昆蟲性格暴烈,兩雄相遇必定撲咬廝殺,或死或傷直到決出勝負為止。相傳自唐天寶年間起,皇宮中即有玩斗之習,后逐漸遍傳民間,宋、元、明、清朝朝代代相沿因襲,不但平頭百姓樂此不疲,連皇帝老子和權貴重臣,都嗜者多多。近年來國泰民安,人心思樂,斗蟲之風自南而北,愈演愈烈。其實,斗蟲同麻將一樣,小玩怡性,大賭傷身。只可嘆人心多貪,永無止境,熱衷于在小小的蟋蟀身上下狠注、博輸贏,以滿足殺生及斂財之貪欲。

斗蟲又不同于別門賭博,麻將紙牌等沒有季節限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可玩,蟋蟀的格斗期滿打滿算也就是從秋分經寒露、霜降到立冬的四十多天,好蟲難覓,賭期苦短,是故斗蟲多為大臺面也就不難解釋。每至一年一度的斗蟲旺季,上海的街頭巷尾,常??梢娙宄扇旱闹星嗄瓿窒x聚斗,雖賭禁三令五申,然斗蟲一則分布面廣,二則聚散迅捷,如何禁得絕跡?

強龍的小舅姓唐名衛標,幼時得小兒麻痹癥落下殘疾,走路一瘸一拐,人稱唐瘸子。此人腿腳不利索,腦子卻特別靈光,鉆研個小玩意小發明常常讓人拍手叫絕。他因腿不好,又是窮光蛋一個,故至今尚未結婚,一年前搭識了一個安徽來嘉定打工的外來妹。這女人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秀風,年紀與他相仿,卻長得一身贅肉,黑糙面皮,活像個粗陶壇子。不管長得如何難看,女人總歸是女人,唐衛標很有自知之明,癩蛤蟆吃不到天鵝肉,于是斷斷續續與她一直保持著關系??删褪沁@樣的女人也沒把他放在眼里,年初他一下崗,秀風便成了稀客,偶爾過夜也必要現錢,不像以前那樣賒賬無妨。

唐衛標說是強龍的嫡親娘舅,其實倆人的年紀差不多,所不同的是他自小喜歡玩蟲。他家住離上海幾十里路的嘉定,嘉定從前是個縣,現今已規劃為上海市的一個區,周邊皆為富庶的江南魚米之鄉。二三十年前這里蟋蟀遍地,尤其出一種墨牙青蟲,驍勇異常,甚有威名,不過現在嘉定經濟開發,人口稠密,別說墨牙青這樣的好蟲,即是普通的蟋蟀也十分稀少了。不過,唐衛標捉蟲養蟲斗蟲的主趣是喜好,偶而有些百元之內的小輸贏,同強龍他們的狂賭截然不同。

去年秋天,唐衛標跟人跑了趟山東,原是想做做漂(販)蟲生意的,不料到產地一看,坐地收蟲的各路漂蟲客猶如過江之鯽,‘蟲價已被哄抬到叫人不敢問津的地步。衛標不由暗暗叫苦,他的手頭并不寬裕,雖單身一人但積蓄無多,大量進蟲他不敢,白來一趟又不甘心,索性沉下心來為自己選一些好蟲玩玩。他原本對蟲道就頗有些研究,這一選還真讓他覓著了幾條好蟲,秋分過后拿出來一斗,連吃上風,不免沾沾自喜。此事被強龍知曉后,定然要他連人帶蟲住到上海來,并承諾上賭場凡是贏錢便分他二成,輸錢不關他事。唐衛標知道強龍他們進的都是大堂子,別說二成,就是一成也比自己五六百元的工資多吧。再說玩蟲這么多年都在嘉定小地方,上海大賭堂里的蟲半個多月時間,便將洪興他們雄心勃勃湊集起來的五十萬賭資輸得一干二凈!

今天吃晚飯的時候,他們把兩個早已嚇得戰戰兢兢的蟲師叫到桌前,一頓飽揍臭罵之后交代下兩句話:一,每人所花之錢約有一萬,現在加倍償還,廿四小時內必須送到;二,所剩未斗之蟋蟀尚有十二條,每人六條當場吃掉!

鼻青臉腫的蟲師們立即跪下求饒,說錢一定想辦法分文不少弄到送來,可這大活蟋蟀實在吃不下。夯子飛起一腳踢倒一個,吼道:“媽的,不吃就別想出這扇大門!還不許吐,誰吐誰就把吐出來的東西再給老子舔干凈!”兩個蟲師萬般無奈,終于拼死捉起蟋蟀一一扔進嘴里,強抑著劇烈的惡心胡亂咬了幾下就吞人肚中,然后雙手死死地捂住嘴,連滾帶爬地逃出門去。

然而,洪興他們并未因此而感到半點兒輕松,五十萬,畢竟是筆巨款,也是目前他們所能調動的全部資金。雖然未到山窮水盡,搓麻將、博點子照舊還能再賭,但那千兒八百的進出同動輒五萬十萬的斗蟋蟀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即使場場都贏,要想博回五十五萬元錢那得猴年馬月?在蟋蟀上輸掉的,定要在蟋蟀上贏回來,這才符合賭徒的性格,也是江湖賭道的最高境界??蓵r節已近霜降,野地里的蟋蟀幾乎絕跡,上哪兒去尋覓勇冠三軍的蟲王呢?眼下他們三人窩心上火的,就是這檔子事情。

木行老板強龍雖也長得五大三粗,但跟莽漢夯子相比,畢竟算是有心計的。他其實在心里早就想到了一個人,只是覺得沒十分把握,一時還不想說出來。此刻見僵了半天誰都沒好主意,便說:“老大,我倒想起一個人來,只是不知今年他手中有沒有好東西?!?/p>

“誰啊?你快說說看!”夯子急不可耐湊上前。

洪興不急,人家即然已經主動開了口,靜等下文就是了。

“我看還是跑一趟嘉定,說不定我小舅那里…

“算了算了,就你那瘸子小舅?媽的,去年要不是被他吊起胃口,咱哥兒幾個誰玩蟲?”夯子不屑地打斷強龍的話頭,他這個人向來是直筒子,有話說有屁放,倒也沒人跟他多計較?!叭ツ瓴煌娼衲戤斎灰膊粫?,媽的,老子輸掉廿只米!”市井切口,一只米就是一萬元,夯子跟強龍倆今年各輸二十萬,現在的局面已跟洪興同樣尷尬——身無分文。當然,這里指的是他倆手頭可自由調度的賭資,有道是餓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的家產還有個二三十萬。不過,這些錢都不是現鈔,強龍的錢都在木行的庫存和來往賬上;而夯子的錢早已經放出去了。所謂“放”即為高利貸,憑著他的一身蠻力氣,沒人敢賴賬,可眼下都還沒到期。

洪興想了一會兒,站起來說:“不,明天一早就去嘉定。五十萬,不靠斗蟲怎么弄得回來?唐瘸子這個人,我總覺得有點兒與眾不同?!?/p>

二不怕藥蟲顯神威

這里所說的蟋蟀,學名叫中國斗蟀,民間多稱促織,各地叫法有三四十種之多,時下賭博圈內只以一個字名之——蟲。這種小不起眼的六足昆蟲性格暴烈,兩雄相遇必定撲咬廝殺,或死或傷直到決出勝負為止。相傳自唐天寶年間起,皇宮中即有玩斗之習,后逐漸遍傳民間,宋、元、明、清朝朝代代相沿因襲,不但平頭百姓樂此不疲,連皇帝老子和權貴重臣,都嗜者多多。近年來國泰民安,人心思樂,斗蟲之風自南而北,愈演愈烈。其實,斗蟲同麻將一樣,小玩怡性,大賭傷身。只可嘆人心多貪,永無止境,熱衷于在小小的蟋蟀身上下狠注、博輸贏,以滿足殺生及斂財之貪欲。

斗蟲又不同于別門賭博,麻將紙牌等沒有季節限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可玩,蟋蟀的格斗期滿打滿算也就是從秋分經寒露、霜降到立冬的四十多天,好蟲難覓,賭期苦短,是故斗蟲多為大臺面也就不難解釋。每至一年一度的斗蟲旺季,上海的街頭巷

尾,常??梢娙宄扇旱闹星嗄瓿窒x聚斗,雖賭禁三令五申,然斗蟲一則分布面廣,二則聚散迅捷,如何禁得絕跡?

強龍的小舅姓唐名衛標,幼時得小兒麻痹癥落下殘疾,走路一瘸一拐,人稱唐瘸子。此人腿腳不利索,腦子卻特別靈光,鉆研個小玩意小發明常常讓人拍手叫絕。他因腿不好,又是窮光蛋一個,故至今尚未結婚,一年前搭識了一個安徽來嘉定打工的外來妹。這女人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秀風,年紀與他相仿,卻長得一身贅肉,黑糙面皮,活像個粗陶壇子。不管長得如何難看,女人總歸是女人,唐衛標很有自知之明,癩蛤蟆吃不到天鵝肉,于是斷斷續續與她一直保持著關系??删褪沁@樣的女人也沒把他放在眼里,年初他一下崗,秀風便成了稀客,偶爾過夜也必要現錢,不像以前那樣賒賬無妨。

唐衛標說是強龍的嫡親娘舅,其實倆人的年紀差不多,所不同的是他自小喜歡玩蟲。他家住離上海幾十里路的嘉定,嘉定從前是個縣,現今已規劃為上海市的一個區,周邊皆為富庶的江南魚米之鄉。二三十年前這里蟋蟀遍地,尤其出一種墨牙青蟲,驍勇異常,甚有威名,不過現在嘉定經濟開發,人口稠密,別說墨牙青這樣的好蟲,即是普通的蟋蟀也十分稀少了。不過,唐衛標捉蟲養蟲斗蟲的主趣是喜好,偶而有些百元之內的小輸贏,同強龍他們的狂賭截然不同。

去年秋天,唐衛標跟人跑了趟山東,原是想做做漂(販)蟲生意的,不料到產地一看,坐地收蟲的各路漂蟲客猶如過江之鯽,‘蟲價已被哄抬到叫人不敢問津的地步。衛標不由暗暗叫苦,他的手頭并不寬裕,雖單身一人但積蓄無多,大量進蟲他不敢,白來一趟又不甘心,索性沉下心來為自己選一些好蟲玩玩。他原本對蟲道就頗有些研究,這一選還真讓他覓著了幾條好蟲,秋分過后拿出來一斗,連吃上風,不免沾沾自喜。此事被強龍知曉后,定然要他連人帶蟲住到上海來,并承諾上賭場凡是贏錢便分他二成,輸錢不關他事。唐衛標知道強龍他們進的都是大堂子,別說二成,就是一成也比自己五六百元的工資多吧。再說玩蟲這么多年都在嘉定小地方,上海大賭堂里的蟲究竟有多少厲害,還真想見識見識,推委一陣后也就應允了。

強龍哥兒幾個只是好賭,從未玩過蟲,剛開始當然先進低檔堂口,由著唐衛標會蟲配斗,自己則只管押注,也不甚多,兩三千而已。唐衛標從山東精選之蟲的確兇狠,斗一場贏一場,不多日子每人便有兩三只米的進賬了??陀^地說,是因為低檔堂口好蟲不多。另外還有一點甚是玄密,沒上過賭場的人也許不知道,麻將也好,紙牌也好,初涉一門賭道的人往往開頭會贏錢,所謂生手摸大牌,這也便是賭博的誘人之處,個中奧秘無人識得,只能說是天意如此。倘若他們安于小打小鬧,那么秋后算賬定然獲利不菲,然而賭徒自有賭徒的思維方式,連贏十來場后,幾個人的頭腦便開始發熱,以為唐衛標的蟲真是天下無敵,連唐衛標自己也把持不住,誤認為上海灘上的蟲不過如此爾耳。于是拎蟲踏進高額賭注的大堂口,殊料三下五除二便被殺得片甲不留,方如冷水淋頭,曉得山外有山樓外有樓,強中還有強中手,可惜已經晚了,除原先贏的悉數輸掉外,每人另加“利息”大致一萬有余。

洪興和強龍他們輸了錢,除了喝酒便是罵娘,唐衛標決非豪蠻之輩,他的長處在于動腦子。他覺得自己的蟲輸得蹊蹺,雖說市級大堂子里的蟲品相一流,非常蟲可比,可那也是六條腿的蟲啊,自己的蟲再不濟畢竟也是百里挑一,不敢說金身不敗,也不至于輸得如此狼狽,在對手面前不堪一擊,草草幾口便落荒而逃吧?其中定然有鬼!鬼在何處,他一時琢磨不透。按說斗蟲的程序一切都是照約定俗成的規矩辦的,尤其是市級大堂口,敢于拎蟲踏進門坎的不說紅眉毛綠眼睛,但都是黑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搞名堂做手腳眾所難容。唐衛標將一條瘸腿擱在好腿上,在竹片躺椅上苦思冥想了半個多月,終于鉚得準足,這個鬼還是出在藥蟲上。

所謂早秋怕異蟲,晚秋怕藥蟲。

先說異蟲,古代蟲譜上寫得明白,蟲欲成王,其必有異。異,就是一條蟲的身上長有不同于尋常蟲的地方,或日月眼、或鴛鴦牙、或節須、或玉尾等等不一而足。這種有別于青黃紫紅黑白六色諸蟲的異相異品之蟲,在斗格內果然勇冠三軍,比常蟲多幾分能耐。問題是明異之蟲兇相畢露,人家往往避而不斗,使你枉擁蟲王,老死盆中?;蛘邉e人同樣也用異蟲相搏,兩敗俱傷。故最高品位的蟲是隱異蟲;這種蟲異在暗處,道行疏淺之輩休想辨識,擁有這些蟲者,定然笑傲群雄。不過,物物相生相克,天生異蟲也天滅異蟲,異蟲百分之九十九畏寒早衰,叫做異蟲不過罡。這個罡便是天罡星南北轉移,對應來說即為霜降節氣,此時白露為霜,寒氣郁結,稱雄早的異蟲便銷聲匿跡,藥蟲便取而代之。

這異蟲乃是天生,而藥蟲卻全是人為,就像體育競賽場上運動員服用興奮劑,其格斗起來不知死活,超能發揮,尋常之蟲如何抵擋得住?更有一樁,這異蟲肉眼可辨,即是隱異蟲,道行深厚者照樣能夠看透,而藥蟲又不能像奧林匹克運動會那樣做尿樣分,析,如何看得破它?是故斗蟲就怕遇到藥蟲。

藥蟲又分兩種,一種是斗前臨時抹藥,使蟲高度興奮,胡咬死拼,負傷不痛。用此藥乃是沙鍋搗蒜,一錘子買賣,蟲主錢是贏了,蟲也廢了。同樣,藥蟲并非拿進籃里都是菜,條條蟲都可做成藥蟲,那必須底板干老、身強力壯、性格兇猛的好蟲方可使藥。早秋雖有力大性猛之輩,但底板畢竟不干不老,本身抗不住藥物刺激,受藥后往往過度興奮,兀自在盆中亂蹦亂跳,豈能上得戰場?臨戰抹藥一法初行時曾風靡一陣,后為蟲家不取,因隨著臺面規格不斷升級,對蟲的要求越來越高,能做藥蟲的好蟲坯愈發難覓,賭博總想多贏幾場,只一戰而傷大將之蟲,實在劃不來。

唐衛標想到的是另外一種藥。

這是一種慢藥,即在早秋時將有特殊氣味之藥拌入飲食中,先是極稀極淡,使蟲體慢慢適應并產生抗藥性,隨后逐量遞增,使蟋蟀格斗時噴出一股怪氣,戰況愈烈喘息愈急氣味便愈重,對方之蟲聞此怪氣味斗性頓失,焉有不敗?然則調養此種藥蟲最見功力,最忌急于求成,稍稍不慎,一條好蟲便廢了。

只有極少數幾種蟲,如王中之王——真紫黃或紅砂青,任你異蟲、藥蟲都無濟于事,這種蟲牙口極狠辣,人稱“電警棍”。凡決戰皆一錘定乾坤,上口就將敵蟲夾得腦漿進裂,根本等不得藥蟲噴怪氣早鳴金收兵了。問題是此種三秋超晶蟲王乃萬中挑一,可遇而不可求,實非人力所能左右。

面對如此兩難,唐衛標一向靈活的腦袋瓜又飛速運轉起來,且鍥而不舍,轉了個一冬一春。他不光是動腦,而且還拄著拐杖跑圖書館,甚至拐彎抹角拜訪了五官科醫生和生物研究所有關專家,打的當然是業余昆蟲愛好者的旗號,蟋蟀二分毫不露,諱莫如深?;侍觳回撚行娜?,唐衛標以一個殘疾人特有的韌性和執著,終于如愿以償,找到了克敵致勝的法寶。

去年斗蟲他先是贏了萬把元錢,以后強龍他們大輸,他也跟著輸進了本錢,數雖不大,約三千多元,但這些錢對于掙血汗錢如今更是下崗的唐衛標來

說,卻勝似小老板們輸掉十萬八萬,痛得他幾個月睡不著覺。他無數次地暗中發誓,在蟲上面輸去的,定要在蟲上面贏回來,而且至少是要十倍二十倍!他深信,憑著自己半年多廢寢忘食而鉆研得來的妙法,這個目標一定能達到的。

今年處暑一到,他便獨自前往山東寧津,一頭扎進蟲販們蹤跡罕至的偏遠村莊,親自帶著幾個出錢雇來的半大孩子,每人發給電筒網罩各一個,晝伏夜出下田捉蟲?;丶味ǖ臅r候唐瘸子手中已結結實實地抓著一大把好蟲,其中有一條長重七厘六的淡青白牙真是出類拔萃。此蟲粗看與常蟲無異,細瞧仍與常蟲相仿,然而你若將它當作常蟲配斗,那就上了大當。此蟲振翅一鳴便兇相畢露,原來在薄薄的衣翅下面,正常如半粒芝麻大小的白襯點竟異化成片,如銀袍裹身,且在衣尾處重疊勾連。衛標熟讀古今蟲譜,當然知道此蟲喚作玉襯衣,又叫盤龍襯,性格沉穩,牙口超眾,尋常之蟲休想經得住它輕輕一鉗。

唐衛標握有此等上品之蟲,只作暗喜,不事張揚,一門心思按照自己摸索出來的獨門偏道精心調理。對外,他一口咬定今年不玩蟲,往日蟲友間百兒八十的小打小鬧概不參與。他料定,不管是輸是贏,強龍和洪興他們總有一天會到嘉定來覓好蟲,自己完全不必性急,穩坐釣魚臺。

應當承認,唐衛標對賭徒的心理是摸得鐵準的。就在他將蟲調理得正當火候的時候,外甥強龍帶著老大洪興和蠻牛夯子坐了出租車殺到嘉定。在唐衛標未作裝修的屋中剛剛落座,強龍便擇其要者將今年的戰況說了一遍。

“這么說,你們現在手中已經沒有好蟲了?”輸了這么多,唐衛標大為吃驚。

“有好蟲還大老遠跑嘉定來干嗎?”夯子沒好氣地說,他對這次嘉定之行本來就不抱多大希望,隨大溜而已。

洪興連忙喝住夯子,他畢竟閱世頗深,此行是來求人的,再說唐瘸子又是強龍的親舅,人家死不給面子,還真拿他沒有辦法。于是悅色道:“阿標,我們幾個今年真是走(輸)得遠了,想來想去只有到你這兒來看看,有好蟲的話……”

“好蟲嘛,我手里倒有幾條,從早秋養到今天,除了自己勾斗操練,連門坎都沒出過……”

“衛標,你真有好蟲?”強龍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小舅一向直呼其名,現在更是興奮得跳起來猛拍他肩膀,“快拿出來看看,快拿出來看看!”

唐衛標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水,說:“急啥?后天才是霜降,從霜降到立冬又是半個月,只要手里有好蟲,袋里有賭本,輸再多也撈得回來!”

夯子料定瘸子又在吹牛,斜他一眼:“聽口氣,今年的蟲王真紫黃、紅砂青,統統都落到你的盆里來了?”

唐衛標曉得,夯子去年小輸今年大輸,心中憋著一股說不出的窩囊氣,嘿嘿一笑:“對不起,這種蟲王我盆里沒有。不過,整個上海灘又有幾個人拿得出來?這樣吧,閑話不多說,去年在我的蟲上,大家都輸了鈔票,今年承蒙各位想得起我,我這就給你們看看??粗械?,你們帶一條回去斗,無論贏多少錢,我分文不取,就算彌補各位去年的損失。再來搬蟲,一萬元一條,少一分免談?!?/p>

“好!我就喜歡爽爽快快?!焙榕d一豎大拇指,“都是自家人,我們要是贏了決不會虧待你的?!?/p>

“慢點,”夯子這回可是粗中有細,“你怎么知道你的蟲包贏不輸呢?”

衛標迎面看著他毫不退縮,說話嘎巴松脆:”相信我,搬蟲;不相信,請回?!?/p>

強龍給了夯子一巴掌:“算了算了,斗什么嘴?!?/p>

唐衛標在床前跪起一條瘸腿往外拿盆,他的蟲就養在床底下。蟲至晚秋,受冷性怯;身體各部便傷了元氣,故古代詩經有“七月在野,八月在宇,十月蟋蚌,入我堂下”之句,唐衛標今年是下了血本選購培育這幾條蟲的,故服侍得比親娘老子還用心。從床沿口拖下來一截灰不溜秋的舊線毯,即擋寒又避光,外人進屋一時發現不了。早秋里他從山東覓得三十幾條蟲,經一個多月的篩選淘汰,現存不過六條。當下,唐衛標搬出五只陳年老盆,小心翼翼地掀開盆蓋兒,只見這些蟲色正神定,身模牙口處處到位,正當馳騁沙場立身揚名之時。洪興等三人雖是初入蟲道,但此等上品之蟲怎會過眼不識?個個心花怒放,恨不得即刻全部搬走。

三個人在五只盆前反復比較甚至爭論了個把時辰,最后還是洪興拿主意搬走了其中的一條。此蟲烏頭、紫肉、闊獠,蟲譜上喚作烏頭紫,單看身模也許不算高大,實際上,端的是條惡蟲,他們瞎貓碰死耗子搬走了這條蟲,也算是咸魚翻身,該著他們贏一陣。而對唐衛標來說,剛才是欺他們三人不懂蟲,所以樂得做做好人,誰料偏偏被選去一條最好的,這如同心窩口上被踹了一腳,痛得發悶,只是有言在先吃了個啞巴虧。

三振翅叫贏十萬

將烏頭紫搬回家時,兩位倒霉的蟲師已湊齊四萬元錢等在洪興家門口。這四只米,便是今年他們賴以翻身的本錢了,正欲三一三十一平分,洪興道:“分個尿,統統拿進堂子去斗,我倒要看看唐瘸子的蟲有多少厲害?!?/p>

當晚就進堂子。當然,市級模子云集的大堂子不敢進,那里不惟蟲硬,而且賭注起板至少五只米。五只米對他們來說雖不是絕對賭不起,但半個月輸掉了幾十萬畢竟心里發寒,再說唐瘸子的蟲究竟怎么樣,還沒親眼看它斗過。他們去的是一個朋友家,堂子小人不多,連他們在內才三檔模子,而且都是賭臺上經常碰頭的,大家一面盯著監板一條條簧蟲,一面言不由衷地相互稱贊對方眼力好、蟲硬等等,心里全明白這是擺套頭,其實恨不得自己的蟲一口將對方咬死。

現今上海正規堂子斗蟲采用封盆候時之法,即上秤(蟲秤專業名稱謂之簧,極其精巧)配定對手以后先不斗,用木盒封存廿四小時,目的就是消除藥性,更有的在封盆之前還要用甘草水沐浴。人民幣畢竟不是橘子皮,以蟲豪賭者雖不乏大款,但輸在別人的藥蟲上面豈肯心甘?這里為何要贅稱“別人的藥蟲”?圈外人有所不知,可以說霜降后進大中堂口格斗之蟲,多多少少都在藥上面做過手腳,只不過各人道行深淺手段高低不同罷了。這也是場子上一個公開的秘密,人人提防別人,又想方設法算計別人,地下賭場之險惡可見一斑。

一般說來,小堂子里斗蟲因賭注輕而規矩少,今晚三檔模子彼此都是熟悉的,場面上皆稱朋友,故去繁就簡,簧過分量配好對手后,只將蟲在二十七八度的淡茶水中浸漂三次,兩三小時后即可開斗,浸泡的目的乃是清除藥性,只是方法簡便而已。過后,所有參斗的蟲均由監板鎖入木盒中,放在各人都看得見的地方,剛剛撤空的大方桌上隨即發開了紙牌,不過都是小來來,打發時間而已。

時間一到,各人都扔下紙牌,一門心思聚到斗蟲上來。

開頭一場那兩檔模子對斗,只五千元的臺面,洪興他們飛了三千元的蒼蠅,——飛蒼蠅各地又叫拖梢、撐船、綁母豬等等,即把錢押在對賭的某一方,隨其贏而贏,隨其輸而輸。運氣還真不賴,一飛就飛準了,其實他們并分不出兩條蟲的優劣,只是看到一條蟲的頭腦略微高大些罷了。蟲的分量相等,頭大牙必壯,贏面便增加一分。當然并非絕對如此,有些小

頭將軍極其兇猛,像兩頭尖、棗核丁一類的名蟲,若光看頭腦大小博輸贏,則定然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輪到洪興他們的蟲上場了,因這幾個人今年敗績累累,眾人早不將他們的蟲放在眼里,臺面一下子便搖到一萬五,邊上飛蒼蠅的人還在往里扔錢,監板忙攔住,轉臉問道:“一只半米,還要不要?”

這里的臺面(也叫臺花)是起板五千,簧下來兩條蟲分量相等則必須斗,棄權也算輸,但賭注以半數付給。臺花以上的部分,聽憑賭家增減,雙方合意即可,若覺得自己的蟲沒有把握,一分錢都可以不加,只斗五千。這些,都是各處通行的堂規,雖無白紙黑子,但為約定俗成,踏進堂子的人都爛熟于心。他們三人既然是賭徒,又怎么經得起如此公然的叫陣呢?洪興向強龍一伸手,接過錢來當下將四扎百元大鈔甩到監板跟前:“要,統統都要!盡這些錢博一槍?!?/p>

這一舉動,反倒把那些手中捏著錢尚未扔到桌上去的朋友嚇住了,上此地來的畢竟不是百八十萬身價的市級模子,說賭徒也是業余的居多,眾人看著桌上硬邦邦的四只米就是不敢再加了。膽大的嚇跑膽小的,賭場上常有這種事。

結果,只有一萬五開斗。對方那蟲是條黃麻頭,衣色金黃,黑臉紅鉗,頭路呈粗細交織的網絡狀態,晶相絕對到位之蟲。惟可惜是條老將軍,一是年紀偏大,步履略顯遲頓;二則久經沙場,渾身傷痕累累。烏頭紫正值壯年,牙口尖利,格斗起來當然占得三分便宜。不料兩蟲相遇烏頭紫的模樣卻有些木訥,對黃麻頭張牙舞爪大擺威風視而不見,既不迎戰也不退縮。

洪興不由暗暗叫苦,這蟲是不是讓唐瘸子悶掉了,怎么毫無斗性呢?強龍和夯子渾身發緊,鼻息如牛,恨不得自己變成蟋蟀上去斗。曾經在大堂子上屢戰屢勝的黃老將軍慣于后發制人,現在見對手沒有反應,似乎有些沉不住氣,憤然上前咬了一口。那烏頭紫冷不防挨了咬,如夢初醒,身腿爪牙立刻生動起來,張開銀白色的厚闊獠牙照黃麻頭的面門鉗來。黃麻頭畢竟年老遲邁,剛將雙牙收回,未及張嘴就被死死咬住,而且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夾力,心里曉得來者不善卻已經晚了。烏頭紫發力,后腿弓步前爪高撐,將黃麻頭死命往頦下一拖??蓱z老將軍項皮上本來就有傷,現在傷口進發,冒出一股乳白色的漿水,一世英名就葬送在初出茅廬的無名后生之手。

烏頭紫勝得輕松,所以并不見如何興奮,只起翅短鳴數聲,便復歸舊態。倒是蟲主洪興他們異常激動,按說他們五萬十萬的大場面見多了,何以區區一只半米就會激動起來?皆因前陣逢斗即輸,實在是輸得太慘了,再則,他們不僅從烏頭紫身上看到了希望,更進一步的是看到了唐衛標這批蟲的實力,也就是說看到了今年翻本甚至贏錢的可能,——烏頭紫斗得實在太漂亮了!

輸得連蟲師都打跑了的洪興手中還有這么厲害的蟲!眾人面面相覷,這里是五千元上下的小堂子啊,他們實在弄不懂,這么好的蟲為何不到市級堂子去博大錢,放在這兒斗小錢那不是糟蹋蟲嗎?

他們才不傻哩,轉天夜里就提著烏頭紫踏進市級堂子,賭注也加碼了。強龍瞞著家人賤價賣掉三方上等柳桉木,變現了兩萬元錢。洪興則是硬借到了兩萬。夯子一時無奈,一跺腳摘下幾兩重的項鏈和手鏈到當鋪當了一萬五,再拼拼湊湊也是二萬。這樣,三人押在烏頭紫上的賭注一共是整整十萬。

市級堂子圈內人稱大堂口,需要說明的是堂子的大小全在于賭資的多少,而跟堂子本身的面積無關。這里的人馬并不固定,凡是信得過的朋友都可以介紹進來,但有幾條不成文且人人必須遵守的堂規:一,一檔模子以三人為限;二,現金少于五只米免進;三,生模子的賭品由介紹人擔保,換句話說一旦發生賴賭或爭執,都要介紹人負責,等等。開堂子是樁極冒風險的事,人稱刀口舔血,報紙和電視上關于爆堂的報道在每個斗蟲季節都不絕于耳,但源源而來的高額堂費總是誘人鋌而走險,特別是市級大堂,短短兩個月的蟲季,純進賬決不少于五十萬。當然,那些堂主本身亦非等閑之輩,不惟膀大腰圓,黑道上處處擺得平,而且八面神通,公安局稍有動靜,早有消息傳遞過來。故爆堂的事雖然經常發生,相比之下卻總歸是少數,上海大著呢。

進堂子后,將要斗的蟲交與監板,在同一時刻由監板當眾簧過蟲后便換上統一的食物與水,再封盆待明天晚上開斗。在此期間蟲主可留下守候,以防有人暗中做手腳,也有跟堂主交情篤厚的,則可放心回家睡大覺。洪興跟這家堂主熟是甚熟,但事關僅有的十萬元,也不得不多長個心眼,親自留下守夜,吩咐強龍和夯子倆天亮來換。

一夜無話,無非是打牌喝酒。

次日開封,按昨晚簧定的分量,烏頭紫遇到的對手不是別人,偏偏又是刀疤七!洪興他們不由心中發虛,但又不能不斗,臨斗撤蟲也得算輸,表面上只得硬挺著。刀疤七并不是一條蟲,而是那條蟲的主人,此人在家排行老七,左頰上斜飛一道兩寸長的刀疤,細眼,闊嘴,顴骨高聳,是個遠近聞名的老江湖。他們怵的當然不是刀疤七這人,而是他那條喚作三段錦的惡蟲,該蟲黃頭、藍項、鐵銹翅,屢戰屢勝威名四傳,他們曾敗在它身上兩條蟲計十二只米。倒霉,真是倒霉透頂!

一落斗格,常勝將軍三段錦便來了個關公巡城,不急不徐地在自己的領域里轉了一圈,然后威風凜凜地立定中央,單等監板提閘。由于洪興聲明在先,今天只斗十萬,而刀疤七一伙也早說過統吃,邊上本指望在三段錦身上贏它三千五千的蒼蠅們只好偃旗息鼓,暗怪刀疤七一伙被窩里放屁——獨吞,有人甚至于反倒希望烏頭紫打敗三段錦。烏頭紫前天剛剛斗過一條蟲,似乎對白麻紙襯底的斗格有所警覺,行動稍加敏捷了些,當三段錦張牙撲來時,它已知后退避讓,否則市級模子手中的驍將決非等閑之輩,如若被咬個正著,定然門面綻裂。三段錦一著落空,絲毫不見懈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側轉身又是一口,烏頭紫未及提防,左邊中爪已被緊緊夾住。那三段錦乃是千里挑一的名蟲,古今蟲譜上皆有記載,牙口之力自非老邁的黃麻頭可比,烏頭紫痛不可忍,縱身一躥,左中爪當即斷落在三段錦口中!

洪興此驚不小,小小蟋蟀一共才四爪兩腿,現在尚未交口就先斷一爪,如何能贏?當然,最懊惱的還是夯子,真不該增加賭注,照他的估計,烏頭紫至多還有草草一口,金項鏈金手鏈就沒了,賣魚時伸進伸出一只光禿禿的手,算什么?刀疤七還算克制,面對低聲四起的贊嘆表面上聲色不露,心里卻得意非凡。這條三段錦頭、項、身、腿、牙、須翅處處生得到位,在山東剛一露頭,他就出手一千元收得,這價格在當地可買一頭牛,然而物有所值,迄今為止三段錦連勝七場,為他本人贏進十五只米,當然總賬遠遠不止這些,一起玩的哥兒們全都得益匪淺。這三段錦不惟蟲好,而且自買進那天起就逐日添加密制蟲藥,至今將近兩個月,可以說已經毒氣裹身了,一般未經加藥的天然之蟲休想與它搭脈(較量)。不過刀疤七也知道沒這等好事,市級堂口如今已成“非藥蟲莫入”之勢,大家心照不宜地拼蟲力,拼藥力罷了。

再說斗格之內,烏頭紫上場伊始便被咬斷一爪,

痛得縮在角落里痙攣了兩三秒鐘,方站穩腳步。三段錦自有大將風度,也不窮追濫打,立定斗格中央有利位置,以逸代勞。烏頭紫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好似極力提防,又似心有余悸,不過一口既寬且厚的銀白牙卻早有準備,像鏟齒一般貼地而來。三段錦見無機可乘,毫不畏懼地張牙迎敵,它用以格斗的那副大牙生得太絕了,上紫、下紅、齒尖鑲黑邊,內行人一看便知這叫紫花鉗,難怪刀疤七當初毫不猶豫地出價一千,紫花鉗配三段錦天下難尋。凡兩蟲相斗,身腿頸項固然馬虎不得,頂頂要緊的還是一副牙齒,蟲牙必須厚、闊、長、硬,但是光懂得這些仍屬粗淺之輩,惟有熟知何等蟲配何等牙、何種蟲色配何種牙,方為此道高手。刀疤七自光屁股時就捉蟲養蟲,后又出高價聘請上海司蟲界老法師指導,從兩袖清風一文不名起家,短短幾年便靠蟲發財,如今已近七位數身價的大款了。

當下兩條蟲四牙相交,各自發力,互不相讓。細看這兩蟲的斗相,皆屬文口,大凡武口之蟲的翻、跌、撕、扭,甩等等種種招數一概不取,只悶頭死死鉗住對方絕不松口,仿佛在無聲無息中較量太極內功,真叫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文口之蟲往往一口定局,如同WBC拳擊賽上的悍將泰森一樣,無論輸贏往往一拳擊倒,而非死纏爛打以點數決勝負。原來,烏頭紫配的一副銀白牙亦屬上品,蟲譜上稱其為紫殼白牙,力大無比,只是白牙之蟲最適宜立冬露重時節登場,其時諸色蟲牙皆畏寒軟澀,白牙獨領風騷。而洪興他們既不懂蟲,又急于翻本,豈肯耐心等待?

常言說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面對呈膠著狀態的兩條蟲,此時此刻心里發緊的倒是刀疤七。奇怪!烏頭紫用的什么藥,竟然頂得住三段錦的渾身毒氣怪味?再看牙口,這烏頭紫分明是條生口蟲,而三段錦在名蟲匯集的市級堂子里已身經七戰,牙口既鈍且熟,記得從前老法師再三告誡:南蟲不斗北蟲,熟口不斗生口。真是小看了洪興,只道他連斗連敗,手中沒有好蟲,人稱自己老江湖,這回算是看走眼了,方才十萬元的賭注內應當少要一點,讓那些蒼蠅去飛吧。聊可安慰的是,若論蟲品,三段錦畢竟高出烏頭紫一籌,取勝尚有七八成把握,可惜三段錦經此惡戰,牙口徹底松弛,只好提前退役了。

認為有七八成贏面的刀疤七實在是過于樂觀,格內形勢至多只有五五開,勢均力敵而已。全場鴉雀無聲,只聽得兩條蟲共十一條腿爪抓得白麻襯底嗤嗤作響,不過,隨著時間的延長,烏頭紫有些撐不住了,它畢竟缺了一只中爪,被三段錦頂得一點一點往后退?,F在,三段錦的上風相才開始顯露,刀疤七抽隙斜了一眼洪興,只見他們三人悶著頭,鬢發汗涔涔的,滿臉的無奈,不由露出一絲冷笑。豈料,就在他回首看蟲的一剎間,場面上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烏頭紫被推至斗格邊沿,千鈞一發之際,突然雙腿彎曲,借助格壁狠命一蹬,兩條蟲頓時凌空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圈,瞬間又從半空跌下,分開,雙雙木在格中。定睛細看,烏頭紫的項皮爆裂了,涌出一團濃濃漿液;三段錦同樣狼狽不堪,它的右邊牙齒翻花了,像野豬的獠牙一般戳在外面收不回去。

所有人都為這罕見的場面激動起來,連見多識廣的監板都發了一陣呆。

刀疤七當然也愣了一愣,不過他是個老油子,知道蟲兒剛剛經過激烈格斗,余勇尚在,雖受重傷而暫不知痛,便在監板“雙木雙落草”的口令之前搶先落(使)草;這落草大有講究,上佳的草功常常能使蟲兒重鼓斗志,甚至于反敗為勝。刀疤七當然使得一手好草,可惜人雖機靈蟲不爭氣,三段錦的牙被打翻正痛得鉆心,哪里還經得起絲草撩撥,見草便抱頭鼠竄。

現在,監板發話了:“止草,落閘?!?/p>

斗格被閘板分成兩半,因為是雙木即雙方都未嗚叫,故雙方都有六十秒鐘的時間補草。雙方開牙,起閘再斗;雙方無牙,握手言和,堂費各半;一方開牙,一方無牙,開牙方勝,并支付堂費——贏錢的百分之十。這是上海灘沿襲了百多年的斗蟲規矩。

三段錦傷在牙齒,任刀疤七草功如何了得,終是見草即逃。聽到監板無情的讀秒聲(半分鐘后讀秒),他索性扔掉了絲草,睜大一雙眼睛死盯著烏頭紫也不開牙,便是和局。

讀秒之前,洪興并未動草。一來他確實在發呆,自以為兇多吉少的烏頭紫居然將三段錦的大牙給打翻了,特別是最后那漂亮的一蹬,帶給他的驚喜簡直無法用語言來描述;二采外行的他想給烏頭紫盡可能多的休息時間,殊不知有限時間的拖延反而會加劇它的疼痛。三十五秒時,洪興將一直緊捏在手中的一長鋒陳草輕輕伸向烏頭紫牙前,這是最關鍵的一草,因為刀疤七已經停止了對三段錦的逗引,也就是說對方已告放棄,現在只要烏頭紫開牙,振翅那么一叫,它就算贏了,八面威風的三段錦就是它的手下敗將了。全場幾十雙眼睛都集中在洪興的那只手上,這一刻既榮耀又緊張,要命的是洪興的草功實在業余,手稍稍一抖草鋒竟然直戳烏頭紫的門面而去,蟲兒一嚇,頓時倒退五六步。眾人暗暗惋惜,為洪興,更為烏頭紫,惟有刀疤七放下半顆心,另一半仍然提著,烏頭紫究竟會不會開牙,眼下誰也不知道。

“四十五秒……”監板依然不急不徐地讀秒。開堂子特別是市級大堂,在蟲迷中、賭道上的口碑如何,除堂主(往往是一伙人)的威望外,公正與否干系極大。

其實,此刻烏頭紫的疼痛決不在三段錦之下,項皮爆裂對于一條蟲來說無疑是致命的,好在此蟲年輕力壯,還不至于立即趴下。它的牙口并未受傷,它就是憑著年輕和牙口這兩點與品級高于自己的三段錦抗衡的,它的神經中樞還殘存著一絲稍縱即逝的格斗勇氣,急需好蟲師的撩撥調集。洪興的道行并不足以明白這些,不過自己剛才下草太重還是知道的,于是趕緊屏息斂氣,只用草尖輕拂烏頭紫的兩側抱頭爪牙須,使其受癢難忍,憤然開牙。

“五十秒、五十五秒……”

監板此聲甫出,烏頭紫果然側過臉白牙怒張,并竭盡全力振翅短短叫了兩聲!頓時,全場一片歡呼,甚至包括輸了錢的刀疤七一伙,烏頭紫頑強至此,仿佛使他們暫時超越了對錢財輸贏的關注。

十萬元,扣去堂費純贏九萬,這在洪興、強龍和夯子還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三人得意洋洋地提著厚厚的兩捆錢,捧著奄奄一息的烏頭紫,大踏步走出堂子。

刀疤七站立不動,目光斜視三人背影,若有所思。

四四條蟲八萬高價

雙龍酒家。贏了錢的洪興、強龍和夯子酒性大發,推杯把盞,從深夜起一直喝到凌晨,進入蟲季以來還沒有如此暢暢快快地喝過。席間商定,庸衛標手里還剩四條蟲,為防夜長夢多,還得盡快弄到手中。至于價錢嘛,一萬就一萬,假如那四條蟲都像烏頭紫這般厲害,再高的價也值。

這個雙龍酒家離他們斗蟲的堂子約有兩站多路,方圓一帶通宵開張的酒店雖多,但吃下來酒菜的口味就這家對路,漸漸地每回斗完蟲便溜達到這兒來了。一來二去,同此地的老板也棍得挺熟,算是交上了朋友,半夜客稀時老板也常常端只杯子添兩樣菜來一同坐坐,聽他們亂彈些斗蟲經。往日,這三人總是嘆息多,而今天卻一反常態,說起話來眉飛色舞

興奮不已。老板心知肯定是大贏了,便一面過來祝賀幾句,一面暗中關照包臺小姐盡量多上好萊,同時轉到廚房間吩咐減料。半夜三更來此喝酒而且是喝烈酒的,大多剛從賭場下來,輸者怠慢不得,贏家從不計較,——開酒店的早將此摸得準足。這種老板上海人稱鐵門檻,最慣看人下碟。

鐵門檻老板剛安排好這一切,腰聞手機嘟嘟響了。

這個電話是刀疤七打來的——不,嚴格地說刀疤七并不認識雙龍酒家的老板。他只覺得今天的蟲輸得蹊蹺,三段錦如若輸在哪位蟲壇宿將的手下,自然無話可說,原因很簡單,你有好蟲人家也有好蟲,你能造就藥蟲人家也能培育藥蟲。問題是洪興一伙幾天前還糊里糊涂輸得摸不著家門,轉眼之間哪來的此等貨色?烏頭紫的蟲晶本在三段錦之下,它分明贏在藥功上。什么靈丹妙藥?要知道一條蟲再厲害也只不過斗一秋,而手中捏有好藥年年贏錢啊!刀疤七不愧是個老江湖,當下靈機一動裝作出門解溲,指派一精明手下尾隨三人至雙龍酒家,接報后又火速聯系酒家、帶的道上朋友,再由這個朋友打電話給雙龍老板。對所有人都一樣,多個朋友多條路。

交易極簡單,出價五百元,收買這三個人的說話錄音。一手交貨,一手交錢。

凡是開通宵酒店的人,明明暗暗的都知道些上不得臺面的事情,也多多少少都有些白道黑道上的朋友,老板們大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友情為重嘛。不過林子大了什么鳥兒都有,不那么地道的家伙也不少見,本文雙龍酒家的老兄便是后者。只見他聽完交易價碼,嘿嘿一笑,說:“小事一樁,兄弟給你搞定就是?!?/p>

常言道,門后生眼,隔墻有耳。洪興他們贏錢加喝酒,神經處在高度興奮之中,說話不僅聲高而且毫無防備,早被全盤錄下。結賬寓店時揭開盒蓋一看,烏頭紫因傷勞過度已經死了,洪興欲扔,夯子不肯,說它是立過大功的,天亮后找塊好地皮埋了吧。洪興吐口痰說,瓦罐不離灶臺碎,將軍難免戰場死,埋個尿。

清晨四時半左右,兩盤錄音帶到了刀疤七手中,他戴上耳機細聽兩個小時,終于從無數雜七雜八的言談包括對自己輸蟲的嘲貶中,捕捉到幾條關鍵信息:首先,烏頭紫來自唐衛標,這個姓唐的瘸子他認識,去年在堂子里見過;其次,唐瘸子手中現在還剩四條好蟲,洪興等人今天下午去拿,每條一萬;其三,烏頭紫究竟用沒用藥、用的什么藥,連洪興他們自己也不清楚。

區區五百元錢花得值!刀疤七心中滾過一陣驚喜。還是窮光蛋的時候,他就對“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話頗有體會,不過那時總是別人使錢他當鬼。而今大小成了個款兒,對此則感悟更深,但現時角色早已轉換,由他出錢叫別人推磨,有錢的滋味不要太好噢。信息一掌握,對策自然來,很明確,當務之急是一——搞定唐瘸子。不過只知道唐衛標家住嘉定,但嘉定人口幾十萬。哪兒去找他?再則時間緊迫,上海至嘉定雖有高速公路,但進出市區車多路少,沒一個半小時休想到達,而洪興他們中午就要出發。如此算來,自己想要見到唐瘸子并得到這批蟲,總共只有一個上午時間,難哪。然而刀疤七決不是個肯輕易放棄的主兒,他比誰都清楚,斗蟲越是斗到后期,其中的肉頭就越厚。

難家不會,會家不難。這件事若在別人手里,一時怕是不易籌措,但在江湖油子刀疤七面前,實在小事一樁。他看看時間尚有充裕,打個哈欠,放倒身子先小睡蘭會兒,畢竟一個晚上沒合眼了。八時左右,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先打傳呼找來個心腹跟班,如此這般一吩咐,跟班當即心領神會,欣然而去。不多時,刀疤七接到此人來電,說一切都妥了,并悄悄地讀了一中電話號碼。刀疤七不敢拖沓,忙按此號碼撥過去,自稱是住在嘉定的唐衛標,找某號某室的姐姐聽電話,麻煩請呼叫一下,事急不掛斷。

唐衛標既然是強龍的親舅舅,他的姐姐便是強龍的母親,刀疤七找不到唐衛標的家,卻知道強龍的住址,只要強龍的母親給嘉定回屯話,唐衛標的住址唾手可得。果然,唐老太一聽久未通訊的弟弟來電,而且有急事,便忙不迭地抓起錢包,邊擦手邊從廚房出來。唐老太家是裝有電話的,她很納悶唐衛標為何不打家中而要打公用電話,不過一聽說那邊沒掛斷,也就來不及多想。豈知這一切全被刀疤七安排的跟班看得清清楚楚,并尾隨她一同來到電話亭。唐老太拎起話筒一聽,那邊卻已掛斷,兀自埋怨一聲,從臟兮兮的仿革錢包里掏出唐衛標的電話號碼和住址,往嘉定那邊打去。她是毫無防備,哪曉得身旁早有人將這些都記錄下來了。

說來煞風景,電話亭老伯的手提喇叭在窗下哇哇叫喊的時候,唐衛標正摟著秀鳳的肥腰在睡懶覺。這女人已有好些日子未登門了,正當壯年的唐衛標自然有些猴急,夜間那個事不免做得多些,現在正是好睡之際。沒好氣地趕到電話亭一聽,唐老太劈頭問他出了什么事?為何說不掛斷又掛斷?唐瘸子被問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想這大姐是否早晨吃錯了藥,敷衍幾句便趿著鞋回家。一來一去,瞌睡也沒了,見秀鳳半裸著身子還在死睡,想想女人這一走不知何時再來,不覺欲念又起,便動手去掀動秀鳳。秀風累了大半夜,錢是拿到一些,但不多,盡管瘸子發誓賭咒說不久將有一筆大錢進賬,可她早不是剛出來打工的安徽妹了,不輕信男人特別是不輕信床上的男人已成為她的人生準則。作為赤手空拳出來撈世界的她,被騙的次數實在太多了,所以她硬躺著不動。唐衛標又氣又急,恨不得踢她兩腳,可屋里實在拿不出現錢,故一時也無計可施。

刀疤七抓緊分秒時間直奔嘉定,他的手提包里,整整齊齊地放著十疊百元大鈔,共計十萬整。TAXI平坦寬闊的滬嘉高速公路上風馳電掣,涼爽的秋風撲面而來,使人心曠神怡。刀疤七暗自盤算,如能將唐瘸子的蟲藥或者施藥秘技弄到手,那么不僅今年,明年乃至后年后后年,自己的蟲必然高人一籌,那錢也自然會像流水般進入自己的腰包。倘若不行,那就退而求其次,先將四條蟲買下來再說。眼下節氣已進入霜降,正是斗蟲后期,游兵散勇已悉遭淘汰,賭資高度集中在少數人手中,每斗一場都大有油水。他很清楚,洪興和強龍他們并不識蟲,瞎子摸蒜搬來一條蟲就打敗了風頭正健的三段錦,可見唐瘸子家里的蟲決非等閑之輩。

按照從唐老太那里巧取的地址,他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唐衛標的家門。也真是湊巧,剛上樓梯欲拐彎時,正看見秀風從屋里出來。原來,唐瘸子經過一番軟磨硬泡后終于得手,同秀鳳又酣暢淋漓地做了一回,實在拿不出現錢,寫下了一張一百元的借條,算是賒賬。事畢后草草吃了早飯,女人便告辭離去,她在一家洗衣坊里干粗活,九點半前要上班的。刀疤七何等樣眼光,他只用眼角一瞟,便立刻覺察到這女人是什么貨色,不由得淫褻地一笑,真是武大郎養老鴉,什么人玩什么鳥。

唐瘸子聽到敲門聲,以為秀鳳忘帶了什么東西,開門見是刀疤七,愣住了。

“你是……噢,老七!你怎么來這兒——”

“來看看,順便嘛談樁生意。怎么,不歡迎我?”

“不不,哪里哪里,快請屋里坐?!?/p>

刀疤七進屋,亂哄哄的床鋪和騷兮兮的汗酸味

明白無誤地告訴這屋里剛剛發生過什么事情,不由憋著氣打開所有窗戶,并趕快點燃一支香煙,然后拖把椅子靠窗而坐,掃視一番近乎四壁空空的房間。

“老七,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這兒?”唐衛標將煙灰缸放在他面前,“我記得我從來沒跟你說過啊?”

“你沒告訴我,別人就不能告訴我了嗎?阿標,看起來你這日子過得蠻清苦啊?!钡栋唐呃_手提包,將齊刷刷的十萬元錢放在破桌上,他不想繞什么圈子,更清楚只要一見到錢,窮鬼唐衛標就不會把談生意的門關死,“我拿這些錢來買你一樣東西,你不會不肯吧?”

“這——”唐衛標果然像被誰打了一拳似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縮下去半截,受寵若驚地撮著腮幫子說,“老七,可別嚇唬人,你就是把我賣了也值不了這么多啊?!?/p>

刀疤七笑道:“賣你?就你這個鳥樣還真殺不出幾斤肉,不過阿標,你弄的蟲藥倒不含糊,‘洪興從你這兒搬回去的烏頭紫咬敗了我的那條三段錦!告訴你,我那蟲可以說簡直是在藥水里泡大的,一般的蟲聞到它的氣味干脆都不敢開牙?!?/p>

唐衛標聽得此話心中著實驚喜,嘴上卻大聲喊冤:“會有這種事?我不知道洪興他們有什么高招,老七,天地良心,我可從來不弄那玩意兒!”

“沒有蟲藥?這可是整整十萬大洋哪!尸

“可我真地沒有哇,要有的話別說十萬,就是五萬我也賣啊?!?/p>

如果說,自己潛心研究出的獨門秘技能賣到十萬,也算物有所值了??商菩l標決不敢松口,洪興跟刀疤七斗蟲的情況究竟如何?賭注多少?目前一無所知。刀疤七這種人的錢能輕易拿得嗎,沒準等你吐出秘技后,得到的不是錢麗是一頓老拳。他呆愣在那里。

刀疤七一時有些迷惑不解,亦無計可施。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洪興他們說是中午出發,但也可能提前到達,萬一在此地撞見,豈不落人話柄?他決定把蟲藥的事放一放,以后有的是時間,先把蟲弄到手再說。

“生意嘛,談得攏就談,談不攏拉倒,我這人辦事向來爽氣?!钡栋唐咚^去一支煙,“阿標,據我所知你手里還有四條蟲,開個價吧?”

“不行不行,這些蟲已經說好給他們的?!奔热欢家呀浿懒?,唐衛標想賴也無益,“強龍是我外甥,這你知道?!?/p>

“外甥又怎樣?你這個當舅舅的像癟三似地過得這么清苦,他當他的木行老板,天天大魚大肉,我看彼此不搭界的嘛。你賣給他們不是一萬元一條嗎?我加個倍,四條蟲我要是都看得上眼的話,我給八萬!”刀疤七說罷,隨手就將八扎錢扔向唐衛標的懷間。

唐衛標慌忙雙手接住,沉甸甸實乎乎的八萬元哪,他的心尖都有些打抖,這一輩子還從未親手拿過這么多的錢。這筆錢能使自己過上像樣的日子,彩電、冰箱、空調一樣也不會缺,同秀風做那事再不用低聲下氣地打欠條,不,這頭黑母豬早該滾蛋了,有了錢當然得找個正正經經的女人做老婆。更何況這僅僅是今年一年,以后每年蟲季不僅可以如法炮制,而且還要擴大規模,那錢不跟流水似地進家門?如此想來,剛才還為獨門秘技能值十萬元而沾沾自喜,現在看來簡直是目光短淺至極。

可是,當唐衛標看到刀疤七臉上那一道斜飛的刀疤時,一度發熱的腦瓜迅即冷靜下來,由于生理殘疾而造成的弱勢思維習慣,他遇事向來工于心計。刀疤七是何等人物?洪興、夯子包括外甥強龍又是何等人物?唐衛標豈有不知,到時候為這幾條蟲動刀子出人命,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兩條腿又長短不齊,逃都沒處逃。這錢是好拿的嗎?

不消說,刀疤七對唐衛標此時此刻的心理狀態全然洞悉,叫做想要錢又怕錢咬手。于是朝前傾了傾身,開導道:“阿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虧待誰也不能虧待自己。我今天是單身來此地,賣蟲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洪興他們知道個尿?我曉得你對我不放心,怕我走露風聲,可你想想,我老七玩蟲就玩今年一年嗎?只要你手里有絕活,我明年還會來找你,后年找的還是你,咱倆的秘密交易一直做下去,你我的好處不都在里頭啦?再說了,上海灘上每年懷揣十萬二十萬奔山東收蟲的大戶我見得多了,可是肯出八萬元錢收四條蟲的,除了我老七還有誰?”

“那么——”

刀疤七的一番話,手里的八扎錢,使唐衛標方寸大亂,他那一向好使的腦袋瓜頓時像缺了氧似地一片空白。躊躇良久,最終還是抵擋不了金錢的誘惑,答應賣蟲。于是,當下談妥種種保密事項,順便把將來合作的意向也說了說,倆人都甚感滿意。在唐衛標,是實實在在地拿到了錢;在刀疤七,則不僅是拿到了蟲,這是現貨,還得到了一票期貨,那就是基本上控制了唐衛標。刀疤七認為花八只米買四條蟲的確太虧太虧,而通過這次買賣既弄到蟲,又弄到唐瘸子掌握的獨門秘技那才是大賺特賺。

瞧著撅著因腿瘸而受累變得畸形的屁股鉆到床肚下搬盆的唐衛標,刀疤七的嘴角不由泛起一絲冷笑,這個窮得老婆都討不起的唐瘸子還來談什么外甥舅舅,在花紙頭面前,什么友情啦血緣啦,統統是扯蛋!火到豬頭爛,沒有金錢辦不了的事。

蟲一一搬了出來,四盆。刀疤七揭蓋細看,兩條淡色面青蟲,兩條一抹色紫蟲,皆長得高厚墩實,虎虎有神。唐衛標不顧腿瘸,早秋里只身前往山東農村,從成百上千條蟲之中精選了三四十條,回上海后又在飼養期間不斷淘汰出手,精益求精,留下的豈有弱將?刀疤七看得滿心喜歡,今秋自己手中除了已經敗落的那條三段錦,其余的蟲跟這四條相比皆非同等之材。蟲譜寫得分明:紫蟲力大,上場不虧,青蟲走長,斗到雪場??磥斫衲攴Q雄堂口,大贏特贏的日子還在后頭哩!他從包中取出專門攜蟲的清代老紅木小盒,將蟲極小心地裝好,起身告辭。

“阿標,我有急事要走了,以后贏了錢再請你吃飯。還有件事問你,洪興他們今天下午要到你這兒來搬蟲,你怎么對他們說?”刀疤七為避免嚇著唐衛標,故意將此消息留到現在才說出來。

“這——”

一提起洪興,唐衛標果然寒意襲身,這個人要是起狠心懲治人的話手法惡毒至極,自己絕難逃脫,即使有外甥強龍在他身邊也不行,更何況這次開罪的不僅是洪興,還包括強龍。唐衛標最后定了定神,回道:“我就說蟲沒養好,都生病死了,管他們相信不相信,反正烏頭紫拿去這么多天也沒來個電話,我知道是好是壞?不過老七,剛才咱倆約定的事我就不多說了,還有一條請你千萬答應我,以后別再跟洪興一伙斗蟲……”

“怎么,老子怕他?”

“不不不,你怎么會怕洪興呢:可我畢竟是強龍的親舅.舅,他今年已經輸掉不少了,你一定給我一個面子,再說這幾條蟲本來就是給他們的?!?/p>

“行行行,上海灘斗蟲堂子多得是,贏誰的錢不一樣?我放他們一碼,他們去的堂子我不去就是了?!?/p>

“老七,說話要算數的嗅?”

“媽的,當然算數,你當我什么人?”

唐衛標在窗口目送著刀疤七的背影消失在山墻拐角,這才低頭細看手中緊緊捏著的八萬元錢,一種苦海超脫般蚵巨大幸福感潮水般地涌遍身心。錢啊,有錢了總算有錢了!老天開眼,我唐衛標再也

不過苦日子了!他真想馬上到嘉定最高檔的浴室舒舒服服地洗個澡,將與身俱來的一身窮酸氣徹底洗凈;他真想馬上打酌直奔上海,在精品商廈挑幾套人人羨慕的進口服裝,用名牌的效應來彌補身體的缺陷;不不,此刻他最想最想的是上高檔飯店去飽餐一頓,什么大龍蝦啦、象鼻蚌啦、烤乳豬啦,這些聽聽就讓人禁不住掉口水的海鮮佳肴每樣點它一份,再來瓶十年陳特加飯,慢悠悠地消受一番……最后,他哪兒也沒去,只將絕大部分的錢分多處買了不記名的定期通兌,剩下的萬把元藏在家中一個外人無法臆測的安全所在。

唐衛標不想露富,他是個聰明的暴發者;他也不能露富,因為下午洪興他們要來了,他得應付,他得窮得一如既往。他有把握使眾人皆大歡喜,只要賣蟲的事情不敗露。

五三秋蟲王盤龍襯

夯子因為上次在唐衛標家出言不遜,而烏頭紫卻為主人大扎臺型,這回再去嘉定自覺有些不妥,故推托魚檔里進了批大宗貨人手不夠而留下了。洪興和強龍帶了錢興致勃勃地趕到唐家,不料迎面吃了一悶棍,上次余下的四條蟲因喂食不當統統得病死了!

強龍的一張臉當時就拉了下來:“衛標,蟲生病你怎么不跟我們說一聲?”

唐衛標現在已經是有錢人了,又是當娘舅的,說話也不再像從前般地客氣:“這怎么來問我?前幾天你們拿走一條蟲,結果怎樣也不來個電話,我知道斗得好不好?見你們沒有動靜,我就……”

“你說蟲死了,那么死的蟲呢?拿出來讓我看看?!睆婟埡敛毁I賬。

“扔了,死蟲還留著干嗎?”

“真地都死了?別是賣了好價錢了吧?”洪興的眼光像兩把尖利的刀子,直戳唐衛標的神經。他根本不相信唐衛標的話,這蟲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都趕在這個時候死了?憑他洪興的人生經驗,像唐瘸子這號手無縛雞之力、肚無殺人之膽的軟貨,想在道邊上撿些小錢,玩的就是腦筋了,得給他幾句重話,“阿標,你知道我這個人,坑蒙拐騙也算把好手,可那是對付外人的,要是對自家人也來這一套,那就別怪我不給你外甥面子了?!?/p>

唐衛標的腿肚子還真有點兒抽筋。不過,此人的腦袋瓜還是好使,洪興的前兩句話嚇得他一身冷汗,以為上午跟刀疤七的秘密交易露風了,好在后面的話使他安下心來,對方不過是瞎猜測而已。于是定了定神,說:“老大,你可別冤枉了我,我唐衛標再耍什么花腔也不敢壞你的事啊,再說強龍跟我又是嫡親娘舅,哪有胳膊肘朝外拐的道理?那幾條蟲你們說好,可在我看來,不過中等偏上而已,不是我說大話,真正的好蟲恐怕你們還沒見過吧?”

“你說什么?”強龍聽得好生糊涂。

“等等,強龍,”洪興腦子靈,已經察覺話中有話,于是口氣稍稍緩和一些說,“阿標,你曉得是自家人就好,洪某頂恨的就是見錢眼開、不顧親朋感情不講哥們兒義氣的小人?!?/p>

唐衛標也不答話,轉身從廁所間雙手捧出一只天津產加厚老澄泥仿古盆,往他倆面前一放,說:“我唐衛標講不講親情,夠不夠朋友,光憑嘴說沒用,你們看過這條蟲自然就知道了?!?/p>

這條蟲,就是前面曾經提到過的那條異相盤龍襯。

平心而論,唐衛標的眼光是極準的,非但眼光準,更兼運氣佳,這條盤龍襯端的是條萬里挑一的好蟲,可遇而不可求。此蟲青身黑臉,尖翅長尾,身腿勻稱。細皮白肉,一副淡白板牙,從外表看并不特別顯山露水,只是具備了一般好蟲的條件而已。此蟲的秘密武器,在于它的那兩條隱盤在衣翅下面的潔白玉襯,這兩根副翼本應隨著成蟲的每次蛻變而逐漸收縮,最后定型為半粒芝麻大小的兩點在腰肋處,從生物學的角度看,這是動物本體的一種退化。而這條蟲的超長附翼即為罕見的返祖現象,它的斗性與蠻力,固然同作表象的白玉襯衣全然無關,但返祖的野性卻滲透著它全身的每個細胞,使之成為不可多得的三秋蟲王。

蟲譜上稱:蟲欲成王,必有其異。唐衛標將此蟲帶回上海,初時也只知道它是異蟲一條,小心服侍著,后來突然發現一個情況,使他驚喜莫名。當時天氣尚未轉涼,唐衛標的屋內還有近二十盆蟲,有一天下半夜,他起來小便,猛然發現房內十分安靜,往常此刻正是小蟲們覓偶心切大肆吟唱的時候,今夜特別,眾蟲無聲。不由深覺納悶,這是怎么回事?呆立了約莫半個時辰,小蟲們又先后振翅嗚叫起來,叫著叫著,忽然傳出一聲蒼老遒勁的蟲鳴,此音一出,諸蟲無聲。哇,正是那條盤龍襯!唐衛標此喜非小,這就是常聽老蟲師們津津樂道的“虎嘯”啊,凡蟲只要一聽到此種虎嘯,便知蟲王就在左近,皆斂氣噤聲,莫敢喧嘩,此所謂一山不存二虎也!凡捕蟲老手,皆棄浮聲浪鳴的混混蟲于不顧,專在子夜時分伏地靜候虎嘯。然好蟲生性孤傲,從不隨群亂鳴,蟲王叫得更少,一夜也就是這么三兩聲,似乎有些黃鐘無聲、瓦釜雷鳴的味道。

唐衛標心知蟲王到手,忙將盤龍襯換人厚重大盆,單獨放在衛生間堆放雜物的擱板上,從此越發細心照料,對外絕不透霹半點兒風聲。他吃準今秋此蟲定有用武之地。

強龍看了蟲,沒看出好來。洪興心知唐瘸子既然敢說大話,此蟲定非尋常之物,可是再三細致地看了蟲,也只覺一般化而已,不由滿臉狐疑。唐衛標暗自冷笑,這條盤龍襯豈是蟲道粗淺者所能識得?于是打開草筒,取出一根長鋒陳草,在蟲的身旁略一逗引,那盤龍襯幽閉日久,斗性正盛,一腔怒火無處可泄,見近旁有物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張嘴就是一口。這一口發力極狠,唐衛標的草鋒又故意閃得慢些,那根老陳草霎時間被齊齊咬斷,猶如刀切一般。洪興和強龍尚不及叫好,又見這蟲兒振翅起鳴,背上雪白的兩道長襯衣自腰際而下,至尾部勾連盤結,恰似玉龍交頸白練雙舞。

“盤龍襯?”

倆人異口同聲。此時方明白,唐衛標何以大言不慚地宣稱那幾條在他們看來已是出類拔萃的蟲“不過中等偏上”。

唐衛標舒了一口氣,心想虧得你們還聽說過盤龍襯這種蟲,不然又得費多少口舌。說實在的,今天上午他敢于將四條蟲賣給刀疤七,那八萬元的誘惑難以抵擋固然是主要的,不過手中若沒有盤龍襯,這筆生意他還真不敢做,把答應給洪興的蟲背地里高價賣給了刀疤七,而他倆又是死對頭,洪老大在堂子里吃過刀疤七無數的虧,這事若要讓洪興知道了,說自己的小命難保懸了點,可人家想要修理修理那條獨一無二的好腿,使之殘廢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就是有盤龍襯在手,賣蟲的事也得小心遮蓋,跟這幫心狠手毒的家伙打交道一步都不能踏錯。

唐衛標等他倆蓋上盆蓋,撒了圈煙,自己也叼上一支,得意地說:“你們說得對,這是條盤龍襯,異蟲。今天剛過了霜降,都說異蟲不過罡,那是指一般級別的異蟲,不是我瞎吹,這條盤龍襯是十年不遇萬里挑一的極品蟲。前些天你們拿回去的烏頭紫跟它相比算得了什么,那是將軍級,而這條盤龍襯是真正蟲王級,一條抵十條!實話說,我玩蟲玩了二十多年,還從未見過這么好的蟲。你們把這條蟲帶回去以后,就知道我唐衛標顧不顧親情、講不講哥們義氣。,”

洪興一聽此話,滿心歡喜,初來時的不快早就煙消云散,忙笑著說:“別說了阿標,你這么夠朋友,我洪興肚皮里有數,決不會叫你吃虧的。這樣吧,我們來的時候帶來了四萬元,本想帶走四條蟲的,現在就買你一條盤龍襯,怎么樣?”

話音甫落,強龍就將硬邦邦齊斬斬的四疊百元大鈔放在桌面上。唐衛標如今算是見過大錢的人,已然沒了上午的那分寒酸相和猴急相,他只用眼光掃了掃,道:“洪老大,都是自己人,干嗎這么客氣,你們留下兩萬,把蟲捧走吧?!?/p>

當下握手言和。雙方推辭一番,洪興他們是真想給,只要蟲好,區區兩萬元錢算得了什么;唐衛標是假意推,兩萬元哪,不拿白不拿。最后當然還是唐衛標照單全收。銀貨兩訖,又由剛發了財的唐衛標做東,在嘉定最高檔的南國魚鄉擺了一桌。

席間,唐衛標細問了烏頭紫同三段錦格斗的情況,意欲借此弄清刀疤七貿然前來買蟲的由來,卻一無所獲。洪興跟強龍根本沒有知覺,他心中不由暗下判定,江湖資格看來還是刀疤七更老些。

刀疤七臨走時,唐衛標曾經叮囑過,說強龍是自己的外甥,今年輸得太多了,請刀疤七放他們一碼,別再跟他們斗蟲贏他們的錢了。這話說得絕對聰明,刀疤七聽了好生得意,心想洪興你不要碰巧贏了一場蟲就目中無人,你不認輸自有人替你認輸了。其實,刀疤七的自我感覺未免太好了點,因為唐衛標料定盤龍襯必然會落到洪興手中,而那兩條青蟲和兩條紫蟲根本不是盤龍襯的對手,一旦刀疤七在洪興面前遭受慘敗,此人當然不會放過他唐衛標。如此這般,只要兩伙人在這個蟲季不再斗蟲,那就太平無事了。喝酒的時候,唐衛標曾好幾次想就此告誡洪興,又怕無端提出刀疤七的名字引起他倆的懷疑,一時苦無良策。到后來多喝了兩懷,竟至于忘了,好在該他走運,這對老冤家今年還真地沒機會對斗過蟲。

六打遍天下無敵手

洪興一伙得了盤龍襯,猶如手把搖錢樹家有印鈔機,三個人隔天一場隔天一場盡跑市級大堂口,只十來天工夫,早中秋里輸掉的五十萬元已悉數回歸。再看看盤龍襯,依舊步履矯健,牙口銳利,沒顯半點老態。原來,動物世界擁有無數不為人知的奧秘。蟋蚌這小東西極具靈性,特別是上大堂口相搏的蟲兒,幾乎全是同類中的佼佼者,既兇猛絕倫又敏銳異常,凡蟲只要跟盤龍襯一交牙,立即就感到對手那股難以抵擋的夾力,再聽得它具有王者雄風的鳴聲,便很快識相地俯首稱臣了。所以盤龍襯連戰數敵,雖對手一度聲名顯赫,但實際上它并未費多大的力氣。

立冬的節氣眼看就到,又下了一場雨,氣溫下降得很快,穿單件T恤已難以抵擋涼意。堂口的規律,早中秋是蟲多人多賭注小,眼下則是蟲少人多賭注大。贏錢的,揣著大把別人的錢,輸錢的,拼湊賭資孤注一擲,都想抓住最后的機會狠賭一把。賭徒們的信條莫不是:有賭未為輸,敢拼才會贏。每年斗蟲斗到這個時候,才是真正豪賭惡賭,資金的高度集中使得每斗一場蟲的賭注動輒幾十萬,當然,此時出場的蟲,若非養家穴藏的極品,便是久征沙場的梟雄,條條出類拔萃,畢竟幾十萬元的歸屬靠它們去拼爭啊。

盡管如此,像盤龍襯這樣的蟲王仍是鳳毛麟角。

盤龍襯威名大振的同時,問題也接踵而來,只要洪興一伙捧蟲踏進堂口,賭徒們都不往外拿蟲了,按圈內人的說法叫“避兇頭”。兇頭倒也不可怕,上市級大堂斗五萬十萬甚至更多的蟲可以說條條都是兇頭,可盤龍襯的兇與其它蟲的兇不一樣,別的蟲總是贏得艱苦卓絕,而它卻一律輕而易舉。堂口里老法師老蟲精比比皆是,像盤龍襯這樣的極晶蟲又怎么能逃得過他們的法眼?更難琢磨的是盤龍襯根本不怕藥蟲,縱你藥氣再濃,它一概不管不顧,照樣張鉗發力,一條蟲兇到這個分上,誰再肯將自家的錢往別人口袋里送?而沒有看到過盤龍襯的人,又添油加醋地言傳,更是談虎色變,按堂規,上過簧配定對的蟲必須斗,認輸也得付一半,但人家見盤龍襯來了都避而不斗,敷衍幾句后轉身走人,趕別的堂子去了,你又奈何?超級蟲王覓不到對手,最終老死盆中的事例幾乎年年都有。

洪興他們已經連著空跑了幾天,凡是掛得上邊的堂口都去過,人家一律高掛免戰牌,堂主也出面打招呼,請另找他處,只得悻悻而退。金庸的武俠小說中經常提到這一種絕頂高手,他們縱橫江湖、打遍天下無敵手后,便會滋生一種高手的寂寞,這種找不到敵手的孤獨有時真比打不過敵手更讓人難以接受。同樣,空擁蟲王而眼看別人大把大把地贏錢,這對于賭徒來說簡直就是一種刑罰。天氣正一日一日地冷起來,倘若再下場雨,那么一場秋雨一場寒,任你天字第一號的蟲王也將劫數難逃。

這當兒,有人向他們提出買蟲,開價十萬。一條過不了多長時間就將凍死的小小蟲兒,竟然價值十萬!這在圈外人的眼里,簡直是天方夜譚,如今的大米才多少錢一斤哪。消息是夯子帶來的,人家暗地里對他說,事成之后決少不了他的好處。夯子心眼兒死,活里活絡的話最不受用,明問“好處”是多少,人家伸出兩根手指頭說:兩萬。

夯子算過賬,這個蟲季先是大輸,后又在贏,統算下來吃過用過大致軋平,這已是上上大吉。買了蟲,十萬平分再加兩萬,也算不虛此秋了,所以他對此事蠻起勁的。在又一次無功而返后,夯子憋不住勁兒了,說:“老大,天天這么空跑也不是個事啊,咱們既然玩不了,不如就讓給別人算尿?!?/p>

洪興一聽,兩只眼睛瞇縫得更細了:“讓?什么尺寸?”

夯子的心有些虛:“十萬吧,我有個朋友肯出十萬?!?/p>

“十萬?倒是個不壞的價錢?!焙榕d陰篤篤地笑道,“你的意思是讓出去?”“天這么冷了,萬一……十萬元錢不是打水漂了?”夯子不敢看洪興的眼睛,那副虛兮兮的模樣明擺著心里有鬼,他轉臉尋求支持,“強龍,你說是吧?”

“等等,”洪興豈肯讓他左右局面?萬一強龍表示贊同,那不是形成二對一了嗎?“我看,是不是天氣轉冷,你魚檔上的生意忙不過來了?這樣吧,都是自家弟兄,你既然想歇手,我們也不好強留,更不會虧待你,照十萬元的蟲價,三三得九給足你四萬,咱們明年再合伙?!?/p>

這番話說得很妙,既給夯子一個抽身的臺階,又用“我們”兩個字圈住了強龍。洪興的決心是鐵定的,百年不遇的蟲王盤龍襯落在自己手里,那是老天爺開眼,該著今年發財,豈有半途而廢之理?

“老大,你這是……我只不過……”

夯子赤漲著臉急欲分辯,洪興早已將四萬元錢塞在他的手中,道:“夯子,話已經說到這分上,你再推,咱哥兒幾個都沒意思了?!?/p>

強龍也說:“老大叫拿著你就拿著吧,玩蟲玩了一秋,總算還贏幾萬。有好的花鰱記住別賣了,沒事上你那兒喝魚頭湯去?!?/p>

夯子這就不好多說,想想也是,連頭帶尾玩了兩個蟲季,過足了賭癮還凈賺了兩三萬元錢,也算是全身而退了。當然,老大洪興明擺著有些不高興,但事已至此,說什么都遲了,于是訕訕告辭。

洪興和強龍倆人對望了一眼,都有種孤舟共濟

的感覺。明擺著,離立冬只有幾天時間,市面上的蟲已經不多,不少堂子業已封簧謝客,放著十萬元不賣,還另貼出去四萬,這樣做無異于自己跟自己賭——拿現成賭未知。

“媽的,我就不信盤龍襯找不到蟲斗!”少頃,洪興發狠地大叫一聲。

強龍沒說話,若按他的本意,既然有人肯出大價錢,盤龍襯賣了也就賣了,反正大家多少還賺了些錢。他理解夯子的心情,做生意的人再怎么瘋賭瘋玩,自己發家的那一攤攤總難以放下,洪興沒當過老板,當然無法體會。這段日子木行的生意一塌糊涂,自己不回去料理看來不行了??墒?,他又抹不開面子,像夯子那樣一肚子盤算都傻乎乎地寫在臉上倒也好了,別人只能嫌他,卻不會恨他,自己若站在夯子一邊,那就是明著拆臺了。當然,賭興正濃的他并非真正想歇手,盤龍襯斗一次就是十幾萬甚至幾十萬的進賬,來錢何等容易,木行生意怎可相提并論。令他退卻的,只怕是盤龍襯找不到對手,老死盆中啊。

忽然,強龍的腦際像劃過一道閃電似地倏地一亮,一拍大腿說道:“哎,我倒想起來了,有人既然肯出大價錢買盤龍襯,他必然自有斗處,我們何不去找找這個人呢?”

“就是啊,媽的,快去找夯子問問!”洪興不由轉憂為喜。

其實,他們根本就不用找夯子打聽這個人,此時此刻那人正火急火燎地往這兒趕哩。誰?

刀疤七。

七氣功較勁定輸贏

刀疤七自三段錦被斗敗之后,一夜間就銷聲匿跡了,各家堂口再也見不到他的身影。嗜賭的人,昨天腰纏萬貫,今日破衣爛衫,猶如潮漲潮落般毫不足奇,故刀疤七的去向根本無人留意,只知道他安心歇手靜待來年。誰知這廝早已帶了幾名鐵哥們,手提四條好蟲躥到江蘇宜興去了。

宜興古稱陽羨,東濱太湖,西臨塥湖,向為魚米之鄉,更以紫砂陶壺聞名天下。地方以紫砂而出名,子民因制壺而致富。杭嘉湖一帶歷來有斗蟲的習俗,而今的宜興富甲一方,又地處江蘇、浙江和安徽的交界,三教九流,五方雜處,以蟲聚賭之風日盛。其堂子的規模之大堪稱超級,出入其間的不僅有當地的老板和窯主,還不乏京津、魯皖、江浙、兩廣乃至上海、香港的重量級蟲客。每年霜降節氣一過,各地稱雄一時的好蟲大都在此聚會,拼個你死我活。又有一樁,此地斗蟲沒有封盆候時這一說,管你藥蟲毒蟲,只要雙方合意,上簧一稱分量相等就開斗,立斬立決。當然,賭資之巨絕非尋常,惟其如此那才夠刺激,才值得遠道而來。

刀疤七一伙來宜興后,在當地朋友的帶領下蹦過兩個堂子,四條蟲依次出場,戰績三勝一負,共贏得二十八萬。那三勝勝得實在漂亮,特別是其中有一條山東漢子帶來的寧津惡蟲,名曰“一嘴子”,據說連克八蟲都是一口(北方蟲客稱一嘴子)定局,卻照樣敗在他們手下。第四條蟲本來也不該輸,怪只怪晚間的保溫措施稍稍疏忽一點點,蟲是帶著“感冒”上場的,最后一口發不出力,以至慘遭敗績??傊?,實力非同小可,眾人喜難自禁,呼朋擁妓,風流快活不提。

三天后有人前來約斗,是一檔廣東模子,其中有個六十來歲的香港老頭,好像是他們的老板。說好了也不去什么堂子,就在刀疤七的朋友家斗,刀疤七等人甚是興奮,一心想贏些港紙回來。那三條蟲經過數日休息調養,條條精神飽滿,狀態極佳。當夜,他們興沖沖地捧蟲前往朋友家,見廣東人已經先來一步,大家客套幾句,又將眾所周知的堂規確認了一遍,算是先君子后小人,然后雙方驗蟲。所謂驗蟲就是互相將對方的看一看,以便確認是否是真正的蟋蟀,此舉決非多余,因為雙方來自不同的省份,對“蟲”這種小動物的界定有可能發生偏差,曾經也確實有過拿棺材頭、白和尚等異類昆蟲上場的事情。驗蟲既畢便是上簧,上簧后只要重量相等就不能撤蟲,撒蟲便算認輸。

刀疤七一驗蟲不由大吃一驚,廣東佬推上來的是一條鐵彈子。、此蟲渾身烏漆墨黑,腦線斗絲一概不見,滾圓如珠的頭頂在燈光下閃爍著鉆石般的光澤,蟲譜上稱鐵彈子為大將之材,僅次于蟲王。更有甚者,對方只帶這一條蟲!刀疤七的頭皮微微有些發麻,上賭場帶幾條蟲當然悉聽尊便,但五個人不遠千里從廣東趕到這里,就吃定了一條蟲,可見此蟲決非等閑之輩。兇多吉少,兇多吉少……他在心里默念了幾聲,將盆蓋輕輕蓋上,交還對方。

“可以了嗎,先生?”對方是位面色黧黑、留一撮小胡的壯漢,聽介紹說叫作海金隆,不知道是姓名還是諢名。

刀疤七連連搖頭:“不不不,你這條蟲太……我們還是后會有期吧?!?/p>

“快立冬了嘛,有好蟲不斗可惜啦先生,”小胡子海金隆笑著勸道,又朝前湊近臉說,“要是我們放對口,你肯不肯斗?”

太狂妄了!只有重量相差一厘以上的蟲才談得上放對口,刀疤七咬了咬牙,轉身同一起來的哥們輕聲商量了幾句,決定答應下來。不過,進門時想贏一把港紙的豪情早已被對方的氣勢打癟了,連賭注都不敢貿然多加,只說十萬斗一場。因為對方是放對口,故輸只輸十萬,贏則可得二十萬。

刀疤七選用的就是打敗“一嘴子”的那條紫蟲,因為紫蟲力大口沉,這又是條只斗過一場的生口蟲,雖品級不如鐵彈子,但完全有能力拼一拼,畢竟是一比二的賭注。再說斗蟲固然須看品級,然又不惟品級,牙口生熟、是否當齡、養功如何皆大有講究,要光憑品級一眼看穿,斗蟲還有什么味道?!陨线@些,當然自有道理,但就當時的情況來看,更多的怕是刀疤七一伙人的自我激勵。一比二的誘惑確能使人頓生僥幸心理,或者叫作利令智昏。

廣東人難道是傻子?不,他們來此地已過半月,這條鐵彈子早已連勝十一場,打遍天下無敵手,各地蟲客無不聞風喪膽,避而不斗。于是,他們專找像刀疤七這樣的剛到宜興來的新模子,并且一察覺對方有疑慮,馬上以放對口誘之。人心多貪,賭徒尤甚,故這伙南方蟲客屢屢得手。

兩條蟲一落斗格,鐵彈子的優勢就顯而易見,它威風凜凜地居中一立,八角尾草如風,鳴若古剎晨鐘,斗性極是旺盛。再看紫蟲,仿佛頃刻間縮去了一厘,走路的步子都有些發虛。蟲既落斗格,不用問賭注早已交到監板手中,說什么都已遲了,只見兩蟲疾如閃電般地交牙一咬,紫蟲頓時落荒而去。

當下無話,刀疤七一伙心知遇到了強敵,默默地收拾東西離去。

賭場就是這般無情,難怪有句古話叫做:“賭場上無父子?!敝欢潭處酌腌姇r間,半尺多厚的十萬元錢就易主了,好在刀疤七一伙個個都是職業賭徒,每人不過輸個兩萬元,這點痛完全吃得住,況且還都是贏來的。心疼的在于:又損失了一條好蟲!

不料轉天中午,廣東佬又上門約斗,說還是昨天那條鐵彈子,仍然放對口。

昨晚剛遭慘敗,豈有睜著眼睛再往爛泥坑里跳的道理?刀疤七當即一口回絕,此地斗蟲的堂子多得是,傻瓜硬往槍口上撞。少停一想,覺得就此罷休實在太便宜廣東佬了,忙派人追出門去,對來人說今晚老時間老地方不見不散。這一招真把人弄糊涂了,同來的朋友都以為他宿酒未醒呢。刀疤七哈哈大

笑,說怕個尿,我自有安排。

難怪人稱刀疤七為老江湖,這家伙的腦筋的確要比人家多一根。昨晚輸錢后,別人喝酒打牌沒當一回事,刀疤七卻獨自躺在床上苦苦思索。他覺得今天這條蟲敗得蹊蹺,明明生龍活虎的一條紫蟲,怎么一落斗格就蔫頭耷腦地仿佛生病一般?聯想到廣東佬張嘴就是放對口的舉動,怎不令人疑竇叢生?思來想去又不得要領,你說藥蟲吧,那得啟閘開斗后兩蟲相咬才能起作用,要是隔著厚厚的閘板就把對方的蟲熏暈了,那鐵彈子自己又怎受得了,再說氣味大了人的鼻子也會聞見啊?肯定不是氣味??赡怯质鞘裁茨?百思不得其解。

當晚,他將兩條青蟲交給同伴去趕別的堂子,自己帶著兩個人,提著前幾天因著涼感冒而被斗敗的那條紫蟲來會廣東佬。蟲一旦斗敗,終生銳氣喪失,是不能再用了,但只要不被咬傷,單看外表是難以覺察的,故常有些奸猾的漂蟲客專門低價收羅場上敗將,飼養一段時間后冒充生蟲賣錢,這種蟲徒有其表卻不堪一擊,行稱“二先生”。刀疤七當然不會用二先生去賭錢,他只是將它當作工具來試探對方而已,因為按此地堂規,上簧之前還有“驗蟲”這一遭,驗蟲不合是可以不斗的。

果然,奧秘讓刀疤七找到了!當時,他手里端著盆,假意驗看鐵彈子,兩道目光暗中緊盯著對方一舉一動。只見小胡子海金隆微微地側過身去,將手中的盆亮在那位看上去像老板的香港老頭面前,這動作非常自然,因為是老板嘛當然得征求一下意見??墒?,那老頭并無任何表情,甚至連眼珠子都沒動一動,面色卻漸漸地紅起來,眉梢隱隱發抖……刀疤七驚得差點失聲叫喊出來,老頭在發氣功!

媽的,好你個廣東佬,居然靠這一招贏錢。刀疤七在心里惡狠狠地罵聲娘,但表面上絕不露聲色。這倒不是哪個怕哪個,到此地斗蟲的人無論來自東西南北,全是些見過血、玩過命的角色,開堂子的更是在當地一呼百應的人物,然而臺面上講的是道上規矩、江湖公理,你說人家發氣功傷蟲,你有何真憑實據?人家可以一推六二五,你卻拿不出一丁點兒證明來。不,老資格的刀疤七才不會干這種傻事呢,這個秘密招數既然已被他發現了,他當然要大加利用,頭一個就要向它的始作俑者開刀。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乃江湖至高本領。

刀疤七面帶微笑將盆蓋好,輕輕放到對方面前,同時伸手接過自己的盆,說:“對不起,這條蟲的品級實在太高了,我們甘拜下風?!?/p>

“不斗了?”海金隆眼看到手的錢將要飛掉,忙挽留道,“你的蟲一點不差嘛,再說我們放對口的啦?!?/p>

“謝謝關照啦,廣東朋友放我一碼嘛!”刀疤七故意學著拖腔拖調的廣東口音,把眾人都逗笑了,然后他又故意吊胃口地說道,“我有個大款朋友,他手里倒有一條好蟲,只不過……”

海金隆忙說:“沒關系的嘛,你去告訴他,不管什么條件,我們奉陪到底啦?!?/p>

刀疤七已掂量出,小胡子正是這幫廣東佬的頭兒,其余的不是跟班打手就是合伙朋友,至于那號稱香港老板的老頭,無非是花錢聘請的氣功師而已。見小胡子已經入巷,便不失時機地將其引得更深,說:“我這朋友對十萬二十萬的小錢不感興趣,斗一場蟲至少上百萬啦?!?/p>

海金隆一聽正中下懷。他們五人這次來宜興后只贏得一百多萬,眼看老蟲客望風披靡,新蟲客來者不多,立冬又日近一日,正希冀來個冤大頭狠斬一刀呢。他嗤鼻一笑,應道:“我以為有多少,百八十萬小意思啦?!?/p>

刀疤七要的就是這句話:“好,你們等著,兩天之內我把他請來廠

刀疤七敢作如此安排,完全基于以下兩個因素:第一,他有個拜把子弟兄喚作耿天浩,十多年前乃華東地區六省市武術散打冠軍,因涉嫌綁票敲詐案被判刑,期滿后淡泊紅塵,追隨名師專練氣功,如今功法圓滿深不可測,一般野路子的氣功師難以望其項背。耿天浩服刑期間,刀疤七對其寡母幼妹多有照應,耿每欲報答而苦于沒有機會,近段日子他正巧人在上海,若開口相求想來不會遭拒。其二,刀疤七雖然遠在宜興,但日日與上海通電話,故對各家堂子的勝負情況了如指掌,洪興一伙手握蟲王橫掃群雄的情況他很清楚,更知道這幫人蟲道淺顯,圈子里的路數狹窄,如今盤龍襯對手難覓,將有老死盆中之虞。他忽然省悟,當初唐衛標為何敢把四條蟲高價賣給他,原來這瘸子還隱藏著一條最好的盤龍襯,這筆賬只好以后再跟他算了,眼下關鍵的,是怎么將盤龍襯弄到手。

刀疤七回上海后,先提著一盆蟲來到耿天浩的家,揭開盆蓋把一條活蹦亂跳的蟲讓他看了看,問能否不動聲色地發氣功將盆里的蟲擊昏?耿天浩笑笑說這有何難,只見他臉不紅、眉不抖,稍一斂神就把可憐的蟲兒擊癱了。刀疤七又問,假如有人發氣功來擊蟲,能不能想法把這人的氣給頂回去而確保蟲兒無恙?耿天浩又笑笑說,這就難說了,那得看誰的氣盛了,誰氣盛誰就占上風。刀疤七想想這倒也是,遂將在宜興斗蟲遇人暗算的事情仔細地說了一遍。耿天浩聽罷連稱可惡可惡,一口答應去會會這個老頭。

接下來惟剩收買盤龍襯的事了。刀疤七深知洪興為人刁鉆,寧肯多出些錢也不想與其打交道,他選擇了憨而貪小的夯子,當然蟲價十萬元也是絕對到位的,殊料這個呆子摳機回說沒把事情辦妥。無奈,他只得硬著頭皮親自來找洪興,因為時間實在緊迫。

八舍命陪君子

他們倆人是在堂子里相識的,以往斗蟲刀疤七贏多輸少,而洪興則輸多贏少,贏的人不免趾高氣揚忘乎所以,輸的人又往往心煩氣躁胸癔難平,故頗多言語沖撞,身邊又各有一幫酒肉朋友推波助瀾,彼此結惡難免。今日刀疤七貿然登門,自覺唐突,稍事寒暄便直奔主題。

“洪興,”因為他倆在道上是平起平坐的,所以直呼其名,“有個發大財的機會,需要你我聯手去干,不知道有沒有興趣?”

“發財嘛,當然有興趣?!焙榕d對其上門已感意外,一聽此話更覺突兀,不卑不亢應道,“不妨說來聽聽?!?/p>

“聽說你有一條盤龍襯?”

“我道是誰,原來出十萬元買蟲的是你?!?/p>

“既然你不肯賣,這事就不談?,F在我已同一檔廣東模子談妥,一百萬博一槍。別的蟲沒把握,惟有拿盤龍襯出場。你我每人押四十萬,其余的給弟兄們?!?/p>

這下洪興完全明白了,這個大財原來還要靠盤龍襯去發,難怪刀疤七肯出十萬元買蟲,自己若貪一時之小利將蟲賣給他,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人家玩了。不過,話又得說回來,一百萬哪,黃金都能買一大堆,刀疤七就這么有把握,盤龍襯是長是短他連見都沒見過,就能鐵保贏錢?廣東佬向來詭計多端,怎見得刀疤七就一定玩過他們?更壞的,高價買蟲只不過餌子罷了,又焉知刀疤七是不是同廣東佬聯手做局,下好套子來套自己的四十萬?

短短幾分鐘時間,洪興把種種可能性都考慮到了。江湖兇險,人心叵測,凡事尺量朝壞處想,這是他闖蕩社會多年積累下的人生經驗。

“刀疤,你我兩個平日交往不深,我的話你不會輕信,你的話我同樣也不會輕信,何況事關幾十萬上

百萬,你說是吧?”

“有道理?!?/p>

“廣東佬的蟲我沒見過,盤龍襯你也沒見過,既然你說能贏,想來總有贏的道理。我看這樣,我可以把盤龍襯借給你斗一場,至于價錢嘛,我看只當你多付一份堂費吧?”

“十萬?”

“十萬,如果是博一百萬的話?!?/p>

刀疤七嘬了一下牙花,皺眉作驚訝狀,似乎表示這價碼開得實在太離譜了,令人無法接受。其實他心里很高興,因為如果洪興出資參賭的話,一刀就要砍去四十萬,兩下比較還是借蟲合算。他太清楚洪興的心思了,叫作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臺,不管結局如何,先撈進現鈔再說,哼,洪興洪興,你這下虧大了!——刀疤七在心里得意地叫喊著。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倆人最終以一個雙方都認為可以接受的價碼敲定了,那就是堂費的八折,刀疤七預付八萬,視實際賭注多退少補。于是,洪興進里屋捧出盤龍襯,刀疤七揭蓋一看眼睛都直了,難怪眾多老法師極力推崇贊不絕口,蟲王啊!這條蟲若是在自己手里……唉,不說也罷,唐瘸子你個小賊,看日后老子怎么收拾你!

午后,他們分包兩輛出租車直殺宜興。刀疤七提著沉甸甸的錢箱,同氣功師耿天浩在前引路,后面的車上坐著洪興和強龍。還有塊大膘肥的夯子,臨上車時洪興塞給他一萬元錢,說辛苦跑一趟。夯子再傻也明白這是什么錢,嘟囔著推辭說老大這干什么,為朋友兩肋插刀,你我兄弟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洪興沒讓他多說,只管笑著催他上車。

有恃無恐的廣東人正翹首以待,見刀疤七果然帶人提了蟲來,不由竊喜。當晚做東請上海蟲友吃飯,稱既然大家都是在外撈世界的人,堂子里是對手,堂子外大可做做朋友。因為新搬來的蟲一路上車馬勞頓,需要靜養一日,故雙方推杯把盞敞懷痛飲。飯后,又由刀疤七回請廣東人洗桑那,大家又虛應故事地做了一回赤條條的朋友。外人看來,他們不過是在盡江湖禮數而已,然其真正目的在于打探虛實,彼此也都明白,心照不宜而已。

儼然“款爺”氣派的洪興,當然是廣東人重點研究的目標。他這個人何等聰明,刀疤七把要他扮演的角色一說,他立即心領神會,裝得像模像樣。同時,他更在暗中觀察情況,面對一百萬賭注的大對局,要他袖手旁觀那是不可能的。

請廣東佬洗桑那浴是耿天浩的主意。在武術及氣功界,大凡真正的高手決非飛揚跋扈之輩,相反他們會盡力隱匿自己的所長,他們終身謹記的師訓是:江湖藏龍,草澤臥虎,山外青山樓外樓,強中更有強中手。吃晚飯的時候,耿天浩第一次看到對方的氣功師,從年齡上看的確是老前輩了,但功底究竟如何,一時無從猜測,又不能過招,萬一自己技不如人,豈非誤人所托?他突然想到,惟有一個辦法能夠不動聲色地考察對方的功力,那就是上澡堂,桑那房當然更好。一個氣功師對于外界的冷熱變化,有種自發的定力,他什么時候出汗?出多少汗?身體的哪個部分出汗最多?內行人只須看一眼,就大體上可以掂量出此人的道行深淺來。果然,老前輩麻痹大意了,在將近一百度的蒸氣間里,被耿天浩窺得機密一老頭還真是一把好手,惟歲月不饒人,老了。

雖說此地以超級堂子聞名蟲壇,但一百萬的臺面畢竟非同小可,在請誰做監板的問題上雙方商討甚至爭執了許久,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確定下來。這監板就是裁判,在整個斗蟲過程中雙方都得依照他的口令行事,該起草時起草,該止草時止草,這樣,輸錢的一方才沒有話說。同時,監板又不僅僅是裁判,他還得確保堂子的安全。一這個安全指的是一旦發生賴賭、黑吃黑等事件,參賭者的損失由監板包賠,因為百分之十的堂費是監板收的。至于被公安局抓賭爆堂,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監板姓楊,是制陶廠的老板,為人豪爽,辦事公道,手下弟兄眾多,人稱在宜興地面上沒有楊老板擺不平的事。每年斗蟲季節,楊老板就忙得不亦樂乎,各地蟲友若有數十萬以上的大臺面,總是不會忘記他,故一季下來,獲利真不知凡幾。別家堂子開上一年兩年,總免不了有懷恨者投書告密,以致警車呼嘯而至,而他卻安然無恙。為何?蓋因楊老板開的都是活堂子,打一槍換個地方,而且都地處郊外,所以相對安全得多。

楊老板得訊,帶著蟲師來到雙方住處,用象牙簧將兩條蟲預稱了一下。他的目的很明確,如果差得太多,他不當監板,因為肯定斗不起來,譬如都是世界拳王,輕量級的德拉霍亞怎么能跟重量級的霍利菲爾德交手呢?結果,盤龍襯略輕于鐵彈子三點,按堂規盤龍襯一方可以不斗,因為重量相等的值域是兩點之內。正覺敗興之際,只見刀疤七一拍大腿道:“媽的,三點就三點,斗!”

楊老板大喜,說定晚上八點鐘來車接人。

楊老板前腳走,洪興后腳就來敲刀疤七的門,隨手將八萬元錢往床上一扔,說:“刀疤,這個錢你還是收起來吧?!?/p>

刀疤七被搞糊涂了:“這、這是干啥?”

“媽的,兄弟我自有難處啊?!焙榕d煞有介事地嘆口氣。他這叫硬擺套頭,不怕被看穿,事關幾十萬元哪,明著耍無賴又怎樣?“你當然知道,這條盤龍襯不是我一個人的,也怪我手下兄弟眼界窄,見人家吃肉,自己喝湯,弄不平啊?!?/p>

“哪有這種玩法!這不是明拆我的臺嗎?”刀疤七聞言暴跳如雷,他知道這完全是洪興自己在搞鬼。離開上海的時候他還納悶呢,洪興把強龍和夯子帶上千啥,原來派這個用場。不過,蟲還在他們手里,小不忍則亂大謀,先退一步再說。于是,他強壓怒火,道:“凡事都有個規矩,你洪興在上海灘也算個有名有姓的人物,連個手下都擺不平,日后怎么在道上混?這樣吧,我給足你的面子,再加你兩萬?!?/p>

進門之前洪興就知道,受一頓奚落是免不了的。早在上海他就計劃停當,此番斗蟲若非騙局,那定要狠命押一注,不能叫八萬元給框死。為此,他非但叫上了夯子,還與強龍兩人悄悄集資四十萬,當然,關鍵還得把盤龍襯牢牢地抓在手中。來宜興后,他明裝款爺,暗辨動向,現在終于吃準這是一場真刀真槍的決斗,刀疤七不僅為此下了血本,而且勝券在握。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別再提借蟲的事,刀疤,我兩個兄弟正在為這事跟我翻毛戧?!?/p>

“媽的,爽快點,到底想怎么樣?”

“當初你不是要我們押四十萬嗎?就這個數吧。刀疤,今天你讓我過頂橋,明朝我為你開條路,來日方長嘛?!?/p>

“好個來日方長!你就不怕我跟廣東佬聯手吃掉你這四十萬?”

“錢再多難買兄弟和睦,我認栽?!?/p>

說得冠冕堂皇!刀疤七恨得直咬牙根,自己辛辛苦苦來回奔忙,倒讓這幫潑皮無賴吃了現成。但又毫無辦法,蟲在誰手里就是誰兇,他們甚至可以繞過自己直接同廣東佬約斗,現在的情形就像生意場上一樣,上家和下家一碰頭,當中牽線搭橋的掮客就砸了飯碗。洪興敢于放著現成的十萬大洋不拿,所仗的不就是這個嗎?可是洪興啊洪興,沒有老子的秘密武器,你贏個原!刀疤七痛就痛在這兒,明著被人賴了,還沒法子說。

“既然你認栽,我也沒辦法,”刀疤七慢慢地收著床上的錢,施放著最后的威脅,“不過我可告訴你,廣

佬的那條蟲連勝過十二場,現在宜興的全國各路的蟲客都避而不斗,我這是拼死吃河豚!”

“那我就舍命陪君子!”

“四十萬?”

“四十萬?!?/p>

“你若讓我到三十萬,洪興,我刀疤七不計前嫌,就認你這個朋友!”

“最少三十五萬。朋友論錢,鹽坨不咸?!?/p>

聽這倆人的口氣,仿佛不是去斗蟲,倒像是分錢一般。其實這正是賭徒心態纖毫無讓的寫真,他們總是過高地估計自己的贏面,即使明知對手強大,仍然懷抱僥幸心理。故而先哲有言:世界上很難找出一個客觀的賭徒。

九斗蟲斗死氣功師

當晚九點左右,雙方人馬都已坐定在賭臺兩旁。

這是什么地方,離宜興市區多遠,他們一概不知,是楊老板派來的車子將他們拉到此地的。他們只看到這里是間農舍,墻上貼著大紅大綠的桃花塢年畫,耳朵里聽得到雞鳴狗吠。

楊老板居中而立。他的人手都沒有進屋,究竟有多少不得而知,反正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足以維持堂子的局面,任何一方賴賭滋事,都將遭到他們的及對方的聯合攻擊。楊老板的身旁,坐著三四位不茍言笑的人物,他們在宜興玩蟲圈內都是一方諸侯,地位同楊老板不相上下。斗蟲雙方一致邀請他們出場的目的不言自明,首先是確保監板公正,其次為牽制楊老板,因為堂主見財起意,黑吃黑劫臺面的事過去曾經發生過。來此地趕大堂子的人雖說都是各地豪強,保鏢堆里更不乏亡命之徒,但強龍斗不過地頭蛇,在別人的地面上當然小心無大錯。

沒有什么繁文縟節,楊老板三言兩語將大家都熟知的斗蟲規矩講了一遍,雙方均無異議后,將盆互交對方驗蟲。兩條蟲的分量其實都已知道,現在驗蟲和上簧不過走個形式,然而對于廣東人來說,這個形式非走不可,他們就是利用驗蟲的時間暗中發功傷蟲的。

然而,往常得心應手的老氣功師感到今天特別的不得勁,好像有股強大的反壓力正將他發出去的功一點一點往回頂,使自己的力量達不到海金隆手中的蟲身上。他有點急了,驗蟲的時間統共只有短短幾十秒鐘,可以說稍縱即逝,他不由地加大了力度。在往常,這個力度足以使盆中的蟲兒小命不保,但是今天沒有,它仍然很安詳、一切依舊、毫無動靜……他突然明白,一定是有人在悄悄地保護著蟲,用的是同樣的方法!他猛地抬起頭,朝對方人群一看,兩道沉靜剛毅的目光正對準自己的咽喉。他的心顫動了一下,但一個老氣功師的定力使他隨即氣沉丹田、意收一念,幾乎是本能地作出保護性的氣象。

耿天浩根本沒有攻擊人身的企圖,刀疤七告訴他,最危險的是對方驗蟲的那段時間,因為蟲在人家手里,要不惜一切竭盡全力頂住,決不能讓盤龍襯受到半點傷害。他清晰地感到老氣功師那一陣陣不斷加碼的氣力,此時他若撒手的話,盤龍襯沒準就成了一攤肉泥。他不敢有半點松懈,幾十萬上百萬的巨款將要靠它去搏擊,由它來劃定歸屬。他的雙眼死死地盯著對方,這位身手不凡的老前輩有六十了吧,該是含飴弄孫的歲數了,如此不甘寂寞,又何苦呢?

在場的所有人中,知道他們兩個暗中斗法的惟有刀疤七。耿天浩和瘦老頭哪個功力更深?他更傾向于前者,他知道耿天浩拜名師學藝已非一年半載,且又年富力壯,占據上風應該不成問題。刀疤七表面看來手捧泥盆,似乎在一門心思驗蟲,而雙眼的余光卻機警地逡巡于這兩個人之間。見瘦老頭眉尖震顫不已,微禿的頭頂泛起汗濕的亮光,而耿天浩卻氣定神靜依然故我,不由徹底放下心來。

驗完蟲緊接著就是上簧,雖然上午楊老板已經給它們稱過分量,但那時未當著雙方的面,是非正式的。當海金隆正要將蟲遞給楊老板的一剎那,只覺得后脊梁被人輕輕地戳了兩下,這是氣功師瘦老頭給他的暗號,說明發氣傷蟲未能得手。海金隆的動作稍稍遲疑了一下,此時撤蟲剛剛來得及,按規矩不上簧就不算斗蟲,至于方方面面的鋪排和開銷,最終只要破費幾個小錢,酒桌上杯子一碰就完事了,但海金隆豈肯就此罷休?是的,鐵彈子連贏十二場,打得各路蟲客聞風色變,但總數加起來不到二百萬,如今好容易釣著一條大魚,哪有輕易卸鉤的道理。一百萬哪,估計這也是今年的最后一場,此地不會再有人敢應戰了,明天的這個時候,該是在廣州玩梭哈嘍。

海金隆將盆放在楊老板面前,嘴里罵了聲:“丟老母,干了!”說完,狠狠地乜了瘦老頭一眼,意思是嫌他動手慢了。

因他們事先根本沒有約定過,自己的陰招一旦被識破并擊敗時,該如何傳遞暗號。海金隆本是識得一些蟲的,驗看盤龍襯時也非常用心,因為刀疤七的款爺朋友既然敢下巨注,料其手中必有好蟲。誰知,看來看去看不出什么奧秘,頭,頸、身、腿、翅一如尋常,自己手中的鐵彈子不說是勇冠三秋的蟲王,亦是萬里挑一的上將之選,它的身體更經過一種來自泰國熱帶雨林的密藥調理,在分量上還占著三點的便宜,就是不施暗計雙方平斗,也完全有把握取勝,何況一旦形勢不妙,還有一套殺手锏可以化險為夷。

海金隆賭意已決,他的同伙也都是摩拳擦掌,興奮莫名,似乎百萬巨款唾手可得。惟暗自叫苦的是他們的氣功師瘦老頭,可眾目睽睽之下,他又沒法阻攔,更不能道穿隱情,急得虛火上躥,冷汗直冒,干癟的臉頰上條條肌肉繃得鐵緊。

耿天浩死死地盯住自己的目標,場子上簧蟲、驗鈔、落格等等一切舉動均與他毫無關系。當初,刀疤七告訴他有人在堂子里發氣功傷蟲的事,他還不肯相信,因為他知道,一個人不用起勢發力,僅憑內功隔盆傷蟲,其功夫已修練得相當到家了。按說功德相隨,一位老氣功師又怎會不顧年齡和身份,到斗蟲堂子里去陰損他人呢?刀疤七這人的底細他最清楚,輸了錢胡亂懷疑完全是有可能的。他答應來宜興走一遭,主要是在于感恩圖報?,F在一看,還確有其事,于朋友交情之外,不禁又平添了一分義憤?,F在;他見對方神色灰黯,氣象散亂,知其一時發不了功,便稍稍松了一口氣。

此時堂子上驗鈔已畢,只待雙方將蟲放人斗格。這里說驗鈔而非數錢,因為照慣例十萬以上的臺面,錢是不數的,監板手拿一把車床上用的游標卡尺,分數次用力一卡,誰薄誰厚立刻分明,薄的也不叫加,只從厚的里頭抽些出來還給主人即可,反正常費按一百萬收,少不了他一分錢。最關鍵的是看真錢還是假錢,這不由監板說了算,而是由賭家抽樣對驗,假一罰十。如假的太多,對方則可以撤蟲拒斗,還可得到與堂費同等數量的賠損,但這種情況非常少見,凡賭品欠佳的賭客各家堂口均有提防。二百萬現鈔,沉甸甸地放在監板楊老板面前,他從桌下取出一只早已準備好的仿革袋,當著眾人的面像扔磚頭似地扔進去十九捆,留下一捆即堂費十萬元。

鐵彈子在前,盤龍襯在后,兩條蟲都已人格。

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如此巨額的賭注即使對于像刀疤七、洪興和海金隆這樣見多識廣的慣賭來說,以往也只是耳聞而已,現如今身臨其境,其緊張刺激前所未有。只有楊老板曾經歷過更大的場面,此處又是他的地盤,只要他一聲號令,徘徊在房門外

的眾多護場保鏢便會蜂擁而人,完全控制場內局勢,故顯得輕松自如。

雙方起草。這是開閘前對蟲的撩撥逗引,為的是充分激勵蟲的斗性。其實好的蟲大都靈性十足,自六條腿爪一落到白麻紙襯底的斗格時起,它已經知道一場廝殺就在眼前,早已精神抖擻嚴陣以待了。今天上場的鐵彈子和盤龍襯都是蟲中梟雄,尤其是前者,十二場連戰連捷,所以更是威風凜凜不可一世,那一口烏鋼牙經海金隆輕輕一撩,頓時血脈賁張暴跳如雷。這鐵彈子雖然長相奇特,但不屬于異蟲類,青黃紅紫黑白六色蟲中有其一席之地,曰真黑鐵彈子,古譜稱其“額無線路如青鐵,相貌古奧彈子形,敵盡三秋六色蟲,將軍之名推首列”。此蟲不惟長相奇特,而且口硬,性烈,孔武有力,好似人世間黑李逵猛張飛。再看盤龍襯,它已經好幾天未進斗格了,蓄著一身的力氣正沒地方可使,現在聽得隔閘蟲鳴,不由得大為興奮,昂首挺立,六足虎撐,兩根粗壯的長須威武地左右搖弋,一副王者之相。刀疤七不覺暗自叫好,他在上海專門拜訪過幾個老法師,他們對盤龍襯贊不絕口,一致認定其為數十年不遇的蟲王。以蟲王對將軍,勝負不言自明,所以他吩咐耿天浩不要傷鐵彈子半根毫毛,只專心保護盤龍襯即可。他要讓廣東佬輸得口服心服。

不用說,刀疤七玩蟲的經驗遠遠勝過洪興,當監板發令雙起草時他并不急于使草,而是等鐵彈子耀武揚威一番過后,方用長鋒薛家草在盤龍襯的須尖稍稍一點。那蟲王早想發威,見有物侵入,不免搶上一步張口欲咬。刀疤七趁勢揮灑草功,橫撩豎撥,左提右撫,將一根草使得八面玲瓏眼花繚亂。盤龍襯受癢不過,驟然振翅起鳴。蟲王之鳴行稱虎嘯,其聲如長空裂帛、深山墜石,常蟲聞之無不膽寒心驚。鐵彈子雖為沙場驍將,亦不由渾身一悚,好在此蟲晶級甚高,一驚之后倒也經受得住,這叫先聲奪人,乃刀疤七苦心琢磨的戰術招數之一,現在他見此招有效,便愈發加力使草,盤龍襯長鳴不已。

雙方張牙、起鳴后,監板即可開閘。剛才盤龍襯振翅的時候,海金隆已經看得分明,這是條異蟲盤龍襯,時近立冬,對方居然敢用一條通常不過罡的異蟲來博一百萬,可見此蟲決非善類。他的臉微微地朝瘦老頭側了側,用眼角示意后者多加小心,然后使草帶領鐵彈子一路逼近盤龍襯。海金隆仍然相信自己的鐵彈子,只要兩蟲一交牙,鐵彈子噴出的特殊氣味就足以將盤龍襯熏得毫無斗志。果然,當鐵彈子張開烏鋼牙向盤龍襯咬來的時候,盤龍襯幾乎毫無防備,莫名其妙地就被狠咬了一嘴,門面上立刻劃開一道口子。刀疤七大吃一驚,忙轉臉看著洪興。意思是問這是怎么回事,因為斗格中形勢一旦不好,他就要動用最后一招殺手锏。

什么殺手锏?那就是萬一自家的蟲難以取勝,就令氣功師突然發力,將兩條蟲一起擊斃于斗格之中,來個不分輸贏。此計萬無一失,故雙方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這一招?,F在,雙方都有恃無恐。

洪興微笑,示意沒關系,唐衛標的蟲似乎都擅長后發制人。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挨了咬的盤龍襯倏然躍起,張牙撲向鐵彈子,其勢之猛猶如惡虎下山。鐵彈子第一回合占了個大便宜,正抖開雙翅瞿瞿瞿嗚叫,此時豈肯示弱,眼急牙快接住齒鋒,仗著渾身蠻力往里一拖,來了個倒卷金毛。盤龍襯本是快步前沖的,冷不防單鉗被夾,整個身軀不由自主地隨著他蟲之力踉蹌仆地,其狀甚是狼狽,恰似餓狗搶屎。

海金隆雙臂抱胸,嘴角翹出幾分得意狀,再看刀疤七等人,個個倒抽冷氣。特別是洪興和強龍兩個,他們這次來宜興實在是處于兩難境地,不參賭吧,自己手握蟲王,豈肯眼睜睜地看著刀疤七大塊吃肉?然而真地把四十萬巨款押上賭臺,卻又沒著沒落心空腳虛,會不會刀疤七同廣東佬聯手假戲真做,自己中了他們的騙局?現在,盤龍襯一上場就被鐵彈子殺了下馬威,門面受傷,連爬帶跌,哪里還有蟲王的樣子?他倆越發感到不妙,手心濕津津的一把粘汗。場面上惟獨夯子無事一身輕,在上海洪興駁了他的面子,放著現成十萬元不肯賣蟲,此次參賭四十萬又分文沒他的份兒,不用說他心里的確憋著一股子氣,他甚至有點希望盤龍襯就此敗北,以資證明當初賣蟲的英明和不賣蟲的失誤。又一想不對,洪興和強龍倘若輸盡老本,今后哥兒幾個在一起吃喝玩樂還不都指著自己開銷?魯智深當賬房,粗人盡打小算盤。

這鐵彈子的特點就是力大無窮,一般的蟲倘若經此一咬一拖,牙口早已掰裂,但今天它的對手是盤龍襯,異相蟲王,這就注定了事情決不會是這么簡單。上來頭兩個回合,盤龍襯吃了前所未有的虧,不由怒從心頭起,惡自膽邊生,只見它舉起前爪迅速抹了抹傷口處滲出的白漿,轉身一個回馬槍,張開獠牙叉住尾隨而來的烏鋼鉗,兩蟲立刻咬成一團,跌打翻滾殺得天昏地暗,根本分不出哪條蟲占上風,哪條蟲落下風。忽然,這團閃金耀銀的肉球凌空一摔兩半,雙方落地后,鐵彈子剛振翅開叫,不料盤龍襯的虎嘯又起,這次再不是悠然長聲,而是經過激烈格斗后帶著喘息的急促嘶鳴,猶如寒刃挾風,大漠飛沙。鐵彈子不由啞然噤聲,躡足迂回欲從對方的橫肋處下口,不料盤龍襯早有防備,瞬間收翅側身迎戰,兩蟲又咬在一起了。這個回合既不翻也不滾,而是緊咬著牙關單憑項頸力量死扭,只聽得咬牙切齒咯咯有聲,白麻襯紙被劃出道道印痕。雙方扭咬了足有四五分鐘,誰也不肯后退半步。

起初,海金隆見鐵彈子聽到對方的嗚叫聲有些打怵,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剛想給老氣功師發暗號讓他殺蟲,不料鐵彈子頭兩個回合大顯神威,明擺著占據了場上優勢,便瞬間改變了主意,決定還是先看一看再說,只可惜鐵彈子的優勢并沒能進一步擴大,當再次聽到對方怪異的嗚叫聲后,居然毫無風度地棄強攻為偷襲。他不禁大為疑惑,盤龍襯究意服了什么解藥,兩蟲僵持了這么長時間,它居然絲毫不畏懼鐵彈子噴出的獨特氣味?

海金隆哪里知道,盤龍襯根本聞不到任何氣味,唐衛標的獨門密技就是徹底破壞蟋蟀的嗅覺功能,任你什么毒氣怪味,對于完全喪失嗅覺功能的盤龍襯來說都是枉費心機。這也就是為什么他的蟲在格斗之初多少有點木訥的原因所在。這個唐瘸子,虧他想得出,當成千上萬的人挖空心思尋覓各種各樣方法培育藥蟲的時候,他卻獨辟蹊徑,以破壞嗅覺來應付萬變。不過此事說說容易做來難,對只有初中水平的唐衛標來說,光生物學和藥理學兩方面的書就夠他啃的。

斗格內的形勢依然微妙,兩條蟲如同一黑一青的兩團泥塑,頭頂頭,牙交錯,勢均力敵,紋絲不動。鐵彈子的長處在于力大,但十幾個回合下來早已精疲力盡;盤龍襯的優勢在于牙口夾力,然而畢竟體重稍遜三點,也就是說比對手輕了將近十分之一,亦一時難以取勝。賭臺旁的十幾顆腦袋緊緊地湊在一起,雙方人馬個個汗水涔涔,但又鴉雀無聲。

不消說,此刻壓力最大的人是海金隆。這不僅因為在一百萬元的賭注中有他的一半,還因為他是這場豪賭的操縱者,兩條蟲的性命都捏在他的手上,他可以隨時結束它們之間的惡斗,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認為的。那么,究竟要不要命令氣功師動手呢?一

百萬哪,兩條該死的蟲沒給他任何啟示,又不能同別人商量,海金隆雖被緊緊地簇擁在人堆里,可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他渾身上下早已被汗水浸濕,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記得去年,在海南島賭過一副唆哈,最后一張牌他偷襲三十萬元,簡直毫無猶疑可言,只用手背輕輕一推,三千張大頭就到了臺中央,就是這種穩操勝券的大將風度唬得對方一對A放棄,讓他獨獨兩張明K得手。那時何等神勇,現在卻……海金隆對自己今天的表現極不滿意,丟它老母,又不是賭命,不就是一百萬嗎,該死該活鳥朝上,干!海金隆重牙一咬,把心橫了。不料就在這時,一串豆大的汗珠像漏了鍋底似的從他的臉上啪嗒啪嗒地掉下來,眾目睽睽之下簡直大煞風景。他的心由此格登一下猛醒,兆頭不好哇,殺蟲的念頭頓時又起,差點忘了,寧可分文不贏,不可強冒風險,這不是早就定下來的方針大計嗎?至于曾經立下汗馬功勞的鐵彈子,時已立冬當然死不足惜。

賭場猶如戰場瞬息萬變,賭徒的心思更是難以捉摸,他們總是像豺狼似地貪婪,又如鼴鼠般地多疑,想贏怕輸,患得患失。除非是傻乎乎的沖頭,真正的賭徒從不一往無前,任何細微的事件都可成為他們臨時改變主意的借口,他們稱其為“兆頭”,說穿了不過是一種良好的預感而已。賭徒資格越老,這種預感就越準。海金隆剛剛警覺到兆頭不好,疑問便接二連三涌出:刀疤七為何張口就賭一百萬?氣功師為何廢不掉盤龍襯?此蟲為何能抵擋鐵彈子的強勁藥味……海金隆來不及細想這些,他采取的果斷行動是抬起右腳踩了踩緊貼身后的氣功師。

刀疤七現在是穩坐釣魚臺。從驗蟲開始直到現在,盤龍襯未受任何損傷,這充分說明耿天浩的功力在廣東佬氣功師之上,這種局面只要再維持幾分鐘,便可決出輸贏。他始終堅信,盤龍襯只要頂住鐵彈子的三板斧,最終必將勝出。他的目光看似關注斗格,其實從未離開過海金隆,這個廣東佬的臉上已是大汗淋漓,積聚在下巴處的汗珠竟然開始往下滴淌。真是斗局未定,敗相已露!他心里愈發得意。

好蟲通人性,盤龍襯竟在此時出人意料地振翅叫了起來,那鐵彈子本是鉚足了勁頭,仗著身高體壯才與對方拼個平手的,忽聞蟲王虎嘯,渾身本能地一凜,腿腳便不由自主地發軟。盤龍襯抓住戰機,步步緊逼,益發叫得歡暢起來……不料說時遲那時快,兩條蟲忽然像被開水燙著了一般,平地蹦起一尺多高,又重重地跌下,各自縮在角落里痛苦地痙攣不已。全場的人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叫,接著都目瞪口呆,死死地盯著自己一方的蟲,只有少數幾個人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

原來,這正是老氣功師驟然發功所致。在此之前,耿天浩遵照刀疤七的預先吩咐,發出功力護罩著斗格,使兩條蟲兒安然相斗。在第一個回合,他就輕而易舉地封住了對方的氣脈,使之功不達意,故暗自以為廉頗老矣,不免有些輕敵。廣東佬氣功師恰與其反,第一回合的失利使他惱羞成怒,斗格內驚心動魄的局面更令他焦慮不安,他深知對面這個正值中年的同行高手是有備而來,若與其正面交手,自己決難取勝,只有蓄勢待發,靠偷襲方能取勝。海金隆暗號甫發,他就運足丹田之氣,右掌怒張,將畢生修練的功力集成一束直擊雙蟲。這一招還真厲害,盡管有耿天浩的功罩守護,但兩條格斗正酣的蟲都受到了嚴重的傷害,特別是盤龍襯,因為那股肅殺之氣本來就是沖它而來的。

刀疤七暗道一聲不好,忙扭頭瞪了耿天浩一眼。他之所以顧不得避嫌疑,實在是因為情況萬分緊急,剛才兩條蟲正聚在一起格斗,面對著共同的生死存亡,現在它們相隔距離有二十多公分,氣功師想殺哪條就殺哪條。其實,耿天浩根本不用提醒,他比任何人都敏銳地察覺到情勢變化并采取了相應措施,那就是將原本護罩在斗格上的功法迅速移向老氣功師的咽喉,同時加大了力量,因為剛才對方偷襲的氣力之猛,實在超出他的預料。

這邊,老氣功師正欲一鼓作氣發力殺死盤龍襯,忽覺喉嚨口被重重一擊,緊接著一只無形的鐵鉗毫不留情地卡了上來,幾乎令他喘不過氣來。他心里當然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同時更清楚的是雙方的蟲都元氣大傷,現在只要被一小股氣力擊中就會立刻斃命,眼下兩蟲正好分別處在斗格的兩端,決不可坐失良機!于是,他顧不得收氣保護自己,瞪著一雙憋得通紅的眼睛,調動全身所有的功力,一味地發向盤龍襯。

“雙木!”

這時,監板楊老板方才記起自己的責任,果斷地發出口令。不過,江湖資格老到的他已覺察到這場蟲斗得蹊蹺,內中大有名堂。不僅如此,他還有種預感,這場蟲要壞事!

雙木,即是兩條蟲在一個回合結束后雙雙不鳴,也不張牙追趕對方,處于木然狀態。監板口令發出后,雙方蟲主便可使草撩撥。海金隆和刀疤七都是賭場老手,看蟲傷成這樣,料定它們一時半會開不了,牙,所以都是手捏蟲草眼望對方,那目光中有著太多的心照不宜。前者的急汗已經戛然而止,代之以汗津津的一臉冷笑,得意之狀毫不掩飾。而后者則鼻息如牛,怒目相向,恨不得撒野拔拳頭。

“怎么,都不下草啊?”楊老板苦澀地一笑,打著圓場說,“我看這樣吧,既然都不想下草,不如算個子局吧。堂費嘛,大家意思意思,一方付個兩萬算了?!?/p>

凡真正的賭徒皆有相當精準的預感能力,這種看似虛幻的能力常常幫助他們化險為夷甚至反敗為勝,楊老板當然概莫能外。他相信自己今天的預感,要壞事。至于壞什么事,壞到什么程度,現在尚未顯霹端倪。與其壞事,不如趁早收場,開堂口聚眾賭博,且賭注高達二百萬,早夠判刑了,更何況像這樣的豪賭光今年就主持過不下七八場,一旦壞事新賬老賬一起算,這號子還不得蹲到猴年馬月呀。

海金隆一聽,此話正中下懷,順手就將蟲草扔了。二來這次宜興之行,他們已經贏進一百多萬;二來今天這場蟲斗得玄乎,對方這條蟲實在讓人琢磨不透。于是,就坡下驢道:“聽你的啦楊老板,都是自家兄弟嘛,何必為幾個錢……算了算了?!?/p>

“不!我還沒有說話,”刀疤七板著臉,冷冷地說,“金老板,你我大老遠來到此地,就為賭個輸贏,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海金隆還沒說什么,一向拿大的楊老板覺得被駁了面子,臉上便有些不自在,生戧戧地問:“刀疤,蟲已經傷成這副樣子,你還能叫它張牙再斗?后會有期嘛,今年過了還有明年?!?/p>

刀疤七聳肩一笑:“楊老板,你是見多識廣的人,這場蟲斗得究竟有什么名堂,恐怕瞞不過你的法眼吧?哼,今天我是橫下一條心了,不管是輸是贏斗到底!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就是讓人玩的。至于明年,你問問金老板他還敢跟我斗蟲嗎?”

海金隆雙眼一瞪:“什么話?我還怕你上海佬?鳥毛!”

刀疤七也不示弱,脖上暴著青筋吼道:“媽的小廣東,任你詭計多端,老子照樣敲扁你!”

堂子里的規矩,一方的蟲,只許一個人作主,同伙不能插話,否則會被人看不起,視作不懂堂規。蟲斗到這個分上,連蟲道疏淺的洪興都覺得不對頭,怎么兩條蟲斗得好好的,忽然蹦了一下,落到都變成傷

殘了呢?又不好發問,見楊老板提議算平局,心里那個憋氣,早知如此借蟲還凈得十萬哩,這下子蛋打雞飛,分文未得,還廢了盤龍襯。正懊喪得緊,忽聽得刀疤七一番話,句句話中有話,字字落地有聲,不由暗暗叫好,這刀疤七在關鍵時刻還真不含糊。他緊咬著腮幫,朝身后的強龍和夯子甩了個眼神,讓他倆早作準備,一旦動起武來好搶個先手。

場面上漸漸有了火藥味,楊老板深知,一旦撕破臉面,哪一方都不是省油的燈,必須穩住局面。只見他臉一沉,飛起一腳踢翻一張凳,咬牙切齒地說道:“媽的都給我閉嘴!老子既然敢攬磁器活,自有金剛鉆!來啊——”

話音未落,早有一幫敞胸露懷的打手擠進門來,迅速地將眾賭徒圍住,他們個個手執鐵尺鋼牙,有的腰間還別著土槍,粗看看約有二十多人。

楊老板待這幫人立定,才從鼻孔里嗤出一聲冷笑:“知道各位都是當地的強龍,不過,誰要在我的地面上撒野動粗,我楊某人這條地頭蛇愿意奉陪!”

到了這地步,一旁監場的幾位當地資深老大坐不住了,紛紛立起身勸解:“斗蟲斗蟲,這么多廢話干什么?”“既然有人不同意打平手,還是照規矩斗下去嘛?!薄皩?,照規矩,落閘,計時……”

楊老板見好即收,依言將斗格的閘板落下,又拿起桌上的手表讓刀疤七和海金隆過目,說:“都看清楚了,一分鐘時間補草,誰贏誰輸,全靠你們自己的本事?!?/p>

盤龍襯和鐵彈子自從遭致命襲擊到現在,僅僅過去了四五分鐘。這兩條蟲真不愧為千里挑一的極品之蟲,雖然內傷深重,疼痛不堪,但它們與身俱來的韌性和斗志卻未見衰退,在斗格邊痙攣抽搐一陣后,此刻又伸腿揚脖躍躍欲試了?,F在斗格被閘板一分為二,兩條蟲分處一隅,這是絕佳機會啊,也是最后的機會,海金隆又抬起腳狠狠踩了老氣功師一下,他在心里狂喊:“發功啊,丟你老母,快發啊!”

海金隆沒有看到,他的氣功師臉色蠟黃,牙關都打抖了。剛才三人斗嘴,蟲兒休息,惟獨兩位氣功師絲毫未敢懈怠。特別是廣東老氣功師,他心知技不如人,但還是抱著一絲希望持續發功,對方縱使太乙真人轉世,也有換氣的間歇吧,只要給他半秒鐘的機會,便可大功告成。為此,老氣功師動了真元之氣。這種氣相乃固命之本,是抵御外侵保全自身的最后屏障,雖氣勢銳利但內耗極大,凡稍具資歷的氣功師絕不輕易動用。耿天浩早已感到對方的攻勢有增無減,心想這位老前輩還真地身手不凡,為遵守承諾,確保盤龍襯安然無恙,他根本不敢有瞬息放松,連換氣都采用高僧秘傳的潛龍游蛇法,使對方無懈可擊。他當然注意到了老氣功師的臉色變化,但誤以為前輩年高力乏,硬拼所致,萬萬沒有想到老人家竟敢犯忌動用真元之氣。

三十秒種左右,兩條惡蟲在主人的撩撥下,忍痛重新張牙,楊老板吩咐蟲主止草后啟閘。按規矩這是最后一斗,就如同足球加時賽的突然死亡法,它們仿佛已知身負重任,近在咫尺的那沉甸甸的二百萬元錢究竟歸誰,將聽由它們定奪。二百萬吶,那是洋樓別墅、林肯奔馳、頓頓山珍海味、天天醉生夢死!它們還得為自身的榮譽而戰,真黑鐵彈子,古今蟲譜皆有登錄,大力無窮,上將之選;玉帶盤龍襯,雖三秋異蟲而過罡,夾力超群,王者風范。隨著兩蟲一步步走近,眾人的心一點點提到噪子眼……

海金隆大為窩火,不明白今天的氣功師是怎么一回事?老家伙一再坐失良機,究竟為何?難道讓對方給收買了?不是沒有可能啊,要不刀疤七為何這般咄咄逼人?他第三次踩腳發出暗示,同時將身體往邊上挪了挪,以便讓氣功師更靠近斗格。有一點他實在疏忽了,刀疤七早已不動聲色地將最佳位置挪給了耿天浩。此刻,兩位氣功師已是正面相對,且距離不超過一公尺。

忽然,斗格內兩蟲的長須似碰未碰的那么一來,雙方便閃電般地躥上前鉗扭在一起了。鐵彈子身高力不虧,拼盡全力把盤龍襯摔個白肚朝天,然后毫不遲疑地騎上去咬其脖項。未等得海金隆一伙“好”字叫出口,只見盤龍襯在生死關頭一個兔子蹬腿,反將鐵彈子踢翻在地,并馬不停蹄地奔上前咬住對方的下顎一陣猛撕。鐵彈子忍住巨痛,甩頭閃腰來了個倒踢紫金冠,正中盤龍襯的面門……兩蟲你來我往,咬、撲、頂、撕、扼;扭、踢、甩、蹬、踏、翻、滾,無所不用其極。把人看得都呆了,一顆心就像波濤洶涌的海面上的小木船,一會兒上一會下,哪怕是玩蟲玩了大半輩子的老蟲師,也從未見過如此悲壯激烈的打斗。一個個大氣不敢出,捏緊拳頭,瞪大雙眼,不知該為哪條鼓勁。

除了剛才遭受的內傷,現在兩條蟲全都外傷累累。鐵彈子的每一條腿都在往下滴白漿,疼得幾乎不敢沾地,那維系著它的生命的漿液粘住了它的軀體,仿佛要把它永遠地塑在戰場。盤龍襯也好不了多少,憑著牙堅口狠,它把對手咬得遍體鱗傷。但鐵彈子的烏鋼牙同樣威力無比,且又力勝一籌,早將它的一條前爪和一條大腿咬斷了。它現在只有四條腿。走路都搖搖擺擺,胸腹部拖在地上,獨一無二的大腿拼命支撐著全身,半步半步朝前蹭,惟有亮晃晃的雙牙依然殺氣騰騰。它已經知道自己的死期臨近了,所以越發亢奮,越發瘋狂。

所有的人、也許包括兩條蟲本身都清楚,只要對準敵人的咽喉處狠咬一口,就能戰而勝之,然而誰都沒有這狠咬一口的力氣了。四只牙齒像銼刀一樣銼動著,牙漿順著牙尖點滴流淌,動作就像電影中的慢鏡頭?,F在,支撐著它們格斗的,與其說是體能,莫如說是一條極晶蟲的永不屈服的心……最后,鐵彈子的身體一點一點地開始朝后滑動,它實在是沒有力氣了,生命開始脫離它,那濕漉漉的軀干在敵人拼死命的攻擊下,漸漸地貼著格壁弓起來,弓起來,聽憑盤龍襯尖利的牙齒扎進它袒露、柔弱的下腹部

“砰!”

這時,一聲沉悶的巨響在腳下響起,震得人心發顫。

老氣功師直挺挺地仰面倒在地上,像斗格內的鐵彈子一樣,死了。

十結局

如果不是老氣功師的猝死,也許這場豪賭會余波漸平,像曾經進行過的多次同等級別的賭事一樣,淪為知情人飯后茶余的談資,直至被更精彩的賭局所取代,逐漸銷聲匿跡。然而斗蟲斗死了人,要想逃避公安部們的搜捕那就絕無可能了。本案一千賭徒悉遭捕獲,賭資充公,牽頭人物收押候審。當地政府舉一反三,重拳出擊,將市郊二帶的大小堂口鏟平殆盡。

此事經地方及中央的新聞媒體報道,一時街談巷議,幾乎家喻戶曉。不過,有個重要的關節卻被所有人混淆了,那就是廣東老氣功師的死因。由于其身體各部未見外傷,又是在眾目睽睽下倒地身亡的,故未作尸檢,醫生以“過分的激動引發腦動脈血管爆裂”簽單,送殯儀館火化。本文作者深諳斗蟲之道,蟲主們聘請氣功師臨場襲蟲實乃近年來的致勝奇招,而氣功師之間互相攻擊,導致傷殘乃至死亡,決不是不可能的事。

因未押注而一周后被釋的人員名單中,耿天浩三字赫然在茲。

只要刀疤七不咬,就永遠不會有人追究耿天浩的刑事責任;而刀疤七為什么要咬呢,說到底他還是主謀。咦唏,人玩蟲乎,蟲玩人乎?

責任編輯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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