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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劫

1999-04-05 05:44
章回小說 1999年7期
關鍵詞:飛天

羅 榮

楔子

贛江岸邊有座小崆峒山,迤邐數里重巒疊嶂,危崖聳峙,林木森然而蔽日,古藤屈伸而繞地,晨則青嵐漫漫,暮則紫靄茫茫。臨江一堵危崖,方圓里許平坦如席。東晉高僧惠因,云游江南,一踏此地,便似困住腳脛,遂筑寺于茲。千百年間,經歷代香客捐資,僧人出力,把座惠因寺衍化成江南一大勝境。明萬歷時,惠因寺經南粵富商孫隆出巨資修葺,猶使得一座千年古剎金光燦爛。自此之后,惠因寺香火日盛,與廈門南普陀、泉州開元寺、廣州六榕寺并稱南國四大名剎。若泛舟贛江,極目遠眺,但見此寺淡淡祥云繚繞,團團瑞靄簇擁。丹甍碧瓦,上與天齊;晨鐘暮鼓,下聞江渚,使人俗念頓消。

也不知何年,有位粵東香客在此禮佛。三跪九叩之后,方始起身,忽又仰面跌倒。待眾僧扶起時,此人忽然兩目噴火,且手指佛祖口吐穢言。繼之,時怒時怨,時笑時啼。扶歸客房,猶在佛堂時模樣,指著眾香客笑罵不已。言語中指佛罵僧,直鬧騰到雞鳴時分,才跌床酣睡。晨起洗漱,竟不知昨日所為,同宿眾香客問他前事,他茫然不知。有精明之人,背后細加盤問,便悄悄說,只記得當時磕過頭后,方才站立,突有三四個獰鬼劈頭抓來。他狠命一搡,一跤仆地,后事便一無所知了。

此事發生后,無論僧眾抑或施主,都謂此人患有癲癇宿疾,瘋癥發作,不足為怪。不料不久之后,又生怪事。先是殿堂里時常鬧鬼,哭嗥之聲起自佛座,令人恐怖。接著,竟連連發生女香客自脫衣裙,當眾自瀆。種種怪事日出不窮,越傳越廣,越傳越遠,越傳越怪,惠因寺眾佛子平素只知吃齋念經,撞鐘擊鼓,不知祟從何來,亦無捉怪法術。只得反求之于黃冠道人。然而善捉妖除怪的道人對此也技窮力薄,對鬼物怪事無可奈何。不但妖未捉得鬼未除掉,連幾個小道長也突然而逝,蹤跡杳然。從此,遠近香客聞此寺色變,再也不敢到惠因寺來禮佛念經求簽問卦?;菀蛩滤煜慊痤D稀,逐日荒落。

第一章惠因寺方丈納財神

崆峒山住持逐乞丐

咸豐年間,破敗的惠因寺來了一位外鄉游客,年約五旬,身高體健,身著輕裘,腰束繡帶。騎一匹高頭大馬,跟一名剽悍仆從。下馬后,對著荒疏的寺院連連搖頭嘆息。主持慧遠聞訊,出來迎迓,聞得此人正念:“難,難,難,豈知俗難僧亦難,一念之差鑄此錯,十萬布施功難返?!?/p>

慧遠合十道:“施主遠來,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客人道:“老法師可是慧遠方丈?”

慧遠道:“阿彌陀佛,老衲正是?!?/p>

客人道:“在下姓賈,名空,連州人氏。久聞江南惠因寺寺院雄奇;佛祖靈光。今日成行,不期寶寺竟然這般景象,實在出人意料?!?/p>

慧遠臉皮一紅,道:“原來是賈施主光臨寒寺,老衲想那連州乃粵省地界,離此虔州地界相距千里,自是不知敝寺的種種奇怪。寺廟敗落,老僧等難辭其咎。施主不辭辛苦,迢迢千里至此,想來是佛緣了?!?/p>

賈空微微一笑:“老方丈真是佛子慧眼,在下有一小名,正是叫做‘佛緣?!?/p>

慧遠喜道:“賈施主尊號佛緣,誠我佛門之喜?!?/p>

便人方丈用茶。奉茗之間,賈佛緣吩咐從人捧上紋銀十兩,要院主代為操辦素齋?;圻h方丈喜得銀須抖抖,壽眉顫顫。連忙吩咐下去,打掃貴客房,整肅臥榻,務要討得賈檀越歡愉。

慧遠復對賈空道:“適才檀越言名喚佛緣,想必尊號定有一番來歷?!?/p>

賈佛緣道:“賤名說來,的確可以敷衍出一段故事。在下世居連州,家境不敢稱首富,也難屈居第二。只是在下父母婚后無子,是一大憾事。在下父母生平無所好,惟喜禮佛齋僧。菩薩面前,所燃香燭車載船裝。久而久之,院后燭梗竟積聚成山,以此可見二老之虔誠。后來,家母中年得喜,臨產之日,方于佛堂禮佛,在下竟在佛座前落生,因此取名為空,小字佛緣?!?/p>

齋罷,慧遠引著賈佛緣于殿堂僧房、山前寺后游歷一遍。每至一處,賈佛緣只是搖頭嘆息,默然不語?;圻h甚覺愧然道:“六十年前,此寺時常鬧祟,致使香客日稀,布施漸無,寺僧走了十之八九。老衲其時尚幼,身無退路,故而滯留。自老衲主持山寺以來,也算勵精圖治,勉為其難,把香火撐持下來。然修繕殿堂,整肅佛慈,實在無能為力?!?/p>

賈佛緣道:“老方丈不必自責。此寺故事,在下也風聞一二。據說當年寺僧行為不規,與山婦私通,不知可有此事?”

慧遠陡然臉紅,囁嚅道:“老衲其時尚幼,無所知曉。待老衲年歲稍長時,寺內只留了些老弱病殘的僧人,以躬耕自給了?!?/p>

賈佛緣道:“往事已矣。在下所言也是道聽途說,不足為信。況寺廟之興衰,猶俗業興衰,自有定數,老方丈不必往心里去。在下此次來寶寺,是另有一番緣由?!?/p>

慧遠道:“請施主賜示?!?/p>

佛緣道:“在下原本做過新州司馬,因感世事艱難,官場險惡,遂棄官回鄉侍奉父母。上月底,韋馱忽然入夢,引我至一寺,只見此寺頹敗諸佛黯然,鐘消鼓息,香火不繼。韋馱嘆道:‘此寺六十年前因妖孽作祟,以致成為這般模樣。賈施主盛富一方,虔誠禮佛,能否效孫隆故事,使此寺重放佛光?在下道:‘弟子正有此心,但不知此寺何名,寶剎何處?韋馱道:‘此乃惠因寺,在虔州境內贛江岸邊小崆峒山。今日到此,果然與夢中景象無有二致。佛之所示,真是不謬?!?/p>

慧遠大喜,道:“韋馱顯圣,惠因寺重放佛光指日可待,賈施主請受老衲一拜?!?/p>

賈佛緣忙扶住道:“老方丈禮重了。振興惠因,是在下之志。我沐雨櫛風,跋山涉水,正是為了修茸寶剎,弘揚佛法,正所謂義不容辭。老方丈行此重禮,在下豈不要折福折壽?”

說畢,吩咐從人打開箱匣,對慧遠道:“依在下看,全部殿堂、亭閣、塔院所需繕資,大約兩萬銀足矣??上М斎兆叩脗}促,又恐路上不太平,攜帶銀兩不便,故只帶得紋銀一千,僅可供工匠開工辦料所需之費。在下即日便到山下客棧尋宿,此銀老方丈可先收好,開工之后,余銀白當遣人返家把銀票打來?!?/p>

慧遠忙推辭道:“老衲斷無保管此銀的道理。山寺雖貧,總有施主一臥榻,還祈施主不嫌衾薄,就在山上安頓?!?/p>

賈佛緣略一沉吟,爽然道:“既然大師強挽,在下便住寺內?!?/p>

慧遠大喜。

即命人安頓客人、馬匹。正計議間,僧人寄禪來報,說寺外一年輕乞丐要求剃度。

慧遠斥道:“你等好不曉事,今日有貴客在此,如何有空去招呼什么乞丐?再者山寺本窮,舊僧已是不堪負擔,哪里還敢再納沙彌?打點一頓齋飯,送他下山去罷?!?/p>

寄禪道:“徒弟也是這般做來。無奈此人抵死不肯下山,非要見方丈一面不可?!?/p>

慧遠面露不悅之色:“紅塵中人,最是勢利。若不惹事,誰肯跨

進這道山門?所以求佛者,大抵為一己之私。想早先惠因寺何等鼎盛?因寺養僧,僧眾無數。后來寺院鬧鬼,糧缺炊斷,頃刻間眾僧瓦解,哪有人上山剃度?去吧,勸他下山,勿誤了日后前程?!?/p>

寄禪作難道:“這個丐者不比往日上山避難之人,他齋飯不吃,湯水也不喝,躺在山門外石階上,只是口口聲聲要見方丈,又身患惡疾,冷熱無常。他說,反正是一死,如老方丈不見,就死在山門口,生不能作惠因僧,死也要做惠因鬼?!?/p>

慧遠怒道:“可見是一個無賴狡詐之徒,去告訴僧值,與我趕下山去?!?/p>

寄禪正要領命而走,賈佛緣起身道:“老方丈且慢!在下有一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慧遠道:“請只管賜示?!?/p>

佛緣道:“在下以為,人空門者,大抵是三種人:一為官府所逼,無路可走者,所謂遁人空門;二為生計無著,衣食不全者,所謂逼入空門;三為虔誠向佛,樂而為僧者,所謂求人空門。此三等人,佛門不拒?,F此人既有向佛之心,老方丈還是去見見為好?!?/p>

慧遠道:“善哉善哉!施主所言極是。只因寺產耗盡,不敢再開山門收徒,既然施主如此說,我且去看來?!?/p>

于是到達山門,見那乞丐衣衫襤褸,斜倚在山門外石階上,身邊一卷爛棉絮,臟穢異常。見慧遠等人來,翻身納頭便拜。

慧遠道:“你且起來,老衲有話問你?!?/p>

丐者起身道:“老法師請講?!?/p>

慧遠細細端詳,見丐者也就二十來歲年紀,雖面污發亂,臉呈病容,卻眉清目秀,兩眼有神,禮數周至?;圻h道:“年輕人,你放著好端端自由身不做,為何想起做這空門中人?”

丐者垂淚道:“老方丈明鑒,如今世道,朝廷腐敗,洋人橫行,兵燹糧荒,盜賊蜂起,哪里還有小民的活路?”

慧遠道:“你來投寺,想必自有隱衷?”

丐者道:“小人家居虔化,系世代書香,至我父輩,家道中落。小人年幼時,村中時疫流行,父母長輩皆染惡疾去世。小人無依無靠,遂淪為乞丐。后得一蛇丐垂憐,收為徒,至今已十年,誰知上月我師徒俱染惡疾,師父年邁,終于不能抗病,于十日前去世。小人細細思量,既然終有一天不免一死,不如求人空門以圖一生。懇請老方丈慈悲,將弟子收留?!?/p>

佛緣插話道:“古人云:為僧為道,出于無奈。山寺貧寒,和尚清苦,你小小年紀,熬得住嗎?”

丐者道:“既人佛門,便是佛子。寺內戒律,自當遵守,永生永世,善修己身?!?/p>

慧遠嘆道:“你虔誠向佛,老衲斷無拒你于佛門外之理。只是荒寺窮久,支用浩繁,增一僧則多一份齋,此例一開,恐山門就要大開了?!?/p>

佛緣聽后,略略沉吟,道:“在下紅塵中人,本不宜置喙方外之事,只是看這年輕人面目善良,言詞懇切,向佛之心,如鐵板釘釘。俗語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還望法師格外開恩,錄為沙彌。其度牒支償等一應費用,概由在下一力承擔?!?/p>

慧遠臉回春色,道:“阿彌陀佛,此乃功德無量之事,賈施主既如此說,老衲敢不應命?那年輕人,你且報上身世姓名來?!?/p>

丐者大喜,道:“小人吳金石,虔化直隸州人氏,因父母雙亡,孤苦無依,今發鴻誓,愿皈依沙門,永作佛子?!?/p>

說畢,跪下行三叩之禮。

次日,由賈佛緣出資操持,方丈慧遠命擊鼓撞鐘,焚香祝禱,稟告佛祖,為蛇丐吳金石剃度,錄為僧籍,取法號印慈。

第二章奔母喪闊施主急返鄉

欠工銀眾匠人離佛堂

當日歇過。翌晨,賈佛緣找來知客僧法明,將所帶紋銀千兩稱入庫房。一面與慧遠等一千僧官逐殿查勘,點定該修繕的所在;一面請慧遠派人到虔州城里去延請工匠,置辦磚瓦料石。不消十數日,已萬事俱備,便挑了二月十九日觀音菩薩誕日,鳴爆開工。

這邊,佛緣又與方丈商議,殿堂亭閣,風雨剝蝕,塔院經樓,蟲蛀蠹侵,寺廟諸建筑年深日久,自然在修繕之列。那諸天眾佛,菩薩羅漢,塵蒙灰侵,早已黯然無光,也應整肅。既然做此一場功德,不若借此機會索性花些銀兩,重塑金身,務要使諸佛圓光大放,惠因寺聲名重振。

慧遠一聽,十分歡喜,道:“惠因寺重整廟容,再放佛光,實在有賴賈檀越一臂鼎力,老衲與寺里眾僧敢是十世修來福分?只是佛身高大,佛顏眾多,若全部貼金,非耗資數萬不能操持得下?!?/p>

佛緣道:“銀錢上的事老院主盡可放心,在下家資雖不是十分富足,倒也有良田蘆洲萬頃,店面當鋪數家。多則不敢說,十萬金是湊得出來的?!?/p>

二人計議,遍觀全寺,佛有釋迦如來佛、過去未來佛、延壽藥師佛、阿彌陀佛、彌勒佛、觀音菩薩、文殊菩薩、普賢菩薩、地藏菩薩、阿難迦葉、五百羅漢、四大天王、八部天龍、五方揭諦、十方護法,大小計有上千尊。

賈佛緣道:“銀錢小事,只不知應費多少?老院主可派個人去尋塑金匠來,先估算估算。大約需費幾何?!?/p>

慧遠道:“如此甚好,但老衲久不諳事,不知這塑金匠何處尋得?!?/p>

佛緣隨從鄒良道:“這裝金塑像的匠人,往往兼能油漆彩畫,都是專供佛寺驅使的工匠,非平常漆工金匠能比。小人倒是認得一個塑金匠,名喚李七,為人最是誠實。貼金繪彩,手藝人品都口碑極好?,F在虔化直隸州海蓮古剎內繪壁畫。此去虔化水路三百余里,旱路二百八,旬日便可來回,何不去將他請來?”

佛緣道:“為佛裝金,從來是件大事。早先我也聽得有那等賊匠,摻假作弊,偷竊金箔。不是誠實之人,難委此事。你既然熟識李七,又是專在各寺廟行走,想必不錯,可速去請來?!?/p>

當下便命鄒良打點行裝,騎了快馬,走旱路直奔虔化。非止一日,那鄒良同塑金匠李七和四五名工匠返回惠因寺。

看過諸佛,李七籌算一番,稟告慧遠和佛緣:“若大小佛身全部貼金,約需金二千三百兩?!?/p>

佛緣沉吟片時,方道:“請師傅再細細籌劃看有否節省之處?!?/p>

李七道:“節省之處也有,大佛及眾菩薩裝金,其余羅漢天王繪彩如何?”

慧遠道:“花費巨大,依老衲看,就按李師傅所言亦無不可?!?/p>

佛緣連連搖頭,道:“不妥,不妥,既然裝金,斷無厚此薄彼之理。所需黃金之數,在下典田賣屋,也要籌來,此項功德,實為千年一遇,豈容馬虎。明日我便遣鄒良返鄉,月內便可往返?!?/p>

慧遠聽了,甚是欽服,眼中滴出淚來:“老衲今世得遇施主,三世佛緣也!”

佛緣道:“老院主厚譽,實在令在下汗顏。早知修繕寺院如建大業,我當初帶足銀錢就好了。此番遣鄒良去取,只怕要延誤工期了?!?/p>

說畢,連連嘆息。

李七見佛緣傷感,遂道:“賈先生不必煩惱,小人倒是有個兩全其美之策,只是不知當講不當講?”

佛緣忙問何策。

李七道:“我這計劃,還得方丈首肯才行?!?/p>

慧遠忙道:“師傅有何良策,盡管說來,只要辦得到,老衲沒有不肯的?!?/p>

李七道:“我自幼學這裝金手藝,數十年間在各大寺院差遣。你們想,這眾佛身上,不是還貼著舊金么?磨刮下來,總有千兩之數?!?/p>

慧遠大喜,道:“善哉!善哉!貧僧朝夜向佛,卻從未想到佛身乃金身,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佛緣也道:“在下卻也未想到這一層。到底李師傅見多識廣。如此說,這工期并不會延誤?!?/p>

慧遠吩咐:“那就照李師傅所言行事便了?!?/p>

塑金匠即刻動手刮磨佛金,佛緣也差遣鄒良速回連州去打點銀兩。

入晚,慧遠疲憊不堪回到方丈。新收僧人印慈躡跡而入,侍立一旁,似有所言。

慧遠問道:“我這一向甚忙,無暇顧及于你。你身體己愈否?”

印慈道:“方丈所開藥方,弟子日進一劑,小恙已不礙事?!?/p>

慧遠道:“病既已愈,為何不去做功課,到方丈室來做什么?”

印慈返身關了門,這才道:“剛才弟子偶過佛堂,見眾金匠正在搭架子要刮磨佛金。弟子是江湖浪跡之人,什么怪事都曾見過,如今世道混亂,奸詐之人甚多,深恐其中有詐?!?/p>

慧遠聽了,甚是不悅,道:“裝金匠乃賈施主管家所薦,為人誠實可靠。況且賈施主不畏辛勞,日夜督察,哪會出事?修繕寺院,裝飾諸佛,我寺未出分文,盡由賈施主解囊,難道這也有詐?你過去混跡江湖,心眼多些誠是好事。然寺院不是江湖,坐奸行騙,多少好去處不去,偏要尋上這荒山窮寺?我們受人恩惠甚多,倘還要疑人,將來還有誰愿做檀越,敢為施主?!?/p>

印慈受了訓斥,一時說話囁嚅起來:“方丈所言極是,弟子也許是庸人自擾而已。只是人心叵測,所謂疑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哇!”

慧遠道:“好了,老衲知道了,你且歇息去吧?!?/p>

印慈走后,慧遠一時也怔愣起來,印慈之言,雖不便信,但心中難免忐忑。寺院如此之大,匠人雜役上百,人多手雜,真保不定哪里出點兒什么差錯。寺內僧人,多已年邁,耳目昏聵。年輕者如寄禪等,又少不更事,也難擔重任。印慈看來不失精明,但畢竟初來乍到。他既疑賈佛緣,其心也不可蠡測?;菀蚰饲旯艅x,倘一時有什么疏虞,作為一寺之主,倒真要成為千古罪人。左思右想,一夜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自此,便不顧年邁體衰,愈加日夜勤勉,細加督察。大小事情,務必親躬。那壁廂,賈佛緣亦嚴加督促工匠施工,毫不懈怠。

眾金匠刮磨了數日,終于將所有佛像舊金揭下。秤稱戥勾,計有三千余兩,除去金上所沾泥屑,估計大約也有近二千兩。泥金盡入庫房,加鎖添人,慧遠終于松了口氣。于是與佛緣計議,先把大雄寶殿彩繪裝飾,再熬金貼佛,庶幾不延誤工時。且大殿重放圓光,定有那香客前來捐些功德。佛緣聽了,連聲道好。二人找來李七,計議一番,便著人去虔州城購買桐油,到山村莊戶人家購買精炭。原來,這佛像貼金殊非易事,需先以桐油熬煮金屬,去盡粘土,然后細細打成金箔,這才貼上佛身。

是晚,慧遠念完晚經,出藏經樓,才回到方丈室,知客僧法明和尚便相隨而入,欲言又止。

慧遠見他來得蹊蹺,甚是詫異,遂問道:“這么晚來,有何事?”

法明吞吞吐吐道:“倒也沒什么大事,弟子近日夜里做功課,屢見印慈行蹤詭秘,在賈施主住處逡巡,弟子疑此人是想伺機行竊?!?/p>

慧遠大驚:“有這等事?”

法明道:“弟子不敢打誑?!?/p>

慧遠道:“此人出家,我就疑他心術不正,他今日如此行跡,卻是不可不防。你且到僧值那里去提醒一句,此事要謹慎,不可驚擾了賈施主?!?/p>

法明道:“弟子明白,弟子會將此事處置妥當。還有一事,也要向師父稟告?!?/p>

“講來?!?/p>

“廚房剛才來報,米面所剩無幾,只能維持到明后日?!?/p>

慧遠大驚:“賈施主所捐銀兩難道這么快就用光了?”

法明應道:“師父原來不知,那賈施主所捐銀兩,盡付購料之資,廚下不過送去五十兩。這些日子,工匠雜役加寺內僧人每日用膳者百余人,雖是素齋素飯,日用銀也要好幾兩,寺內庫存銀早已貼用一空。照此下去,不出兩日就要停膳了?!?/p>

慧遠聽了,不禁著急起來:“常言道,喉嚨深似海,灶窟大如山,千事萬事,食是大事。況且做工賣力之人,最需就是一日三餐。你說這事如何是好?”

法明道:“賈施主已差人回鄉取銀,不知何時才能返寺,眼下須解燃眉之急,師父莫如再去請賈施主暫贊些膳資?!?/p>

慧遠臉呈難色:“賈施主已經傾囊。今日又去煩擾人家,豈不似粘身的蒼耳籽,欲甩不脫?”

呆坐片刻,慧遠戴了僧帽,走出方丈。屋外,夜色迷蒙,涼風颯颯。燭光透窗,竹影婆娑,倍覺涼意侵人肌膚?;圻h緊一緊僧衣,打了一個寒顫,在院內踱了一圈,終未想出一個好主意來。只好硬一硬心,往貴賓室迤邐而來。到得賈佛緣居室,見門虛掩,燭光透縫而出。推門入室,佛緣不在,桌上壓著紙硯。近前一看,見紙首赫然寫有“醒世銅錢歌”五字?;圻h不免好奇,索性一看到底。

錢錢錢,爾本是國寶源泉,萬事當先。

堪羨你內方似地,外圓若天。

無翅能飛,無足能奔;三山到過,四海游遍。

有了你,許多歡喜;缺了你,無數熬煎。

有了你,神康體??;缺了你,徹夜難眠。

有了你,朋來戚往;缺了你,骨肉冷淡。

見幾多遍游江湖,見幾多千里為官;

見幾多為娼為盜,見幾多晝夜賭錢。

有你時人人尊仰,缺你時個個避嫌。

錢錢錢,惟恨你性氣太偏,

愛的是富貴,恨的是貧賤;

親的是山珍海味,疏的是缺油少鹽;

喜的是綾羅綢緞,厭的是補丁摞肩。

慧遠看了,感慨萬端,自己尋思,此人寫的是大實話。古人云:化外之人遠銅臭,實乃虛枉之至。自從錢生于世,何人離得,誰個少得?即以本寺而言,缺了錢,菩薩無光,佛前無煙,僧人餓肚,廟成殘垣。有了錢,殿堂有彩,僧衣有棉。世間萬事萬物,皆不可缺錢哪!

正沉思間,賈佛緣推門而入。見了慧遠,甚是驚訝。忙問道:“老院主深夜到來,想必有甚要緊事?!?/p>

慧遠因剛剛看了那“醒世銅錢歌”,一時間開口不得,只得拿話搪塞:“老衲夜不成寐,出來走走。見施主房內尚有燈,便信步踱了進來。適見施主所撰‘醒世銅錢歌,真是感慨萬端?!?/p>

佛緣笑道:“閑來無事,紙上涂鴉而已。不過在下這輩子曾為官為商,這銅錢上的事,倒見得多。一時間有所感,故而涂抹數言?!?/p>

慧遠道:“像賈施主這樣重義輕財、樂善好施之人,世屬罕見?!?/p>

佛緣笑道:“老院主過譽。不過在下想,金錢雖好,到底是身外之物,縱有萬貫家資,也是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不若行善積德,多做些功果留給后人?!?/p>

佛緣又道:“老院主此來甚好,在下剛才聽說廚下只有明日炊糧,已將身邊所剩十兩銀子悉數交給了法明師父。我尋思,鄒良近日大約可以返寺了?!?/p>

慧遠大為感動,謝道:“賈施主真乃天下義士。敝寺修復后,定要為施主立功德碑,樹長生牌?!?/p>

佛緣謙道:“些許小事,何足掛齒?”

二人意氣相投,聊得性起,竟徹夜長談。

晨起早齋后,慧遠果然差遣寄禪、印慈等閑僧下山去化緣。

這邊,又著人從庫房搬出金屑,架鍋燒炭,看金匠熔金。

正忙碌著,山門外忽然急匆匆闖進÷背包裹的漢子,連聲大喊:“賈老爺,賈老爺!”

佛緣驚異萬分:“賈大,你如何尋來這里?”

賈大見了佛緣,頓足大哭,邊哭邊從包裹中取出一條白布纏腰:“太夫人升天了?!?/p>

佛緣一聽,先是一愕,繼之仰身便倒,人事不省?;圻h忙令一千人眾將其抬入居室,揉掐良久,方才蘇醒。佛緣睜眼,大放悲聲,捶胸頓足,慧遠與李七等人左勸右勸,方漸漸平息。遂問賈大,太夫人何疾而終?

賈大道:“太夫人是無疾而終。十日前,太夫人正與孫子孫女們笑談,忽然伏桌而逝。小人日夜兼程,今日才趕到這里?!?/p>

佛緣哭道:“圣人云:‘父母在,不遠游。我這不孝子卻長年不著家,連老母之終也未送?!?/p>

慧遠忙勸道:“賈施主所行之事實在是千秋善業,不要過于自責。老衲想,行善人家,必有瑞慶。太夫人無疾而終,乃是有福之人,是前生今世修來,自然靈往西土,魂登天國?!?/p>

佛緣道:“老院主之言,令在下稍稍寬心。慈母脫凡,人子理應回去盡孝。只可惜修繕寺院一事,只行得一半。半途而退,甚覺惶恐?!?/p>

慧遠道:“施主盡管安心返鄉,寺廟整肅待施主今后再來不遲?!?/p>

佛緣搖頭,道:“這卻不可。既然已動工,沒有半途停下的道理。況且諸佛金身未塑,多停一日便多增我一日罪愆,無論如何,不能中輟。賈大,那鄒良回鄉取銀,為何還不見回還?”

賈大道:“稟老爺,鄒良前些日子回鄉,到各處店鋪取齊銀兩,兌成銀票。已于太夫人升天的前二日啟程。小人是晝夜兼程趕來,故而比鄒良先到。這幾日,估摸他也應該到了?!?/p>

佛緣道:“既然已離鄉,想必也不至太耽誤時辰。金銀到日,懇請老院主收藏。一應支出,全憑老院主做主?!?/p>

慧遠含淚應允。交代完畢,佛緣茶也不用,飯也不吃,與慧遠等一千僧人灑淚作別,一葉扁舟,載了他和家人順江南去。

佛緣走后幾日,仍不見鄒良回還。所留十兩紋銀,不幾日亦用個精光??纯淳鸵獢啻?,慧遠只得告知工頭暫且停工。工頭欲將所完工程先行結清,向慧遠索銀,慧遠哪里交付得出?那邊裝金匠李七等人也來鬧,說家中妻兒等米下鍋,無論如何要討點兒米炊錢回去?;圻h法明等被逼不過,只好悄悄躲進寺后寮棚,讓廚下干脆停了炊煙,任由一干匠人雜役在寺里寺外哭爹喊娘,鬧鬧哄哄。寺內只剩了各殿泥胎,倒盡由他們叫罵。過了一日,廚房仍開不了火,眾工匠見事已無望,于是一哄而散。

第三章識騙局印慈指點迷津

責己過慧遠遣徒下山

印慈、寄禪等僧從虔州等處化緣回到惠因寺,見寺內冷清,下山時那般熱火朝天大興土木的光景似煙消云散,感到詫異。問其他僧人,說是工銀未到,工匠們已散盡。又言賈佛緣急急回鄉奔母喪去了。印慈聽了,便直奔方丈室。這幾日,慧遠法師內心懊惱,身子不爽,見了印慈,更覺不快,斥道:“是何規矩,不稟報直入方丈?”

印慈道:“弟子化緣回來,見寺院冷寂,又聞賈施主離山回鄉。弟于心存疑竇,故而冒昧闖入?!?/p>

慧遠怒道:“賈施主突遭母喪,理應回去盡人子之禮,有何疑慮?”

印慈道:“前者賈施主指派管家鄒良返鄉取銀,至今未回,自己偏又突奔母喪,急急離寺,事屬蹊蹺,弟子又聞前日眾工匠大鬧寺廟,哄然散去,更加可疑,恐怕其中有詐?!?,

慧遠一聽,大怒:“賈施主為我惠因寺一片赤誠之心,你緣何屢屢中傷?老母仙逝,不急急回去,難道是木石之人?繕寺工程雖停,但人家千兩紋銀已花,此事卻真,有何蹊蹺?世上豈有如此行騙之人?倒是你自上山以來,行跡可疑,屢次窺視賈施主居室,詭秘不言,是何緣故?山寺本窮,我自無力收留于你,是賈施主一力擔承。你不感恩,反倒種禍。我看你江湖惡習難改,不如下山去罷!”

印慈聽了,不禁垂淚道:“弟子一片赤心,佛祖可鑒。師父疑我,自屬正常。我不敢有何怨懟。但賈佛緣行措,委實可疑。弟子不敏,但江湖奇事見得多。有那高明騙子,做出來的事鬼神莫測。師父是忠厚長者,至誠至性,對人應多存一分戒心?!?/p>

慧遠道:“你且說說他欲騙寺里什么寶物?”

印慈道:“弟子尋思,它物也不抵錢,只有佛身上刮下的金屑數目巨大?!?/p>

慧遠聽了,立即眉峰倒豎,喝道:“你到底稚嫩了些,難免露出狐尾。難怪你左探右問,原來居心叵測。佛金自有安放之處,你無須打聽。下山去罷,免得老衲當眾逐你?!?/p>

印慈無語,他見老方丈如此頑固懊惱,只得退出。

慧遠暗自尋思:人心最是毒辣。此人借故問金,實乃賊子投石問路,不可不防。工匠人等已散,寺廟復歸清靜,刮下的佛金長放庫內,總歸不大安全。須尋個穩妥之法。遂喚人叫來知客法明,問佛金收藏是否妥善。

法明道:“師父難道忘了,佛金不是讓金匠李七領去后面地藏殿熔化么,緣何此時問起廠

慧遠一聽,不由雙目圓睜:“哎呀我倒忘了,當日鬧事,我被逼無奈,因此只顧了躲匿,也無暇去顧及那些金屑。莫非李七他們走時不曾交還庫房?”

法明道:“不曾交還?!?/p>

慧遠急了:“糟了!”

二人急急忙忙趕往地藏殿,燃燭點燈,去照那口用來熔金的大鍋。只見灶塌鍋翻,哪里還有什么金屑?又到李七宿處察看,房內亦是空空如也。

慧遠頓足失聲:“上了賊當!上了賊當!”

二人戰戰兢兢同至大雄寶殿,見殿上諸佛、及眾菩薩全成了泥胎,灰黯無光,不禁號啕失聲。寺內僧眾聞聽悲聲,遂蜂擁而至。問及緣由,不禁跌的跌,跳的跳,一起慟哭起來。

老僧慧靜.又將慧遠拉至僻靜處道:“師父臨終時,曾對你我密言,如來、觀音、阿彌陀及藥王佛額頂慧眼所嵌乃南洋寶珠,價值連城。今遭賊劫,不知珠仍在否?”

慧遠聽了,更加心膽俱寒:“賊知佛身有金,恐不知佛額有珠?!?/p>

遂使寄禪搬來梯子,上去探看。寄禪逐佛探查,把雙眼睛睜得

如佛眼大,卻哪里還有什么南洋寶珠,只從佛額中取出一枚枚晶瑩卵石。

慧遠一見,一時氣急,登時兩眼上翻,朝后便倒,眾僧顧不得失寶之痛,千呼萬喚,揉胸擦背,始將老方丈救醒?;圻h嗚嗚咽咽,不能成聲,連道:“今日失寶,我有何面目去見佛祖,去見先師?”

眾僧亂作一團,如沸水中之蟻。

倒是寄禪靈醒,對眾僧道:“哭也無用,當務之急是把寶追回來,我想印慈乃久闖江湖之人,大約有些辦法?!闭f罷匆匆去尋印慈。

那印慈受了老方丈訓斥,心內十分煩悶,正自一人踽踽獨行,寄禪趕到,二話沒說,拉了他便往回趕。

進了大殿,印慈見眾僧還在酸酸楚楚,便知劫案已發。

慧遠把印慈叫到身邊,道:“山寺遭賊,罪在老衲。只悔當初受人盅惑,不聽你忠言,才招致眾佛遭此劫難。如今賊人已遠遁,迫之不及,不知你有無追寶良法?”

印慈思索片刻,道:“弟子想這伙賊徒,籌劃巧妙,定然蓄謀已久。今欲追之,實屬枉然。弟子細細尋思,這伙盜賊還是有蹤可尋,你想那李七是從虔化而來,師父何不先著人到虔化直隸州海蓮古剎,去打問打問,如訪得賊人行蹤,也好順藤摸瓜?!北娚宦?,猛然醒悟,連道有理。印慈道,“我本虔化州人氏,知道直隸州城北確有一座建于西晉的海蓮古剎,不如我與寄禪師兄去走一遭?!?/p>

于是連夜打點干糧,到山下雇了小舟,晝夜兼程北上虔化。

非止一日,到了虔化。二人徑直找到城北海蓮寺,打聽金匠李七彩繪壁畫的事。海蓮寺主持詫異莫名,道:“敝寺從未請過繪彩畫師,哪里見過什么李七?更無有什么鄒良到此來請繪彩畫師的事?!?/p>

印慈寄禪見海蓮寺廟小殿微,四壁空空,并且粉壁多處脫落,一看便知香火不是很旺,曉得主持所言不謬,只得告辭出來。

回到惠因,二人將詳情稟報?;圻h聽到線索已斷,又掉出淚來:“徒弟呀,你們說這如何是好?”

印慈勸解道:“老方丈不要過于焦慮,俗話說,雁過留影,蛇過留蹤,慢慢訪緝總可見端倪。做賊的人,古稱有狀元之才,大都老謀深算。為今之計,宜先報官府,飭差前往粵東連州?!?/p>

當下寫了紙呈,遞進虔州府。知府聞訊,看了狀紙,也吃了一驚,把僧人召來問話:“為何當日修寺塑佛不先申報官府?”

印慈稟道:“大人明鑒,繕寺非動用廟產,乃屬民間義舉。大人公務繁冗,日理萬機,故不曾呈報,原擬待山門重整,諸佛開光時恭請大人前來揭幕,豈料遭此一場騙局。懇請大人飭差前往連州,務將奸詐賊徒緝拿歸案?!?/p>

知府道:“想那賊人已遠遁,亦必然早有防備,飭差容易,緝賊卻難,也只有姑且一試了?!?/p>

當堂派了捕役,打點前往連州。

印慈回寺,把知府不冷不熱的話說了一遍,道:“差倒是已派定,弟子揣測,公差此行十有八九沒有收獲?!?/p>

慧遠嘆道:“恐怕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p>

將及一月,捕快方回來交卸公事。知府召來印慈,告之,連州城內賈空名佛緣者,原任饒州司馬,早在十幾年前去世。此人家中赤貧,并無什么田地蘆洲、典鋪店面,族中也無什么富紳闊商。言畢,又將印慈、寄禪好一頓訓誡。

慧遠見仍無所獲,心內愈加油煎火燒。

法明道:“此事既然到了這步田地,只好再懇請官差訪拿?!?/p>

印慈道:“虔州知府,人稱天下第一‘推官,此人是見案就推,我寺修繕,當初未報官府,如今反成他斥責的理由。況且官差也是家有老小,凡事哪里肯舍命向前?大抵難辦之事,不過敷衍塞責罷了。依弟子愚見,求人不如求己?!?/p>

法明道:“兩處訪察,已逾月余,尚無一星半點眉目,現在還能往哪里去訪察?”

印慈道:“雁影蛇蹤,蛛絲馬跡,必見端倪。公差連州之行,既然已訪得此地確有賈佛緣其人,則來我寺之假賈佛緣必然知真佛緣來歷。此賊自言做過新州司馬,對粵東情景述說詳細,言談中亦有粵東尾音,當是這一帶人氏。賊之窠穴亦當在這一帶。弟子思謀,要緝獲賊徒,只有深入賊穴?!?/p>

法明道:“你所言極是。但時下粵境不寧,各地盜賊蜂起,占山為王,以策應廣西長毛。路途必不安寧。我還聞得長毛信仰上帝教,尊崇上帝,對佛道二門,盡皆貶黜。人言他們見道士就捉,見和尚就殺,我輩沙彌,如落其手,豈不送命?”

印慈笑道:“法明師父此言,未免偏聽。我隨先師王蛇仙學藝時,四海之內無處不至,見過假綠林,也見過真長毛。綠林也好,長毛也好,所憎恨者官府,所殺戮者劣紳,平民百姓,對其不勝擁戴。長毛過處,無不簞食壺漿迎之。長毛立拜上帝會,無非是借天父天兄名義號召民眾。所謂殺僧逐道,純屬虛傳?!?/p>

慧遠道:“既然如此,粵境還是可去,但須多去幾人方妥?!?/p>

印慈道:“弟子想,人多影眾,殊非益事。寺內目前年輕力壯者寡,老邁衰弱者多,眼下要整飭寺廟,正是用人之際。再者,這伙騙賊是巧賊,必然藏形匿影,少聚寡合。人去得再多也枉然。弟子愿只身前往?!?/p>

慧遠道:“你打算何時啟程?”

印慈道:“晚不如早,弟子打算明日就啟程南下?!?/p>

慧遠道:“既如此,你可早些去歇息。所需盤纏,明日你到虔州城當鋪里去典當幾件用不著的佛物?!?/p>

印慈辭道:“佛物不須當,弟子既已為僧人,便有了僧人的飯缽?;浘巢环λ聫R,決不至于作途中餓殍。只是弟子還有兩件事要稟告,求方丈應允?!?/p>

慧遠要他道來。

印慈道:“弟子此去訪賊,時日難定,兇吉未卜,但決不貪生怕死,半途而廢。佛祖座前,求師父每日為弟子點一支香祝禱?!?/p>

慧遠道:“這個你放心,我自會日日祈佛保佑你平安而返?!?/p>

印慈眼中流出淚來:“這第二件事,老方丈必須先答應弟子。弟子此去,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但不能卜得歸期,無論多久,老方丈務必耐心等候?!?/p>

慧遠聽了,憶起印慈拼死人佛門,不避嫌疑析說疑竇,猶覺慚愧,一時哽咽難言。

第四章宿古廟遭逢兇鬼

避荒雨結遇麗人

次日,印慈起了個大早,背了包裹,想悄悄早行。豈知慧遠法明等一干僧眾早已在門外等候。印慈一陣心酸,一個長揖到地。眾人直送到山下渡口處,方灑淚作別。

此時,已是江南五月初。天氣和暖,觸目綠肥紅瘦,生機盎然。船到虔州,便棄舟登岸,沿官道南下,少不得曉行夜宿,沐雨櫛風,逢寺見廟托缽化齋,一路辛苦難以言盡。上了大瘐嶺,越過梅關,嫌古驛道漫長,遂棄大路改走小徑,終日奔走于榛莽之中。

一日薄暮,因日間行路匆匆,到了此時甚覺疲憊,便尋思找個地方歇息,以利明日早行。但荒郊野嶺,林茂草豐,哪里找得到什么人家?只得再迤邐而行。走著走

著,便失了路徑。好在東山月已升,一輪銀盤又大又圓,印慈又累又乏,又饑又渴。正沒奈何處,忽覺腳下被什么物件絆了一下,猛地打個趔趄。他是個江湖浪跡人,如何不曉這山道的厲害?連忙往后便倒。只聽耳畔嗖的一聲,一支毒箭貼胸而過。原來是觸動了獵人裝設的獵獸的機關,印慈爬起來,渾身冷汗奔涌而出,雙腿再也邁不出去。鎮定片刻,借著皓皓月色四野一望,見右側半里許有一小屋,黑黝黝豎在山下。連忙打起精神往那小屋走去。近前一看,卻是一座墻皮脫落東倒西歪的山神廟。小廟門破壁敗,廟前蒿萊過膝,淹沒路徑。推開廟門,凝神舉目,只見殿前神像黯淡,供桌塵封,殘瓦漏光,照滿屋垂掛蛛絲;破扉過風,吹半堂暗紅旗幡。又人東西廂房,皆見停放著幾具薄板棺材。月色慘淡,陰氣森森,印慈心中一凜,連忙退出。欲離廟而去,體力已是不支。不欲離去,廟中景況讓人膽寒。進退兩難之間,又想,既然已經入內,何必膽怯退出?吃齋念佛之人,怕什么僵尸鬼魂,便壯一壯膽,束一束僧衣,在神桌下以包裹作枕,屈膝而臥,以俟天明。

人大凡疲累過度,一個怕字也就拋諸腦后,過不多久,便進了夢鄉。

子夜時分,睡醒一覺。睜開雙目,見殿內月色浩蕩,纖毫畢現??繅凸┳肋呌袔讉€大布袋,有幾只滿溢出來的骷髏正黑洞森然地對著他。印慈不由得一陣膽戰心驚。稍頃,又啞然失笑。他曉得閩粵習俗,人死后掩埋,久之骨殖暴露,有行善之人為之撿拾,放到廟里,謂之撿骨金。印慈尋思,俗人知道身后難免如此行藏,倒不如和尚身后一把火升天涅槊。正自比較,忽聽廟外有雜沓之聲由遠而近,至廟門外停下,又聞撥草的沙沙聲。印慈忙抽出戒刀,提了包裹隱身于裝人骨的布袋之后。

這時,就見一偉岸漢子目光炯炯。踏進廟門。漢子先在正殿逡巡一番,又進到東西廂房一一看過。這才走回正殿,解下腰刀,卸下背上包裹,在供桌下頭枕包裹躺下,良久,鼻齁之聲乃起。

忽聞西廂房中有細微的格格聲傳出,像是棺蓋移磨所發出,不覺毛骨悚然。正恐懼間,西廂房已躍出一猙獰鬼怪,長發覆額,暴齒外突,雙目熒熒如豆燈,舉步盈盈,似不著地。此怪躥至廟門口,仰首向月嗬嗬狂笑,聲如老梟。殿前供桌下躺著的大漢騰地跳起,抽刀在手,直取鬼怪。

那鬼怪并不察覺身后插來之刀,兀自對月狂笑不已。當那把閃著寒光的刀鋒正要穿胸而過,卻倏地側身讓過。雙爪作抓撲勢,直取偉漢。漢子見狀,一聲長嘯挺刀向前。力斗了十幾個回合,終于被鬼怪掐了脖頸,摜在地上,復被踩住胸脯。

鬼物大笑,口作人言:“胡大總管,今天你到底撞上來了?!?/p>

被稱做胡大總管的漢子喉中咻咻有聲:“你是人是鬼,報上名來,好令我胡某死后有知?!?/p>

鬼怪仰天又笑:“你不會不曉得江洋大盜飛天梟吧!”

胡大總管驚叫道:“難道你就是飛天梟?”

鬼怪道:“正是老朽。我已候你時日不短了。老弟,我還是奉行江湖規矩,你自己做主,是買還是賣?”

胡總管嘆道:“我胡大鵬早已知有今日,也是死有余辜了。罷了,我自己動手吧?!?/p>

飛天梟一聽,松了踩住他胸脯的腳。胡大鵬站起來,仰天長長嘆了口氣,把刀架上脖子,卻忽地一欺身,刀尖逼上了近在咫尺的飛天梟心口。只聽鐺的一聲,那看著已插入胸膛的快刀成了兩截。

胡大鵬見狀,拔腿往廟外就跑。才一腳跨出廟門,那留在飛天梟手中的一截刀尖嗖地插進了他的后心。胡大鵬略一搖晃,往前便倒。

飛天梟踢踢胡大鵬的尸身,道:“自作孽,不可活!”又轉身道,“那小和尚,你放心出來,我不會加害于你?!?/p>

此時,飛天梟已去了鬼怪頭罩。月光下,竟儼然一慈祥老翁。印慈戰戰兢兢走出來。

飛天梟道:“剛才那一幕你都見了?”

印慈點頭稱是,問所殺何人?

飛天梟道:“此人是官府鷹犬,專一密探太平軍行蹤,殘害太平軍傷員。不惟如此,且專門擄人妻女,奸淫蹂躪。實屬十惡不赦,我昨日偵知他將密往韶州,便先在這里等候?!?/p>

說罷,引印慈出廟。一聲唿哨,草叢中竟然鉆出了數十人頭。

印慈尋思,路上所遇藥箭,必是飛天梟所設機關,幸虧頭腦反應甚快,手腳也還麻利,否則恐早已命歸黃泉。

飛天梟道:“我知小師傅路上過來也吃了驚嚇,你準備到哪里去?”

印慈見飛天梟并無惡意,遂將惠因寺遭劫,自己南下新連諸州尋訪之事述說一遍。

飛天梟慨然嘆道:“當今世界,官惡吏猾;天下之人,非搶即騙,忠厚之人實在難以存活。你那惠因寺,早年種下惡果,奢侈淫亂,致有今日,也是氣數已盡。你與其在那里做清苦和尚,不如隨我到山寨去吃香喝辣?!?/p>

印慈辭道:“老先生美意小和尚我心領了,上寨之事則不敢從命。想我當日幾乎死于市井,蒙惠因寺長老慧遠大師收錄為僧,大恩大德尚未報得萬一,何忍棄之而去。再則我已身人善門,皈依佛祖,怎么能遽然返俗。南下尋寶,我已發宏誓,也難半途而廢。老先生是信義之人,必以背信棄義之人為不齒?!?/p>

飛天梟道:“聽你這小和尚說話,倒是一個重情尚義的漢子。人各有志,我本不好勉強,若在平時,我遇上你這等溫文之人,不但立即放行,而且還要送你上路的盤纏。但不巧得很,我三十年前就定有一條規矩;窺我殺人者,不入我道,即送西天。似你今天這樣,你不從我,恐怕我只有殺你?!?/p>

印慈驚道:“懇請老先生刀下留命?!?/p>

飛天梟大喜,道:“這樣說來,你是愿意從我上山?”

印慈道:“小和尚也請老先生刀下留路?!?/p>

飛天梟道:“我雖有心放你,卻萬萬不能壞了我的規矩?!?/p>

印慈發狠道:“既然老先生不肯放我,就請容我效那胡大鵬,我印慈雖死無憾?!?/p>

說罷,拔出腰中戒刀便要自刎。飛天梟連忙攔住,嘆道:“你這小和尚也有我這般牛脾氣,倒令人愛憐不舍,但我身為一寨之主,也不能自己亂了章程。目下我的山寨正缺一名掌案文書,你且隨我上山,暫署此職,待我物色到有文墨之人時,再替換你。到那時,你找個替身,就下山當你的和尚去。如何?”

印慈不解,問道:“既然老先生能找到文墨之人,又何必要我自己找替身?”

飛天梟哈哈一笑,道:“所謂替身,是替死換生的人,你須得親手殺死一人,我才能放你?!?/p>

印慈大驚:“我乃和尚,如何敢殺人?”

飛天梟道:“我叫你殺人,是殺惡人、壞人、奸人。不殺盡奸惡壞人,天下便無太平之日。好了,閑話少說,小的們,隨我上山去!”天亮之后,方到得飛天梟的窠穴。連綿無際一片大山。有一兩峰對峙處,中寬僅容一人進出,寨門外懸崖峭壁,設重兵把守。山石上

鏨有兩個隸體大字:山門。旁有一聯:一線開兩門,兩門合一線。踏入山門,便上石階。石階甚陡,俯身可咬到膝蓋。兩面峭壁,狀似刀切,青灰瓦暗,好像火燒火燎過一般,寸草不長,越往上去兩絕崖合之越緊,幾乎要咬合一處,上面僅露一線藍天。石階近千級,印慈直走得汗流津津,氣喘如牛。約摸半個時辰,才到達山頭。至此,天地豁然開朗。印慈極目遠眺,不覺心中稱奇:數里之內,又是十幾座小山峰從連綿大山上噴涌而出,中央一座巨峰,昂首直插云天。各峰上均扎有營盤,旌旗獵獵。到得中央巨峰下,卻無路可通,然又見云霓中有彩旗飛揚,不知從何而上。

飛天梟笑對印慈道:“這巨峰便是老朽的窠穴,小老弟看這里形勢如何?”。

印慈不由贊道:“老先生的寶寨的確氣象非凡,在這里安營扎寨,定然萬無一失?!?/p>

飛天梟道:“前面這峰,叫做靈鷙峰,是我的中軍所在。周遭有十三峰圍繞,分扎十三隊人馬,這里方圓百里連綿大山,莽莽叢林,官軍要攻,勢比登天還難。老弟安心在這里住些時日,若是喜歡,何妨蓄發還俗?!?/p>

印慈道:“匹夫之志,丹朱之色,請老先生任其自然?!?/p>

飛天梟笑道:“好好好,我不食言就是了?!?/p>

便帶了印慈徑往靈鷙峰下。

到得峰前,卻又是一番景致:峰腳一帶,天然內凹,形成一溜深巖。依著巖勢,筑成營寨。峰南面有一個洞口,在洞內左旋右轉,卻轉出一座偌大田,莊,有梵宮一幢,墻上南無阿彌陀佛猶在,門楣上卻是一塊寫著“議事廳”幾個大字的紅匾。

自此,印慈在議事廳廂房中住下,暫署山寨文案。說是文案,其實山上有何文書?不過是寫寫請客的帖子、喜慶的對聯。閑暇之時,讀一讀花縣人洪秀全所著《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訓》,講與飛天梟與眾頭領解悶。印慈得便,婉轉問,既然讀太平軍教義,為何不入教從軍?飛天梟道,天下人各有其志,各行其事,互不干涉。不過,成氣候者決非固守一山一寨者,洪氏志向遠大,所著書中可見一斑。

夜闌人靜時,印慈不禁暗自垂淚,想慧遠等僧殷殷切盼,如今正不知焦急到什么程度。日間乘便之時,便往各處探看,尋那下山之路。然不是懸崖絕壁,就有重兵把守,就是插翅也難逃出。

一日,有人神色慌張,向印慈道:“公子讓蛇咬了。寨主知你精通蛇醫,請你速速上峰救治?!?/p>

印慈不敢遲疑,連忙隨了來人速往靈鷙峰。

飛天梟見了印慈,作一作揖,把印慈一把拉到兒子床前。那小公子仰臥于床榻上,已全身腫脹,牙關緊閉,嘴唇青紫。飛天梟夫人、眾頭領女眷都圍著在抹淚。印慈翻翻小公子眼皮,見瞳孔已漲大,也吃了一驚。問何時被蛇所傷,答曰已有半日,驗看所傷右臂,見有兩個蛇牙痕,創口及周遭呈青白色,知是被青竹蛇咬傷,遂取出隨身攜帶之利刃,求飛天梟托起公子手臂,以刀刃輕輕在創口及“八風穴”上劃一十字,俯下身便著力吮吸。少頃,吸出黑血盈碗,又以鹽水細細洗凈創口,從腰上解下一小囊,取出蛇傷解毒散,用湯匙撬開公子牙關灌服。又以通管將藥末吹入公子鼻竅,那公子初始動彈,慢慢便眼皮微睜,流出淚來,印慈這才松了口氣,道:“好了,不妨事了!”

漱過口,自己也用過解毒散,索來紙筆,,開出蛇傷解毒加減湯帖子。

飛天梟道:“依老弟看,小兒之癥,幾天可愈?”

印慈道:“多則五日,少則三日?!?/p>

飛天梟大喜,道:“老弟圣手不凡。我兒痊愈之日,老朽要為老弟在這峰上唱三日大戲?!?/p>

印慈忙道:“多謝老先生厚愛,然則小生惟愿允我早日下山,不虛此行,以慰師父懸念之心?!?/p>

飛天梟長嘆一聲:“天下義士,似老弟者寡矣。好了,你安心再住幾天,待小兒傷好,我就放老弟下山?!?/p>

印慈聽了,驚喜異常,道:“老先生此話當真?那老先生的山規?”

飛天梟又一聲長嘆:“山規即人規,立得也破得。我也老了,多做些善事罷。況且你救了我兒子,功大蓋天,沒有誰認為放你會壞了山規的?!?/p>

三日后,飛天梟公子傷口痊愈,雀躍歡愉,倍勝往日。飛天梟喜極,召了十三寨頭領上靈鷙峰,果然唱了三日大戲,酬謝印慈。

這日是最后一日,要由印慈點壓軸戲,印慈再三推辭,飛天梟便代點一出《貂嬋戲呂布》。戲中伶人出場,飛天梟一一介紹。尤其對扮貂嬋的戲子大加贊譽,道:“這個女孩兒,年才十八歲,非但長得俊美異常,唱腔也清越動聽??上Ю系艹黾易隽撕蜕?,不然與你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闭f畢,哈哈大笑。

印慈聽了,直臊得耳根發紅。臺上貂嬋亦隱約聽到飛天梟之言,遂頻頻把目光投向印慈。那印慈終究是個年輕后生,少年和尚,人又長得唇紅齒白,見了如此勾魂懾魄的麗人,哪會不心旌搖動?他怕把持不住,遂把個頭低了下去,不敢再抬眼看戲。

來日,印慈向飛天梟辭行。飛天梟爽然答應,擺餞行酒,直飲至午后方罷席。飛天梟對印慈道:“惠因寺被騙去之金,恐難尋回,莫如我這里資助你萬金,你徑回惠因寺去修繕寺院算了?!?/p>

印慈辭道:“多承老先生美意,印慈感激不盡,但惠因寺所騙去之金,乃佛身之金,不尋回山,佛祖不容?!彼较掳碘?,這靈鷙山上之金,來路不明,多沾血污,用來光佛,恐怕要褻瀆神靈,再者,此行是為尋寶而來,哪能就此半途而廢?

飛天梟是何等靈醒之人,豈不知印慈心意?遂笑道:“老弟定是嫌我的金子來得不明不白,不潔不凈。既然如此,你且去尋訪你的原金。但我實話告訴你,此去世路已無坦途。你回程之日,務要上山來看我?!?/p>

印慈道:“小和尚遵命!”

飛天梟等直送出十里外,方道:“此去新州,尚有幾百里路程,望老弟一路保重?!边f過包裹,告辭回寨。印慈覺得包裹很是墜手,打開一看,里面裹有赤金二百兩?;厥淄麜r,飛天梟等已消失了蹤影。印慈策馬踽踽而行,一路尋思,飛天梟等綠林好漢不平世事,嫉惡如仇。官府稱之為賊,卻不知貧民視若救星。他們重義氣,輕生死,尚俠義,敢斗狠,身上哪有一星半點賊氣?倒是那等收糧派捐、搜刮民財的貪官猾吏,不是賊倒強似賊。

因有了腳力,印慈貪趕路程。這夜恰又有月,便乘月色策馬,匆匆而行。夜半時分,正驅策山道,忽然間陰云驟合,雷鳴電閃,頃刻間暴雨如注。借著電光看看周遭并無茅舍,只好拉著馬七撞八跌,躲入到一堵山巖之下。過了一會,雨腳漸稀,上馬欲行。忽聞身后“救命”之聲甚急,復下馬拔刀,循聲搜索,月下只見一妙齡女子倚于巖下。卻見此女似曾相識。

女子鶯聲款款:“師父莫非不認得我了,小女子便是靈鷙峰上飾演貂嬋之人?!?/p>

印慈甚是詫異,問道:“你為何也在此處?”

女伶道:“我是新州人,聽說

師父今日也要往新州,故在此處等候,好結伴同行。我原以為師父今日要早行,故邊走邊等,以致這一日間只行了些許路程。誰知到了這里又遇大雨,只好鉆進巖下躲避風雨?;艔堉g,馬又驚跑了,甚是慌恐,不禁失聲呼救?!?/p>

印慈道:“現如今只有一匹馬,卻如何是好?”

女伶道:“要不你騎馬我跟著?!?/p>

印慈道:“你乃女子,哪有我乘馬你步行的道理?”

女伶道:“或者我倆同乘一騎,可好?”

印慈忙道:“不妥不妥。何況我還是個和尚?!?/p>

女伶笑道:“和尚的身子難道是田里長的石頭縫里蹦的鐵匠鋪里打的?”

印慈臉上發臊,道:“你休要調笑我。我既然做了和尚,就要遵奉戒律。如今之計,只有你乘馬我走路了?!?/p>

女伶道:“反正夜間誰也看不見,還是我們同乘一騎為好?!?/p>

印慈道:“天色分日夜,人心則不分日夜。哪可日夜兩副面孔?好了,上馬吧,趕路要緊?!?/p>

說畢,扶正馬鞍,催女伶上馬。

女伶輕巧地跨上馬,調侃道:“既然如此,請印慈師父且做一回送新娘子歸寧的新郎官吧!”

第五章陷尼姑庵眾尼嬉戲

登紫竹寨佛緣陳情

印慈攜了女伶同行,心內雖是興奮,但總覺不便。怕俗人撞見譏諷,越發不敢走大路。好在女伶本是粵人,又慣闖江湖,道路甚熟。且一雙天足頗健,又練過武功,腳力甚好。因此十有七八,倒是印慈騎馬,她隨馬步行??纯刺烀?,又換上包裹中的男裝,變成一個英俊后生。遇上人問路,進人家去打尖,便以兄長稱呼印慈。

次日日暮時分,印慈對女伶道:“昨日走了一夜,今日又趕了一天急路,我已是疲憊不堪,想你越發勞累了,今晚是否找個客棧睡上一夜,明日早行?”

女伶笑道:“我們這等專揀荒僻小道趕路,哪里去找客棧?依我看,不如在山中找那農人草寮、獵戶窩棚,我們倆睡一宿算了?!?/p>

印慈臉騰地紅了,道:“你這個女孩子,比男人臉皮還厚。莫不是天下沒有了男人,連和尚也拖?”

女伶道:“你這話不錯。當今南粵,征戰殺伐,男丁多成了刀下之鬼,男女之數委實是陰盛陽衰。況且世上的男子雖多,像你這樣的卻不多見。說句玩笑話,你別見怪,你到底是胎里佛子;還是生后太監?”

印慈聽了,臉皮越發臊得通紅,連連道:“打鬼話!,打鬼話!”

女伶見狀,心內越發得意,便越發用言語去激他:“我自幼上靈鷙山,飛寨主夫婦待我情同親生。如今長大,婚姻之事也不容我自作主張。前日他說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實是為我倆作媒,也不知你意下如何?你若能娶我為妻,便無須做什么和尚吃什么苦齋,打什么暮鼓撞什么晨鐘。用那戲文中話說,我們靈鷙峰上造洞府,鴛鴦帳中調琴瑟,豈不勝過你做苦行僧千倍萬倍?”

印慈聽了,眼酣耳熱,心蕩神馳,渾身不由躁動難安。正自激情難抑,忽然惠因寺那一幕慘狀和慧遠等僧人的殷殷之情浮上心來,一腔滾燙熱血一下子冷下來,心內暗自苦嘆:人生在世,囿于時運。當初江湖落魄,三餐不飽,鶉衣百衲。雖是爹娘生成這副相貌,終日蓬首垢面,有誰垂憐?罷罷罷,既已皈依佛門,還是斬斷孽緣,拋棄俗念。

想到此處,不由搖頭墮淚。

女伶勸慰道:“我的言語莫不沖撞了師父?既如此,我自己掌嘴?!?/p>

說完,舉起手似要打自己耳光。印慈見了,不禁撲哧一笑。

女伶也笑了:“好了好了,印慈師父,我們夫妻不成仁義在。我能與你同行,便是三生有幸,前邊不遠,有座大乘庵,我們可趕到那里去投宿?!?/p>

說話當口,金烏已墜。西方天際,紅霓璀燦。印慈見馬下女伶,晚霞照面,嬌艷無比。又見她走得熱汗涔涔,挽袖脫扣,露出玉臂酥頸,心中不免如脫兔亂撞,一團熱氣直沖喉頭。

二人直走到沉沉暮靄籠罩的四野,才到達大乘庵。大乘庵依山臨溪,院外柳絲垂拂,景致幽雅。到得院門前,印慈有些作難,對女伶道:“庵場乃尼姑所居,我一個和尚,怎好投宿?”

女伶道:“和尚也好,尼姑也罷,還不都是佛家子弟?再者,你們和尚的寺院里,為何供奉觀音大士?那觀音菩薩可是美得不能再美的女人身。這大乘庵的佛堂上,又為何供釋迦如來?這佛祖也是俊得不能再俊的美男子。依我看,男女有別不過是凡夫俗子窮儒書蠹搞的鬼,故意剎人七情六欲罷了?!?/p>

印慈笑道:“好了,好了,就依俐在此投宿便是了。何苦又作踐菩薩佛祖?我看你呀,天生是個唱戲的,生就一張利嘴?!?/p>

女伶聽了,笑得滿臉生出桃花:“人的本性,本來應隨著自然。強拗之則易彎,久而久之反以彎為直,實在可憐?!?/p>

說畢,嘭嘭就去敲庵門,山門一開,拉了馬就闖進去。

開門的女童兒往內稟報,少頃,就有尼姑十余人出來迎迓。見了女伶,皆合掌笑道:“阿彌陀佛,到底把姍姐等來了,這位想來就是新姑爺了?!?/p>

印慈這才知道女伶名叫姍姐,又聽眾尼拿他取笑,臉上騰地又紅了。

眾尼將他二人迎入內室。印慈燈下舉目,見尼姑們年紀甚幼,大的不過二十,少者年才十五六。個個清眉秀目,豐腴修長。雖然身著寬襟闊袖皂色僧服,卻盡皆青絲高綰,天性自然。她們嘻嘻哈哈與姍姐親熱過,這才落坐奉茗。且都用俏眼來瞟印慈。印慈坐著,不兔有些局促,忙把頭勾下,此時就聞一尼道:“這小和尚哪里揀來的?”

姍姐道:“你這死妮子亂嚼蛆。他是虔州地界惠因寺的印慈師父,要往新州去辦事?!?/p>

又一尼道:“長得俊???,怕是姍姐路上勾引同行的吧?!?/p>

姍姐一口茶噴在地上,笑道:“你這個死丫頭,不怕爛了舌根。人家是貨真價實的佛子,毫不摻假的比丘。哪比你們這些假婆羅門,一個個花肚花腸,凡心未泯。休要胡說了,都出去一下,我有正經話同你們說?!?/p>

眾尼姑于是嘰嘰喳喳,你掐我我捏你地笑鬧著,隨了姍姐到外面去。印慈這時才敢抬頭,打量室內。但見此室頗為廣大,粉壁耀眼。四壁之上,掛有名人字畫;壁角幾上,置放奇花瑞草。妝奩陳設,一應俱全。一張大床上,錦被紗帳甚是整齊。當間一爐,正焚著龍涎香,香氣熏腦襲髓。說是尼姑寢室,不如說是小姐閨房。印慈雖覺渾身酸痛腿腳乏力,也不敢上床去靠一靠,只好站起來瀏覽壁上的字畫。

時過不久,有一小尼進來請印慈去用齋。齋罷到柴房沖過涼,仍回原室。尼姑們嬉皮笑臉也進了室內,一尼道:“姍姐累了,已去歇息,印慈師父就在這里安寢如何?”

印慈推辭道:“我趕路趕得渾身腌躦不堪,你們有那下等客房讓我睡一夜即可?!?/p>

一尼笑道:“師父是稀客,豈能讓你住下等客房?非但不能讓你住下等房,今夜我們眾姐妹還

要陪你聊天,免得你長夜難捱?!?/p>

印慈大驚,忙道:“這個使不得。你們與我均為出家人,所奉戒律當無二,千萬不要褻瀆了佛門圣地?!?/p>

眾尼見他發急,一齊哈哈大笑。一尼在他肩上一拍,笑道:“日里出家,夜里返俗,最合乎陰陽五行,天地乾坤?!?/p>

又一尼道:“男女不親,試問那佛祖從何而來?”

印慈道:“你們守不守沙門戒律,我不好勉強。但我一人佛門,此心已如鐵石,請眾師姐見諒?!?/p>

尼姑鵝一嘴鴨一嘴,言辭犀利,印慈索性做個沒嘴的葫蘆。

眾尼見印慈不再說話,更加放肆,便一個個說室內太熱,悶死人,于是左一個右一個脫卻罩衫,盡露出女孩兒情態。印慈見了,熱血驟奔百會,汗不由涔涔而下。他怕不能自持,舉步欲出寢室,無奈門已緊閉,無路可出,只得向隅而坐。

尼姑們談談笑笑,見印慈只是一味向隅呆坐,一言不發,方才一齊起身,道:“玩笑開夠了,這人的確是真和尚哪!”

遂一齊起身,攜了衣相率而去。印慈趕忙閂門,展被躺下。

次日一大早,印慈爬起來,欲趁涼早行。姍姐睡眼惺松敲門而人道:“昨夜已是難留客,今早又能奈客何?放心用了早餐走吧。此去新州,也就兩三日路程。這庵里備有腳力,再不用你騎馬我走路了?!?/p>

用過早餐,印慈又促姍姐早行。眾尼姑笑道:“印慈師父已將我大乘庵視作青樓,我等昨夜均做了風塵女子了?!庇旨娂姷?,“你上了紫竹,務求寨主將我等收返女隊,這個鬼地方太冷僻清靜了?!?/p>

姍姐慨然應諾。

三日后,又是日落時分,到了一座巍峨大山前。姍姐回頭對印慈道:“你要找的賊窠,就在這山中?!?/p>

印慈驚詫不已,道:“你何以知之?!?/p>

姍姐道:“我也是那賊窠中人,所以知道?!闭f完,哈哈大笑。

印慈自覺回味過來,也笑了:“姍姐休要取笑?!?/p>

姍姐道:“不是取笑,那到惠因寺騙取佛寶的‘賈佛緣,就是這山寨之主?!?/p>

印慈大驚:“此話當真?”

姍姐道:“千真萬確,我實話告訴你,我并非什么唱戲的伶人。我是這紫竹寨寨主的侄女?!?/p>

印慈臉也變了顏色;“你既是寨主的侄女,想必在靈鷙山就知道我的來歷了?!?/p>

姍姐道:“非但我知道,這紫竹寨寨主也知道。靈鷙山與這紫竹寨素有交情。你一登上靈鷙山,我這紫竹寨就接到信報,寨主便將我遣派到了靈鷙山?!?/p>

印慈嘆道:“你們既然知道了我為尋寶之人,就請你在這里將我結果了,免得我回頭去報官府?!?/p>

姍姐一聽,仰天大笑:“小師父呀小師父,你這話見識未免淺了些,莫說報官,在我們這個地界,你就是報天子,也奈何哪個不得。你離開虔州二月有余,現在只怕那里的官府也是易主了?!?/p>

印慈道:“你們這里和靈鷙山都通太平軍?”

姍姐道:“通不通沒什么要緊。要緊的是我們和太平軍一樣,都一門心思反滿虜,殺貪官,救百姓?!?/p>

印慈質問道:“既然如此,又為何往我那惠因劣寺來騙取佛寶?”

姍姐笑道:“你這一問我難以回答,且請到山寨,寨主自會告白于你。你放心,此行決不會要你這條小命,只怕還有許多好處?!?/p>

月初上時,終于進了寨門。下了馬,復蛇行斗折,才見一道城垣橫亙于前。姍姐叫開城門,進了城,來到一棟大宅院前,門前兵丁道:“寨主剛才吩咐過了,小姐與貴客一到,不必通報,可直接到大廳去?!?/p>

姍姐領著印慈,進院門,過花園,到了大廳。只見大廳里彩燈高懸,廳內東西兩排座椅,坐著十幾個衣冠錦繡的人。見了印慈,齊站起來拱手一揖,道:“貴客遠來,有失迎迓,望乞恕罪?!?/p>

印慈見了眾人,愕然不知所措。雖是姍姐在山下已說明了緣由,但乍一見“賈佛緣”、“鄒良”、“李七”等人,還是心頭撞鹿。

“賈佛緣”拱手道:“印慈師兄遠來,本應早到路上恭候,又怕驚嚇了老朋友,是故坐守山堂等候,得罪得罪?!?/p>

又問:“惠因寺匆匆別后,倏忽數月,慧遠老方丈一向無恙乎?”

印慈憤而言道:“敝寺被你們誑騙后,慧遠大師茶飯難進,幾作西方之客。我看你們這山寨倒也富庶,為何騙到我們窮和尚頭上?”

“賈佛緣”笑道:“惠因寺一行,的確有愧于惠因諸位長老,實在抱歉。但個中原委,可否容我道明?”

印慈道:“有何原委,小和尚愿洗耳恭聽?!?/p>

“賈佛緣”道:”如此待客不合禮數,我知印慈師父遠行勞頓,肚腹已空,已備素齋一席,我們邊吃邊談,豈不更好?!?/p>

于是就在大廳中擺上。大桌,布上素齋,不外乎金針、木耳、香菇、豆腐、竹筍之類,滿滿擺了一桌?!百Z佛緣”道:“印慈兄的氣色,比當日上惠因寺時不知好到哪里去了?!?/p>

印慈譏諷道:“小和尚我能有今日,也虧了賈大施主當日美言。否則惠因不納,今日也到不了你的寶寨?!?/p>

“賈佛緣”并不惱,笑道:“印慈兄對我滿腔怨恨,真令我無地自容。方才我說的個中原委,你愿聽否?”

印慈道:“你且說來?!?/p>

“賈佛緣”道:“印慈兄你知道明萬歷年間,南粵富商孫隆出巨資修繕惠因寺的故事嗎?”

印慈點點頭。

“賈佛緣”道:“實不相瞞,那孫隆是在下的遠祖。在下名紹,祖上潮州人氏。自遠祖孫隆修繕惠因寺后,多謝佛祖庇佑,倒也昌盛了好幾代。后來,滿奴奪得天下,有一上祖在新州做官,遂舉家遷至新州。不知何故,我這上祖獲罪朝廷,判了死罪,家道遂致中落。到了在下父親一代,只剩了幾畝薄田,幾近赤貧。在下先父是個虔誠向佛之人,知遠祖孫隆曾捐資惠因,便不遠千里,北上小崆峒山惠因寺進香。因其貧寒,寺僧待之如丐,不理不睬。而對那有錢檀越,則趨之若鶩,前護后擁,百般逢迎。世態炎涼如此,倒也罷了。更令人氣憤的是,該寺僧人竟然與女香客眉來眼去,打情罵俏,甚至養宿暗娼。一塊圣地,成了婊子世界、嫖客樂園。先父左思右想,覺得非出一口惡氣不可,遂設一計,裝成癲狂模樣,聲盲在佛殿見鬼,以嚇走香客?;鼗浿?,又傾產雇了幾個賣笑女子,上惠因寺裝扮鬼迷模樣,當眾自瀆。終于嚇得香客不敢上山,施主不再進寺?;菀蛩聫拇怂ヂ?,這即是前因。

“先父因貧病交加,死于鄉梓。臨終之際,囑咐在下以后要設法收回惠因寺之寶,另在桑梓地界擇一佳境,再建一寺,敬奉佛祖。在下其時年紀尚幼,聽過之后并無主見。十九年前,官兵到我村中,以捉煙客為名,為索取賄賂,拷掠無辜,其中一人因拷打致死,激起了公憤。我其時正做塾師,血氣方剛,一怒之下,率眾殺逐官兵。因害怕報復,索性引了眾人據此山紫竹寨做了綠林,官府雖多年剿我,無奈此地山高林密,剿過幾次,倒把我的隊伍越剿越大,山

寨越剿越旺。近年來洪秀全在金田村舉事,天下好漢紛紛響應,太平軍攻城破府勢如破竹。在下久想策應投奔,無奈庫藏不豐。便記起先父遺言,于是便有了那趟惠因寺之行。在下打算天下太平后,再重塑諸佛金身,以贖那刮金剜珠之罪?!?/p>

印慈聽了,半晌難言。躊躇片刻,方道:“如今惠因寺諸僧不比前朝淫惡,個個都是虔誠向佛之人。即如慧遠大師,自幼入寺,苦苦修持。你們將寺廟誑騙一空,未免太過?!?/p>

孫紹拱手道:“當今亂世,寺廟也難一味修行,你何不干脆還俗,到這里來做一番事業?”

印慈道:“靈鷙山飛寨主也有奪志之念,今日孫寨主又言,倒不如就此殺了我得了?!?/p>

孫紹忙道:“印慈兄不要發急,在下是一片忠言。實話告訴你,你那虔州地界,此時已被太平軍陳玉成等蕩平。你回去恐也難一心做和尚了。不過你既然心志已堅,我斷不敢奪你丹朱之赤。新近我已從南洋籌到巨款,那惠因寺的佛寶,我打算原璧奉還?!?/p>

印慈大喜,道:“孫寨主此話當真?”

孫紹道:“大丈夫只吐駟馬之言。你且放寬心在山寨將息幾日,容我打點整齊,再送你下山?!?/p>

印慈入了客房,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洗漱一番,脫了衣服,伸個懶腰正要上床,忽聽門環啪啪幾聲敲擊。

第六章護佛寶印慈返惠因

遭劫難二僧離崆峒

印慈聽到敲門聲,忙又穿起衣服,問道:“是誰?”

門外人發出銀鈴也似笑聲:“陌路相逢之人,何必問我姓名?!?/p>

印慈道:“原來是姍姐。小僧已經睡了,小姐有話明日再說如何?”

姍姐道:“你且開門,讓我進來,我不會吃了你?!?/p>

印慈無奈,只好拔開門閂,讓姍姐進來。問道:“不知小姐到此有何吩咐?”

姍姐道:“有要緊事要告訴你?!?/p>

印慈道:“盡請賜示?!?/p>

姍姐笑道:“你總得讓我坐一坐吧?”

印慈見自己一時性急,忘了禮節,也笑了。

姍姐坐下,沉吟片刻,方道:“前兩月在靈鷙山上,飛天梟寨主待你如何?”

印慈道:“小僧雖與飛寨主萍水相逢,但他對我肺腑相見?!?/p>

姍姐道:“飛天梟寨主與我叔父孫紹,有幾十年的金蘭之交,二人情同手足。我自幼失親,由叔父撫養長大。十歲時,隨叔父初上靈鷙峰,飛寨主見我長得伶俐,十分喜歡,將我收為義女。自此之后,我便在靈鷙和紫竹寨之間往來。飛寨主在古廟截殺胡大鵬,無意中被你撞見,欲殺你則一念你無辜,二見你是和尚。放你則又有違山規。言談之間,得知你是下南粵尋寶的惠因寺僧人,又見你是個重義氣輕生死的漢子,遂于兩難之間,把你領上山寨。一邊修書紫竹寨,請求我叔父發落;一邊讓你暫署文案,想借此促你上山。我叔父得信后,遣我前往靈鷙,見機行事。義父見我后,著實把你夸贊一番。我見義父那般喜歡你,殺機遂隱。你在山上二月余,果然矢志不渝,不改初衷,這倒勾起我的一片敬慕之心。飛寨主公子遭蛇傷,你用口吸毒,手施巧技,救了公子一命,寨主對你更加敬重。欲留你在山寨,無奈你屢屢拒絕;是故與我商議,欲為你我做媒人。我本愛慕你的人品骨氣,又是義父做主,便慨然應諾。于是假飾貂嬋,渾充伶人。沒想到飛寨主之言你仍充耳不聞,次日又堅持要下山。義父無奈,只得命我前往青龍巖等候,路上用些言語打動你,勸你返俗落草。誰知你面對麗人,竟如木偶。我其時見你那般冷酷模樣,真是臉上帶笑,心中落淚?!?/p>

說到這里,姍姐的淚止不住直往外流。

印慈見了,心如火煎,口中卻說不出什么話來,只把兩手絞來絞去。

少頃,姍姐拭拭淚,繼續言道:“次日晚宿大乘庵,我心仍不死。那庵雖說是尼庵,庵中人卻是我寨中的女隊姐妹,專一接應往來兄弟打尖住宿的。我無計可施,便與眾姐妹計議,讓她們挑起你的俗念。我躲在隔壁細細窺聽,終于知道你已病人膏肓,無可救藥了??磥砦覀兘裆蚱逕o望,但我孫姍敬你之心不減分毫。我來這里,是想問你,飛天梟寨主托我帶書給叔父,書上要叔父一定強留你做東床,明日叔父必然問你,你將如何回答?”

印慈心潮起伏,半晌不能開言。沉默良久,才顫著聲答道:“孫小姐一席話,直教我柔腸寸斷。小僧縱有千條性命,也不能報得小姐一縷情思。小姐剛才已言,你所敬慕我者,即重義輕利。我想為人者,信義第一。當初我上惠因寺,已發下宏誓,此身只做佛子,永世善修己身。丈夫食言,何以立身?恐怕佛祖也不寬恕。明日孫寨主面前,只有請小姐包涵了?!?/p>

說畢,墮下淚來。

姍姐聽了印慈之言,亦默然無言,垂淚許久,才起身告辭:“叔父處我自去解釋,但恐手下弟兄魯莽無禮,到時徒傷性命。不如你佯作答應,返回惠因寺后自然不能把你怎樣?!?/p>

次日,孫紹設宴,為印慈洗塵。席間,果然婉轉勸留印慈,并把飛天梟書中意思說了一遍。印慈見眾頭領個個虎視眈眈,又見鄰席姍姐頻把目光示己,遂慨然應諾:“印慈愿意聽命,但寨主必須允諾小僧一件事,否則印慈必不敢從命?!?/p>

孫紹道:“請講?!?/p>

印慈道:“小僧此番離惠因,實為下南粵訪珠追寶,不期竟有這般奇遇。承蒙飛天梟寨主和孫寨主臺愛,印慈感恩非淺。所言之事,敢不從命?無奈小僧別寺之日,已發過返寺誓言。如果一去不返,豈非禽獸不如?恐天地不容。今求孫寨主及諸位頭領早日打點佛寶,讓印慈押返,修繕寺廟,塑回金身。到那時再來紫竹團聚,為時未晚?!?/p>

孫紹大喜,道:“此言有理,印慈兄是誠實君子,諒你不會食言。明日在下就派人隨你押了佛寶,速返惠因?!?/p>

翌日,孫紹果然派鄒良領十余騎,分馭了原掠來的佛金寶珠,又加赤金千兩,隨同印慈啟程。姍姐含情脈脈,直送出到山下寨門之外,方灑淚而還。

數人行道匆匆,日冒炎天酷暑,夜宿荒山古寺,走得十分辛苦。路過靈鷙山時,飛天梟派人截住,延至山寨,歇了一日,聞得印慈已允諾孫寨主,歡喜至極,又加赤金二千捐與惠因。印慈欲推辭,飛天梟道:“老弟,你休要疑我銀錢來得骯臟,這些錢可是不帶半點血腥味?!?/p>

印慈無奈,只得收下。

別了靈鷙山,眾騎一出韶州,只見沿途難民熙熙攘攘。一個個扶老攜幼,神色慌張。問了情由,皆言官軍正與太平軍交戰。太平軍攻城破關,已占了南雄始興等地。官軍逃出時,付給城池一把大火。

鄒良對印慈道:“眼下戰事正熾,太平軍勢如破竹,北上南下,鋒鏑到處,無人能敵。估計此時虔州地界已經易主了?!?/p>

印慈道:“我離惠因寺已三月余,不知寺中僧眾安然否?”

遂催馬加鞭,日夜兼程。為逃避戰鋒,只揀僻靜山道行。到了虔州地.界,果然聽說太平軍主帥陳

玉成正率軍攻城。印慈心內焦急,與鄒良商議,棄了馬匹,換小船溯流而上。

將及至小崆峒山時,于江中舉目遠眺,見前方絕崖之上,一片空空蕩蕩,并不見梵宮寺廟。印慈著了慌,一味催船快行,船甫靠岸,便急急躍上岸去。急慌慌踏徑而上,到了寺邊,眼前只剩了一片瓦礫焦土,殘垣斷壁。那座千年古剎,已化作火中鳳凰。印慈不禁失聲痛哭,鄒良等人,也黯然神傷。

正悲啼間,忽聞遠處林間有人連呼“印慈”。印慈連忙收淚,循聲而去。到了林中,見存放歷代僧人骨灰的小廟尚存,扶門站著皮包骨頭的寺僧寄禪。印慈收淚不住,又放悲聲,問道:“寄禪師兄,老方丈他們現在何處?”

寄禪要過來拉印慈,腿腳卻戰抖不已,印慈忙趨前扶住他。寄禪流著淚告訴:“老方丈在寺院被燒時,投火自焚。法明師父見方丈殉難也撲進火海。其余眾僧,各自下山避難去了。你走后兩月,太平軍兵逼虔州,人多在我寺內駐扎。后太平軍放了虔州不攻,轉去打吉州,官府誣我寺已淪為賊窠,說長毛將此占為據點,命守備率兵丁驅逐僧眾。眾僧不肯離去,官軍一把火將寺院燒個精光。老方丈悲憤交加。我知你言必有信,定會返回,故爾宿此堅守,等候你回。印慈師弟呀,此等大仇不報,我等有何面目為人?”

印慈道:“當今亂世,生靈涂炭。我惠因寺遭焚,方丈殉難,哪里是什么兵燹?分明是官禍?,F在我頭頂蒼天,腳踏大地,佛祖在上,今日我始知善須從惡中來,從此以后,和尚做不成了,不報滅門之仇,我吳金石誓不為人!”

寄禪見印慈發惡誓,也挺一挺腿,道:“師弟呀,你說怎么辦吧!”

印慈把鄒良拉過來,對寄禪道:“師兄還認得嗎?”

寄禪道:“這是鄒總管,如何不認得?!?/p>

鄒良點點頭,把背上包裹卸下,取出干糧,看著寄禪狼吞虎咽吃了個飽。

印慈遂將自己下粵尋訪一事備述一遍。鄒良道:“惠因寺已蕩然無存,二位師父不如隨我速回紫竹寨。我寨已定于月內舉事,響應太平軍,到時大仇可報?!?/p>

印慈望望寄禪。寄禪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師弟,答應了吧!”

印慈點點頭,面對殘垣,厲聲道:“方丈在天之靈容稟,寄禪印慈枉作了一場沙門子弟。為報大仇,自此之后與我佛絕緣,誓殺縱火之賊,為惠因報仇雪恨!”

說畢,與寄禪跪下,向殘垣叩首三拜。

一行人背了行囊,抹去眼淚,沿著石徑匆匆下山。

過了渡口,卻見姍姐領了一隊英姿颯爽的女兵正在寺邊大榕樹下佇立守候。姍姐道:“紫竹寨、靈鷙山全部人馬正配合太平軍攻打虔州府,孫、飛二寨主命我等前來惠因接應你們?!?/p>

印慈高叫道:“好!我們今日且做殺人強盜去!”

一行人上了馬,殺氣騰騰直撲虔州府而去。

責任編輯馬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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