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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鷹

2000-06-04 21:48
當代戲劇 2000年6期
關鍵詞:厚生果果

程 海

他是個鐵匠,論輩份我叫他七伯,“人鷹”是他的綽號。他實在是一個令人敬畏的人物。個兒高極了,就是蹲在地上,也跟一個矮子站在地上一般高。不知為什么,我一看見他,就會真的想起一只兇悍威嚴的老鷹。他眉骨很高,高得像陡崖似的,陡崖上橫著兩道眉毛,又濃又黑又長,仿佛不是眉毛,而是一只展開翅膀的黑雀兒。由于眉骨太高,所以眼珠子仿佛跌落了似的,深陷進三角形的眼眶,但并不昏昧,因為那眼珠子晶黃晶黃,冷冷發光,而且好像從不轉動。當他低下頭看人的時候,就像一只盤旋的鷹俯視世間的弱生物一樣。再則,他的身形也像鷹,由于個兒太高,看人看物總要下俯,到了五十歲背竟有些駝了,加上他走路雙手從不垂著,而是抄在背后,更增加了下駝的彎度。還有他那件快遮到膝蓋的大黑棉襖,從不穿著,而是像黑戰袍似地披著,所以形象太像一只蹲著的老鷹了。另外,他還有一個讓我驚奇不已的習慣,那就是,鞋后跟從來不勾,而是像拖鞋一樣在腳上趿著走,一年四季像統帥檢閱軍隊似的,在街上威嚴地,不緊不慢地行走。

據人說,他一生只勾過兩次鞋子。

第一次勾鞋是1947年的事。他有一個妹妹,名叫果果。也是高個兒,寬臀細腰,健壯豐滿得像一頭白馬駒子。臉蛋兒更俊,俊得像美人楦子楦出來的。特別是那一對黑眼珠,黑得像墨、像漆、像兩顆發生了日全蝕的太陽。黑本來是最暗、最晦、最悲傷的顏色,但果果的黑眼珠卻是黑色的奇跡,因為它最亮,最明,甚至可以說光芒四射!只是上面那兩道眉毛太立太陡了,嘴角兒也不是嫵媚地向上挑起,而老是生氣似地朝下沉著,給人一種凜然的執拗的感覺。也許她和哥哥一樣,都是鷹的傳人。但鷹的性格對于女人來說,并不適合,因為她太不會溫柔了,太冰冷了,冷得叫人打寒顫。雖然村里的小伙子,都饞她,愛她,想娶她,一當見了她卻又都像老鼠見了貓兒,小氣兒都不敢喘了,哪還有膽子談情說愛!久而久之,果果便成了村南古廟里那座冷冷清清的泥觀音,只能欣賞,不能受用。所以她到了二十歲,還未找到婆家。女兒一大,就有了心事。果果雖說面上冷,心口兒那塊肉可像凡人一樣熱。她終于在黑屋子里呆不住了,每天都是倚門而立,一邊做針線活,一邊有意無意地向大路上熙來攘往的行人瞟。誰知瞟呀瞟呀竟瞟出事來了,有一位過路的國民黨連長被她一眼瞟邪了,到了晚上,帶了一個勤務兵,用刀子撥開門栓闖進屋去,將果果反綁起雙手強奸了。而人鷹七伯這天碰巧出門打鐵,在主人家里吃過晚飯才回家?;丶規资锫?,又是趿著鞋子慢吞吞地走,等回到家,妹子已跳井了。老娘一見他,兩聲就哭絕了氣。而那個連長和勤務兵,早已跑得無影無蹤。

據說這時候,人鷹才平生第一次勾上鞋子,然后從鍘子上刷地一聲卸下鍘刀,順著那兩個雜種逃走的方向,“飛”了。也許“飛”還不足以形容他追趕的速度,因為他的那兩條罕見的長腿簡直和夸父一樣,一步丈五,百步一里,快得像毛駒溜(松鼠)蹬籠子。還有人形容說:快得像過年放的那種地滾炮!“刷刷刷”幾鍋煙工夫,就追上了逃跑者。他先掄起鍘刀——鍘刀也許要寫入“世界之最”,因為我沒有見過比它更大的刀,刀長有五尺,刃寬一尺,舉在手里,就好像舉起小門扇一樣——朝那個勤務兵斜劈下去,“喀喇喇”一聲響,刀鋒砍過肩膀、肋骨、盆骨,把一個身軀砍成了兩個馬蹄形。這時,前面奔跑的連長已回過神來,掏出盒子槍,朝著“人鷹”開火了,據一些人傳說,有幾發子彈打進了他的身軀,但就像種子鉆進土地一樣,根本不能傷害他。另有一些人傳說,那位連長一見他就嚇傻了,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高大的人。加上夜很黑,只能看見一個黑糊糊的人的輪廓和那把大得出奇的刀的輪廓,所以,他竟以為遇見復仇的路神了——鄉村人傳說,路神的個兒像塔一樣高大——手便簌簌打顫,幾發子彈嗖嗖地飛到頭頂的星空中去了,也許打死了一縷風或一小片云彩。七伯追到了眼前,大鍘刀往連長的脖子上一剌,想把那顆腦袋剌下來,卻連一星兒血也沒有剌出來。因為鍘刀是鍘草用的,極薄,剛才砍過那么多的骨骼,刃兒早卷得像荷葉一樣,鈍了。他只好拿它當鋸,咯吱吱地來回拉。那連長受不了這份活罪,噗嗵一聲單膝跪在地上,說:“爺爺呀,活做快些!”活仍是做不快,因為刀實在太鈍了。下面持續很久,近似滑稽的慘狀,讀者完全可以想像出來??傊?,他把他殺死了。

以后,他的鞋又是趿著的了,不緊不慢地趿著。那一張鷹似的冷漠的臉,在經過那次流傳很廣的、傳奇式的、膽略驚人的復仇事件后,并沒有增加一絲一縷的自豪,也沒有因妹妹的不幸增加一絲一毫的痛苦。他還是那個他,那個老樣子,仿佛已經發生過的那件事太小了,小得像衣服上的塵土一樣,應該撣進往事的垃圾里去,根本不值一提。雖然我常??匆娝跓狒[的集市上賣鐵器,在人聲喧嚷的莊稼地里和眾人一起干活,但我想,無論在什么地方,他的靈魂都像荒原一樣孤獨呵!

??!鷹??!

果果跳井后的第二天早上,七伯在村里找人打撈尸體,但誰都不愿意去,一則因為他在村里太逞能,太霸道了,人緣不好;二則因為從幾十丈深的井里打撈死人,并且是年輕女尸,靈魂不干不凈,誰敢呢,但是后來還是有一個人去了,這人是施厚生。

人鷹搖著轆轆,用繩子將厚生吊下井底。井口有兩個婦女,用兩面圓圓的梳頭鏡子,將紅燙燙的陽光反射到井水里。井水清亮清亮,里邊什么也沒有。施厚生用腳在水底污泥里踩了踩,也沒有踩到什么,后來抬起頭,才看見果果緊貼著井壁站著,全身沾滿了稀泥,頭發也濕得像青草一樣。原來她并沒有死!厚生想用繩子掛在她腰上,把她吊上去,但她根本不想活,她想死。這位全村最漂亮的姑娘此刻兇狠得像一只母狼,一邊尖聲嚎哭,一邊亂打亂咬,兩臂掄得像風車似的,不許他靠近她。

厚生的臉面被抓得鮮血淋淋,上衣也被撕爛了。但井上面那個照鏡子的婦女看得清清楚楚,厚生一直沒有還手,也沒有用暴力強迫她,只是輕輕地說了幾句什么,這幾句話在井筒里嗡嗡地響,一個字也聽不清。但這幾句話一定有某種神秘的威力,因為果果一下子癱倒了,不抵抗了,乖乖兒讓施厚生用井繩縛在了腰上。

而人鷹根本不想看到一個活著的妹妹,他吭哧吭哧把果果吊上井臺,等解下繩索,卻出人意料地掄起銅瓢大的巴掌,“啪”地打了妹妹一個耳光,然后手往背后一抄,昂起頭,趿著鞋走了。

果果“哇”地一聲嚎哭,又往井口撲。旁邊那個婦女,慌忙扔下鏡子去攔,但已經遲了。幸好厚生這時踩著腳窩上到井口,用頭又把她頂了出來。

出來后,又往里撲。這時那兩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婦女,忽然變得像孫二娘一樣兇猛,一個抱腿,一個摟腰,硬是把果果拖到里屋里去了。

但村里熟悉果果的媳婦婆婆都說:“這女子不會活了,遲早要辦喪事的?!边@悲慘的推測主要來自果果的性格,因為她和哥哥一樣,血管里流的也是鷹血。她不同于村里那些溫柔敦厚、克己忍讓的姑娘,好像自由廣闊的草原上跑來的一匹未馴化的野馬,性子極其剛烈。她想干什么,就一定要干什么;她說要死,就一定非死不可。

但果果并沒有死。原因并不是畏懼死(她們這個血統的人,對什么都不畏懼),而僅僅是因為哥哥威逼她、強迫她死。

人鷹覺得,妹妹既然被污辱了,那就只有以死了結這件事。

果果被拖進里屋,仍然拼命地掙扎。絕望有時也會變成極大的氣力,那兩個婦女這時已被她折騰得精疲力盡,她們幾乎同時流下了無可奈何的眼淚,因為這如花似玉的姑娘再過一會兒,注定會掙脫她們,自盡身亡了。

偏巧人鷹這時趿著鞋從外面回來了,經過這間屋子時,站住腳,驚訝地瞪著眼睛,仿佛很詫異妹妹為什么還沒有死?

“放開她?!彼f。

兩位婦女沒有動,迷惑不解地互相望著。

“放開她!”他又說,聲音十分威嚴。

“她會死呀!”倆人一齊說。

“讓她去死!”他說。

而且走過去,用腳撥開了水井蓋兒。

果果忽然不掙扎了,臉上涌現出一種近似滑稽的表情,接著“哈哈”狂笑起來,笑聲尖得像鷹唳一樣。

她輕輕推開那兩個抱著她的女人。

“你們回去吧?!彼>氲卣f。

接著,平展展地躺在炕上,呼呼地睡了。

一聽哥的話,拼命往井邊撲的果果暫時安靜下來了。

等到半夜三更,她從家里跑出來,像一個幽靈,到處游蕩,尋找死的去處。這時候是不可能有誰去救助她的。莊稼漢們做了一天的重體力活,都疲倦得像抽了筋似地沉沉入睡了,就是被小牛犢踩一蹄子,也不會醒來呀!

但有一個人醒著。他蹲在街當心的石碾盤上。

他是施厚生。

現在該說說厚生了(論輩份我叫他哥)。

他是村里一個最不幸的男子漢。他不是本村人, 1945年才從外地遷來的。他上無父母,下無兄妹,剛來的時候,是一個人,到現在還是一個人。說他不幸,因為他幾乎是一個殘廢人。他右手小時害過惡瘡,母親用細瓷片給他割瘡放膿時,不小心割斷了腕筋,成了瘸手,鐮刀似的朝內腕彎著。他的左足先天不足,走路腳后跟不能著地,只能用前腳掌一踮一踮地走。由于手瘸腳踮,干不了重活兒,又由于是個軟心腸,做小生意手松秤高,賺不了錢反倒賠錢,所以,到1947年,他還住在一孔地窖里,就像兔子住在黑幽幽的土洞里一樣。

他倒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兒,長眉大眼,唇紅齒白,俊得像戲臺上的小生。而且皮膚里仿佛含有抗紫外線元素,雖然整天站在金晃晃的陽光下干地里的莊稼活,也曬不黑。本來憑他的臉相,他會成為我們村里的潘安的,但狠心的造物主卻在他左眼仁里又生了一小點藍翳,像是那溫柔善良的靈魂,在眼仁里向每一個看到的人揮舞著一束表示親切的蘿卜花。

這個可憐的人,生下地沒有占有遺產和母愛(他母親生下他就死了),卻占有這么多的殘疾!村里一位私塾先生,送給他一個風趣但絕無諷刺意味的雅號——“施公”。其原因之一是,他姓施,而歷史上有位很有名的施公,也是一位四肢都有殘疾的人;原因之二是,厚生也和那位施公一樣,有一個能說會道替別人排憂解難的舌頭。這舌頭補償了其它一切不足,因為這舌頭太巧了,能說得八哥下樹!能說得死人睜眼!還有一句更妙的形容是:在厚生家里栽根木棒槌三年后也能學會說話。

其實,他說的都是平平常常的話。既不是至理名言,也不是訓詁教誨;既不是你愛聽的,也不是你不愛聽的。只不過你心里缺什么,他話里就有什么;你渴望些什么,他話里就藏著什么。他和小孩說話的時候,他就成了小孩;他和乞丐說話的時候。他就成了乞丐??倸w,和他說話,你會產生一個錯覺,覺得他就是你,你是在和你說話。

有兩種人畏懼和他說話:一種是邪惡者,和他說話,就像和良心說話一樣;一種是賊,和他說話,就像和法官說話一樣。

言歸正傳。那天晚上,他安安靜靜地蹲在石碾盤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鐵匠家緊閉著的大門。

他很有耐心地蹲著,一動不動。他雖然也很累,也很想放翻身子在碾盤上睡一覺,但他一直醒著,眼睛睜得像杏子一樣。后來瞌睡得不行,他就用指甲死命地掐自己的耳朵。

又等一會兒,那扇大門“吱呀”一聲開了,閃出一個苗條的黑影,黑影迅速移動著,不像是走,而像是跑。但看起來竟像一朵云一樣飄,很快飄過街道,飄過村口那棵黑森森的大槐樹,又飄到灰幽幽的曠野里去了。厚生猛地竄起身,跳下碾盤,追那個黑影去了。

這天,隔壁的豆腐匠三伯要給鄰村一戶過熱鬧事的人家送豆腐,由于沒有鐘表,起身過早了。他說他推著地轱轆車兒過龍骨壕的時候,看見壕邊上有兩個拉拉扯扯的黑人兒。慢慢地,兩個黑人兒又攪成一個黑人兒。但聽聲音,分明又是兩個人。而且一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

“我要死!我要死呀??!”好像是果果的聲音,很高很尖。

“……”那男人咕咕噥噥地勸說她,聲音很低,很微,一點兒也聽不清。

“不,我要死!”那女人仍喊著,只是喊聲比剛才弱多了。

“……”那男人此時的聲音像雨打樹葉,又急又密。

“我要死……”叫聲已低得像嘆息一樣,沒有一點兒勁頭了。

等三伯撂下豆腐車子,躲在路邊的楊樹棵子里在細察看的時候,兩個黑影已經一聲不響了。后來,慢慢地朝村子方向回去了??从白拥男螤?,女的仿佛被男的攙扶著。男的走路一顛一顛,背影很像施厚生。

豆腐匠三伯的說法我相信,果果果真沒有死,她活下來了。

不久,果果就出嫁了。

關于她出嫁的傳說很多,我聽到的傳說是:就在豆腐匠三伯看見那兩個黑人兒后的第二天,果果去找哥哥。

哥哥正在打鐵,手里的大鐵錘,正在把莊稼人認為是世界最堅硬的鋼鐵,燒得通紅,搗泥一樣在砧子上搗著。

“哥!”

人鷹嗯了一聲。繼續他征服鋼鐵的事業。

“從今天起,你就當我跳井死了?!惫f。

叮當!叮當!

“你就當你沒有過我這個妹妹!”

叮當……叮當……

“既然當我死了,就不要管我;活人管活人,活人不要管死人!”果果繼續說。

“你究竟想干啥?”人鷹終于聽出了話里的滋味,撂下大錘,黑眉毛向下壓了壓,問。

“我要嫁人?!惫f。

“嫁給誰?”

“你不用管。我愛嫁誰就嫁誰,活人不要管死人!”果果堅決地說。

“我要管!你還沒有死!”七伯兇狠地說。鉗子又夾起一塊鐵,在砧子上錘了起來。

果果走開了。眼里卻流下了兩行淚水。這事很不尋常。因為這家人流眼淚,就像六月天飄雪一樣罕見。

果果的哭震動了人鷹,他低下頭嘀咕了一陣,忽然恍然大悟似地說:“啊呀!妹子大了,該嫁人了?!?/p>

第二天,他托了三個媒人,給果果四處尋找婆家。

三天后,媒婆找到了一個鰥夫。七伯并不告訴果果。他換了一身見客的衣服,趿著鞋子,去跟人家會一面。他很滿意。

一是那人是個鰥夫,而果果是失過身的,正相配;二是那人長得人高馬大,能干活下苦;最重要的一點是,那人也是鐵匠,人不親行親,作親后他和他可以經常說說打鐵的事。于是便朝媒人點點頭,說:“行!”

回家后,他把果果叫到跟前。

“把你姨叫來?!蓖A送S终f,“讓她給你做幾身新衣裳?!?/p>

“做衣裳干啥?”

“給你找了個主兒,人家七天后要娶人?!?/p>

“我不去!”

“為啥不去?”

“我沒有見人?!?/p>

“我見了!”

“你見了你跟人家去!”

“胡說。人家娶的是你!”

“娶我就要我點頭。我同意!”

“我是哥,為大,應該做主?!?/p>

“大怎么樣!你是你,我是我。誰也別想強迫我?!泵妹玫膽B度和哥哥一樣強硬。

“你瘋了!”

接著是“啪”地一記耳光。

“我說了算!”

其實,這句話是多余的。因為那記耳光就已經表明,什么都不能改變了!在等待出嫁的七天里,果果的態度十分反常。她一點兒也不憂愁痛苦,整天笑眉笑眼,樂樂呵呵的。這天,人鷹在街上碰到了厚生,當時厚生正蹲在門口的半截碌碡上抽旱煙。

“你過來?!比塌椪姓惺终f。

“你過來?!焙裆舱姓惺终f。

很奇怪,整個村子,只有這個肢體不全的人敢蔑視人鷹。更奇怪的是,人鷹一見厚生,個兒立刻就矮了;厚生一見人鷹,個兒立刻就高了。

相持了好大一會兒,最后還是人鷹走了過去。

“啥事?”厚生從容地問。

“你算一算,”人鷹說了果果出嫁的日子后,說,“這是不是個好日子?”

“不好!陽風忌!撞黑煞,撞白煞?做生意折財,辦婚事主兇!奪人之志,欺人之心,神鬼不容!”厚生咆哮似地說。

意外的是,這一連串很厲害的話,不但沒有激怒人鷹,反而將他震懾住了。他全身猛然一陣顫抖,一句話也不說,蔫蔫地回家去了。

果然,出嫁的那天半夜就出事了。當丈夫抱著果果求歡時,果果忽然從懷里掏出一把精鋼打的小刀子,在對方大腿根部捅了一個血窟窿。對方也毒打了果果,打折了她的左胳膊,還拔掉了她一綹頭發。

等第二天天剛亮,婆家的人將她用門扇抬回娘家,往門口重重一丟,還丟下了一紙休書。

這是1947年,我出生的那一年發生的故事……

果果受了重傷,那條折了的胳膊,像用皮繩子掛在膀子上的木棍,來回晃蕩著。痛苦使那張美麗的臉變得像白雪一樣圣潔。她躺在未出嫁時屬于她的那間屋子里。從早到晚,村里的嬸嬸姨姨姐姐們,川流不息地來到這間屋子看她。她們摸著她身上青紫的傷痕,一個個哭得像秋雨似的。但果果不哭,甚至也不呻吟一聲。仿佛受傷的不是她,而是她們。

七伯這時在哪里呢?他蹲在他的鐵匠爐邊。他既不去請醫生,也不去看妹妹一眼。因為妹妹又一次反抗了他的意志,而且被人家用休書休了,恥辱呵!他真想趴到祖先的墳上大哭一場。但他沒有去哭。因為他不會流淚,只會流鮮紅的血。

一整天,他的身邊來來去去走動著許多看望妹妹的人,而他誰都不理,也不屑去理。他什么也不想看見。他叮叮當當打著鐵,一聲緊似一聲,手臂使勁揮舞著鐵錘,近乎于頑固地改變著那塊鐵的形狀。從他身旁走過的人,一個個都很怕他,縮著脖子,躡手躡足地走,好像那把鐵錘砸的不是鐵,而是他們的腦瓜。

到了午飯時分,施厚生一踮一踮走進來了。他大概是從莊稼地里剛干完活回來的,滿身都是泥土和汗水,他徑直走進果果躺著的里屋,一句話也不說,把她扶起背在背上(奇怪的是,她一點兒也不反抗)。屋子里的其他人一下子嘩然了,后來又默默地提心吊膽地看著他一步一步往外走。經過那個鬼門關似的鐵匠爐時,人鷹提著鐵錘忽地站了起來。大伙兒的心也跟著忽地提到了嗓子眼上。然而什么也沒有發生,只是對峙的雙方四道目光像同時伸出的刀鋒一樣,“嘎啦”碰撞了一下。

圍觀的人群立刻像勝利了似的,忽地涌出光線陰暗的屋子,到了大門外面。他們看見厚生背著果果,走呀,走呀,一直走到自己那孔寒傖的土窯里去了,又都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因為厚生未免膽子大過頭了,竟敢把一個大閨女背到自己家里,難道人鷹是惹得起的嗎?再者,難道不怕別人說閑話嗎?

半下午,太陽剛剛斜下村口那棵老槐樹頂的時候,有一輛地轱轆車兒從城門洞里吱呀吱呀推了進來。車上坐著東坡村那位有名的接骨匠張三。

人們又議論開了:白天就算這樣,晚上怎么辦?孤男寡女住在一起,總有些犯嫌吧?后來又猜測:厚生大概是有意于果果。但是,即就是這樣,也該先去提親呀,像這樣不明不白住在一起,算什么呢?!“在議論中,有幾個肢體健全,心里偷偷愛著果果的男子,竟憤憤然了:“人鷹這回怎么了?難道要甘心忍受施公的侮辱嗎!”

但人鷹卻安之若素。他整下午都呆在家里,叮叮當當地打著鐵,那打鐵聲像諸葛先生在西城彈琴一樣,一點兒也不慌亂,一點兒也不焦躁,甚至比平日更富于節奏感。

吃罷晚飯,天色已是黑沉沉的了。他一個人蹲在炕沿上,慢吞吞地抽了三袋煙,然后,跳下炕,在鍘刀上卸下鍘刃,扛在肩膀上往外走了。

臨出門時,他勾上了鞋子。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勾上鞋子。

天空是藍黑色的,空曠而高遠。沒有月亮,只有螢火似的星光,一切都看不清楚了,一切都成了一個影子。只有那顆啟明星紅得像流血似的。

人鷹大步流星,正要走下那孔黑幽幽的土窯去,忽聽窯頂的草地上,有人懶洋洋地拉長聲音說。

“老七,我在這兒?!?/p>

人鷹稍一愣,接著將鍘刀從肩上取下來,提在手里,走了過去。

說話的人是厚生。他沒有睡在窯里,而是一個人躺在被夜露浸得水淋淋的草地上,肚腹上只蓋著一片破破爛爛的麻袋。他安安靜靜地盯著那個越來越近的龐大身軀,和那把碩大的、森森發光的鍘刀,連動都沒有動一下。甚至當人鷹已站在身邊,高高舉起鍘刀的時候,他還是這么躺著。

鍘刀沒有急于落下來,而是凝固了似地停在頭頂灰藍色的夜空里。倆人都不說一句話?;ハ嗨浪赖赝?。四只眼睛紅得像四顆燧石一樣,熠熠地冒著火焰,仿佛在竭力灼燒對方的靈魂。后來呢?這傳說沒有“后來”,因為另一種傳說是:躺在草地上的厚生,根本不屑和人鷹對視,閉起眼皮,竟在那把大鍘刀下睡著了,而且打起長長的鼾聲。

據一位目睹者說,最后,那把鍘刀沒有落在厚生的脖子上,而是落在人鷹的肩膀上了。這位上陳村最偉大的人物,平生第一次像斗敗了的公雞,耷拉著腦袋,仿佛害羞似地跑回家去,關上了大門。

果果骨傷好利落后,厚生就送她回家了。人鷹有點過意不去,掏出一把錢當藥費還給厚生,但厚生沒有接,只說了句:“只要你把她當人看就成了!”

人鷹鼻子里哼了一聲,把那把錢摔在了門外的地上,算是心債錢債兩清了。后來,這些錢被一群小孩子撿了去。

據傳,果果后來有一次央求哥哥說。天下的男人,她只看中厚生。他兩次救了她。她要嫁給他報他的恩。

人鷹低下頭想了好大一會兒,忽然抬起頭,奇跡似地開口了:“成?!闭f完,臉上還出現了極罕見的笑容。不過,他又提出了三個條件。一是要厚生親自登門求親;二是要備足彩禮;三是要厚生做上門女婿,過門后,必須尊他為家長,凡事都要聽他吩咐。

當天,人鷹又在街上碰見了厚生。本來,打過幾次交道后,每見到“施公”,他總有一種失敗感、被懾服感。但現在,他的頭又高高昂了起來,覺得自己最終還是贏了對方。

但施厚生并沒有去他家求親,后來也沒有。

有人說,厚生愛著果果,可是更愛他的自由。他不愿意當上門女婿受制于人鷹。

也有人說,厚生壓根兒就不愛果果。他幾次救她,僅僅只是出于善良的同情心,有人甚至還聽見厚生說過這么一句話:“咱是鵓鴿,人家是鷹,鵓鴿和鷹不能臥在一個巢里?!?/p>

時間,就這么一年一年地過去了。

我十五歲上初中的時候,厚生已經三十七歲,而果果也是三十五歲的老閨女了。倆人仍然都是孤身,也仍然和過去一樣,安安靜靜過著各自的日子。只不過厚生漂亮的臉龐上,已有了硬硬的髭須和細細的皺紋,那個美麗窈窕的果果,鬢上也過早生出了白發。

人鷹七伯呢?他也老了許多。生產隊不讓他打鐵了,認為那是棄農經商。他現在也和其它社員一樣,一天三晌拉著架子車干活了。只不過他個兒太高,像“巨人國”的居民,拉著架子車,就像拉著一輛小小的玩具車一樣。

施厚生在土改時分得了兩間瓦房,再也不住土窯了。那土窯里生滿了幾丈長的刺槐條子和雜草,住著許多在夜間啼叫的小生物。由于他有手腳殘疾,一直被評為“六分勞”,干一些較輕的農活,生活過得清清苦苦,不過也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困難。

村里和他同齡的男人既尊敬他又瞧不起他。因為他們都已娶妻養子,而施厚生卻還是一個光棍。光棍死的時候,是不能裝棺材的,也是不配堂而皇之埋在公墓里的。古老的風俗認為,一生沒有娶過親的人,不算是成人,只算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有時候,我不免悲傷地想,他死的時候,大概要被用席子卷起來,胡亂埋在龍骨壕的瓦礫中吧?但他本人似乎并沒有什么悲觀的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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