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腳的感覺

帥　銳

這是一位久別的朋友的一段經歷，本不該公開的，但朋友并不介意，她說，這或許是人生的寫真吧———

大學四年，直到畢業的最后一天，他們的手仍緊緊相扣在一起，最后，他背著簡單的行裝隨著心愛的人到了她落腳的地方，謀了一個不盡人意的職業。他是負荷著父母沉甸甸的哭聲離開故土的，他是家中惟一的獨子。

他們結婚了。結婚似乎使一切趨于了真實——是令人沮喪的真實。她漸漸發現自己選擇的伴侶是多么的平庸的一個人：笨拙、木訥，沒有社會活動能力，有時還突發蠻不講理的暴躁。她慢慢地任性起來，言談舉止間流露出對他的厭倦和不耐煩。

愛人的感覺總是敏銳的。他很快覺察到了她變化的緣由。但他什么也沒有說，沉默而溫順。但該來的還是要來。

一天上午，兩位大學時的朋友來他們的小家閑坐，話語中不時聊到哪位同學成了“大款”，哪位校友仕途順達，哪位“名花”高嫁權門等諸如此類的話題，似乎那些昨日還衣衫暗淡的難兄難弟們轉眼間都已脫胎換骨直上青云。小夫妻附和著朋友的言語，臉上都有些訕訕的。朋友走后，她窩在沙發里，一聲不吭。

“怎么了？”他輕輕地問。她長嘆了一聲：“沒勁?！?/p>

“別多想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過日子就得平平淡淡?！?/p>

“平淡？那為什么有那么多人住著洋房開著私家車放著影碟吃著海鮮？人家怎么不滿足平平淡淡？我就看不慣咱們的生活方式！沒有本事沒能耐過上好日子就罷了，還口口聲聲地說什么‘平淡，無聊！”

“你才是真正的無聊！”男人重重地甩出一句話，摔門而出。

她愣了愣，委屈地失聲痛哭起來。她哭了很久很久，漸漸睡著了。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看見男人蹲在沙發前，正細心地給她洗腳。就在這時，她忽然看見男人頭頂幾根悄萌的銀絲，心中不由怦然一動。

他們和解了。和解了一次以后，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爭吵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激烈，和解也顯得越來越勉強越來越無奈。每次都是她先挑戰，每次都是他妥協。男人以極大的耐性和張力容納著女人，然而，最后的戰爭和最后的和解方式還是到來了。

去法院辦理離婚手續的前夜，男人照例端來一盆溫熱的洗腳水?！霸蹅兏魅讼锤魅说牧T?！彼淅涞卣f?！白屛以贋槟阆瓷弦淮伟?，這也許是最后一次了?！彼男娜滩蛔∫活?，慢慢地脫下鞋襪，伸出腳去。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她不語?！拔蚁胍幌伦影涯隳_扭斷?！彼圆徽Z?！翱墒俏也蝗绦?，因為這樣做雖然留住你的人，卻再也不會留住你的心了?！?/p>

“現在你已經留不住我的心了?！迸私K于開口了。

“我知道?！蹦腥苏f。當他端起洗腳水向屋外走去時，忽然轉過身來：“不過，我也想要你記住，生活真的很平淡，生活中的愛情也是一樣。它們平淡得就如我手中的這盆洗腳水，有點兒雜質，有點兒渾濁，甚至有些異味和臟物，可你不能不承認你洗腳時的感覺是舒服和醉人的?！?/p>

“把它倒了吧，不要再為自己找理由了?！迸酥敝钡囟⒅?。

離婚后的女人如出籠的飛燕，很快奔波到南方闖蕩自己的天下。數年之后，她已小有成就——小有財產，小有地位和小有名氣，她認識很多男人，他們送給她不少時髦女人用的物品，而她總是淡然以對，總覺得這些男人缺了點兒什么。

一個深秋的夜晚，她因生意上的緣故留在某個小城里，賓館的條件不好，早早地停了水。她向服務員要了兩壺開水，開始泡腳——因為可以天天洗澡，她已經很久沒泡過腳了。當她把腳伸入水中，一種溫暖而舒適的感覺即刻傳遍全身。在這一剎那，她忽然想起了那個常為她洗腳的男人，想起他為她洗腳、摳她腳心逗她發笑的情景，想起他為她洗完最后一次腳時說的那番話。多少年了，留在她心里的卻還是他，他的遷就，他的寵縱，他的體貼，他的無微不至的憐愛……

幾天之后，她回到昔日的小鎮，男人已經遷走了。女人找到原來的蝸居，從鄰居手中接過了他留給她的鑰匙，打開門——一切如故。

天下起了雨，小鎮上的人們驚訝地看著她：一個女人頭頂粉紅色的腳盆，寂寂地走向車站。

（地址：江蘇省淮安市淮鋼集團轉爐廠 郵編：223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