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駛向北斗東路

2008-09-03 09:17王祥夫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08年8期
關鍵詞:干貨高山電話

王祥夫

1

整個下午,干貨都特別的興奮。

干貨的兩只耳朵一直留意著車上的廣播。

干貨自己也說不清自己是想聽到那個關于尋包兒的廣播呢還是不想聽到,下午三點到三點半之間是說評書的時間,評書要說半個小時,要在平時,干貨會在這個時間段抓緊時間拉幾個客,但干貨決定不拉了,先把肚子喂飽了再說!他到這會兒還沒吃中午飯,中午的時候他和他女人去了一趟大姨子家,干貨一進門就對他大姨子小聲說:“姐,有好事了,有好事了!”干貨的大姨子不知道妹夫碰到了什么好事,她還沒有做中午飯,她的飯總是吃得很晚,這樣她就可以多粘些鞋底子,她男人死后她就一個人過,天天在家里給溫州人粘鞋底,臉給粘鞋底的膠嗆得都是綠的。干貨就把那個包兒拉開讓自己大姨子看了一下,干貨的大姨子被包里那么多的錢嚇了一跳,忙把手上粘滿了膠的手套甩了,連問出什么事了?出什么大事了?怎么這么多錢?干貨說讓您妹妹跟您說,看看是不是好事,看看還能有什么事能比這事好。

干貨這時候覺得肚子餓了,停好車,干貨進了順城街那家朝北的小面館,他選了一個臨窗的小桌,這樣可以在吃飯的時候照應一下自己的車,那些毛頭總是喜歡用涂鴉筆到處亂涂,到時候想洗都洗不掉。干貨要了一碗面,外加一個給醬油鹵得發黑的雞蛋,還有一條兒炸豆腐,要在以前他還會再加一個肉條兒,不過最近面館老板說肉條兒沒法子賣了,肉價漲得太厲害,以前一個肉條兒才兩塊錢,現在要賣到三塊五毛錢。干貨很喜歡吃這家面館的肉條兒,那紅彤彤的肉條兒,肉皮給肉湯泡得老厚,吃起來真是香。

雖然面條很香,但干貨還是吃不到心上,一碗面“呼呼呼呼”吃得飛快。

干貨一邊吃面一邊看小面館墻上的那個綠塑料殼子表。

面館里很熱,老板只穿一件二股筋背心,他過來和干貨開玩笑:

“是不是和小姐約好了?要來他媽那么一下子?”

干貨說來他媽一下光錢不行,還要身體。

“就你這身體!”面館的小老板說就怕俄羅斯女人也得舉手投降。

“這兩天可不行,這塊兒地方累得連自己老婆都不想,還敢想別人?!备韶浥呐难?,說這幾天一回家就他媽想睡覺,你看這滿街都是人,亂哄哄的,就像是沒過過年似的。

“再來點兒面湯?”面館的小老板說。

“不了不了?!备韶浤ㄗ煺f。

擦擦嘴,點支煙,干貨從面館出來,對面銀行的玻璃猛地晃了他一下,有幾個女人在對面上來下去地擦那幾塊大玻璃,但玻璃上亂七八糟的涂鴉就是擦不下去,那幾個女的動了刀,刮得玻璃“吱吱”亂叫。干貨下了臺階,上了車,迫不及待地開了車載收音機,交通臺剛好開始播“為您服務”節目,是主持人高山播的,高山的嗓音特別好,干貨特別愛聽他主持的節目。高山先播一則尋人啟事,在這個亂哄哄的世界上,又有一個人走丟了,而且還是一個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尋人啟事播過,又響過一陣子零零碎碎的音樂,接下來,干貨就聽到了他又想聽到又不想聽到的那則尋物啟事。干貨趕忙把自己的黑殼子手機取了出來。這時有個中年乘客上了車,“呼哧呼哧”抱著好大一摞雜志往車上擠,終于擠了上來。干貨顧不上問這個乘客去什么地方,他只聽廣播,廣播里說:“劉女士于今天上午在乘坐一輛夏利出租車從東華門往新世紀花園的路上不小心把一個黑色的皮包丟在了車上,包里裝有巨款,請撿到的司機師傅與131××××8211聯系,劉女士必有重謝?!睆V播里這么一說,干貨馬上就想起來了,肯定就是那個女的,胖胖的,在北斗路上的車,上了車也沒什么話,穿著一件半舊的紅羽絨服,領口袖口都又黑又亮,根本就不像是個有錢人的樣子。干貨把車放到最慢,用自己的手機把廣播里的那個號碼記下了,坐在他旁邊的中年乘客把那摞子雜志捯了一下手,側過臉看干貨,看干貨往手機上記號碼,忽然說:“巨款,什么巨款?要是巨款肯定就丟不了,丟四千五千不好找,丟一大筆巨款一般不會找不到?!备韶浾f那為什么?中年乘客說,一上三萬就是大案了,丟十萬二十萬還不是大案中的大案,到時候會在所有的出租車中搞排查。

“搞排查?”

“一個挨著一個查?!敝心瓿丝驼f這種事不會查不出。

“跑同一條線的車多著呢?!备韶浾f。

“那也不難?!敝心瓿丝驼f失主到時候還要當面認人。

“拾金不昧?!备韶浐鋈幻摽谡f出了這么四個字,這連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

“現在誰還講拾金不昧?不偷不搶就是好人中的好人了?!敝心瓿丝托χf。

把中年乘客送到地方,干貨把車停在了路邊,他的心里很亂,剛才那個乘客說得對,他們公司也曾經搞過排查,那次是有人在出租車上丟了一臺筆記本電腦,把失主急得跟什么似的,說他那筆記本里有國家秘密,找不著就要出大事了,也許美國都要有行動了。結果后來查來查去還是給查到了,那次就是排查,把所有司機一個一個叫去盤問,還讓那個失主認人。干貨的心里現在只有一件事,該不該給那個丟包兒的劉女士打個電話。

干貨把手機上記下來的電話號碼看來看去,直看得心煩起來。

“去不去華林街?”這時有人彎腰在車外邊問。

干貨讓乘客上車,才走不遠,路又堵了,前邊是亂哄哄的一片車,五顏六色的車殼子在冬日的太陽下閃閃爍爍,干貨只好把車停下來,不知停了多長時間,前邊忽然又通了,而干貨還在想該不該打電話的事。

“前邊都動老半天了,師傅!”坐在一旁的乘客說。

干貨這才聽見后邊的車喇叭早已“嗚里哇啦”響成一片。

“媽的×,還會不會開車!”

后邊的車趕了上來,司機從車里探出頭來罵。

“你又不是趕著去豬場投胎!”干貨說你罵什么罵。

2

把乘客送到北斗南路,干貨已經打定了主意。

干貨覺得自己應該給那個劉女士打個電話,十萬不是個小數字,快過年了,自己女人說得靠譜,別弄出個什么大事才好,再說那黑皮包是那個花里胡哨的年輕人先看到的,誰知道那個年輕人怎么回事?誰知道那個年輕人現在是不是已經把這事告訴了交通臺?干貨決定了,先打個電話問問,就說是給自己朋友問的,看看那劉女士怎么說?干貨想好了,這個電話必須要在電話亭里打,絕對不能用手機打。從北斗南路出來,干貨把車開到了東邊的臨河花都,這地方是商品樓工地,夏天拆房的時候這地方就像是挨了炮轟,現在這里又平靜得出奇,那五六個黃顏色塔吊在那里靜靜立著,等待著春天的到來。工地東邊是個小樹林,西邊往下走就是結了冰的“甘果湖”,當年干貨還在這里參加勞動,也不知挖了多少湖泥,湖邊這時連一個人都沒有,湖上倒有一圈閑人在滑冰,也只是轉圈子,一圈一圈地轉,干貨看清了,其中一個人是一邊轉圈一邊抖空竹,空竹一下一下拋得很高。

人家的日子怎么就過得那么滋潤?干貨看著那邊,在心里說。

干貨進了電話亭,電話亭里邊的玻璃上噴了一行又濃又黑的涂鴉:“啊,我要×你!”

干貨在身上摸硬幣,把硬幣放在了手心。

“就說電話是替朋友打的?!备韶泴ψ约赫f,把硬幣拋了一下。

“就說朋友太忙走不開?!备韶浻謱ψ约赫f,把電話摘了下來。

電話一打通,干貨愣了一下,接電話的竟然是個男人,這讓干貨嚇了一跳,怎么會是個男的?干貨拿不定主意了,是說話?還是把電話放下?

“喂喂喂喂?!彪娫捓锏穆曇羲饷杀€,這人好像還沒怎么睡醒。

“你是不是131××××8211?”干貨小聲說。

“你說吧,劉女士是我的保姆,是不是你撿到包兒了?”電話里的男人說你先說說包兒什么樣,有什么特征,你在什么地方撿的?那輛出租車又是什么顏色?

“你是不是131××××8211?”干貨又說。

“未必撥什么號你自己都不清楚?你撥的什么號?”

干貨聽得出來,電話里的這個男人蒙眬之中有些煩,這男的說他已經接到七八個這樣的電話了,有幾個人還竟然在電話里要求先把好處費給他們。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撿到了包兒?”這個男的在電話里說。

干貨定下心來,兩眼看著外邊,說自己雖然不是那個撿包兒的人,但那個包兒自己見過,干貨就把那個黑皮包兒是什么皮子,什么拉鏈兒,什么牌子都說了出來,還包括包兒上的一個小細節,那小細節就是包兒上有個不怎么起眼的小口子,很小很小的一個小口子,這種細節一般人根本就不會知道。

“那小口子給用什么膠粘了一下?!备韶浾f。

“你在什么地方?”電話里的聲音馬上清晰起來。

干貨沒說話。

“你朋友叫什么?”電話里的男人又說。

干貨的手指在玻璃上劃了兩道,想隨便說個名字,但一時不知道該想個什么名字。

“怎么不說話?”電話里的男人說,“你朋友什么條件?”

“好處費?”干貨把話接上了,小聲說,“我朋友想問問你那邊能給我朋友這邊多少好處費?”

“你說呢?”電話里的男人說。

“這事得你說?!备韶浾f你是失主。

干貨聽到電話里一陣子窸窸窣窣,那男的又在電話里說了:“名字,身份證號碼?”

“身份證!”干貨說根本就不可能告訴你身份證!告訴你身份證干什么!

“我們互相又不認識?!彪娫捓锏哪腥苏f。

干貨有些慌,他沒想到還會有這種事?!安灰矸葑C行不行?”

“哪家出租車公司?”電話里的男人說。

干貨說這與公司無關吧?“這是你和我朋友私下的事,我又不是開車的?!?/p>

這個男人在電話里停了停,說:“你是不是就是那個司機?”

“不是?!备韶浐鋈换帕?,想把電話放下了。

“是也沒關系?!彪娫捓锏哪腥苏f,“這樣吧,時間,地點,約一下?!?/p>

干貨結巴了一下,說我過一會兒再給你打電話吧,我這會兒有點事,辦完了事再給你打好不好,我還得和我朋友再商量商量。不等對方說話,干貨已經把電話慌里慌張地放下了。

干貨給自己點了支煙,隔著電話亭的玻璃看著那邊。

湖上那個人還在轉圈,還在拋空竹,這下真不巧,忽然一下子摔倒了。

干貨從電話亭出來了,電話亭外邊也亂糟糟噴了些涂鴉,鮮紅的心臟、鮮紅的生殖器和鮮紅的嘴唇!還有一支貫穿在心臟上的箭。干貨望著那邊,那人已經站起來了,又在冰上轉了起來。干貨想自己是不是應該再找個電話亭?把好處費的事說定了,能不能對半兒分,最好各五萬?干貨忽然覺得這么做是不是有點兒虧?那個包兒要是不給失主呢,是他們自己不小心把包丟車上的,不給失主,那十萬不就都是自己的嗎?十萬可不是個小數字!這么一想,那個花里胡哨的年輕人又在他腦子里出現了。

“操!”干貨把煙頭扔掉了。

3

剛剛離開電話亭,干貨被自己的手機鈴聲嚇了一跳。

干貨手機的鈴聲是雞叫,一聲比一聲尖銳,乘客常被這鈴聲一驚。

街道上背陰處的堅冰給太陽照得十分刺眼,六七個警察在路邊鏟冰,冰屑都飛到了干貨的車玻璃上。干貨把手機放到耳朵邊上,電話是他女人打來的,他女人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來顯得特別特別遙遠,他女人語氣神秘地問他現在在什么地方?能不能馬上回來一趟?他女人告訴干貨她這時還在她姐姐家里。干貨說是不是讓我去接你?干貨的女人說事情沒你想得那么簡單,你最好馬上回來一趟。干貨的女人在電話里把聲音放得更低,說快過年了,咱們可別上了別人的當才好。干貨女人的話讓干貨一時摸不到頭腦。干貨說你說什么?有什么當可上?不會有什么當吧?再說街上也沒賣“上當”這種東西的地方!干貨的女人在電話里說你還有心開玩笑,你也不想想,一個人怎么會把十萬塊錢忘在車上?會不會是假幣?會不會人家把假幣放在車上做圈套?讓你傻×往里鉆!你敢保證那個花里胡哨的年輕人就沒記住你的車牌號?現在的年輕人不偷不搶就是好的了,還會發現有包兒他自己不打開?反而乖兒子樣拱手交給你?

干貨女人的意思是先不要管這包是什么人的!“要是假幣麻煩可就大了?!?/p>

“假幣!”干貨說你瞎說什么。

“現在許多人都用假幣設套兒你知道不知道?”干貨的女人說到時候人家說你掉了包兒,跟你要十萬你怎么說?到時候你有嘴也說不清,你去什么地方給人家找十萬?把房賣了?住豬圈?或者是住0號垃圾箱?

干貨給自己女人的話嚇了一跳:“要是這樣誰也別在這個世界上活了!”

“現在的人們什么壞主意想不出來!”干貨的女人說。

“再好好兒看看?!备韶浺税涯前鼉豪锏腻X都一張一張好好兒看看。

干貨的女人說她和她姐已經看了老半天了,“人都差不多看暈了?!?/p>

“你對著光?!备韶浾f上邊有水紋就不會假。

“好像是模模糊糊?!备韶浀呐苏f這事有些蹊蹺,現在的人搶還來不及呢,怎么會把這么多錢一下子給丟掉?恰好又丟在你的后邊座上,恰好又來那么個花里胡哨的年輕人,哪會有這么巧?也許就是那個年輕人設的套兒。

“不會吧?”干貨忽然也擔心起來,他不打嗝了,好了。

“你回來,咱們去一下銀行?!备韶浀呐苏f。

“不會是假幣吧?”干貨又說。

“要是呢?”干貨女人說。

“不可能是假幣吧?”干貨又說。

“要是呢——”干貨女人的聲音變尖銳了。

“哪能會有那么多假幣?”干貨說。

“要是呢!”干貨女人在電話里更急了,干貨的大姨子也在電話里說了句什么。

干貨真的有點害怕了起來,剛才接電話的為什么是個男的?會不會就是那個花里胡哨的年輕人,會不會真有圈套?會不會自己已經落到什么圈套里了?要是這樣那就太糟了。

“我剛才給丟包兒的人打過電話了?!备韶泴ψ约号诵÷曊f,“你猜怎么樣?想不到接電話的是個男的,怎么會是個男的?廣播里說丟包兒的人是劉女士,應該是個女的才對,那男的說那劉女士是他的保姆?!?/p>

“看看看!看看看!”干貨女人的聲音更加尖銳起來。

“怎么會是個男的?”干貨說。

“也許就是個圈套!”干貨女人說你還不趕快回來!

干貨把方向盤朝左打朝左打,把車掉過來了。

4

干貨瞇著眼看著前邊,過了兒童公園再往東,十字路口一過就是他大姨子家,那地方叫蘋果園,可那地方連一棵蘋果樹都沒有,不但沒有蘋果樹,連杏樹都沒有,都是些遲早要拆掉的爛房子,那些爛房子的周圍又都是些爛垃圾。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街上的小販更多了,年貨都已經擺到了大街上,花生、柿餅子、核桃、雞、雞腿、雞翅、雞頭、土雞、西裝雞、豬頭、豬蹄子、豬尾巴、豬里脊、豬心、豬肺,還有鞭炮,花花綠綠的鞭炮擺得到處都是。干貨把車停到了大姨子家對面,這樣車一有響動,他馬上就會知道,干貨車上的報警器特別靈,天上打雷它都會“啊呀啊呀”叫半天。晚上聽著車叫,干貨有時候會忍不住笑出聲,他覺得自己的車太像女人了,打個雷也會“啊呀啊呀”叫半天。

敲開大姨子的家門,那股子濃重的化學膠水味就又一下子撲了出來。

干貨發現他女人和大姨子已經都穿好衣服了,甚至都準備圍圍巾了。

“走吧走吧?!备韶浀呐苏f。

干貨的女人和干貨的大姨子已經把那十捆錢又換了一個包兒,那十捆錢已經給干貨的女人和他的大姨子一張一張看過,結果是越看越糊涂,越看那些錢越像是假幣,幾乎是,沒一張像是真的。這會兒那十捆錢又都給一捆一捆捆扎好了。

“都幾點了?!备韶浀呐耸莻€急性子,她把放錢的包拎了起來。

“不急不急,先讓我喝口水?!备韶浾f怎么說我也得看看。

“肉眼根本就看不出來?!备韶浀呐苏f咱們還是快走吧。

“去銀行到底好不好?”干貨端著水缸子,“你說咱們這么做會不會引起銀行保安的注意?”

干貨女人的意思是只要別去有熟人的地方就行,“誰認識誰?”

干貨說就怕不認識人人家不給你做這事?!白詈脛e去銀行?!?/p>

“要不去超市?”干貨女人看著干貨,說超市的驗鈔機隨便用。

“不行不行?!备韶涶R上表示不同意,眼下要過年了,超市里人又多,你在那里“嘩啦嘩啦”驗了一萬又一萬,旁邊的人還不眼紅死?亂哄哄的被人搶了怎么辦,到時候也許美國都會廣播這件事了。

干貨伸手到袋子里把錢拆了一沓,抽幾張出來,用手揉揉。

“沒問題吧?!备韶浻弥兄笍椓艘幌?。

干貨的女人馬上把手指伸過來,說你看看這兒,你再看看這兒,是不是不那么清楚?

干貨的女人這么一說,干貨也拿不準了,他把錢又放到眼前。

“走吧走吧?!备韶浀拇笠套影褔韲狭?,她也是個急性子,她們姊妹三個都是急性子,干什么都風風火火的。

“不去超市咱們就去銀行?!备韶浀呐苏f。

“那咱們就去銀行?!备韶浾f要是假幣,到晚上就扔他媽公安局門口。

干貨把他大姨子給他倒的那缸子水喝了,水里也有股子粘鞋底的膠水味,喝了水,干貨的主意忽然又有了:“要不,去了銀行就說是包工隊年底要發工資,想知道這錢會不會有問題?”干貨甚至已經編了故事出來,“就說去年包工隊發的工資里邊有不少假幣,人們給假幣害苦了,弄得許多人連年都過不了,全家老小哭得哇哇的,還有人要上吊?!?/p>

“到時候銀行的人問是從哪個銀行取的假幣你怎么說?”干貨的女人說。

“就說誰知道包工頭是從哪個銀行取的?”干貨說。

“要都是假幣,人家銀行把咱們都扣了怎么辦?”干貨的大姨子說到時候哭得哇哇的可能是咱們,咱們連年也別過了。

干貨沒主意了,愣在了那里,如果這十萬塊錢都是假幣,銀行就很有可能會把他們扣住,然后再一點一點展開調查,也許還會弄成個什么大案,到時候不但母親的病會加重,兒子的學習也許都會受影響,弄不好還得再轉一次學校。

“真要出了事到時候怎么說?”干貨看著自己女人。

“不會一萬一萬地驗?”干貨的女人忽然拍了一下手,有了新鮮的主意,“十捆錢打十個包兒,去一個銀行驗一萬,再去一個銀行再驗一萬?!?/p>

“對,一萬一萬地驗?!备韶浀拇笠套诱f。

干貨也認為這個主意相當的好,這么一來就不會引起嫌疑了。

干貨的女人馬上去找報紙,“嘩啦嘩啦”把十捆錢又分開了,再用兩個塑料袋子分裝好。

“不行不行?!备韶浾f最好找十個塑料袋子,去一個銀行拎一袋兒。

干貨的大姨子又去找塑料袋子,找好了,再一一分開,共十個塑料袋兒。

“行了吧?”干貨女人說這下行了吧?

干貨的大姨子提著塑料袋子左看右看?!皬耐膺吙床怀鍪清X吧?”

“看出來又怎么樣?”干貨說咱們出門就上車,小偷未必就敢跳到車上。

5

干貨拉著自己女人和大姨子去了銀行,路上車多,車走得非常之慢。

干貨一路把喇叭按得“嘟嘟嘟嘟”響,但喇叭按得再響,車還是像個老蝸牛。

干貨和他女人大姨子又在車上合計了一下,到了地方,干貨在車上等,他女人和他大姨子一萬一萬地進銀行里邊去驗,其余的錢就都放在車上。

車雖然開得慢,但還是慢慢過了洞天賓館,這家賓館是用防空洞改建的,鐘點房算是市里最最便宜的,一小時只要十元錢,所以許多情人都喜歡在這里開房間做事,所以這家賓館越來越出名。過了洞天賓館,車再往西,慢慢慢慢往離兒童公園不遠的那家銀行開,那家銀行離干貨大姨子家最近,干貨他們準備第一家就先去這家??斓竭@家銀行的時候,車在十字路口處又堵了。干貨的大姨子這時忽然想起了什么,指著外邊,說:“看看看,看看看,就這個小區,就這個小區,去年就是這個小區?!备韶浀拇笠套诱f就路邊這個小區,去年有家人一下子就丟了三十萬現款,后來那小偷給抓了起來,警察調查那家人的時候那家人卻死都不肯承認丟過錢。

“你說他們為什么不敢承認?”干貨的大姨子問干貨。

干貨笑笑,這事他早就聽說過。

“他敢承認,他要是承認了還不鬧出個更大的案子?”

干貨的大姨子忽然憤怒起來,說憑什么他們有那么多錢!“因為他們的錢來路不明!”

“有錢人的錢有幾個是來路明的?”

干貨說我們色織廠大前年連地皮都賣了,我們廠當年多風光,產品都銷到上海!連上海人都穿我們的產品,可現在地皮賣得一寸都沒剩,工人一分錢都沒有,廠長卻去北京買兩套房子,他的錢來路明不明?

“這錢要是來路不明就好了,到時候……”干貨大姨子的聲音忽然小下來。

干貨從后視鏡里看著大姨子,說人家已經在交通臺播了。

“播了?”干貨的大姨子說。

“播了,那還不播?!备韶浾f。

“說沒說好處費的事?”干貨的大姨子說。

“說必有重謝,這種事,往壞里想就是拿不到一分錢咱們也不算賠?!备韶浾f。

干貨的大姨子忽然生起氣來,說不給好處費就是不給他們!

“沒那個花里胡哨的小伙子就好了?!备韶浾f也許那小伙子已經把咱們的車號記住了,也許那小伙子已經把咱們給舉報了。

“什么小伙子?”干貨的大姨子說。

“花里胡哨的小伙子?!备韶浾f包就是人家先在車上看到的。

“是不是跟小北他表哥一樣,燙一頭黃毛?”干貨的大姨子馬上開始表示自己對大妹妹的不滿,她側過臉對干貨的女人說看看你二姐把偉偉慣得像不像個人樣,水開了都不懂得動手關一下煤氣!褲兜里整天放著個避孕套,他結婚了嗎?他才十八,他避什么避!

干貨忍不住笑了一下。

干貨女人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三個人都忽然笑了起來。

6

從銀行出來,路邊的燈早已經亮了,對面飯店燈火輝煌,門口有一群人在嘻嘻哈哈。

干貨和他女人還有他大姨子三個人簡直是心花怒放,那些錢居然沒一張是假幣。

干貨又去電話亭給那個男的打電話。干貨的女人和干貨的大姨子在車里等著。

電話通了,接電話的還是那個男的,那男的一下子就聽出是干貨,在電話里說:“等等,等等,我再來兩下子?!备韶洸恢离娫捓锏倪@個男的“再來兩下子”什么意思?等了片刻,這個男的才又拿起電話說話,說:“干了就不好弄了,要趁濕,你快點兒說?!?/p>

干貨不知道什么干了就不好弄了,這個男的在弄什么?

“怎么樣,你朋友那邊怎么樣?”電話里的男人說你那個司機朋友也太忙了吧。

“快過年了嘛?!备韶浾f是朋友就應該互相幫助,不幫忙還叫什么朋友。

“你又換了個電話?上午不是這個號?!彪娫捓锏哪械恼f你怎么不用手機打?

“我沒手機?!备韶浾f。

“出租車司機沒手機誰相信?”電話里的男人說。

“我跟你說過我不是開車的?!备韶浀哪X子亮了一下,他對自己的這種機智忽然很滿意。

“你真不是司機?”電話里的男的說。

“我是搞水果的?!备韶浾f完這句話就后悔了,他覺得不應該說自己是賣水果的,說別的什么不好?比如說自己是警察,或者是工商。還可以說自己是稅務,或者是記者,但他不能說自己是這些人,這些人哪個沒手機。

“你那兒有沒有西番蓮?!彪娫捓锏哪械暮鋈粏?。

干貨不知道什么是西番蓮?!笆遣皇欠?”

電話里的男人說看你也不是賣水果的,西番蓮味道最特別了。

“你不是賣水果的吧?”電話里的男人說。

“我主要搞蘋果?!备韶浾f富士蘋果,黑富士、紅富士、綠富士、藍富士。

“那你更應該有手機,做生意沒手機怎么行?”電話里的男人說你沒手機怎么聯系業務。

“剛丟了?!备韶浾f過了年準備再買個新的。

“讓你朋友給你買?”電話里的男人笑著說,“你朋友應該給你這個好處費,你打一個電話換一個地方挺辛苦,大臘月的你這么辛苦?!?/p>

干貨說打打電話有什么辛苦,這要辛苦,干別的還不都辛苦死了。電話里的男人既然把話說到了好處費上,下邊的話就好說了,干貨放低了聲音,他朝外邊看看,電話亭周圍根本就沒人,但干貨還是把聲音放得很低。

干貨說:“那個,那個,那個好處費的事怎么說?”

“你先說你能不能代表你的朋友?”電話里的男人說。

“當然能?!备韶浾f要不我朋友怎么會托我打電話。

電話里的男人停了一下,好像在和旁邊的人說什么。

“請問能給多少?”干貨又問。

“快過年了,五千,怎么樣?”電話里的男人說。

“不行不行?!备韶浾f那也太少了吧,“太少!”

“五千還少?你一年能掙多少?”電話里的男人說。

“太少太少?!备韶浻终f,看看外邊。

“一萬,一萬總可以了吧?”電話里的男人說就不說拾金不昧吧,也不能這樣。

“要是讓別人撿上,也許你那十萬一分不剩都會姓了別人?!备韶浾f現在這種人太多了,你們是碰上好人了,別看我的朋友是出租車司機,但我朋友是好人,現在是什么時代,你以為雷鋒還活著?他要是活著也老了,只剩下一把白胡子!

“一萬不少啦?!彪娫捓锏哪腥苏f你朋友是什么意思?

“四萬?!备韶浾f。

電話里的男的吃了一驚:“別以為錢在你們手里就可以獅子大張口?!?/p>

干貨覺得自己拿電話的手都有些抖了,他本不想再說什么,但他的嘴好像是一下子不由他了:“要是我,丟十萬能有五萬回來我就會高興得見人就叫爹!”

電話里的男人笑了,說:

“他媽的,還有這么說話的,兩萬!就給你們兩萬?!?/p>

干貨的心“怦怦怦怦”亂跳了起來。

“兩萬不少了吧?”電話里的男人又說。

“不多?!备韶浀男奶酶鼌柡α?。

電話里的男人說你約個時間吧,別啰嗦了。

干貨說快過年了,你那邊可能也等著用錢,“兩萬就兩萬吧,明天上午怎么樣?”

“明天上午?”電話里的男人想了想,說行。

干貨又說了個地點:“北斗路行不行?”

“行?!彪娫捓锏哪腥苏f離他們館不遠。

干貨不知道電話里的這個男人說的是什么館?!暗俏颐魈爝^不去……”

干貨剛才已經和自己的女人還有大姨子合計好了,這種事要做得十分周密才行,明天的事還是由他,他女人,他大姨子三個人來做,到時候他們會裝著誰也不認識誰,他裝著不認識她們,她們也裝著不認識他,電話里的這個男的又沒見過干貨,他只聽過干貨說普通話,到時候干貨改說滿口家鄉話就馬上又是另外一個人了。干貨到時候要裝著跟這件事沒一點點關系,裝著是臨時在街上打的出租車上的司機。

“明天讓我朋友的女人給你把包兒送過去?!备韶浶÷曊f有人出車禍了。

“你那個開出租車的朋友呢?”電話里的男人說。

干貨小聲說就是他的車出事了,“要不他今天就自己給你打電話了?!?/p>

“噢——”電話里的男人說那就讓女的來吧。

“女人你還不放心?”干貨說。

“長什么樣兒?”電話里的男人說我得知道她長什么樣,到時候別弄錯了。

干貨想把自己女人的長相說一下,但好像一下子怎么都說不來了,干貨女人的長相也太一般了,只是那兩個乳房好像比一般人大一些,其他就都太一般了,太一般的事其實最最難說。干貨想起了自己女人經常穿的那件很薄的橄欖綠小大衣,除了橄欖綠小大衣,干貨又把自己女人的小靈通號碼告訴了電話里的男人。

那男的忽然在電話里笑了一下,說這事搞得有點像是特務接頭。

干貨笑了一下,卻沒有出聲。

干貨準備掛電話的時候那男的又在電話里問衣服是什么顏色?

“橄欖綠?!备韶浾f。

“還橄欖綠!”

“橄欖綠半大小大衣?!备韶浻终f。

“還半大,這回有錢了,能穿全大的了?!?/p>

“媽的!我老婆未必就穿不起!”干貨在心里說,“你呢,怎么認你?”

“到時候我在手里舉一枝臘梅?!?/p>

“更像特務接頭?!备韶浻衷谛睦镎f,忍不住笑了一下。

7

干貨差點睡過了頭,他好長時間沒像昨天晚上那么興奮了。

新的一天早就開始了,干貨拉上自己女人和大姨子急匆匆去了光華路。

車還沒開到地方,干貨遠遠地就看到那個人了,那人在那里把兩只腳跺來跺去,手里果然舉著一大枝電話里說好的臘梅,那是一枝很大的臘梅,這幾天臘梅還沒大開,所以街上手里拿臘梅的人沒幾個?!熬褪撬?,就是他?!备韶浀呐苏f除了這個人就不會是別人。

干貨把車慢慢貼過去,貼過去。

這是個瘦瘦的男人,頭發亂亂的,但人很精神,穿著件很漂亮的帶帽子的那種尼泊爾粗線毛衣,看樣子像個搞藝術的。

干貨把車停在了這個男人的身旁,干貨的女人下了車。

“橄欖綠?!边@個男的看了一下干貨女人,笑了一下,手里的臘梅沒處放,又拿不進車里來,他就把它放在了車頂上,他抬腿進了車,坐在干貨旁邊的座兒上,說掉不下去吧,小心別把我的臘梅掉下來。

這個男的一上車干貨就開始說家鄉話。

“包呢?”這個男的一上車就說。

干貨的女人對干貨說這地方人太多,“師傅你好不好再往前開開?!?/p>

干貨就把車順著東便道往東開,車開出了東便道,再往東就是火車站了,那里是一片陽光人來人往,烤白薯的爐子熱氣騰騰,誰也弄不清楚那地方為什么有那么多烤白薯的。

“行了吧?”那男的說還要往什么地方開?

干貨用家鄉話對自己女人說:“停不停?”

“師傅你再開,再開?!备韶浀呐顺筮吙戳丝?,她發現后邊好像有輛車跟著。

干貨就繼續開,火車站很快就過了,往東開,就是去三橋的路,往南開,車就又拐進市里了。路邊有許多人在鏟冰,因為要過年了,戶外的衛生活動就是鏟冰。

“再往前開,再往前開?!备韶浀呐苏f,她回過頭看看,那輛車又不在了。

“這又不是干什么?怎么還開,把包給我就行了?!蹦莻€男的說。

干貨沒聽這個男的的話,把車又朝東開了開。

“停停停?!边@個男的生氣了,“往哪兒開?還真當是特務接頭?”

干貨在前邊又用家鄉話問了一聲:“停不停?”

干貨的女人說要不就這兒吧,干貨女人說話的時候干貨的大姨子一直不開口,她的手緊緊地抓著那個包兒,這會兒,她把這包兒交了出去,交給了那個男的。那個男的把包兒拉開,手伸到包兒里去摸,摸了一遍,又摸了一遍,突然說:

“怎么?是八萬?”

“不是說好的嗎?”干貨的女人說那兩萬不是說好了嗎?

“那也得先把十萬交給我,再由我拿兩萬給你們,你們連這規矩都不懂!”

“八萬沒少一分吧?”干貨的大姨子說了話。

那男的看樣子根本就不想把錢細數一遍,這時氣了,卻非要數了,他把那八沓子錢取出來“嘩嘩嘩嘩、嘩嘩嘩嘩”數起來。數好了,又把錢放包里,開了車門,人還沒出去,又回過頭很生氣地說:

“沒你們這么辦事的,誰讓你們先下手把好處費拿走的!”

“八萬沒少一分吧?!备韶浀拇笠套佑终f。

“這種事,哪有事先就把那兩萬扣了的?!蹦悄械陌衍図斏系呐D梅花取了下來,氣鼓鼓的,他想攔一輛車,那邊來車了,但司機看到了那一大枝樹枝,車停都沒停。

干貨在車里看著這個男人,把車慢慢慢慢倒著,干貨想把車倒回去掉個頭。那男的忽然又揮揮手里的臘梅跑了過來,生氣地說:

“停停停!把我捎回去!”

“去原來的地方?”干貨用家鄉話說。

“現在的人就是見不得錢!”這個男的把臘梅放在了車頂上,又上了車。

干貨用家鄉話說:“爹親娘親都不如錢親?!?/p>

“我記住你的車牌兒了?!边@個男的忽然對干貨說。

干貨把臉掉過來,說你記我的車牌干什么?我又沒怎么你?!澳闶裁匆馑?”

“你會不會說普通話?”這個男的說。

“不會?!备韶浾f我是外地人,才出來做事,東南西北都搞不清!

“你每天都戴墨鏡?”這個男的說。

干貨大聲說你別用這種眼光看我好不好,我一個開車的知道你們什么屌事?

“你們認識不認識?”那個男的問干貨的女人。

干貨女人說:“天下的出租車司機多著呢,我男人就是出租車司機?!?/p>

“你拿這么個包兒,包里又不是放了一卷衛生紙,你敢隨隨便便打出租車?你不找個熟人?”那個男的說你這話誰相信?鬼才相信!現在誰敢這么大膽子?

干貨佯裝生了氣,用家鄉話大聲對自己女人和大姨子說:“到地方你們就趕快下車,或者你們有事下去說,你們是干什么的,要不我把你們都拉到局子里去?!?/p>

到了北斗路東邊的便道,這個男的一跳下了車,在車外彎下腰說:

“誰還不會演戲,錢倒不重要,我畫一幅畫又是十萬!但是沒有這種規矩!”

干貨也跳下車來,用手摸摸,很生氣地說要看看是不是車頂給劃了。

“你以為這是鋼筋!”那個男的憤怒地把手里的臘梅揮了一下。

干貨又上了車,他一踩油門,把車“呼”地開出去,那個男的被甩在后邊,人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不見了。干貨的女人和大姨子這才在后邊笑了起來,直笑得東倒西歪。干貨女人說剛才我緊張得汗都要流到鞋子里了,建設你知道不知道,多虧建設你家鄉話還說得來,多虧建設你說的那個劉女士沒來,要是那劉女士來了你還不把馬腳露出來。

“兩萬!兩萬!兩萬!”

干貨把汽車喇叭拍得好響。

“他媽的!”干貨說:“我這一生一世最最開心就是今天!”

車過華中路那家大超市時,干貨的女人忽然要干貨陪她去轉轉超市。

超市里人很多,是人擠人,干貨他們就人擠人地看來看去,干貨女人看到什么都要問一下,底氣像是一下子就十足了,這底氣就是他們現在有了兩萬,那兩萬明明白白是他們的了。干貨的女人甚至拉著干貨去看了一下仿皮大衣,仿皮大衣最便宜也得五千一件。而干貨的女人居然說:“咱們一下子就可以買四件!”其實她什么也舍不得買,一件過年可以穿的上衣才要兩百多,她看了又看,還試了一下,最終還是說過了年天就要熱了,明年再說吧。她倒是誠心想要給干貨買一件仿皮的上衣過年穿,干貨卻執意不肯,說小北上學到處要錢。

轉到最后,老婆桂玲執意要給干貨的老媽買一身保暖內衣。

干貨小聲對老婆說:“你這是想討好我還是想討好我媽?”

“我高興討好誰就討好誰?!备韶浥苏f。

干貨說隨你討好誰都行,誰讓老子今天高興!

“看看你,我姐還在呢!”干貨的女人指指走在前邊的姐姐小聲說你想給誰當老子?

“你說我什么時候一下子搞定過兩萬!”干貨在自己女人耳邊說。

干貨的女人忽然在干貨身上擰了一下,擰得干貨一跳。

“你干什么你!”

“我看看是不是在做夢?!备韶浥诵÷曊f。

“那我擰擰你?!备韶浾f。

8

“干貨干貨——干建設!”

有人一邊開車一邊喊干貨,把頭從出租車里探出來說干貨你這家伙到底什么時候請客?說話的是干貨的師弟劉小喬,干貨在出租車里說了句什么?誰也沒聽清,車一下就開了過去。劉小喬的車馬上又趕了上來,劉小喬對旁邊車里的干貨說:“發財發財!干貨你發大財了!”干貨在出租車里又搖了搖手,什么意思呢?沒人知道。

干貨的事,有些人們知道,有些人們注定不會知道。

人們已經知道了干貨在車上撿包的事,這種事根本就無法保密。

但人們怎么會知道干貨這兩天忽然有些焦頭爛額的感覺,事情的發展遠比干貨想得要復雜的多,那件事情并沒有被他搞定,事情還在發展,而且是朝著對干貨很不利的方向發展。讓干貨想不到的是那個電話里的男人居然就是畫家白小石,白小石是市里的名人。白小石的憤怒遠非干貨能夠理解,白小石覺得自己好像是受到了侮辱,他直接去了交通臺,他和交通臺的主持人高山是老熟人,那個尋包啟事就是高山幫他播的,白小石接受了一次交通臺的采訪,因為憤怒,白小石說話十分不客氣,十分尖刻,交通臺不但做了采訪,他們還把白小石請到臺里做了一回現場直播嘉賓,這個現場直播節目在“社會萬象”欄目里播出。這個欄目一直做得很火,欄目主持人就是高山,白小石在直播節目里不但批評干貨,而且把出租車公司也都搭在了里頭。為了這事,出租車公司的頭頭們都很不開心,快過年了,大家誰都不愿多事,這種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原說不上怨誰不怨誰,所以公司的頭頭們也不好怎么表態,也不好做什么處理。

公司劉經理是干貨的師哥,這天對干貨說:“要不你先回家休息他媽幾天!”

干貨不敢發火,但話卻也不那么動聽:“我休息誰給錢?你給?”

“你要注意影響?!眲⒔浝碚f快過年了,最好別把記者給我鬧到公司里來!

干貨說我怎么就影響不好了,“有人給你好處費你要不要?”

劉經理瞪起眼睛說你急什么急?下邊的話,沒說。

“又沒有法律規定不可以收好處費!”干貨又說。

劉經理瞪瞪眼,把話還是說了出來:“人家畫家白小石也沒有說錯你,好處費天經地義必須由人家交給你才是,你怎么有權利事先就把那兩萬好處費拿走?”

干貨的嘴一下子張得老大,不說話了。

關于干貨拿好處費這件事,現在出了三種說法,這三種說法都被交通臺炒得沸沸揚揚,一種說法是好處費必須是要經失主的手交給干貨。第二種說法是干貨自己先下手把好處費拿掉就等于是強取豪奪!第三種說法讓干貨最頭痛,那就是說出租車司機根本就不應該拿人家的好處費!乘客一上車,所有帶上車的財產必須由出租車司機來負責!新聞媒體向來喜歡多事,他們不惜添油加醋,只要收聽率高就好,這么一來,干貨為之服務的那家出租車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干貨撿包兒的事,而且這事越傳越玄,有人居然說干貨撿到的不是十萬而是一百萬,干貨拿到手的不是兩萬而是二十萬!其實干貨撿包的事根本就無從保密,幾乎是,任何司機都逃不脫自己的車牌號,就像任何一個人都無法擺脫自己的影子,你就是用根繩子把自己吊起來,影子照樣還要掉地上。

“沒事,拿好處費是應該的!”這天劉小喬又見到了干貨,他想安慰一下干貨。

干貨覺得很尷尬,臉紅紅的不知說什么好,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

“給他八萬不少啦?!眲⑿陶f要是我,十萬都他媽放自己腰包。

干貨不知道該說什么,臉上是紅不紅綠不綠,是五花六綠。

“現在的事,拿到手才是你的,就應該這么做,別聽他們亂說?!眲⑿陶f。

這回是干貨說話了,他拍著方向盤大叫:

“都是我老婆做的事!我幾時知道她事先把兩萬從包兒里拿了出來!”

干貨這么大聲說話的時候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自己明明是在委屈桂玲,事先把那兩萬拿出來是自己的主意,這跟他女人桂玲沒一點點關系。

“那是你老婆聰明!要是碰到個傻×老婆也許你一分都搞不到手,人就得聰明一點才好!”劉小喬說。

干貨張張嘴,更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要不你歇兩天?耳不聽心不煩?!眲⑿陶f大家都是開出租的,嘻嘻哈哈什么話不說?

“操他媽的!”干貨說。

干貨這兩天是盡量躲著人,但又怎么躲得開。熟人追著他要他請客,說干貨你這家伙發了財就雞巴硬起來,怎么連人都不肯見了!既然發了那么大一筆財出點血又算什么?有人還說這一次請客說什么也不能再吃麻辣兔頭,肉沒多少骨頭倒是一大堆,這回一定要讓干貨七涼八熱好好點一大桌子,最次也得吃一回“楚天閣”的臭鱖魚。

不但是工友,鄰居們這些天見了干貨也都眉飛色舞。

“兩萬不多,這是你,要是別人,撿了一百萬也許都會一聲不吭!”鄰居對干貨說。

干貨現在出車的時間更早,天不亮就出車,到了晚上,很晚才收車,他這樣做就是怕碰見熟人。中午的時候,他也不敢再去順城街北面那家小面館吃面。那天他要了一碗面正在吃,小面館的老板興沖沖走到他的桌邊說:

“好家伙,你個狗東西,二十萬剛好是一套五十平米的房子!”

一口面條兒卡在干貨的喉嚨里,吐吐不出來,咽咽不下去。

“要是去洞天賓館干事,得兩千多次!”小面館的老板還笑嘻嘻開玩笑。

干貨喝了一口面湯,喉嚨里“呼嚕呼?!眱陕?,一口面好容易咽下去。

“哪個有二十萬!”

干貨跳起來,一張臉憋得通紅,像是要打架。

“你他媽說誰有二十萬!”

9

這天晚上干貨收車很晚,有人在樓下等他,黑咕隆咚嚇干貨一跳。讓干貨想不到的是這人竟然是交通臺的著名主持人高山。高山也不知是怎么找到的干貨家,高山人很年輕,但滿臉的皺紋,人精瘦精瘦的,穿著小夾克,毛領子豎著。交通臺現在實行廣告承包制,工資都從廣告費里出,所以他們特別忙,節目做得也特別火。

“我給你打過好幾次電話?!备呱秸f干師傅你總是關機。

這兩天給干貨打電話的人實在太多,干貨嫌煩,干脆把手機關掉。

干貨要請高山上去,說上去喝點茶?怎么能讓你在下邊站著?

高山說自己剛才按了門鈴,“你們家里人說你馬上就會回來?!?/p>

“上去坐坐?!备韶浾f。

“不了不了?!备呱秸f時間也不早了,就在下邊簡單說幾句。

干貨不知道高山要說什么,要和自己說什么?

“我們想請你到臺里做一次嘉賓,你也把自己要說的話說說?!备呱秸f。

“我說什么?”干貨忽然生起氣來,說這種事有什么好說,“那個白小石應該給,我并沒多拿,他什么意思,出租車司機又不是強盜!”

“所以才想請你去做一次嘉賓?!备呱叫χf,一笑一臉皺紋。

干貨讓自己不要生氣,但他又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白小石也去?”

“你是不是想兩個人同時說?”高山說如果這樣他們可以特意安排一下。

“我就一個人說!”干貨說在一起難免面紅耳赤。

高山笑了一下:“白小石的節目你聽了?”

“他說得不對!”干貨忽然又激動起來。

“你可以表明你的態度?!备呱秸f我們就是這么個意思。

“那錢是應該得到的,他答應過給兩萬好處費,我又不是拿了三萬,又不是拿了兩萬五,說兩萬就是兩萬,我一分也沒多拿,他這會兒到交通臺說三道四,要是一分錢都不拿他還會說不說那些話?”干貨說他不該那么說,說什么強取豪奪?把出租車司機說得活像強盜!他不答應我會不會拿?

“對對對,”高山說就是要你到臺里這樣說,“話不說不明,快過年了,大家把話說明了心里也快活,聽眾心里也快活,大家都過個好年?!?/p>

“到時候我說家鄉話行不行?”干貨忽然說。

“咦——”高山看著干貨,笑了一下。

“我說家鄉話好不好?”干貨看著高山。

“你普通話講這么好,為什么要說家鄉話?”高山說還是普通話大家聽得明白。

干貨的臉紅了一下,但他還是答應了高山,去交通臺做一次節目。

時間已經很晚了,高山說我這就先告辭了,我家離這兒不遠,謝謝你答應合作!

干貨現在很少跟人握手,握著高山的手,干貨說:“我天天聽你的節目,想不到你這樣年輕,我最喜歡你主持的節目?!?/p>

高山說自己這幾天有些感冒,嗓子不好,今年的供暖成問題。

“到時候我不會說話怎么辦?”干貨忽然又有這樣的擔心。

“平時怎么說到時候你就怎么說,錄音室里又沒人看你,就你我兩個人,時間又不長,只十分鐘?!备呱秸f到時候我會提問,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問過來,冷不了場,要是出現了冷場就把音樂及時插進去,你不用擔心,什么時候卡住什么時候就插音樂。

“可不可以先給我看看都是些什么問題?”干貨說。

高山就笑了起來,高山一笑又是一臉皺紋,“我看你很老練?!?/p>

干貨不好意思對高山說自己當年在色織廠當過業務科長,當年搞業務自己什么人沒見過?當年不但常常和報社的人打交道,還常常七七八八地接受些小采訪,只不過廠子現在不在了,地皮賣光了,工人連一分錢也沒有,養老保險也無處去交。要是采訪這些,干貨想自己也許會說得更好。

“到時候你就在心里想是面對著白小石說話?!备呱秸f。

“好!”干貨說真理又不是他的。

高山就又笑了起來,說這“真理”二字就不是任何人都能說得出的,現在許多人連這個詞都不知道了,你對人家說“英特納雄耐爾”人家還會以為你是在講運動鞋品牌,或者是運動衣品牌,或者是男性保健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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