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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密者札記

2008-09-03 09:17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08年8期
關鍵詞:馬庫斯

李 浩

1

我向你聲明,我所記下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它來自于德國、法國的解密檔案,君特·格拉斯、讓·熱內、托馬斯·曼、卡爾·格式塔夫·榮格等人的著作,以及當時的有關報紙和某些學者的文字。我希望能和你之間建立某種關于“真實”的契約。建立起對真實的起碼信任。當然,出于我的游戲天性或者其他,這篇文字里多多少少會帶有點兒臆想、虛構的成分。我向你保證它會很少很少,會掌握在一個可控的范圍之內。

在你閱讀過我的聲明之后,告密者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可以出場了。他沒戴面紗,也不掌握中國式的易容術,但他的復雜足以和他的告密者身份相稱,甚至更為模糊和多意——在法國,他叫雅庫布·貝雷克。在波蘭,他用過門德爾和辛格這樣的名字——我想有些名字他自己也已經忘記了,那只是一些符號,用來掩藏自己面目的符號而已。這個人,這個具有猶太血統的告密者,他不斷更換的名字曾經讓納粹警察感到頭痛。毫無節制的變幻讓一向以嚴謹著稱的德國警察如坐針氈,仿佛一個人竄入到鏡子里的叢林。生出了太多的幻象,哪一個才是“真實”變得更加可疑。對小說的閱讀往往也是如此。不過我聲明,現在記下的是關于一個告密者的真實故事,它不在小說的范疇中。我希望能和你建立起關于“真實”的契約,獲得對它的信任。

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公元1912年8月出生于但澤。他的父親是一個玩具商,出售木質的小帆船,拉提琴的猴子,紅白漆的鐵皮鼓,木偶卡斯佩勒等等。他母親是一名波蘭人,在德國的解密檔案里有一段這樣的記載,說她肥胖得像一只小象,可以一邊數錢一邊打鼾,特別愛吃甜食——那時,他們家住在長巷門附近,五路有軌電車就停在他們家店鋪門口,當西吉斯蒙德·馬庫斯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他經常坐在商鋪的陰影里,靜靜等待第五路電車的靠近,不停咬自己右手的食指——他的一篇回憶中是這樣寫的,他說自己的等待“充滿了期望,恐懼和興奮”。他猜測電車上下來的人會給他的生活造成某種變化,他一邊歡欣又一邊害怕。同樣在這篇回憶文字中,西吉斯蒙德·馬庫斯說自己是“一個矛盾的人,一個詩人”。

1939年初春,確切的時間是1939年3月7日下午,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在諸多可能的身份之間挑挑揀揀,最終將一頂“告密者”的帽子戴在了自己的頭上。他在這頂帽子的下面隱身,讓它遮住自己的大半張臉,走進了警察局。我承認寫到這里我那顆習慣游戲、杜撰和東拉西扯的心在作怪,我想為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步伐定一個調子,是猶豫?緊張?輕快?躲閃……后來,遵循真實,盡可能遵循真實的想法占據了上風,在我所見的任何資料里都沒有他如何走進警察局的相關內容。我希望能控制住自己,畢竟它是一個真實的故事,而我和你之間還有那個真實契約。

他告發的是幾個猶太人。他得到確切消息,在3月9日的集會上他們將對格來澤爾①下手,將他從活著的生命中永遠抹去。資料中沒提多庫斯是如何得到消息的,他是不是密謀的猶太人之一——歷史往往會拒絕某種假設性,它的里面充滿了各種謎團,就如同渦流里面層出的泡沫:這也是我簽訂“真實”契約的理由之一。

針對格來澤爾的謀殺并沒有真的發生,他被取消了機會,連根拔起了。3月9日,格來澤爾準時出現在圣心教堂外的廣場上,微風吹起他的頭發,他不得不一遍遍用手將它們按住——在他的對面,越過黑壓壓的人群和大小錦旗,有幾具尸體,被掛在樹上,在風中搖擺,一墜一墜?!案婷苷邚膩聿粫泻孟聢??!备駚頋蔂栒f,他的一只手指向尸體,另一只手則護住被風吹起的頭發。

據《但澤郵報》記載,當日,激動的民眾呼喊著口號,將去年“砸玻璃之夜②”砸過的猶太商店又重新砸了一次。在毆打兩個猶太男人的時候一度出現混亂,我不知道當時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是否在場,他是否湊近去看一看那些尸體的臉——反正,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很快便消失了。像一滴露水流進大海之后,他出現在法國、波蘭、意大利,用的是另外的名字:雅庫布,貝雷克,門德爾,辛格。

他加入了一個秘密組織,在這個組織里,他負責刺探有關納粹的情報,幫助猶太人逃離集中營。很長一段時間,德國的秘密警察都沒能將雅庫布,貝雷克,門德爾和那個告密者聯系在一起。

2

按照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那種帶有嚴重虛無的觀點,所謂歷史的真實是不太可能真實存在的,它由諸多相連的、不相連的碎片組成,而這些碎片又因為敘述者的判斷而部分喪失掉所謂真實性,盡管敘述者在努力保持客觀態度。(見《虛構集》)

相對于連貫,我更相信碎片。

這個故事將以碎片的方式被記述。

碎片: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在他還是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時候,在但澤生活的時候,和那些被砸毀的玩具一起經歷早晨、黃昏、黑暗的時候,他得到了一身沖鋒隊的制服。因為強烈的猶太印記,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從未在眾人的面前穿過這身制服,一次也沒有。馬庫斯在他的文字中對此只字未提,提到制服的是納粹德國的秘密檔案,它出現于失蹤人口調查的卷宗中?!啊蹲鳛橐庵竞捅硐蟮氖澜纭芬槐?,沖鋒隊制服一套,半舊?!痹谀琼摼碜谥?,不知是誰用鉛筆寫了“該死的猶太豬玀”。由于用力,時間并沒有將鉛筆寫下的字跡完全洗盡,它還是有面目的。

碎片: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曾經養過一只狗,它有油亮順滑的毛,很長一段時間里充當著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影子。它叫邁恩。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曾寫過一篇《向邁恩懺悔》的散文,他用一種抒情化的語調寫下了他和它的關系,同時透露他多次毫無道理毆打過它,這只邁恩,將它打得遍體鱗傷,然后又和它緊緊抱在一起,失聲痛哭。這篇文章你可以在《世界散文精選·德國卷卷三》中找到。它在七十年代末便有了中譯本,同時這篇文章還在德國一家叫《心理顯微》的雜志中找到,一名叫做約尼·畢翔普的心理學家以《混雜于施虐、受虐中的愛》為題,對這篇文字的寫作動機進行了詳細的分析。他提到在他身上集中體現了存在的陰影意識,施虐感的雙重性,集體無意識,猶太民族意識,精神病癥的指向征兆等等。我不是很認同約尼·畢翔普的解讀,但出于客觀需要我還是向你提及。我將《向邁恩懺悔》看成是一篇優美而傷感的散文,雖然它其中有辯解和矯飾。

碎片:當西吉斯蒙德·馬庫斯還是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時候,他愛上了一個叫古絲特的女孩,她高傲得就像真正的公主,她是阿爾貝特·福斯特爾(1902~1948)的女兒。阿爾貝特·福斯特爾自1930年起擔任納粹但澤區長,因此,古絲特公主的樣子便可以理解,她對馬庫斯的傲慢、輕視與敵意也就不難理解了。也許就是她的傲慢、輕視與敵意對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構成了征服,她使馬庫斯陷入到癲狂的單相思中。有人將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告密與這場無疾而終的戀愛鏈接在一起,認為馬庫斯的告密是為了博得公主歡心——問題是沒有任何資料和證據表明馬庫斯在告密之后即去向古絲特邀功,他在告密之后很快便蒸發了,此后與古絲特再無聯系。

雖然我承認他肯定是帶著傷疤上路的。

先于理解之前作判斷多少會得出錯誤的結論,至少是簡單化了。米蘭·昆德拉說:“簡單化的白蟻常常在吞噬生命,甚至最偉大的愛情也好像一副稀薄回憶的骨架子那樣完結。而現代社會的特性十分丑惡地強化了這個詛咒:將人的生命簡化為他的社會功能;把一個民族的歷史簡化為一些小型的事件,而這些事件又被簡化為一種帶傾向性的解釋;社會生活被簡化為政治斗爭,再簡化為只是兩個全球性的強權國家的對抗,人被拽進了一個真正的簡單化漩渦?!保ā侗毁H值的塞瓦提斯的遺產》)對被簡單化吞噬的斗爭,也是我這篇文字想要達到的目的之一,我希望它能做到。

碎片:關于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父親,關于背景,關于曖昧。在記載中,馬庫斯的父親曾與一名女工有染,被發覺后,他飛快地辭掉了那個女工,似乎那樣便能保持他道德上的潔凈。這一事件最終導致了那名女工的死亡,說是直接導致卻是不確切的;那名女工死在了遭受辭退返回家鄉的路上,一輛疾馳的車壓斷了她的脖子。

同樣的在記載中,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父親有和男孩子們冬泳的習慣,他們赤身裸體,相互嬉鬧和擦拭,這在格來特考一帶曾經被人議論紛紛。寫在記載中的這段話語確實曖昧,不過西吉斯蒙德·馬庫斯自己寫下的文字中,從未出現過類似的記載。他幾乎從來都沒提到自己的父親。

3

種種記載表明,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對于逃跑很在行,他幾乎可以在一張巨網緩緩合攏的時候突然消失,成為漏網之魚。他對危險以及可能到來的危險有著異乎尋常的敏感,這大概得益于西吉斯蒙德·馬庫斯身上嚴重的詩人氣質,馬庫斯是個詩人。關于他的詩,我將在以后的文字中涉及?,F在要說的是他幾次順利的脫逃。

第一次對他有記錄的抓捕發生在1943年3月,一個暴雨的午后,巨大的暴雨使得相關記錄都有了潮濕的氣息,在我翻閱到它的時候仍然沒有散干凈。抓捕在蘭斯的一家小旅館里進行,當納粹警察們闖入房間的時候,他的床頭有些零亂,一只襪子還滴著水,可他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據說那次他在警察們打開房間的瞬間將自己成功扮成衣櫥,如果那些警察足夠耐心就會發現破綻,就會發現這個衣櫥需要呼吸,在悄悄地一張一伏——這樣的據說也許不能讓人確信,說實話,它只是札記,我充當的僅是一個材料收集者而已。那時,他叫貝雷克,在當時的抓捕檔案里這個名字并未和西吉斯蒙德·馬庫斯聯系在一起,他們被當作兩個人,沒有絲毫的聯系。

對這個貝雷克的第二次抓捕發生在同年5月,只是地點和背景發生了改變,它發生于夜晚,巴黎,薩拉·伯恩哈特劇院。舞臺上布滿了橙色的光,演出即將開始,三三兩兩的工作人員在來回走動,搬運道具,調試音響和帷幕,整個劇場有一股淡淡的黃油氣味。貝雷克在9排21號坐下來,他在暗淡的光影中,表情略顯憂郁。這時,劇院里全部的燈光都打開了,包括窗簾和帷幕,所有人都暴露在光線之下,包括那些突然出現的制服——相關資料里并沒有記錄這些,它屬于我杜撰的興趣,如果不是那份真實契約我會一路虛構下去,將聲音,光影,氣味和內心都加入進來。它也許會由此變成一部關于懸疑的小說,充滿驚險,跌宕,偶然和意外——虛構就此打住。那一日,納粹警察得到線報,飛快包圍了薩拉·伯恩哈特劇院,然后對每個人進行詳細而認真的審查,抓捕了十幾位可疑人物。然而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竟然在警察的眼皮之下消失,再次成為漏網之魚。

據說,后來,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在一家劇院(他總是愿意出現在劇院。戰爭和種種恐懼并沒有改掉他的這一點兒)遭到了抓捕,那次抓捕本來是成功的。然而,就在納粹警察押送他去往警局的路上他卻突然地失蹤了。警察們將車停下,找遍了所有角落,就連車里的塵土和車下的氣味也沒有放過,但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卻消失得很徹底,了無痕跡。有消息靈通的人士透露(他們說是從馬庫斯那里得到的),當時這個馬庫斯將自己的身體縮在車座和車門之間的夾縫里,并在身上蒙了厚厚的灰,使自己和牛皮、和鋼鐵顏色一致。但從此之后,他落下了一個腿痛的毛病,他的腿只要微微彎一下,就會有針刺的痛。

還有一次,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在趕到某個接頭地點的時候忽然感覺腹部疼痛,他飛快跑向一間廁所,在出門的時候他撞倒了一個老人——這使他的行動受到了耽擱。就是這幾分鐘,他陰錯陽差地躲過了一劫,而那個接頭的猶太人則被打死在街頭。有一次,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在自己的房間里鼾睡,做著一個橘子氣味的夢(他在自己的某個散文中曾提到,自己的許多夢都帶有一種特別的橘子氣味,無論這個夢多么兇險),得到消息的警察悄悄包圍了他的住處。不知是出于緊張還是興奮,一名納粹警察碰倒了客廳里的花瓶,摔在地上的花瓶發出脆響,它劃開了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夢,伸出手,將他拉回到現實之中——當警察們推開馬庫斯的房門,這個剛剛還在做夢的人帶著他的小半個夢已經逃得無影無蹤。

4

抓捕:西吉斯蒙德·馬庫斯于1944年7月30日被納粹警察捕獲,地點是席哈烏船塢附近,化名為霍斯特皮茨格的西吉斯蒙德·馬庫斯被誤打誤撞的秘密警察抓獲。當時,這名霍斯特皮茨格剛鉆入酒吧不久,他在一名席哈烏船塢學員的前面要了一杯杜松子酒,這杯酒的三分之一進入了喉嚨,秘密警察的手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使霍斯特皮茨格與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發生關聯,并最終合成一個是警察們的功績。它來自于馬庫斯的個人供詞。在供詞中,西吉斯蒙德·馬庫斯還承認他所參與的拯救猶太人的計劃,承認他在法國參與了一個秘密組織,在這個組織里的位置也舉足輕重——這對秘密警察們可以說是意外收獲,當然,這也使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檔案從縱火犯們的檔案中剝離出來,另設一個卷宗。秘密警察那日的抓捕行動是針對席哈烏船塢的學員們的,他們中的某個人或某群人放火燒毀了一艘訓練用的游艇,致使一百多名正在受訓的潛艇駕駛員和海軍士兵喪命。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出現于席哈烏船塢時曾與他組織里的一個會員取得過聯系,那個會員既沒有提供船塢的大小也沒有提供警察們的抓捕,致使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判斷出現嚴重錯誤。如果再堅持10秒,20秒,就這一點時間,西吉斯蒙德·馬庫斯也許不說一字就能獲得自由,因為他不是席哈烏船塢的學員,沒有明顯的猶太特征,也沒有參與縱火——當然歷史一直拒絕假設,盡管西吉斯蒙德·馬庫斯事后懊悔不已。

接下來是審訊,關押,運送特雷布林卡③。在解密檔案中,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名字先后出現于押送名單和特雷布林卡集中營的接收名單上,甚至還出現在送往煤氣室的名單中,就是說,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確被押送到了集中營,然而他在死亡的前夜逃脫了。

關于他的逃脫,檔案中沒有任何記載。

沒有記載,但有傳說。

一說是組織營救,他在法國參與的那個秘密組織派人買通了一個叫法因戈德的納粹軍官,是他,將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從巨大的死亡鏈條上割下來,丟在一旁,然后悄悄送出了集中營。另一說法有些傳奇,說西吉斯蒙德·馬庫斯靈敏的鼻子早早嗅到了煤氣的氣味,這讓他坐立不安,進而鋌而走險。他和一個納粹軍官談韋 伯④的歌?。ㄟ@當然是個偶然機會),贏得了那名軍官的好感,他們在文學和藝術上發展了友誼——最終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利用了他們的友誼和軍官的麻痹,在送往煤氣室的前夜,馬庫斯將這名軍官擊昏,他自己卻獲得了這名軍官的身份,衣服和一切特征,駕車逃離。在他離開集中營的時候,站崗的納粹士兵甚至還向他嚴肅地敬禮……這個說法有明顯的漏洞,即使和納粹軍官借助文學和藝術建立起友誼是真實的。接下來的說法和第一種說法有大半的重合,只不過,那名叫法因戈德的納粹軍官在此變成了兩面人,雙料間諜,他還在為德國納粹內部的一個間諜組織服務,將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放走是受了上級的指示。他的貪婪只是一種故意的假象,為的是獲取法國秘密組織的信任,使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出逃變得更合邏輯,不受懷疑。在這個說法中,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在充當了告密者之后又充當了間諜,他是猶太人以及所有反法西斯陣營的敵人——這種說法是從法國那個秘密組織傳出的,當時二戰已經基本結束,這個秘密組織已不再是秘密,他們有了自己的部隊和疆土,正為領導權的問題明爭暗斗,不可開交。在這種說法傳出之前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就神秘地消失了。關于他的消失又有了兩種截然的說法,一說他靈敏的鼻子又發揮了作用,在組織決定對他進行抓捕的前一小時坐上一輛開往波蘭的火車,從此在歐洲消失。另一說法則是他被秘密處決,甚至是暗殺,因為他知道得太多了,而且和某個失去權力的領導人關系過于密切。

我不保證以上傳說的真實性,對其中的所有說法都沒有個人傾向,說實話我只信任相關檔案所提供給我的那些,說實話我對檔案中提供的也一直難以確信。

有時我對檔案也缺乏應當的信任。歷史有太多的撲朔迷離,似是而非,即使是事件的親歷者,他的講述也會由個人情緒,偏見和遺忘而使得“真實”變得可疑。出現偏差,何況,據榮格分析,所有人的自述都有“自我美化”的效果,這是一種不自覺,即使這種自述是完全的“懺悔錄”。

我說過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是一名詩人,真正的詩人,他的詞條在《大不列顛大詞典》中都可以查到——他以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名義,貝雷克的名義,辛格的名義發表和寫下了大量的詩篇與隨筆,但關于他的告密,關于他集中營的逃脫,關于他的諸多生活卻只字未提。

他的作品,更多的是隱喻,只表達個人的情緒脈絡,甚至找不到他對具體事件的發言。但他一直有種參與歷史的熱情和激情,這一點,誰也無法否認。

5

下面是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詩。

我知道它馬上就要來臨

我知道它要來臨,

因為我的四肢有了

輕微的暈眩。它就像斜掠的鳥

穿過了光,和我的軀體。

我知道它馬上就要來臨。

那我用什么迎接?

多余的雙手,顫抖的心,還是

被風凍得發紫的嘴唇?

它就要來臨,步子已經

在慢慢走近,仿佛,我的周圍已盡是海水

我正在陷落

只有它能聽見我未曾喊出的聲音。

繁星

仰望著,孩子們注視著繁星。

他們并不在乎,誰曾為星星們命名

——這不重要,真的。

他們只站在大地遙遠的邊緣凝神。

也許,一顆星星的墜落會讓他們驚悸

然而那樣的事件并不多見。

擺脫了時間,天上

有一條靜止的,光明之河。

(以上兩詩見于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第一本詩集《沉潛在水下的魚》,淡黃色封面,封面上除了書名和作者姓名,還印有一條木刻的比目魚,馬庫斯在后記中對畫家沙高爾⑤表示了感謝和敬意,然而有學者指出,這木刻的魚并非出自沙高爾之手。這本詩集共收錄了31首詩,1937年2月出版。)

拉撒路⑥

那年雪天,我用自己的虔敬抵擋凜冽和風

我讓自己相信,饑餓,凍瘡,哮喘和煩悶

都是上帝給的,他總是試探

一而再,再而三

拉撒路,這是一個好名字,缺少點什么

或者說是多出了點什么,一口未曾呼出的氣。

街道和房間里都不需要我的存在

上帝也許會要,我的一切都是上帝給的

包括多余。

這樣的寒冷會輸進我的骨頭,雪的下面

你也許能聽見我的靈魂在悄悄碎裂。

到達天堂的路那么遠,我踩著腐爛、膿血,以及骨骼

冥河的水會不會將它們清洗干凈?

腹瀉或者無題

疼痛總是從小腸開始,它無法僻靜

不讓我從思想和爭吵的路上走開。

褪下褲子,我再說鮮花和蠟燭肯定是一腔廢話

蛆蟲蜷縮的大便無可拒絕。

腹瀉。

我聽見自己。

在罪孽之后,疼痛雖然不那么緊密

“我們人究竟為何物?一幢痛苦的房子。

虛幻幸福的球,這個時代的鬼火?!雹?/p>

在腹瀉的時候我想到這樣的詩句。

這時我不能呼喚伊瑟貝爾,她不應當看見

因此,腹瀉的時候我是孤獨的。

有臭味兒的是我。

它從小腸開始,或者從早餐開始,或者

是從我出生之前。

蘋果一樣的罪孽多數時候寄生于卵子。

是的,腹瀉,一個人的屁股。

屬于慢性腸炎還是靈魂的無法潔凈?

我不起身,不提起自己的褲子

又能不能排出

所謂邪惡時代的種種重負。

Gleichgescschaltet⑧

一、它是一個詞,我們并不清楚其中的意義,熱帶海域里的沙丁魚也許懂了。

二、它從黑暗里升起,至少它自己如此解釋,至少它散發了從熱帶海域帶來的氣息。

三、爭論會使嗓子變啞,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一無是處。

四、詞語總是重復;重復變成了力量。

我們的手指早早就被灼傷。

——即使同志也千萬不要握手。會傷到骨骼

五、可以看見的迅速,迅速有時相當可恥

它的上面有擦拭不盡的血。

迅速,正走向它的反面。

六、是誰被最先耗盡?

沙漠、暴風,還是絕望,還是猶太的靈魂?

七、被釘死的嘴巴,可喧嘩從來都沒減少。

八、但是骨頭的確輕了。

它具有強烈的可塑性,可以建起籬笆

可以化成簡單的炭——風會起來幫它。

所有的骨頭都可以當作風箏。

九、我們集中悲傷,張大嘴

一群沙丁魚的模樣,可以在第五街區兜售

十、它是一個詞,我們并不清楚它的意義

熱帶水域里的沙丁魚也許懂了。

3.11.1941

(以上三首詩選自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詩集《昏厥與重負》,法文版,1943年于巴黎出版,他使用的是伊斯雷爾·辛格的名字。這本詩集很快便遭到了焚毀,300本書成為火焰和灰燼,或者像詩集中說的,化成了簡單的炭。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奇跡卻是,《昏厥與重負》中的大部分詩歌都完整地保留了下來,我所見到的是1984年的企鵝版,作者的名字已改成西吉斯蒙德·馬庫斯,他最初的、大約也是最可信的那個名字。書是獻給伊瑟貝爾的,她與作者曾在法國有過一段時間的同居,與他和她同居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叫萊蒙切夫斯基的年輕人,俄羅斯貴族,隨父親流亡法國——關于他們之間的事和事件我將在后面提到。據說西吉斯蒙德沒有記錄自己創作日期的習慣,然而俄企鵝版的《昏厥與重負》中那首《gleichgescshaltet》中卻有寫作日期,而且是整本詩集中唯一有日期的一首。在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創作生涯中,這是他最為晦澀難懂的一首,也是被解讀最多的一首,它先后被當作達達主義,后印象主義,黑色荒謬派,新野獸主義,廢墟形式主義的代表作之一而上升到經典的位置。榮格曾在1952年對這首詩進行心理學方面的研究,試圖解開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內心之謎——長達6萬字的論文收錄在他的《論分析心理學與詩歌的關系·附三》中。企鵝版的《昏厥與重負》中還收有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和伊瑟貝爾、萊蒙切夫斯基的一張合影照片,可惜非常模糊。)

我習慣在暗下來的晚上點一支煙

夜晚將自己熄滅,一股白灰色的煙升了上去

隨后散盡。黑有它的復雜,看星星的少年挾帶著

眼角越來越深的皺紋

他用紙牌建塔⑨,用抵抗解決掉抵抗,將樹根

交付給不同河流的流水。

他的皮膚長有向內生長的刺,割開——

(這首詩是用意第緒語寫的,它寫作于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消失之前,應當沒有最終完成,并且題目的筆體與內文的筆體差別很大,也許是后加上去的,也許本來是另一首詩的題目。它寫在西吉斯蒙德·馬庫斯一個舊日記本里,沒有被發表。)

除了詩歌之外,西吉斯蒙德·馬庫斯還寫有一些短篇小說,劇本,以及文學、哲學評論。他以狄德羅《定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為藍本,寫過一出三幕話劇,在那里,他強化了雅克尋找艷遇而最終卻導致腿瘸的戲,使它在前兩幕中占有極為突出的位置,從而也使得第三幕顯得匆忙。他以莎士比亞最后的戲劇《大將軍寇蘭多》為藍本,寫了一篇類似的小說,里面的故事背景被放在了德國一群猶太人當中——這篇小說的中間還被強行塞入一篇哲學論文,和小說的故事毫無關系。在可見的資料中,他還寫過關于康德《判斷力批判》、奧古斯特·倍倍爾⑩政治思想的批評文字,我是在法國國家檔案館中偶然查到的。將這兩篇文字對照來讀發現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兒,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邏輯有些混亂,他往往既是正方又是反方——如果你有興趣,可以到法國國家檔案館去查閱,它們不難找到。

6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為你提供一個真實的,多側面不扁平,有內心的西吉斯蒙德·馬庫斯?你希望:

⑴ 增強故事的豐富性和曲折,可以部分地虛構和推斷。

是( )否()

⑵ 提供盡可能詳盡的資料,包括他的生平,遭遇,詩歌成就,告密原因,性取向,生活習慣,有無肝炎、肺炎、沙眼、便秘或腳氣。

是()否()

⑶ 至此,你是否有興趣繼續閱讀?是()否()

⑷ 你感覺,我所提供的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詩是否應當刪除?你不準備了解它們么?是()否()

⑸ 你是否覺得,詩歌已經退出了我們的生活?它已沒有存在的必要?是()否()

⑹ 那你覺得生活中什么是重要的?權力(),金錢(),性生活(),電影(),二人轉()

⑺在這篇文字中,你是否感覺它的廢話太多?()還是感覺有增加廢話以打發無聊時間和頭痛的需要?()

⑻閱讀它,你認為出版者應該付給你:三歐元(),五歐元()還是更多?()

……

7

據法國《快報》提供的證據表明,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習慣于黑暗,他習慣讓自己處于陰影之中,即使在擔任組織領導的時候。他時常在黃昏里一個人靜靜坐著,面前是一本書或一杯咖啡,慢慢地等光線一點點抽空、稀釋,直到伸手不見五指。他習慣在黑暗中不出任何聲響,仿佛是黑暗的一個部分,是黑暗本身,而他是不存在的。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甚至是兩個半小時之后,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才會想起光和燈?!犊靾蟆飞踔练治?,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為組織的秘密領導者之一,部分地依借了黑暗的力量,或者神秘的不可靠近的力量。

和詩歌提供的相反,至少是反差巨大,在日常生活中,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是一個充滿激情和熱度的人,具有力量的人,熱衷于公共生活的人。他有一篇《我們的行動和拯救》的演講,被認為和丘吉爾、巴頓將軍的演講一樣影響了二戰的進程,它被收入了美國努恩戴出版公司1952年出版的《和戰爭一起說話》一書,亞瑟科恩還在序言中給予了很高評價,然而在西吉斯蒙德·馬庫斯自己編撰的相關文集中,這篇演講從未收錄,一次也沒有,也許是他更看中文學在自己生命中的位置。是的,若不是告密者這一身份,我相信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在文學史上的位置會更顯赫些,弱智的讀者總喜歡在閱讀中加入先期的道德評判。

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在法國期間曾與讓·保羅·薩特(11),讓·熱內(12),安德烈·馬爾羅(13),伊萬·阿歷克塞耶維奇·蒲寧(14)等人有過相當頻繁的接觸,特別是讓·熱內對他的印象極為深刻,兩個人的接觸都使得友誼這個詞出現短路,發出了白熾的光。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加入設在法國的那個秘密組織并取得重要職位與讓·熱內的鼎力相助有著巨大的關系,讓·熱內先于馬庫斯成為那個組織的一員。出于自己身上某種具有雌性性質的柔軟(15)。讓·熱內當然注意到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在日常和社會中的熱情與詩歌中的冷,他的解釋是,這本來就是一個人的雙面,沒什么好奇怪的,馬庫斯選擇詩歌來表達他的那種陰冷的,昏暗的心情、心境是因為“他將詩歌看成是這樣的材質。就像花籃不應當用來提水”。讓·熱內還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相似的例證,那就是希特勒和他的油畫?!坝彤嬛械南L乩帐顷幱舳^望的,任何暖色的光都被他的眼睛和畫筆濾掉了,他看見的只剩下灰,大片或小片的,深的或淺的?!保ㄒ姟段以诨恼Q中選擇的與違反的,讓·熱內訪談》《巴黎評論》,1944年11月)讓·熱內所選取的例證最終也成為西吉斯蒙德·馬庫斯人格遭到詆毀的證據之一,盡管讓·熱內曾三番五次作出聲明,但他后面的聲音總傳不到另外的耳朵。

在法國期間,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和保爾·朗之萬(16)有過短暫的交往,他曾為保爾·朗之萬寫過一篇隨筆為他的社會活動進行辯護??刀ㄋ够?17)在自己的回憶錄中記載了他與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在回憶錄中,西吉斯蒙德·馬庫斯使用的是另一個名字,貝雷克)的第一次見面。當時,康定斯基所處的倉浩斯學院遭到了查封,致使他不得不離開柏林,流亡到巴黎?!跋挛缛c,是的,那個咖啡色并且有些混亂的下午,貝雷克先生來到我的房間。跟隨他來的還有兩個影子一樣的男人。他們呆下來便不再移動。他們的存在讓我有些緊張,貝雷克也看出了這一點,他說,‘我們的會談與他們沒有關系。你就當他們并不存在。在這句話后有一段時間的冷場,貝雷克先生琢磨著自己的手指,仿佛在思考它們為何長成現在的樣子而不是別的。后來,他終于找到了話題,從我的《論藝術里的精神開始》:任何藝術作品都是其時代的產兒,同時也是孕育我們感情的母親。每個時期的文明必然產生出它特有的藝術,而且是無法重復的……我驚訝于貝雷克先生的記憶力?!碑斎荒谴我娒娌]有使康定斯基感到愉快,兩個人的分歧是明顯的,康定斯基并不認同貝雷克先生的政治和藝術見解,尤其是政治?!芭R走的時候他伸過了手。這個姿勢讓我驚訝,很快,我便意識到這是一種屬于他們政黨的新興禮節,于是我也學著他的樣子伸出了手。握手的瞬間,我意識到貝雷克先生并不是一強悍的人,他有著一切的怯懦?!?/p>

據說,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喜歡到屠場里去,看屠戶們宰殺。動物的哀號,鮮血,掙扎,讓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看得津津有味,他的臉因為激動或者緊張而扭曲變形。從屠場出來,高大的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常常會淚流滿面,如果這時你在他身邊,最好不要打擾他,讓他自己去哭泣就是了。等他哭過了之后,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就恢復原來的樣子,熱情、有力、富有幻想。

據說,他殺過人。

誰知道呢?我向你聲明,我不保證所有據說都是真實,但我的提供也不算是違反“真實”契約。我信任你的分辨能力,你肯定會做出極為正確的判斷的。

誰知道呢。

8

在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留下的文字中,有一段關于“火車上”的記載:

“……在漫長的等待之后,上午11點左右,火車開始有了喘息,它開了……在這節貨運車皮里還有32人,其中有4個穿教團服的圣方濟各派修女,一個系頭巾的年輕姑娘,雷吉娜·拉???。與雷吉娜·拉??送械挠兴母改?、祖父母以及一個有病的伯父。此人不僅帶著家眷,還帶著他的胃癌去西方,話不絕口,車一開就冒充自己是個前社會民主黨黨員。從奧利瓦來的兩個女人,許多孩子和一位從郎富爾來的年歲較大的先生,車開了不久便哭開了,修女們則喃喃祈禱。在一個缺少名字的小站,火車停了5個小時。有人又讓兩個婦女和6個孩子擠入了這節車皮。社會民主黨人對此提出抗議,說他有病,說他身為社會民主黨黨員應當享受特殊待遇——他真的獲得了特殊待遇,那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穿制服的人用一口流利的德語說,什么社會黨人,他不懂這是什么意思。他在德國生活了二十幾年,從未聽說過這個詞兒。他的話引起了不合時宜的哄笑……

我忘了寫,所有的人都坐在或躺在干草上。下午,火車開了,幾個女人大聲嚷嚷起來:‘車又開回去了!好在,這只是錯覺?;疖囍皇钦{軌。我們都在為離開而傷心,可回去則讓人恐懼……列車經常在路段上被游擊隊或什么什么的青年團伙截住。這些年輕人打開車皮的門,放進一點新鮮空氣,把污濁空氣和一些旅行行李帶出車皮。每當年輕人占領我們所在的那節車皮時,4個修女總要舉起雙手,緊握住掛在修女服前的十字架。這4個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讓人印象深刻。那些年輕人先畫十字,然后把乘客的背包和箱子扔到鐵路路堤上。

那個社會民主黨人拿出一紙證書給年輕人看。他們沒畫十字,而是一巴掌擊落他手里的證書,抄走了他的兩口箱子和他妻子的背包。連這個社會民主黨人墊在身下的上好的大方格冬大衣也被帶到新鮮空氣里去了。

……一個叫馬策拉特的先生在車皮里大談游擊隊,他說所有來到車上的游擊隊員都是假的,臨時的,真正游擊隊員從來都不是臨時的,而是一貫的,長久的,他們把被推翻的各屆政府扶上臺,又推翻借助游擊隊之力才被扶上臺的各屆政府——車再次停止,又一批‘假的游擊人員擁上了車,那位馬策拉特先生飛快地閉上了嘴。幾乎沒有什么行李了,小伙子們開始動手剝旅客的衣服,他們還算理性,他們只剝男人們的上裝,對此,社會民主黨人感到無法理解,他認為,寬大的修女服若是到了靈巧的裁縫手里,能裁剪出許多像樣的上裝來——使他獲得理解的是軍用短筒靴,他被一只腳狠狠地踢到了胃上。

這個社會民主黨人大口地嘔吐不止,最后大口噴血。夜里,火車停在一條停放線上,那位社會民主黨人大聲而下流地褻瀆上帝,咒罵猶太豬玀,號召工人階級斗爭,像在電影里能聽到的那樣,他最后一句話是‘自由萬歲,末了,一陣嘔吐,死了,使全車皮陷入到恐懼之中。夜,那么漫長,讓人窒息?!?/p>

我說過,告密者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先生沒有給自己的作品打上時間印跡的習慣,而且它沒有被發表,所以我無法猜測它寫在哪一年,記下的是哪一時段發生的事。如果你是讀書人,你會在另一名作家的作品中發現它,和它形成互文,在那名作家的作品中,它有了被限定的時間。這段文字現存于波蘭一家私人博物館。我是在搜索告密者西吉斯蒙德·馬庫斯遺留文字時查到此文的,并附部分影印件,從筆體上看應當是他的作品。但出于懶惰或者其他原因,我沒有去波蘭那家博物館核查,而是寫了一封查詢信。3個月后我收到了收藏者確定的回答,它確實存在。但收藏者不希望透露自己的名字。

在告密者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文字中,很少記錄自己真實、具體的生活,這給我對他的研究探詢造成了巨大難度。他多數記下的是印象,感覺,嘆吁,而對時間的發生有意忽略。他是一個詩人,以他狂妄又內斂的野心應當知道自己的文字會獲得流傳,可他,卻有意剪斷了和當時之間的連線,而讓它們飄蕩起來,是一個怎樣的原因,讓他這樣堅定而堅決?

下面的一段文字算是一種“泄露”,它被夾在一篇題為《鐘的秘密心臟》的散文中,在這種縫隙里,透過狹窄的小孔我們可以管窺一下,他在集中營的生活:

“我當然還記得施勞麥勒,記得他胯下那道曲折的傷口,尤其是他最后的歌。那道傷口像一條長蚯蚓,仿佛分泌著暗紅色的毒素,這股毒素最終會流進他的心臟,和他的血一起從口和鼻孔里涌出來。那個黃昏,雨下得很大,我們所有可以運動的人都被叫到雨中。說是要沖洗一下我們的靈魂,雖然他們對恢復潔凈并不抱真的希望——我站在施勞麥勒的對面,幾乎是裸體貼著裸體,所以他胯下那條蜿蜒向上的傷疤依然能看得清清清楚。就在那時,發著燒的施勞麥勒忽然唱了起來,他唱《雨水》,唱《漂泊的荷蘭人》(18),他那沙啞而缺乏節奏感的聲音竟然有著特別的力量,部分地制止了我和我們在冷雨中的顫抖——在他唱到《漂泊的荷蘭人》時,幾乎是我們全體一起充當了水手:舵工啊,留神啊……接下來這群瘦弱而密集的裸體方陣出現了混亂,似乎是納粹的士兵沖過來了,他們用手來抵住歌聲,用木棍來擊打歌聲的尾音,使它們中斷或者加入30分貝的呼喊。等我在擠到施勞麥勒身邊時,他已躺在地上,身體在顫抖,口和鼻孔里流出一些暗紅的血,不斷的雨點再將它們抹去——他很快就死掉了。至今,我都忘不了他臨終前的那雙眼睛,它們和鼻孔里的血、蒼白的臉一起構成了木然的表情……《漂泊的荷蘭人》,我是在離開德國之后第一次聽到?!?/p>

告密者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猶太人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德國人西吉斯蒙德·馬庫斯,詩人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秘密黨員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男人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屠殺猶太人的幫兇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猶太人的秘密拯救者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是的,這就是他。但同時,他哪一個都不是。

他讓我想起,批評家龔特爾·安德爾對作家卡夫卡的概括:“作為猶太人,他在基督徒中不是自己人。作為不入幫會的猶太人(他最初確是這樣),他在猶太人中不是自己人。作為說德語的人,他不完全屬于奧地利人。作為勞工保險公司的職員,他不完全屬于資產者。作為資產者的兒子他又不完全屬于勞動者。但他也不是公務員,因為他覺得自己是作家。但就作家而言,他也不是,因為他把精力花在家庭方面。而在自己的家庭里,‘我比陌生人還要陌生?!?/p>

9

是什么原因或者動機,使得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從猶太人、詩人等身份中脫離出來,而成為告密者的?在席哈烏警察局的審問記錄中,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分別在4個時間里回答了這個問題,4次的回答各不相同?!俺鲇诳謶?。我覺得他們會叫上我,因為我知道了他們的計劃。另外我還處于對陶德魯斯的厭惡,他幾乎就沒干過什么好事兒,卻總把上帝的旨意掛在嘴上,和他一起做什么事都覺得惡心。那幾個人都曾讓我感覺討厭?!薄笆堑?,我是猶太人。但在那時,我更覺得我首先是個德國人。我愛我的家鄉,我那時認定,刺殺只能將情況搞得更糟。刺殺會讓猶太人喪失更多的,我認為?!薄拔蚁肽銈儾恍枰賳柫?,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杜松子酒的緣故,去警察局的那天我喝酒來著?!薄拔矣X得是格來澤爾等人使但澤的生活獲得了復活,雖然他對猶太人充滿了不必要的敵意——當時我想,災難肯定會過去的,一切會好起來,是能好起來的,如果這種好起來需要一些猶太人做出犧牲——我也準備做出犧牲,是這樣的?!?/p>

4種說法,來自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4種回答,不可能同時獲得信任。波蘭作家亞當·米奇亞克在他著名的《被火焰燒灼: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難題》之中,做出了這樣的分析:

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看上去(事實也確實如此)是一個極為復雜的人,但他的行為卻要被簡單所支配,在他詩人的品性里有一股強烈的巴庫斯(19)情緒,這種情緒常常會使他從嚴謹和審慎中掙脫出來,而被盲目的熱情所支配。

他自己,在很久之后才意識到這一點,大約最終也沒有完全將它剔除。

分析西吉斯蒙德·馬庫斯之所以充當了告密者,至少有3點不容忽視;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對德國的認識,父親和母親的多重影響,對暗殺結果的估計。我們先從父母的多重影響開始。這也許應當算是線中的線,問題的核心所在。

馬庫斯的父親是猶太人,母親是波蘭人;再進一步說,馬庫斯的父親是一個曾熱情擁戴過威廉二世(20),也熱情擁戴希特勒總理的玩具商,他曾多次到設在但澤的納粹黨黨部要求加入納粹黨,并在他的商店里掛出過無數的納粹黨黨旗……他的入黨要求一直遭到拒絕。這一個熱情過剩的猶太商人轉而向一個在他商店做工的女工大獻殷勤,隨后,又在和青年人的冬泳中揮散自己無處發散的熱情……他對威廉二世、魏瑪共和國、希特勒的擁戴和崇拜肯定會對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少年認知產生影響。在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早期的詩文中可以看出,他向往過青年團的生活,游行、口號和標語(他在詩集《沉潛在水下的魚》中有不少充滿熱情的描述當時德國青年團生活的詩篇,像《烈日下的街道燃起火焰》《一瞥》《共和國之光》等。在他那首《他們出現的第五街區》中,寫有這樣的句子:第五街區被他們的熱情感染,顯示了力量/只有他們的呼喊如此喧亮/他們走過的街區陽光還在抖動,我站在路口/將剩余的熱和愛悄悄地吸入鼻孔)。同時,父親給予馬庫斯的還有他的熱情,對于社會事務的熱心,雖然馬庫斯本質上厭惡自己的這個父親。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母親一直將嫁與他父親看作自己一生中最失敗的一件事,她時常抱怨這是她高貴命運的巨大轉折,從此她進入到不幸、厭倦、無聊之中。她對猶太人抱有一種大家所習見的傲慢和敵意,她常說上帝讓她嫁給猶太人實際是對她承受能力的考驗,所以她一方面厭惡一方面不得不堅持……在潛意識里,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繼承了母親對于猶太人的偏見,何況有他父親這樣一個教材。在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自述性文字中,他父親幾乎從未出現過,他也幾乎沒有提到自己的猶太出身。當然,母親遺傳給他的還有對詩歌和小說的愛,那個胖女人一直在模仿日耳曼貴族女性的生活,雖然這與她有諸多的不相稱。

德國對西吉斯蒙德·馬庫斯來說首先意味著祖國,意味著在他生長中許多根性的東西,愛和記憶的生長點。從已知的資料來看,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對德國的認同感遠大于作為猶太人的民族認同(至少在離開德國之前和不久的時候如此),所以在謀殺(傷害德國)和告密(傷害猶太人與自我良知)之間選擇時,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最終選擇了告密。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和他的猶太師長海涅、拉薩爾有著某種共通,至少在前期如此:他們身上都具有強烈的愛國熱情,對德國的品格少有批評,雖然在更多時候他們都將世界當作一體來考慮的。這種愛國情緒會減少部分審慎,它應當不難理解。艾米爾·路德維希(21)在其《德國人——一個民族的雙重歷史》中談到,“在德國人性格中,一切最初的向往總是不明確的,他們有野心卻沒有把握,像淤泥一樣,兩個世紀以來沉積在河床上,遇到強勁的風暴就翻滾起來?!薄跋L乩盏牟呗跃驮谟?,對任何事情始終給予一些幻想的余地,這種瓦格納(22)式的生活,甚至俘獲了那些躊躇不前的人的感情”,“他們總習慣于服從,這使他們不能為自由斗爭。他們對自己的上級總是頂禮膜拜,進而和宗教教義協調一致,這就使他們不會開槍射擊他們的壓迫者”……(作者注:在亞當·米奇亞克的文中對艾米爾·路德維希的引用甚多,這里只選取了很少的部分進行了略寫)它有助于我們理解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告密行為,更有助于我們對他行為的認識和理解。

接下來要說的是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對于暗殺的后果預見。在審訊筆錄中他說:“刺殺只能將情況搞得更糟。刺殺會讓猶太人喪失更多?!边@句話似乎并不包含矯飾成分。以他熱情而充滿悲觀、怯懦的性格推斷,他對刺殺行為的預見是:刺殺行為會使德國至少是但澤地區陷入恐怖和混亂,它并不利于問題的解決;同時,刺殺會刺激納粹乃至整個德國日漸高漲的排猶情緒,使猶太人陷入更加可怕的境遇之中。

以上種種,構成了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成為告密者的原因,同時也應看到,某些猶太行刺者性格上的缺陷(在馬庫斯的措詞中,他提到了對陶得魯斯的厭惡,對其他參與者的厭惡)也影響到馬庫斯的行為,告密動機也許是復雜的、合力的結果,但行為卻可能簡單而偶然。

我們有理由相信,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是帶著一種莫名的崇高感走向納粹警局的,他信任自己行為的正確性,這種正確性超越了他由“告密者”身份所帶來的羞恥——這次成功的、卻是遠離馬庫斯預想的告密行為成為他永遠無法消除的疤痕,成為燒灼他的心和魂的秘密火焰,讓他陷入熬煎之中。

事實,或者說是懸掛在圣心教堂外廣場上的尸體,給了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某種教訓,盡管他肯定偷偷為自己行為的“高尚”與“正確”進行過多次辯解,但懸掛的尸體以及失掉兒子、男人們的婦女的哭泣還是逼迫西吉斯蒙德·馬庫斯重新認識,包括認識他自己。很可能就在那時,他發生了動搖,對自己信任的詞發生了動搖:他開始對那些詞根部的挖掘。

亞當·米奇亞克的《被火焰燒灼: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難題》長達11萬字,和他另一篇文章《審慎的道德》合在一起,定名為《被火焰燒灼》,于1983年在法國出版。我抄錄的部分屬于節選,并進行了縮寫,而《被火焰燒灼: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難題》所側重的不是馬庫斯的告密原因,它只占了五分之一的篇幅,他要說的是西吉斯蒙德·馬庫斯一生的內心交戰,展示他在悖論和理想中的疑慮、矛盾、絕望與痛苦,那些內容也許會在后面的文字中提到,也許不會。它們太過學理了,會使閱讀的趣味減少——保持閱讀趣味和保證深度是我這篇文字的兩難,我幻想它們能夠獲得協調、調和,但時常感覺力不能逮。在這篇文字中,亞當·米奇亞克將馬庫斯和另一名德國人馬丁·尼繆勒進行了比較。馬丁·尼繆勒是西伐里亞人,一個部長的兒子,一個熱情的水手,一個懷有深刻信念的人,一個神學家。他極端虔誠,同時又非常羅曼蒂克和充滿愛國主義精神,這種雙重性格使他常陷入內心斗爭中去難以自拔。雙重性或者說多重性在他的行為上也得以彰顯,他擔任部長期間因拒絕向希特勒宣誓效忠而被免職甚至遭到暗殺、被捕、送入集中營??蓱馉幈l后,據說,他自愿出來擔任潛水艇司令,潛入到大海中去,用魚雷襲擊元首認定的德國的敵人。亞當·米奇亞克說,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行為也處處能體現這種性格、靈魂的雙重性和分裂感,雖然他們的方向不同。第二次世界大戰,納粹的興起,讓他們的雙重性浮出水面,也讓他們的靈魂燒灼感變得更深。

《被火焰燒灼》一書出版后不久,一名叫勞特·洛克每埃的法國人在《巴黎評論》上撰文,對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告密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他認為,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告密行為遠沒有亞當·米奇亞克想象得那么“崇高”,而是出于對自己的洗刷,他本意是在向國家和執政者表明,我和其他猶太人不一樣,我愛國家也愛納粹,我一直想和你們站在一起。他說,斯大林在用人上就深諳此道,他的身邊多數是那種“有污點”的人,這些人因為恐懼自己的污點被揭出,于是便加倍努力執行斯大林的命令,死心塌地地效忠——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屬于“有污點”的人,這個“污點”來自他的猶太血統,于是洗刷和遮攔這一“污點”便成為馬庫斯的重要任務,告密成為他的必然選擇。勞特·洛克每埃指出,沒有任何證據說明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是刺殺事件的參與者,他的供詞只表明他得知有這一計劃——這一計劃是否真實存在只能去問上帝了,因為所謂謀殺并沒有具體實行,必要的審訊沒有進行,那些猶太人便成為尸體被掛在了樹上。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在法國和波蘭的作為,只是為了更深地隱藏,如果不是在席哈烏被捕,我們誰也不會將一個積極參與拯救猶太人的人和猶太人的出賣者聯系在一起?!八谙醯墓┰~更有力地說明了這一點,他承認自己的告密,承認自己是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只有一種可信的證明:證明他在那時為洗刷自己開始向納粹獻媚?!?/p>

多年之后,論爭蔓延到德國,兩種意見各自有不同的支持者。有人指出,勞特·洛克每埃是馬庫斯參與過的那個秘密組織的一員,他的說法帶有有意的偏見。對此,勞特·洛克每埃予以堅決的否定,“如果說有偏見,那也來自我對死難的猶太人的理解和同情”。

“勞特·洛克每埃的論斷是片面的,他沒有深入理解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內心的復雜性,他不去伸展馬庫斯心間的褶皺而在理解之前做出了判斷。我想,要了解西吉斯蒙德·馬庫斯這個人,至少要看他寫下了什么,都讀過誰的哪些書?!保ì敿永偬亍斒骸墩驹谡鎸嵉囊贿叀罚?/p>

10

那么我們就看一看西吉斯蒙德·馬庫斯都讀過什么書。

瓦格納《漂泊的荷蘭人》《指環》《藝術與革命》

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親和力》《浮士德》《圣經》(馬丁·路德譯本)

萊辛《拉奧孔,或論繪畫與詩歌的界限》

康德《純粹理性批判》《判斷力批判》《拿破侖法典》《格林童話》

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

莎士比亞《悲劇集》《喜劇集》《十四行詩》

瓦格納《眾神的黃昏》《尼伯龍根的指環》

尼采《悲劇的誕生》《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酒神頌》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與無意識》《無意識隨想》

希特勒《我的奮斗》

塞萬提斯《堂·吉訶德》

黑格爾《美學》

歐里底得斯《美狄亞》《希波呂托斯》

索??死账埂抖淼移炙雇酢?/p>

雨果《悲慘世界》《九三年》《笑面人》

席勒《陰謀與愛情》《歡樂頌》《威廉·退爾》

狄德羅《拉摩的侄兒》《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

波德萊爾《惡之花》

費·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白癡》

薩特《惡心》《死無葬身之地》

卡夫卡《變形記》《城堡》

惠特曼《草葉集》《沃爾特·惠特曼在美國的實際地位》

……

我想任何人都無法完整地理清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閱讀史,它似乎可以無限地羅列下去,在這個人身上,具有德國人、猶太人所具有的喜好閱讀的品性,即使在戰爭年代。他是一個很不錯的詩人,他和德國、法國、俄羅斯、英國諸多詩人、作家和哲學家、藝術家有過頻密的交往,有資料表明,他還對普希金、巴爾扎克、柏拉圖、梅里美、荷馬、但丁、維吉爾、薄伽丘、伏爾泰、加繆、濟慈、普魯斯特、麥克里希、里爾克、胡塞爾等人的作品有著廣泛的閱讀。他還閱讀過來自東方的《枕草子》《聊齋》,并為《聊齋》中的氛圍感深深著迷。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曾以《封在果殼里的國王》為題寫過兩篇小說:一篇是以巴比倫國王查威爾公元211年對察拉爾國的進攻為背景,“出人意料,他的大軍所向披靡,很快就將察拉爾的軍隊擊潰,接下來,查威爾只要過了萊士姆河,察拉爾國就將完全地從地圖上消失,永遠不復存在。躊躇滿志的查威爾國王望著他一望無際的大軍,下達了一個奇怪的命令,他叫全體將士一起大喊,一直喊到聲嘶力竭為止。吶喊聲響起來了,就像在耳邊炸響的雷,就像山洪的暴發,查威爾國王感覺自己腳下的大地都跟著震蕩,讓他站立不穩。萊士姆河的流水在喊聲中突然斷河,在兩股洶涌的水流中間出現了一條路來,露出了河床。更讓查威爾國王驚奇的是,在山崖上、樹叢里隱藏的許多的鳥被吶喊聲驚起,它們飛快地直直地朝天上飛去,然后又一只只墜落下來,黑壓壓地落進了國王的軍隊里。當吶喊聲停歇,河水重新恢復流動的時候,河面上漂著一片一片白花花的魚,它們被國王軍隊的吶喊嚇破了膽子,死去了?!币鈿怙L發的國王說了一句輕狂的話:“我想做到的一切都可以做到。我想上帝也不過如此吧!”話剛說完,他就感覺到自己被縮小了,縮進了一枚小小的果殼里面。這雖然可怕,但沒有真正地阻止住國王的傲慢,他一次次拒絕了為上帝寫詩,為上帝彈琴的要求,機會,從果殼里面出來的機會也一次次喪失。直到第二年,一只松鼠找到了這枚果殼,它鋒利的牙齒穿過了果殼,國王在驚悸中喊出:“上帝,救救我!”——他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下全是汗水:原來,這只是一個夢,那條河還沒有渡過。查威爾國王的傲慢又回到了他的身體,于是他重復了夢中的命令,河流真的又出現了斷流,嚇破了膽和心的鳥群紛紛墜落。國王沉思了一下,他繼續說出了那句輕狂的話:“我想做到的一切都可以做到。上帝的力量也不過如此吧!”他的話剛剛說完,就感覺自己飛快地小了下去:在國王的馬背上,多了一枚小小的果殼。第二篇小說的背景是中國,忽必烈王正在率兵攻打搖搖欲墜的南宋都城,在攻城的進程中忽必烈王染上了風寒一病不起,致使破城的日期略有推遲。在病中,王總是在做同一個夢:他夢見自己被封在一枚果殼里,被一只鷹叼了起來,向無限的高度一路攀升。這個夢在忽必烈王臨終前一天還在繼續,他殺了侍衛若干,因為他們沒有預見他夢中的寓言和指向。在南宋最后的抵抗被瓦解的那天晚上忽必烈離開了世界。他沒能看見南宋的滅亡。在這個強悍而喜怒無常的人死后,御醫和侍衛費了很大力氣才打開了忽必烈的手:他的右手里面攥著一枚堅硬的果殼。西吉斯蒙德·馬庫斯說是東方的《聊齋》和博爾赫斯的《沙之書》帶給了他靈感。在一篇散文中西吉斯蒙德·馬庫斯還談到了中國的《紅樓夢》,他的評價是:它的文字里面充滿了肉感和香水的氣息。我不知道中國讀者會怎樣看待這個《紅樓夢》的評價。

在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一首詩中(那首詩是用法文寫成的,我承認它是對我構成影響的詩歌之一,但遺憾的是由于年代久遠我忘記了詩歌的題目,大約是《沙棘》《在沙和沙之中》《被風吹散的沙》之類。他這樣寫下:“因為熱愛/所以不得不成為你們的敵人”,“風沙都與我格格不入/我有向內生長的刺,但缺少外在的疤痕”——我不知道,它是否能為我們提供某些線索。

一個人的閱讀在我看來算是一種隱性的線索,它們會悄悄地參與到對這個人的性格、世界觀和處世態度的塑造中。特別是像西吉斯蒙德·馬庫斯這樣的閱讀者、詩人。請不要將我的列舉看成是毫無意義的羅列。

11

讓·熱內在他的《糖里曲奇:一種與甜蜜無關的記憶》中記下了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相關的細節,他說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當時他用的名字是尤素坡夫)因為事務的紛雜和情緒的緊張而將自己弄得精神恍惚,睡眠嚴重不足。但為了在群眾中的演講他不得不用一種致幻劑使自己興奮起來,逐步變成依賴:每次的演講或者組織內的會議他都必須使用致幻劑或者類似的毒品?!半S著他語音的結束,臉上的光澤也就燈一樣熄滅,他氣喘吁吁,仿佛經歷過一場艱難的戰爭——在這場戰爭之中,勝利者不是尤素坡夫,失敗者似乎也不是?!薄白呦屡_去的路顯得艱難,布滿荊棘,顛覆。但尤素坡夫拒絕攙扶。那會讓他不快,他讓人心痛地維護著自己的某部分假象?!?/p>

無獨有偶,我在一些資料中得知,熱愛演講的希特勒在演講或者召開會議時也喜歡使用麻醉劑。他在1937年結識了皮膚病醫生莫勒爾,當時他患有大腸炎、輕度腎病和腿部疾病。莫勒爾的治療似乎全無效果,卻一直得到希特勒的寵信,這是因為莫勒爾幾乎每天都給希特勒注射興奮劑,使他保持(至少是在眾人面前保持)一種精神亢奮、充滿活力的狀態。希特勒曾言稱,莫勒爾是自己的救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希特勒說這句話是由于莫勒爾對他大腸炎或者腎病的有效治療?!懊看窝葜v結束時,他已經滿臉通紅,大汗淋漓,嗓子也啞了。他的手和腿都在顫抖,但為了自己的形象,希特勒會筆直地站著,手扶腰帶——他的貼身衛士立即奔過去給他裹上皮大衣,將他扶上車,車門會隔斷人們的視線?!保ㄔ斠姟对椎拿孛堋?,瓊斯·卡爾著)在這點上,我們的詩人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和元首希特勒有了些相像。盡管有諸多的不同,但人類流的近乎是同樣的血。

他在法國那個秘密組織中的活動我知之甚少,這個組織盡管曾一度龐大,一度公開化,但很快便消弭無形。這個組織似乎更愿意以一種秘密的、灰色的方式行事,讓自己籠罩在一團霧中。因而有學者提出質疑(伯特侖·詹姆斯,英國《獨立報》記者,教授):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在秘密組織中的位置并不像我們所以為的那么高,他的位置應當類似于某些國家或組織的“新聞發言人”,因為他的詩人氣質和良好口才。由于這種“公開化的表演”才使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凸顯了出來?!皼]有任何秘密組織愿意自己的領導者暴露于公眾化的危險中。在那種境遇下,我們有理由推測他根本沒有進入權力核心?!薄霸谖骷姑傻隆ゑR庫斯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他對世界的懷疑和恐懼,也能看到他的表演熱情:這兩者在他身上同樣強烈?!保ㄗ尅醿仍墙M織中的一員,可他并沒有提供更多。也許是遵循組織“秘密”的規則,這些人一致地不開口說話,用沉默來應對人們的猜度。)

盡管我們不能確定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在組織中的地位,但有一點卻是可以確信: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利用他在詩歌方面的天才,為這個組織提供了一些特別的規則,形式主義化的規則:他為組織設置了徽識,在這個徽識上,鷹和蛇的對立糾纏被奇妙地組合在一起。他還設置了宣誓的種種規程,并將基督教彌撒時的內容引入其中。我不知道他是否只為那個組織提供了這些,也許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有更為龐大、復雜甚至具體的提供,但都未獲采納與保留。伊塔洛·卡爾維諾(23)在他的小說《樹上的男爵》中談到“我哥哥”柯希莫男爵參加共濟會的情況:當“我”進入共濟會成為其中一員時,柯希莫已是老資格的會員了,但他同支部的關系不甚清楚,有人說他是“迷迷糊糊”的,有人說他是改信別的宗教的異教徒,有人干脆叫他背教者——據說他是“翁布羅薩東部”共濟會支部的創始人,在后來那里保留下來的關于最初禮儀的記載中,可以看出男爵的某些影響:入會儀式上,新教徒被捆好,讓他們爬上樹頂,然后用繩子吊放下來。后來,翁布羅薩東部的共濟會除了保留下男爵定下的禮儀,其余的則一點點違反、篡改,慢慢放棄。歷史和虛構之間往往會出現重合,雖然小說并不曾試圖做任何的預言。

我反對將小說當作預言來看。我也反對將我這篇訂有真實契約的文字當成是某種預言:它不是。它只是一個人的歷史。

12

有時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會陷入沉默中去,他的沉默多少顯得與眾不同:他會躲在一個昏暗的角落里,不停地和自己說話,帶著一種緊張的、可怕的表情。沒有人清楚他說了些什么,沒有人。在那個時刻他不允許任何人靠近,別人的靠近會對他造成打斷,讓他陷入更深的沉默中去。他從未和任何人透露過自己自言自語的內容。

有時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會突然走神兒,將手里的鋼筆、鑰匙、紙團或者什么物件輕輕拋起,接住,拋起,接住,如此往復。在這個時候,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臉上總帶著一股淡淡的笑意,他像個孩子似的。

13

豪·路·博爾赫斯的小說集《阿萊夫》中有一部有名的短篇,《德意志安魂曲》,以一名叫奧托·迪特里?!ち值碌募{粹軍官自述的方式,回溯了他的一生。在這個虛構的人物身上,博爾赫斯給予了他納粹黨員、軍官、槍傷、斷腿、塔爾諾維茨(24)集中營副主任、囚犯和死亡。在我看來,這是一篇很有意味的小說,它有著相當的復雜性和歧義。特別是在后記中,豪·路·博爾赫斯毫不猶豫地宣稱這篇小說的寫作是從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故事中獲得的靈感,“一個人物可能會分裂成兩個人物,三個人物或者更多;這些人物的行為可能會因外部條件的不同而選擇相反。在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背影中我拓出了奧托·迪特里?!ち值?,我假設,如果馬庫斯不是猶太人,依然生在納粹時期的德國,以他的熱情、懦弱、從不懈怠的性格會做出些什么。追問從來都是我寫作的興趣之一?!?/p>

“我不知道耶路撒冷(25)是否理解,如果是我毀滅了他,我的出發點也是為了毀滅自己的惻隱之心。他在我眼里并不是一個人,甚至不是一個猶太人,他已經成為我靈魂中那個可憎的區域的象征。我同他一起受苦,一起死去,在某種意義上同他一起消失。因此,我心如鐵石,毫不留情?!保ㄒ姴柡账埂兜乱庵景不昵罚?/p>

14

“我生在一個錯誤的時代。我所做的注定是錯誤的,無論我做的是什么?!边@是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在他《窗前自述》的開始。不知為何,在1982年法國企鵝出版社再版時刪除了它。是因為它過于明確?和圖書出版者的理念格格不入?還是其他?

……

這篇真實的札記應當告一段落了。我很想在這里再做一次讀者調查,和閱讀者分享他們的閱讀感受——經過認真思慮,我決定放棄。我不相信除了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專業研究者,誰會有興趣一直讀到這一章節。自討沒趣是不理智的。

博爾赫斯曾這樣擔心他的詩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熱情》會缺少讀者:“我擔心這本書會成為一種‘葡萄干布丁,里頭寫的東西太多了?!边@也是我對我的文字所擔心的。它也許寫的東西太多了。打住。就此打住。

注:

①格來澤爾:阿圖爾·格來澤爾(1897~1946),自1934年起為但澤市參議院議長,二戰后被波蘭作為戰犯處死。

②砸玻璃之夜:發生于1938年11月8日至9日的夜里,在這一夜,納粹大規模搗毀、燒毀猶太人的店鋪與教堂。

③特雷布林卡:二戰期間德國納粹設在波蘭的一個集中營,1942年建營,1943年10月關閉,其間共殺害70萬至90萬猶太人。

④韋伯(1786~1826):德國作曲家,《神彈射手》是他的成名作。

⑤沙高爾:俄羅斯裔的法國畫家,生于1887年。

⑥拉撒路:《圣經·新約》中的人物,在人間受盡苦難,以乞討為生,死后進入天堂。

⑦如果我沒弄錯,這應當是一名叫安備列亞斯·格呂菲賓斯的詩人的詩句。他用自己的這首詩引起了詩人奧皮茨的注意。他們在1636年有過一次長談。

⑧德文,一體化。

⑨紙牌建塔:一種兒童游戲。比喻徒勞的工作。

⑩奧古斯特·倍倍爾:(1840~1903),德國社會民主黨締造者之一。

(11)薩特:1905~1980,法國作家,哲學家,主要作品有《惡心》《死無葬身之地》《存在與虛無》等。曾獲諾貝爾文學獎,但他謝絕了這一“政府榮譽”。

(12)讓·熱內:法國作家,著有小說《鮮花圣母》等。后從事荒誕戲劇創作。

(13)安德烈·馬爾羅:作家,著有《西方的誘惑》《勝利者》等?;恼Q主義這個概念由他提出。

(14)蒲寧:俄羅斯詩人,小說家,1920年后定居法國,1933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15)讓·熱內的性取向是男同性戀。在這種戀情中,他曾充當妓女的角色。

(16)保爾·朗之萬:1872~1946,法國物理學家、社會活動家,二戰期間曾因參與抗德斗爭而被捕。

(17)康定斯基:1866~1944,俄羅斯畫家、藝術理論家,抽象主義繪畫的奠基人。后加入法國國籍。

(18)《漂泊的荷蘭人》理查德·瓦格納的歌劇。寫一名荷蘭船長被神懲罰永遠在海上航行,除非他在每隔數年上陸地一次時獲得愛情,才能解脫。

(19)巴庫斯:希臘神話中的酒神,充滿了熱情和癲狂。

(20)廉二世:德國皇帝,于1888年成為德國第三代霍亨索倫王朝帝王,把德國帶入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核心人物。

(21)路德維希:德國作家,1881年生于布列斯勞,1932年入瑞士籍,1940年后定居美國。著有《歌德》《天才與性格》《德國人》等。

(22)瓦格納:19世紀德國著名作曲家、文學家、指揮家,歐洲后期浪漫樂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尼采稱他為“德國糊涂蟲的天才”。

(23)伊塔洛·卡爾維諾:意大利作家,1923~1985,著有《我們的祖先》《命運交插的城堡》《宇宙的奇趣》等。

(24)塔爾諾維茨:波蘭卡托維茨省的一個城市,現名為塔爾諾夫斯克山。

(25)他是博爾赫斯在《德意志安魂曲》中虛構的一個人物:大衛·耶路撒冷,一個可與惠特曼相提并論的猶太詩人。在豪·路·博爾赫斯的注中,他也承認,“檔案資料和塞格爾的作品中都找不到耶路撒冷這個名字?!?/p>

原載《大家》2008年第4期

原刊責編韓旭鄭鵬

本刊責編章穎

作者簡介

李浩,男,1971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河北省作家協會。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創作談:質疑,以及選擇 李浩

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是一個虛構的人物,它最早出現于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中,那時他還只是一個玩具商——在我的《告密者札記》中,他寫起了詩和散文,并擁有了告密者這一身份。也就是說,這篇小說除了背景性的資料之外沒有信史,這個詩人,猶太人,告密者,民族背叛者和叛國者,陰郁的人,在眾人面前夸夸其談的人,怯懦和充滿激情的人……它來自于我的想象與設計。

怯懦和激情似乎是矛盾的,愛和恨似乎是矛盾的,理想和背叛似乎是矛盾的,悲憫和毒惡似乎是矛盾的……然而種種矛盾也許在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只是輕重有差,只是在非特定的環境下并不顯現而已。我不是想混淆其中的界限,絕對不是,現在我更傾向于審明這種界限——這種矛盾和界限,在知識分子那里往往會變成掙扎,變成戰爭,變成一種內省的痛苦:我的這篇小說,想寫下這樣的痛苦。它有部分,也是我的痛苦。

于是,我設想一個德國人,一個德國猶太人,一個德國猶太詩人,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生活在納粹時期的德國,讓他去面臨特定的情境,不得不在A、B、C中做出唯一性的選擇,并且不可更改。我設想,在愛民族和愛國家之間必須單向選擇的時候,他要傾向于哪兒?這里面會不會受其他因素影響而發生改變?在社會理想和藝術理想之間必須單向選擇的時候,他會傾向于哪兒?……在充當告密者的時候,我相信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是懷有一種犧牲的崇高感的,他相信自己行為的“正確”,而當殺害具體出現時他又開始對這種正確產生懷疑。他從另外的方向對自己進行著救贖,從而加入了法國的秘密組織,變成猶太人的拯救者,組織的發言人,而“組織”在許多的方向上都與他的想法格格不入……我相信,他永遠不是一個真正的融入者,無論在何時何地,都會顯得“擰巴”,盡管他并不特別彰顯什么個性。而他“關于整個世界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富人和窮人、飛鳥和魚、老虎和羊、毒蛇和毛毛蟲……公平生活的憲法”也只是盲目的幻想,沒有誰會拿他的圖譜去真正實施,上帝也不會。

用碎片的方式來做,我是想更好地獲得一種“他者”的眼光,抽去直接的判斷。我可以不保證我所提供的資料和評判都完整、正確,對它的評判由閱讀者完成……我愿意,在小說中完成智力博弈,這種博弈是雙重性的。寫作它,讓我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也讓我對前行產生了巨大疑慮。其他的,還是交成小說吧。如果一篇小說能“翻譯”成其他而不減損的話,只能證明它是失敗的。

在應黑豐先生之約寫下這篇創作談的前一天,我看到一篇關于電影導演伊斯特萬·薩博的介紹,讓我最感興趣的是他的一部電影——《藝術家的選擇》。它以對德納粹時期的音樂家富特溫格勒的審訓為原形,在電影中也直呼其名。限于篇幅我不準備再對電影故事進行復述,我只是說,在那里我也清楚看到了一個藝術家在選擇上的兩難三難和四難。我想,假如我在寫這篇《告密者札記》之前看到這篇介紹,我的小說也許會呈現另外一個樣子。這只是假設而已。

最后,我想再感謝《大家》雜志和《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的同時,也特別感謝一下艾米爾·路德維希、君特·格拉斯、唐納德·巴塞爾姆。我相信肯讀完這篇小說而不想向我索要歐元的人一定理解我感謝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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