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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黨無人參

2008-09-28 10:17鄭驍鋒
百家講壇 2008年17期
關鍵詞:神宗上黨袁崇煥

鄭驍鋒

當旗牌官揭去黃綢,現出懷中所持之劍時,左都督毛文龍頓時覺得腳下的小島劇烈晃動起來,像是忽然起了海嘯。他認得那是一把尚方寶劍,請出此劍便如皇上駕臨,持劍之人有權先斬后奏。于是,那絲嘲諷的冷笑頓時在他的嘴角凝固,臉色瞬間化成死灰。

“你毛文龍本不過一介布衣,朝廷給你官升極品,滿門封蔭,你卻犯下這般12條悖逆死罪,如今還有何話可說?”客座上,督師薊遼的兵部尚書袁崇煥須眉倒立,厲聲責問。說到激動之處,他猛地一拍桌子,震翻的茶水灑了一地。

片刻前還是賓主交歡,滿座融洽,誰料袁督師說翻臉就翻臉,還請出了尚方寶劍,毛文龍的隨從官員回過神來,有人剛想抽出腰間兵刃但手瞬即又縮了回去,他們發現,每個人身邊不知何時早圍上了數位橫眉怒目的剽悍軍士。

一時間,毛文龍不知該說什么好,他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滿是金星,想為自己辯解,但話堵在喉頭就是說不出來。

袁崇煥也不理會,離座面朝京城方向端正跪下,大聲宣告:“臣袁崇煥,今日誅毛文龍以整肅軍紀,諸將中若還有人如毛文龍之行者,一概處決!臣如復遼無功,異日請皇上也如誅毛文龍這般誅殺微臣!”

毛文龍已聽不清袁崇煥說了些什么,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襲來,再也支撐不住,癱軟在地。

“推出帳外!”依禮叩拜完畢,袁崇煥起身,大喝一聲:“斬!”

毛文龍原是遼東將領,守地失陷后撤到瀕臨朝鮮海峽的皮島上。他在島上擇壯為兵,多次襲擊清軍后方,起到了牽制其南下的作用,但他恃功跋扈,不聽節制,還虛兵冒餉,很令朝廷頭疼。

袁崇煥借督餉誘斬毛文龍激起了軒然大波,朝野議論紛紜,連崇禎皇帝接到奏報都大驚失色。后世史家更是對此舉產生的利弊意見不一,至今仍爭論不休。有人說袁崇煥此舉英明果決,不僅整頓了軍紀,統一了號令,也為朝廷除了一大隱患;另有人則說此舉擅殺大將,為鏟除異己而自毀長城,其中最偏激的當數清朝計六奇所著《明季北略》:你袁崇煥說毛文龍有12條大罪,難道這12條罪名不像當年秦檜害岳飛的那12道金牌嗎?

平心而論,盡管只憑毛文龍“專制一方,軍馬錢糧不受核”,“有牧馬登州,取南京如反掌語,大逆不道”便可定罪,但12條罪狀中有幾條還是很牽強的,如“喪軍無算,掩敗為功”,“強取民間子女,不知紀極”,“拜魏忠賢為父”等等。這些做法雖很令人憤慨,卻是當時明軍將士的通病。想來當時袁崇煥亦是因為斬帥一事干系太大,為了理由更加充足而勉強湊了一些吧。

不過其中有一條,是其他地方將領無法做到的:“驅難民遠竊人參,不從則餓死,島上白骨如莽!”盡管其他人也很想用這法子發大財,但只有毛文龍守者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才能逼著難民去偷挖人參。

誰都知道,人參這寶貝只產在東北長白山、朝鮮,然而,翻開歷代藥書,卻能驚奇地發現,原來從前的中原竟也是產過人參的。

《名醫別錄》中記載:“人參生上黨(今山西省東南部)及遼東”;《吳普本草》:“(人參)或生邯鄲”;(《嘉祜本草》:“人參生上黨郡”;連《說文解字》也云:“人參,藥草,出上黨?!毖灾忚?,不容置疑。

更出人意料的是,古人認為,上黨的人參質量最佳。陶宏景云:“(遼東人參)并不及上黨者”;《圖經本草》載:“(新羅人參等)俱不及上黨者佳”;到了明《紫桃軒雜綴》則說:“人參生上黨山谷者最良,遼東次之,高麗百濟又次之?!币嗍菙蒯斀罔F,一口咬定上黨出好參。

這些記載給現代人留下了一個巨大的謎團:古時的上黨,果真出產過上好的人參嗎?為什么到了今天,即使翻來覆去挖個遍,也難找到一片人參葉子呢?

以氣候條件來看,如今的上黨地區,包括整個太行山脈都不符合人參的生長條件。因此,有人提出氣候變暖致使此地人參滅絕的說法;還有人則為天災補充了人禍,說是元、明兩朝大興土木修建宮殿,砍伐過度加速了環境的破壞;也有人認為可能是采挖太狠,挖得絕了種,另一些人則把懷疑的眼光投向了上黨出產的另一種藥材——也號稱“參”的黨參。

黨參之名,最早見于清代的《本草從新》,在此之前,所有藥書,包括《本草綱目》都沒有記載過這個品種。此藥類似人參,也有補氣之功,只是力道較弱。近代中醫大家張錫純認為,這就是真相:“今之黨參即古之人參,為其生于山西之上黨山谷,故日黨參?!?,假如這個設想成立,那么,明、清之前的醫家所用的人參,其中很大一部分很可能是現如今不值幾個錢的黨參!

然而,很多人不相信古人的鑒別水平會差到分不清人參、黨參那樣不堪:兩者一為五加科(人參),一為桔???黨參),無論是原植物還是藥材,區別都很明顯。何況很多古籍,包括類似藥典性質的《唐本草》描述的都是五加科人參,《本草綱目》所記載的“三椏五葉,真人參也”也明明是五加科植物的特征。

如果上黨的確出產過真人參,那么又回到了老問題:是什么原因使人參在這片土地上滅絕了呢?

《本草綱目》有云:“今所用者,皆是遼參?!笨梢?,到李時珍時上黨已找不到人參了,也因此才有了毛文龍逼難民冒死去滿人的地盤偷挖人參之事。對于上黨不再出人參,李時珍解釋說:“上黨,今潞州也,民以人參為地方害,不復采取?!?/p>

這個記載應該可信,與李時珍同時代的上黨人粟應宏也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游紫團山記》(紫團山在上黨地區),其中提到“由東峰入,屏山遮地,即為參園,已墾為田久矣”。

看來,導致上黨人參絕跡的主要原因很可能是被當地百姓自己滅了。之后隨著生態環境發生變化,中斷太久,連變種或者退化品種都沒有留下,想栽也栽不回去,因此退出了歷史舞臺。

人參,自古被視作神草,“下有人參,上有紫氣”,堪稱土地之精華,故有“土精”的別名,一直價格不菲,上品“其價與銀等”。為什么在當地人眼里,“土精”居然成了“地方害”,好端端的參園也平了種田,非欲除盡而后快呢?

“你家風水很不錯嘛?!蹦俏辉诘胤焦倥惆橄虏徽堊詠淼目腿送蝗婚_了口,冷冰冰的京腔中帶了些嬌媚,聽了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恭恭敬敬地站在面前伺候的主人生生打了個寒噤,額頭上立時滲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勉強陪笑道:“公公過獎了,草民幾代胡亂住著罷了?!?/p>

客人沒有理會主人的話,顧自低頭垂眼,用青花碗蓋輕輕地刮著浮在水面的茶葉。等他愜意地呷了一口后,忽然尖聲笑了:“何必過謙呢?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天天睡在金子堆上哪!”

主人聞言,如遭雷擊,撲通跪倒,重重地叩首,連聲哭求公公開恩。侍立在一旁的縣官面色鐵青,彎著腰垂著手,連口大氣也不敢出。

這個場景,自明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起,二十來年間,全國各地不知上演過多少次。結局不外兩種:一是主人掏出大筆銀錢,直到客人滿

意,打發起身;另一種則是拆了房子趕出全家老少——客人要在你家找金子了,他不是說你家風水不錯,一家子天天睡在金子堆上嗎?

誰也不敢阻攔,因為客人代表的是皇上,他是替皇上開礦來的。

不用勘測,不用采樣,更不用專家,太監都是半仙之體,一眼掃去便能明白哪處地下藏著什么“土精”:金礦、銀礦、朱砂礦,至于礦上面是民宅還是田地,甚至是人家祖墳,那就懶得看了。萬一采了個空也不打緊,掐指一算,定是附近住民盜礦,賠!除非你全家死絕,定要吐回礦產。若還賠不夠呢?再換一家。

礦使太監還有同伴,即一同從紫禁城出來公干的稅監。有時人手不夠,他們還一人身兼兩職。公公們不僅天下各通衢大邑、窮鄉僻壤都駐扎到了,工作更是細致到家,別說店鋪稅、鹽稅、茶稅、木稅、魚稅,就是一只雞一把草也得收足錢。同時他們還得向皇上獻忠心,見了好東西,自己沒空辦就通知采辦太監,于是金珠、瓷器、香料、綢緞、名馬、貂皮,所有的“土精”都在采辦貨單之內,絕少漏網之魚?!秾巼尽吩涊d了明時當地的一張貢物清單,內容包括:黃蠟、蜂蜜-烏梅、肥豬、肥鵝、鹿、鹿皮、地產藥材、箭枝、掃帚、歷日紙等(轉引自黃仁宇著《明代的漕運》。

“土精”豈是易得之物?開礦的艱辛危險且不提,僅以最普通的木料來說,要采一株合用的,也得付出巨大的代價。四川曾有一句民諺:“入山一千,出山五百?!币馑际钦f,為砍伐運送一棵大木,起碼得搭上五百條人命。而太監們原本就喜動不喜靜,唯恐天下太平,有圣命在身后更是百無禁忌,無所不為,什么手段都使得出。

后人對明神宗的評價是“只知財利之多寡,不問黎民之生死”、“好貸成癬”。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國之君如此貪婪自然很難讓人理解。搜刮之酷烈,神宗也不是不知,他也有良心發現之時。

萬歷三十年二月,神宗得了場重病,他以為大限已到,總算看開了點金銀的虛幻,連夜召來首輔沈一貫,命他回去擬旨,停了礦稅。沈一貫大喜,立時擬成,就等天明下發。不料次日天還沒亮,內閣門前便來了一大群太監,氣急敗壞地索還圣旨——原來神宗氣數未盡,睡了一覺身體舒服了,想到昨夜的冒失之舉后悔不已,連忙亡羊補牢。有人進諫說圣旨不是兒戲,不能出爾反爾,誰料想明神宗惱羞成怒,竟然親自操起刀想要宰了那人。

又過了十幾年,神宗覺得再搜刮下去可能真會刮破天下,于是起了畏懼之心,停止了礦稅等幾項將大明王朝攪得“沸鼎同煎,無一片安樂之地”的政策,激起數百起民變的弊政才在滿目瘡痍之后慢慢收了尾。據說停止礦稅的詔書發布時,朝野臣民大多痛哭失聲。號啕的同時,上黨百姓一定暗自慶幸,幸虧及早鏟除了人參,否則在這場劫難中,定要被狠狠地多剝一層皮。

神宗搜刮了這么多好東西,想來家底自是十分厚實,但從皇上手里要點錢使使還是很不容易的——即便是軍餉。

神宗歸位成“神”7年后,他的孫子朱由檢坐上了龍椅,是為崇禎帝。面對大明王朝的危難棋局,這位17歲的少年很有志氣,很想撥亂反正扭轉乾坤,做一個名垂青史的中興之主。此時東北的后金經過幾十年經營,羽翼已豐,成了明朝最危險的對手,崇禎登基之后,日夜思慕良將以解除遼境之憂。在廷臣的爭相舉薦下,崇禎選中了曾大敗金主努爾哈赤的袁崇煥,不僅在平臺親切召見了他,還坦誠與之商量平遼方略。

少主求治如此殷切,袁崇煥熱血沸騰,一時激動不已,竟然拍著胸脯保證“五年復遼”。崇禎喜出望外,慷慨道:“五年復遼,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賞,卿其努力,以解天下倒懸之苦!”

召對休息之時,有人提醒袁崇煥“五年復遼”的??谑遣皇翘p率了,冷靜下來的袁崇煥也不覺出了一身冷汗。但他還是很有信心的,只不過對新皇帝提出了要求:“此五年之中,須得事事應手,首先便是錢糧不可短缺?!?/p>

對沉浸在“中興”幻想之中的崇禎來說,此時便是袁崇煥遞上刀子要求從龍體上割塊肉,他也不會有絲毫猶豫。他一揮手,道:“愛卿不必擔心,朕一概依你!再給你一把尚方劍,出征去吧!朕等你凱旋!”

但袁崇煥到了前線,真的上奏請餉時,崇禎卻皺起了眉頭??吹阶嗍柚袌蟾嬉蚯佛A而邊兵嘩變,他說出了這樣的話:“帶兵的若真能待部眾如家人父子,那么士兵自然不敢叛變,更不忍叛變,如何有此鼓噪之事?動輒鼓噪,各地效尤如何得了?這缺餉之事,還當講求長策?!?/p>

兩手空空的袁崇煥心急如焚,奏疏一道接著一道,說戶部實在籌不了錢了,還是請皇上發出內帑來救急吧——戶部之窮、國庫之空,天下皆知,就是逼死那些官員也熬不出幾兩油,沒辦法,只好動用皇上的私房錢了,當年的礦稅收入不是都被先帝裝入腰包了嗎?

崇禎老大不耐煩,但五年計劃剛剛開始,最終還是憤憤然勉強發去了軍餉。從此,崇禎對袁崇煥有了懷疑:這廣東蠻子會不會恃邊逼餉中飽私囊呢?

都說不經圣裁擅殺毛文龍是袁崇煥日后被殺的禍根,其實更早的伏筆此時便已經埋下。

明亡之后,有人為這位上了吊的天子如此沒見識而痛心不已,如《甲申核真略》云:“按賊入大內,括各庫銀共三千七百萬兩,金若干萬?!薄都咨昙o事》云:“賊載往陜西金銀錠上有歷年字號,聞自萬歷八年以后,解內庫銀尚未動也。銀尚存三千余萬兩,金一百五十萬兩?!弊髡咝形闹链?,不禁感慨:“(如此荒唐舉措)可為后世有國者之戒!”

同樣是時人筆記,關于崇禎朝的經濟狀況卻有很多截然相反的記錄。據《慟余雜記》所記,有個戶部官員曾向崇禎請求發內帑餉軍,崇禎“令近前密諭日,內庫無有矣,遂墮淚”。

崇禎流淚想必不是為了省錢而作的秀。在另一些記載中,崇禎更加可憐,幾乎到了砸鍋賣鐵的地步,不僅變賣宮中金銀器具以充軍餉,甚至打起了進貢入宮的人參的主意!《三垣筆記》載:“上憂國用不足,發萬歷中所儲遼參出外貿易?!睋I主說,這批人參都是上品:“色堅而味永,與他參迥異?!?/p>

可憐崇禎無福消受這樣的好東西,他平時連肉都合不得多吃,常常只用幾樣蔬菜下飯,啜幾口清粥小菜就當一餐了。他穿得也寒酸,有一次在接見大臣時露出了內衣袖子,袖口竟已破爛,感動得大臣淚流滿面。

說崇禎褊狹、猜疑、急躁、剛愎都不算太冤枉,但說他吝嗇守財恐怕他死也不服。其實當時便有很多人為他辯解說,李自成從崇禎內庫里找到幾千萬兩銀子之說純屬誣陷,那筆巨款應是拷掠京城官員所得——如此來路的銀錢畢竟不太光明,于是干脆放出風去推到崇禎頭上,順帶著把他的名聲搞得更臭,一舉兩得。如《后鑒錄》云:“賊聲言得自內帑,惡拷索名也?!薄秶丁芬舱f:“先帝減膳撤懸,布衣蔬食,銅錫器具盡歸軍輸,城破之日,內帑無數萬金。賊淫掠既富。揚言皆得之大內,識者恨之?!?/p>

焦頭爛額的崇禎根本無財可守,可憐他只是只骨瘦如柴的赤膊雞,根本拔不出幾根毛,白白

背了個“鐵公雞”的名號。但不可否認,他的爺爺曾經是闊過的,且不提國家其他收入,僅是礦稅所得便是一筆大數目,如萬歷二十七年,5天之內便上繳了礦稅、商稅200萬兩(萬歷五年張居正當國之時,全年歲入不過435萬兩)。短短一二十年,孫子居然窮得叮當作響,那白花花的堆積如山的銀子哪里去了呢?

明室財政,到了英宗之時,便已經開始顯露出了窘境,其原因很多:

一是皇室用度越來越廣。服侍人員、御用工匠越來越多,官內日常供奉日益奢侈,還營建、齋醮,尤其是世宗時,所耗蠟油、香料動輒數十萬斤,日費巨萬。

二是宗藩負擔太重。當年太祖分封到各地的宗藩,不農不仕純粹寄生,經過一兩百年的繁衍,數目越來越驚人,萬歷四十年宗室人口竟已突破了60萬。嘉靖年間,有個御史上書云:“天下歲供京師糧四百萬石,而各藩祿米歲至八百五十三萬石?!边@還僅僅是最基本的歲祿,不算其他年節賞賜。

三是冗官。明朝的官祿原本是歷代最薄的,但鵝毛積多了也能壓塌大車。還是嘉靖時,一封奏章說:“歷代官數,漢七千八百員,唐萬八千員,宋極冗,至三萬四千員。本朝自成化五年,武職已逾八萬,合文職蓋十萬余,至正德世,文官二萬四百,武官十萬?!?/p>

財政危機早已出現,賴得張居正大刀闊斧用狠手段,一度扭轉了走向崩潰的勢頭,使得“海內殷阜、帑藏充盈”。但萬歷一朝又鬧出個三大征,即平定寧夏、播州叛亂以及援朝抗倭,打了這么些大戰,國力自然消耗極大。萬歷二十七年前后,每年超支就已達50萬兩左右,到了萬歷三十年,“老庫將盡、京糧告竭,太倉無過歲之支”,“自古以來未有公私匱竭如今日之窮者”,大明王朝已經要為如何過年而發愁,簡直快揭不開鍋了。

神宗不是個體貼國情的主,管你國家如何困難,該享受的規格一樣也不能降低。萬歷中期,他一人每年膳食費增至30萬兩,還造定陵,修三大殿,僅采木一項就花費銀子930余萬兩,對嬪妃兒女的賞賜也是一如既往地大方,有求必應。他底氣很足,國庫是天下人公用的,要窮天下人一起窮;礦稅收入是朕自己的,該怎么花就怎么花。他絕不想做守財奴,揮霍起來好不瀟灑。

據黃仁宇的《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所記,神宗留給兒子的遺產大概只有700萬兩白銀。史載,錦衣衛僉事王世德曾說:“熹宗在位七年,將神宗四十余年蓄積搜括無余,兵興以來,帑藏空虛?!笨磥?,這區區700萬兩白銀,經過木匠高手熹宗皇帝和他的玩伴魏忠賢盡情揮霍了7年后,真正傳到崇禎手里還有多少,只有崇禎自己知道。

當庫門緩緩打開之后,崇禎重重跺了跺腳。聽著空曠的回聲,一股冷氣從腳底直升至后腦,他一陣眩暈,不禁晃了一晃,兩旁服侍的太監連忙扶住他。史載:“內庫無有矣,(崇禎)遂墮淚?!?/p>

崇禎落地時辰不對,命苦,相比父親、祖父,他面臨的形勢更加嚴峻,已然到了懸崖邊上,再也無路可退。

遼患、流寇、災荒,每一項都需要大筆的銀錢去消弭,可他縱是能將一個錢掰成十個也填不平窟窿。最重要的邊關將兵,居然連盔甲都已經銹蝕不堪,乃至有一次一支流箭輕輕松松射穿頭盔,奪了一員大將的命。鬧餉也不是玩笑,那些餓急了的亂兵是連巡撫、總兵都敢吊著打的。

“餒而病、僵而仆者,紛紛見告矣;每點一兵,有單衣者,有無袴者,有少鞋襪者,臣見之不覺潸然淚下……所轄之軍,其餉銀自去年十一、二月到今,分毫未領也。各軍兵雖復擺墻立隊,乘馬荷戈,而但有人形,全無生趣。時值隆冬,地居極塞,胡風朔雪,刺骨寒心,微臣馬上重裘,猶然色戰難忍,隨巡員役,且有僵而墮馬者。此輩經年戍守,身無掛體之裳,日鮮一餐之飽?!?/p>

讀著山西總督盧象升的奏疏,崇禎坐立不安,全身寒毛直立。此時他若想起當年袁崇煥所奏毛文龍12條大罪的話,可能會相當同情毛文龍逼民挖參的行為——現在連他自己都恨不能在龍床底下開礦呢。

怎么辦呢?顧不得面子了,向皇親、百官們借錢助餉吧。

沒想到即便是以萬乘之尊開口求人,也沒幾個人買他的賬,大小臣工幾乎眾口一詞地哭窮。位至閣臣的魏藻德居然僅捐了500兩,也虧他拿得出手,打發皇上還是叫花子?倒還是幾個太監慷慨,每人捐了幾萬兩銀子。別說外人了,連崇禎的岳父都不爽快,在太監的死磨硬泡下才咬牙捐了一萬兩。崇禎曾祖母家的武清侯李國瑞更絕,皇上攤派下來,他死活不交,逼急了就拆房子,把器皿什物擺在大街上變賣,表示老子就是沒錢,要命倒有一條!崇禎火氣上來立刻將他下獄,最后他竟被活活嚇死,但最終還是沒有捐錢。

他們真的沒錢嗎?李自成就不相信他們沒錢,入京后拷打幾下,他們的真正身家便老老實實吐了出來。據說大順軍此項收入共有7000萬兩之巨,是神宗遺產的10倍之多。

官員原本就比皇帝有錢。礦稅風頭正盛之時,吏部尚書李戴揭露說:“礦使稅監所聚斂的財富,以十成計算,礦使稅監本人瞞了二成,隨從人員就地瓜分了三成,當地豪紳、惡棍吞了四成,皇帝到手的不過一成?!?/p>

可崇禎總不能像李自成那樣給滿朝文武上夾棍啊,他惱怒至極,但又無可奈何,急得在大殿上團團轉。終于,他站定了,憂郁的目光投向遙遠的殿外,像是自言自語地低聲道:“只有再苦我百姓幾年了?!?/p>

殿外哭聲隱隱,大明天空陰云密布。

從前是土中有精才召來禍事,如今是無論有沒有精,有土便是禍根了——每畝田地在正賦之外,加派征收。

其實早在后金初起,努爾哈赤以“七大恨”誓師攻明之時,朝廷便已經開始加派征賦了,稱為“遼餉”,先后三次增加,合計九厘。遼事一日壞似一日,遼餉也就成了常賦。崇禎十年,形勢越來越惡化,又加了一餉:“剿餉”(剿匪之餉,每畝加糧六合)。兩年后,軍隊屢戰屢敗,看來還需訓練,于是又一項新餉出臺——“練餉”,天下田土每畝加賦銀一分。

土里精華早被神宗搜刮一空,如今又來了這三餉,百姓之苦可想而知。

也許是土精已絕,地氣枯竭,一時恢復不過來,抑或是老天爺看朱家后代一個不如一個,生了氣,崇禎上臺之后,大片大片的土地上,旱災、蝗災接踵而來,千里赤地,連草根、樹皮都被啃盡,大地的精華只剩下了“觀音土”。

荒野上,隨處可見聲嘶力竭地呼喊著父母的幼童,哭累了抓起任何能抓到的東西就往嘴里塞,不管是泥土還是糞便。第二天,他已不再出聲,早已沒了氣息。這時總有人蹣跚著走過來,舔著干裂的嘴角,眼中閃著野獸的綠光。

再到后來,每日都有不少獨行的人失蹤,等找到時只剩下了幾根殘骨。市面上堂皇地出現了人市,專賣人肉,開始還是與外人交換著父母、夫婦吃,但很快有人竟親眼看到了父母烹食子女。

“天老爺,耳又聾、眼又花。為非作歹的享盡榮華,持齋行善的活活餓煞!天老爺,你年紀大。你不會作天,你塌了吧!”絕望的眼中,綠光慢慢化成火焰,四面八方的火焰洶涌而來,匯成一條可怕的火龍,怒吼著撲向紫禁城。

紫禁城里,崇禎剛發完脾氣,正疲倦地癱在御座上閉目喘息?!半薹峭鰢?,可事事皆亡國之象!”金鑾殿上,咆哮聲還在嗡嗡回響。

幫朕治理天下的人昵?怎么都是些草包飯桶?!袁崇煥早被他剮了,閣臣也換了五十來個,天下這么大,難道就沒有一人能替朕分憂嗎?!

崇禎猛地睜開眼,觸目卻是龍案上一大疊催餉的奏疏,他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良久之后,揮手叫來一個太監,有氣無力地開了口:“你去找找,庫中還有什么東西?!?/p>

太監也是雙眉緊鎖,躊躇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回話:“稟萬歲爺,奴才剛去過內庫,看到里面還有一些萬歷年間貢來的人參?!?/p>

“都拿去賣了吧?!背聊鄷r,近乎虛脫的崇禎喃喃道。他的神情很是憔悴,不過三十來歲,兩鬢竟有了些花白。

編輯蔡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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