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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流年

2009-01-07 03:06朱婕
外國文藝 2009年6期
關鍵詞:艾麗都柏林姑媽

朱婕 譯

保羅住在都柏林。一天,他接到了恩尼斯科西的老鄰居艾麗?海蘭的電話。艾麗說他的喬西姑媽昨晚從床上摔到地上,今天早上才被發現?,F在喬西已經被送往十英里外的韋克斯福德醫院。

保羅聯系了醫院,得知姑媽目前狀況穩定。因為工作繁忙,保羅沒時間去醫院。征求護士的意見后,保羅決定周六的時候去看望姑媽,他還給醫院留下了一個聯系電話。過了一會,他接到了一個社工的電話,社工認為他的姑媽出院后不適宜再獨居,也不可以無限期地住在醫院。她建議喬西最好去住養老院,并且給保羅提供了一份恩尼斯科西地區養老院的名單。

周五的時候,保羅和艾麗?海蘭通了電話,得知社工要求喬西去住養老院,艾麗一點兒也不吃驚。

“不過我不得不說,她不會那么輕易答應去的?!?/p>

“以前有人和她提過嗎?”保羅問道。

“我們都提過,但她還是喜歡一個人待著?!?/p>

“當地有沒有什么比較好的養老院?”保羅問。

“諾艾琳?雷蒙德和她的丈夫在克勞哈蒙附近有個地方,不少人說那里很不錯。諾艾琳是你媽媽的一個朋友?!?/p>

保羅幾乎要脫口而出,他不相信姑媽會接受任何一個他媽媽老朋友的幫助的。

“我能問一下還有別的人選嗎?”

艾麗遲疑了一下,說道:

“那已經過去很久了,保羅。過去很久了?!?/p>

“我知道,”保羅說,“非常感謝你的幫助,艾麗,也許我現在應該給諾艾琳?雷蒙德打電話?!?/p>

"這樣最好,保羅。"

保羅給諾艾琳?雷蒙德打了電話說了說情況,并且準備一看望完姑媽后就去參觀那個養老院。放下電話,他驅車兩個小時從都柏林趕到了醫院。

“她不吃東西?!弊o士和他站在姑媽的床前,看著睡夢中的姑媽說道。

“她在家胃口不錯,”保羅說。

“今天早上她把吃的全吐了?!?/p>

“這可真不像她?!?/p>

護士看看保羅,聳聳肩。

“她確實沒有什么大礙。X光什么的我們都做了。"

“她可能是不喜歡呆在醫院?!?/p>

“不過,真的很慶幸別人發現了她?!?/p>

保羅坐在姑媽的身邊。約一個小時后,她翻過身看到了他。

“哦,天哪!”她說道。

“你一切都好?!?/p>

"我討厭那些護士。"

"她們真的很討厭,"保羅說道,"你說得對。"

"我討厭她們。"姑媽重復了一遍。保羅很明白,做完白內障摘除和耳垢清潔后,姑媽的聽力有所提高,可是現在又一次變糟糕了。"但是幸好他們沒聽見我們說話,否則他們會把我們一起餓死。"

“我進來的時候你睡得很熟?!?/p>

“你剛才罵得很對,不過現在不要說太多--她們都在聽著呢?!?/p>

她試圖坐起來。

“告訴他們我要一個單間?!?/p>

“我會的?!?/p>

“告訴他們我要我自己房子里的單人間?!?/p>

保羅確定姑媽沒事后,他向恩尼斯科西開去,經過那個鎮子,掉頭轉向開往從都柏林到班克洛迪的路。這是一個真正的冬季清晨,他很驚訝,每當他去恩尼斯科西的時候他都會很驚訝,車流的聲音,新的彎道,所有的東西都是那么的袖珍,而這一切都是他小時候眼中的豐碑。他以前曾把這里當作家,可是如果他的姑媽要去一個新地方,那么在都柏林拉思曼斯的房子就是自己唯一的家了。

按照指示的路線,他向左轉,離開斯萊尼,然后右轉,沿著一條窄窄的路開著,看到了掛著醒目標志的養老院。從花園到布局,這個地方布置得很不錯,樹林里有著清朗的風景,河面上泛著柔和的燈光。

諾艾琳?雷蒙德正在門廊等保羅。她給保羅泡了一杯茶,告訴他現在這里有空房間,他隨時可以帶喬西來這里。諾艾琳說了說每周的價格是多少,保羅覺得這樣的高價不是每周而像是每月的價格。當諾艾琳在一筆筆說著價格的內容,開銷的計算,抱怨留住工作人員是多么得困難,保羅在腦子里努力盤算著喬西姑媽的退休金有多少,存款有多少,她房子值多少錢。

“她對你非常好,對嗎?有你在,她真幸運?!?/p>

諾艾琳暖暖地笑望著他。

“她覺得離開家糟糕透了?!彼f道。

“她會被照顧得很好,會吃得好,穿得暖?!?/p>

“過一段時間我就帶她來?!?/p>

“這最好了?!?/p>

救護車送喬西來到這里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保羅和諾艾琳在門前等著。"你進去吧,沖杯咖啡。"諾艾琳對他說,"把她安頓好后我們過來找你。"

保羅前往餐廳,路過一個大房間,房間里靠墻擺滿了椅子,很多人坐著,沒有人談話或者讀書,一些人睡著了,一些人盯著角落里哇哇作響的電視。他站在那里,望著他們,但是他們覺得像是被侵犯了,保羅只好走開。

餐廳正門口 ,有一個女人坐在扶手椅里。他看了一會兒覺得似曾相識,好像是一個兒時的伙伴,不過她現在太年老體弱了,很難想象她曾經是誰。保羅路過的時候,她的目光大膽而充滿挑戰。無論她是誰,保羅想,這個人都不好相處。

坐在昏暗的餐廳里喝著茶,保羅在想姑媽會在這里堅持多久。也許有別的辦法,比如雇個人陪喬西過夜,白天的時候打電話請醫生來檢查。保羅準備下次來的時候托艾麗海蘭打聽一下。鎮子上有很多外地人,波蘭人、立陶宛人、拉脫維亞人、尼日利亞人,也許能找到一個合適的。

諾艾琳找到他,說可以去看看喬西了,不過要輕手輕腳的,不要打擾到她。

“她會喜歡這里的?!敝Z艾琳說, "她太瘦了,我們要把她喂胖點。她現在虛弱得很,隨時會睡著。她也不清楚自己在哪里。"

第二個周六,保羅從都柏林開車過來。姑媽和其他的人一起在一個大房間里,她睡著了,頭垂著。一位值班護士為保羅端了把椅子,保羅坐在喬西的面前等她醒來。雖然電視里傳來低低的聲音,可是保羅敏銳地察覺到房間里有一種寂靜。

保羅往后看,發現有五六個老太太在望著他,有的顯得可疑,有的顯得太遲鈍,盡管并不讓人覺得害怕,可也并不友好。保羅思量是不是該去看看喬西的房子,也許在客廳里生個火然后再回來。但是他壓住了這種想法。他有一股沖動要離開這個地方,不管姑媽說什么都不去理會。

喬西醒來了,看見了保羅,笑著點了點頭。

“他們說你會來,”她說,“你真的來了?!?/p>

“你怎么樣?”

“你開車來的嗎?”

“我開車來的?!?/p>

她看上去沒聽見他說話。

“車在外面嗎?”

“我開車來的?!彼岣吡松らT,大到屋子里的每個人都聽見了。

“那我們走吧,”她說?!拔抑滥銜?。他們都說你會來。我要帶一個包或者手提箱還是什么?

保羅說:“外面非常冷?!?/p>

她很疑惑地看著他。

“什么?”

"天都要凍起來了。"

"我想是的。"她笑著。

"你這里非常暖和。"

"你要穿一件我的外套嗎?"她準備起身。

后來,一個護士讓喬西安靜了下來,保羅離開了,向她保證第二天還會來。姑媽問保羅他是否會開車帶她離開這里,把她送回家,對于這些問題,保羅什么也沒有說。當他把椅子送回去的時候,保羅清楚滿屋子的人都聽見了他和姑媽的每字每句的對話。

諾艾琳在走廊里等著保羅。他們到餐廳坐下,諾艾琳建議保羅去姑媽的銀行和律師那里領一套表格,取得代理人的資格,或者至少可以處理姑媽的財政事務。

喬西的房子散發著潮濕而又老舊的氣味。保羅站在樓下的房間,他感到驚訝,一切是那么小,不僅是房間小,而且房間里的擺設,那些單人沙發,前廳角落里的電視機,后廳的餐桌餐椅都是那么小。不知何故,他覺得這個地方因為姑媽不在而變小了 。他還記得前幾年在這兒過的圣誕節,炭火紅彤彤地照亮著兩個房間和圣誕樹,當他幫姑媽拆開鄰居和朋友送的禮物的時候,當晚些時候和姑媽一起看電視或者在廚房幫她的時候,會感到這個地方是如此的溫暖。

保羅上樓看了看姑媽的舊臥室,看見了破舊的地毯和褪了色的墻紙。他想他以前肯定也注意到過,可是現在看起來這個房間是如此的簡陋和奇怪,幾乎是陌生的,不是他童年時代每天晚上都坐在角落的小桌子前寫作業的那個房間。

突然,他意識到,在這所房子里,他害怕黑夜的來臨。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睡著。他找了床單鋪上,聞到了一股壓放了很久的霉味。保羅轉身下樓,決定去找一找喬西的文件和銀行的賬單,然后他要離開這里。

他給濱河旅館打了電話,得知有空房后,準備一小時內就趕過去。喬西一定痛恨這種浪費,痛恨他不愿意在自己的家里過夜,可是要他自己支一張床而且在那所老房子里睡覺的想法讓他直打哆嗦。他想現在都結束了。他克制著任何一絲會產生的內疚的情感。

在前廳喬西常坐的椅子邊有一排書架,保羅翻找著文件。這時,傳來一陣敲門聲。他知道肯定是艾麗?海蘭,因為艾麗看見了燈開著。他請艾麗進屋,告訴她喬西不開心,想回家。

“他們都這樣?!彼f?!翱墒撬麄儠晳T的,或者他們不會再抱怨。那里雖然不便宜,可確實是個好地方?!?/p>

“她可能聽不見了,”保羅說, “視力也可能只有一點點。我還不太確定?!?/p>

"自從做了眼睛手術后她的視力不錯,"艾麗說,"在此之前,她會好幾天認不出我。"

"我也有同感。"保羅說。"有一天,她以為我是湯姆福隆。 "

“她告訴過我?!卑愓f。 “她覺得得罪了你,羞愧極了?!?/p>

保羅問她是否有別的辦法,是否可以請人在家里照看喬西,但艾麗覺得不妥當。

“現在人人手頭都有自己的活計,所以沒有多少人會愿意做?!彼f?!昂芫靡詠?都是這樣?!?/p>

"但是,如果聽說到了什么人? "

“我會通知你。但可能喬西也會習慣那里的,保羅,那會是最好的事?!?/p>

艾麗離開后,保羅在喬西的文件中找到了她的存折,看到她的存款,保羅非常震驚。以前他認為不得不賣掉房子來支付喬西的看護費,現在他知道姑媽的存款足夠花不少年,而且每個月還會有退休金。保羅找著喬西的養老金賬本,她的禱告書掉在地上,里面露出五六張邊緣已泛黑的老照片。保羅撿起來看著:一張是他的祖母,一張是他的一個叔叔,一張是和喬西在威特保險公司共事多年的老朋友卡梅爾阿菲林明。還有一張是他嬰兒時代就已去世的父親。他想著父親的去世日期和年紀,意識到如果父親在世的話會有八十多歲了。保羅想,他肯定衰老虛弱得幫不上什么忙,在喬西姑媽這件事上也給不了什么建議。對于父親的離世,保羅沒覺得有什么遺憾。

保羅把姑媽的禱告書放回原位,決定最好不要看她的私人物品。他拿走存折 ,帶上外套,關了燈鎖上門離開了房子,前往旅館。

保羅一個人坐在餐廳吃晚飯,想著總有人會把他和湯姆?福隆弄混而不禁發笑。湯姆?福隆是當地哥倫布騎士會的一個老成員。 他知道湯姆?福隆肯定不同意。這么多年來,喬西從來沒有問過保羅的性取向,也沒有什么能引到這方面的話題。他也無從知道喬西何時弄清他是同性戀的。保羅以前帶到房子玩的朋友都是男性,其中一些是男朋友或者愛人,而且他們只會在一兩年內來過幾次,以后就再沒出現過。不知何故,看上去她能夠理解,保羅覺得或者有人已經告訴過她了。

圣誕節早上做彌撒的時候,保羅沒有和喬西去參加圣餐儀式而是坐在位子上,她也沒有提。他記得喬西面向他穿過教堂的走廊,臉上一副又崇敬又緊張的表情。他知道其他人已經注意到自己沒有去走廊,他猜想喬西也一定注意到了。

只有一次,因為新聞里每天都在報道艾滋病危機,喬西間接地暗示了保羅。某個周日,和姑媽過完周六的保羅正起身要走,喬西輕輕地叫住了他。

“你好嗎?”她問道,瞇起她的眼睛。

"什么意思?"

“我只是擔心你。我看了報紙,看了電視,我很擔心?!?/p>

“不需要擔心?!?/p>

"你確定嗎,保羅?"

"我確定, "他說。"不過感謝您的關心。"

他多想走到她面前摸摸她的胳膊或者握一會兒她的手,可他只是笑了笑,感謝和欣賞姑媽對這個問題的處理。然后他走了,開車回到都柏林。

那個喬西將保羅當作湯姆?福隆的晚上,是保羅自己開門進屋的,可能湯姆也經常這樣做。透過光線,保羅看到喬西正在前廳聽廣播。這個時候她的視力和聽力都下降了很多,她甚至沒有聽到他進來。保羅沒有開燈也沒有問她,生怕嚇著她。

然而,漸漸的,他的姑媽察覺到他的存在。但是他不得不幾次大聲地說出他的名字,甚至站在姑媽的面前也得這樣。

“哦,請坐,湯姆,”她說?!昂芨吲d見到你?!?/p>

“不是,我是保羅,保羅?!?/p>

有一會兒,她什么也沒說,保羅考慮他是否應該開燈。他想還是等一等,坐到了窗下的小沙發上。

"湯姆,"她溫柔地說。

"不,是保羅,保羅。"

“噢,保羅,”她難過地說,“湯姆,保羅在都柏林和一群壞蛋混在一起。一群壞蛋!我不清楚我假裝不知道這一切的決定正確與否,我自己做了所有的決定而沒有和他說。哦,我不知道?!?/p>

“喬西姑媽,是保羅。這是保羅?!?/p>

在昏暗的光線中,她不再說話,盯著他。

“什么?”她問道。

他想如果有可能走出房間,讓這一幕好像從未發生,使她覺得,她可能在夢游,這樣她就能忘記一切,他也可以。

“喬西姑媽,是保羅?!?/p>

"噢,保羅,"她說,然后喃喃自語。"保羅,難道是你? "

"是的,是我。你怎么樣?"

"保羅, "她說,然后停了下來。 "保羅,你不會......我以為......你能把燈打開嗎?"

他們聊了聊道路、交通、手頭的工作,還有去戈里小鎮要花的時間。保羅準備走了,喬西哀求地望著他。

"你還會再來,是不是,保羅?"

"當然,我當然會再來,喬西。"

現在回想起往事中的這一幕,保羅幾乎要笑出聲來,姑媽那一刻的表現讓她多年來的機智和儀態都消失殆盡。

又一個周六,保羅去了養老院,喬西還是要離開那里。喬西堅持說知道自己的外套在哪里,自己的房間里沒有值錢的東西,都給養老院的人弄走了,她覺得只有保羅能幫助自己。保羅耐心地陪著她,告訴她外面冷得要命,問她吃得如何睡得怎么樣,每次當喬西吵著要走的時候,保羅都微笑著,慢慢地解釋說她的房子結冰了,而醫院里很暖和。

"你沒有開車來?"

"喬西姑媽,今天是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了。"

“今天星期幾?”

“星期六?!?/p>

“你去把車開來?”

他試圖轉移話題,談到了在鎮邊上建造的新房子,他辦公室雇傭的新人,其中有兩個從英格蘭來的會計師。他邊說邊更加下定決心要喬西在授權書上簽名。仔細觀察著姑媽,保羅意識到喬西知道自己在哪里,他相信喬西也對她不會回家的事略有所知。喬西看上去時而幼稚無助,時而無奈順從。

他從夾克衫的口袋里拿出表格。

“這些給銀行的表格上要有你的簽名,”他說,“我這兒有一支筆?!?/p>

“這些是什么?”

“意思是我可以為你保管退休金,你需要的時候可以替你取錢,不需要你費心?!?/p>

她裝作沒有聽見。保羅知道周圍的人都聽到了。他不想再重復一遍。只是交給喬西表格,拿出筆,指點出喬西需要簽名的地方。

“只要你的名字。我來寫日期?!?/p>

她看著他,面目冰冷,生硬和充滿疑惑。保羅知道如果他現在退縮,或者改變計劃,或者進一步解釋,甚至或者道歉,他都會失去這次機會。

“這里?!彼f,指著簽名的橫線。

"我從沒想過...... "她嘟囔了一下。低下頭,沉默不語。

保羅沒有動。他理了理文件,又一次遞給她筆。慢慢地,喬西簽了名,推開了那疊文件。

時光流逝,春去夏來,喬西的抱怨漸漸少了,喜歡醫院的食物了,每天晚上六點上床睡覺,如她所愿睡眠充足。圣誕節快來了,諾艾琳說大部分的病人都要回家和家人共度圣誕,不過如果保羅愿意,她們會照顧喬西,對此,保羅滿意極了。保羅在都柏林的朋友通常下午四點吃圣誕大餐,所以他可以在圣誕早上開車來醫院陪喬西一兩個小時。然后再返回都柏林。

早上十一點左右,保羅來了,喬西睡著,諾艾琳在辦公室。今天輪她值班,他們在走廊上坐著聊天,諾艾琳說晚上她要準備圣誕大餐,然后輕松一下。

"她一直在說你,"諾艾琳說,"你下次什么時候來,你正在做什么。這些是她最大的話題。"

保羅笑了。

“她是在打發時間,”他說?!八沧兣至??!?/p>

“今天上午我一直在想關于你和她的事?!敝Z艾琳說,"以前的事太可怕了, 當然,我也很了解你的母親。喬西把你帶走,把你撫養成人,她確實很了不起。我以前經??匆娝掳嗪竽銈儍扇艘黄鸹丶?。你是她的驕傲。"

諾艾琳看著她,高興地點著頭。保羅不知道該回答什么。

"當然,你的母親總是有你的消息,知道你被照顧得很好,她也很開心。鎮子上還是有些人和他保持聯系?,F在我聽說,保羅,她也一直在打聽你。"

保羅瞥了一眼他姑媽。他希望她盡快醒來,這樣,這場談話便可結束。

"多年以后,她回到恩尼斯科西的家,回到自己的地方,這種做法是明智的。"諾艾琳繼續說道,"我的一個朋友是她在羅斯路的鄰居。"

保羅注意到諾艾琳認真地看著自己。他不知道她的母親已經回到了恩尼斯科西的家,住在羅斯路。他想知道這是多久前發生的事。

"當然她和喬西之間已經沒有感情了。"諾艾琳說,"這是老天造成的,她們太老了現在已經沒有辦法改變了。除非出現奇跡。"

他回憶著,腦海中已經沒有什么母親的印象了,只是好像曾在一輛車里待過,記得有什么味道讓他惡心??墒乾F在他對這段記憶也不確定,因為太模糊了。以前有人跟他說過,他的母親酗酒,不過直到十多歲的時候他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他記得七八歲的時候,母親曾來過喬西姑媽的家,姑媽不讓母親見自己,她們倆在街上吵了起來。這些都是他的朋友西恩?考夫第二天告訴他的。那個晚上他正坐在前廳看電視,對外面的吵鬧一無所知。喬西只是說一個女人來送小木柴,而本來應該是周六感恩節送到的,現在過期了,自己拒付款,兩人發生了爭執直到那個女人給了小木柴。

后來他猜想他的母親回英格蘭去了。他也從來沒有問過姑媽。連母親的名字都沒提過。十二歲以前,他每天放學后去威特保險公司,坐在喬西桌子旁邊的特制小桌子前,或者寫作業,或者畫畫,或者讀笑話書。然后,大概五點半,他和姑媽兩人一起回家。

喬西確信保羅過得很開心,學習也很努力。當保羅在數學和科學方面越發顯得有天賦的時候,喬西開始盡她所能地學習了解和保羅未來職業有關的一切和保羅需要的一切。她資助他,以便他在數學上取得佳績,能獲得去都柏林大學學習工程學的機會。

他始終相信,他的母親還活著,因為他知道,如果母親去世,肯定有人甚至喬西都會告訴他。母親在鎮子上有姐妹,保羅知道也見過,有不少次他在鎮上的一個酒吧見過他的表兄弟,不過沒有怎么說話。他相信,如果他的母親有事發生,一定會有人告訴他。但是沒有人告訴他母親回家了。

此后的一年,只要有時間,保羅就來看喬西。漸漸,他也習慣了喬西白天待著的那個房間的味道,也認識了喬西身邊的一些人,他們大多數都是寡言的,或者打著盹,但是對他變得友好起來,有那么一會能認出他來顯得很熱情,即使他們自己看上去是那么得遲鈍、凄涼、不能為他們自己做點什么。

半年過去了,喬西變得容光煥發,抱怨少了。她不僅變胖了,而且看上去更開心了,如果有護士朝她走來,她也會報以微笑。她越來越健忘,常常邊散步邊聊天??墒撬偸悄苷J出保羅,每次保羅來探望,她都很開心很感激。諾艾琳告訴保羅,有個叫布里吉德的女人最近常坐在喬西身邊,兩人經常竊竊私語。

保羅注意到有時候她們倆共用一條毯子,布里吉德給喬西端茶的時候會小心有沒有漏水,喬西喝完后,她會幫喬西把杯子端走。開了兩個小時的車后,保羅常常感到很內疚只能停留很短的時間,不過見面的時候也總不知道要說什么。保羅清楚只要保證每次都能來,喬西姑媽就會覺得很滿足。盡管事實上喬西的精力大不如前,可是保羅和喬西坐在一起的 時候,喬西會以她的方式回報保羅的愛,這種感覺讓保羅在開車時充滿著自豪感。

她從來沒有提到過去,從來沒有談過自己的童年,或多年來在保險公司工作掙錢養他。所有的那一切似乎被遺忘或刪除,保羅覺得沒有什么能提起她的興趣,她的世界在慢慢縮小。

保羅較為關注新到養老院的人,而沒怎么注意誰不在了,不過他慢慢發現他第一次來這間大房子的時的那排盯著他的老太太已經不見了,有的去世了,有的現在被關在房間里。喬西似乎沒有注意到新來的人或者想念那些不在的人。她只盯著房間里的人和護士,或是茫然地看著電視。

一次,一個舊情人和保羅吃晚飯的時問到了喬西姑媽,而且想打聽關于鎮子上的養老院和空房子。保羅突然想和朋友吐露關于母親的事,告訴他母親消失三十多年后,現在也住在恩尼斯科西。不過,保羅決定什么也不說,他知道他的朋友一定會讓自己和母親聯系,他不想和朋友爭執。

喬西住在醫院的第二個圣誕節要來了,周六,諾艾琳請保羅在看望完喬西后到她的辦公室來一趟。

“她在擔心圣誕節的事?!彼f。

"為什么?"

“她一直在和布里吉德說這些。她一直在和布里吉德提。她覺得,恩,她覺得……”

“什么?”

“去年圣誕節你和你母親一起過而把她留在這里?!?/p>

“但是我沒有?!?/p>

“我知道,保羅?!?/p>

“我特地開車去看她的,然后直接回了都柏林?!?/p>

“我知道,保羅,我記得你說過,但是我告訴你這些,只是以防萬一?!?/p>

“我該怎么做?”

“也許試著向她保證。如果你可以,說點什么吧?!?/p>

“但是去年的圣誕節我告訴她我要回都柏林?!?/p>

“那么你再說一遍吧?!?/p>

第二個星期六,保羅提到了這個話題,告訴喬西他很幸運,因為他的朋友丹尼斯和戴維德總是在圣誕節的四五點舉行圣誕大餐,保羅提醒喬西幾年前她見過丹尼斯,現在他們住在離他的家不遠的拉斯加。他說去年他就是去了他們家,今年看過她以后他還要再去。兩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不到他就可以開回都柏林。

喬西沒有反應。

一般來說,每次他來,布里吉德都很熱情,而且假裝沒有聽見他和喬西的對話,但是這次她忍不住轉過身,推了推喬西,向保羅點頭。

“就是這樣吧,”她說?!昂臀艺f的一樣吧?”

喬西看著地上,淡淡地笑著,好像剛在說的話她完全沒有明白。

“你聽見他說的話嗎?”布里吉德問她。

喬西望著保羅,她看上去心不在焉?!耙@過澤西島嗎?”她問道?!盎蛘哌€是和以前一樣容易堵車?”

“我希望新的路很快修好?!彼f?!安贿^現在還是挺糟糕?!?/p>

布里吉德看著保羅。

“她聽見你說的話了,好了?,F在不用擔心她了?!?/p>

圣誕節那天,她看上去很高興,試穿著保羅帶給她的羊毛衫,保羅又告訴她早上他會開車過來,和朋友在都柏林吃過圣誕餐后會再回來。

“我以前說那條路安靜得要命,”她說?!霸S多年前,圣誕節的時候,那兒根本就沒有車,可是現在我想一定在變,就像事事都在變?!?/p>

她定定地望著保羅,好像在判斷他是否真的會如他所說返回都柏林。保羅也望著她,向她證明自己沒有撒謊。喬西沉默了,似乎在沉思什么,然后開始玩弄著羊毛衫的紐扣。

新的一年里,喬西變得虛弱了。每個星期,除了周六,還有一個晚上保羅也會過來。周六的時候,喬西總是在睡覺。布里吉德看到保羅來了,會把喬西推醒。晚上來的時候,喬西一般都是在床上,雖然沒有睡著可也是迷迷糊糊的。保羅會搬一把椅子坐在喬西旁邊看著她。在床上,她顯得那么瘦小,手上的靜脈幾乎要沖破皮膚。諾艾琳向保羅保證,一旦喬西出現什么緊急情況,她會立即和他聯系。

春天的一個周三,快中午的時候,接到諾艾琳的電話,保羅一點兒也不吃驚。

“我現在應該來嗎?”他問道。

"你應該來,保羅。"

"她還有多少時間?"

"這可能只是時間問題。"她說。"她越來越弱,脈搏緩慢。"

"她醒著嗎?"

"不,保羅,我們讓她舒服地睡著了。"

"她知道她要不行了嗎?"

“啊,誰來告訴她?”

保羅到了養老院,他沒有去喬西通常待著的大房間,而是去了諾艾琳的辦公室。

“早先時候,醫生來看過她,”諾艾琳剛接了一個電話,她邊放下聽筒邊說道?!叭绻覀冃枰?醫生隨時會來。我給牧師家里打了電話。不過他不在,回來后他們會跟我聯系。剛才她醒了,喝了點牛奶,現在又睡著了?!?/p>

他們讓保羅和喬西單獨待著。有幾次喬西上氣不接下氣,保羅想沖進走廊找到護士,不過他想護士們肯定已經知道喬西呼吸困難。沒多久,來了一名牧師,說了說最后的儀式安排。

每次保羅穿過走廊去洗手間或者去外面呼吸點新鮮空氣,他總感到有老人在看著他,他被一種嚴峻的沉默籠罩著。他意識到自己是死亡的使者,正在等著喬西。他們以前肯定也碰到過這樣的事情。沒有人對他的出現表示感激。

晚些時候,天黑了,醫生來了,說喬西沒有多長時間了。他們給保羅在餐廳留了飯菜,在喬西的房間放了一把扶椅給保羅睡覺用。

"誰也說不準。她可能會比我們想象的維持得久。"臨下班的時候,諾艾琳和保羅說,"這是上帝的決定,不是我們的。"

上夜班的女人一個來自立陶宛,另一個是本地人。保羅不確定她們是護士還是勤雜工,他也不知道她們的名字。后來,夜里的時候,當地的那名婦女來給喬西測脈搏,用一些辦法讓喬西姑媽在床上更舒服些,保羅明白了她是一名護士。好幾次,當她進來后,保羅便起身去了走廊,她跟在后面。

"我以前碰過這樣的事。"她說。"她在堅持。我們不可能知道還有多久。從這件事中你會學到些什么。其中之一就是,有時候死是最難的,幾乎比生還難。對一些人來說,這是最難的事情。""

過了一會,保羅一個人去廚房泡了一杯茶,那個護士跟過來說他必須立即回到喬西的房間去?!八F在醒了。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再醒?!?

他看見喬西躺著,睜著眼睛。邊上有個臺燈,可是保羅還是把門開著,這樣走廊里的燈也可以照進來。

“我是保羅, ”他說。 "您睡了一個長長的覺。"

她喃喃自語,好像要翻身。

“我現在在這里, ”他說。 "有任何需要就叫我。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她似乎變得有些激動,右手顫抖著,她想說點什么,可是一個字也說不出。

“不要讓自己太累,”保羅說,“你現在休息一會兒,我們過會兒再談?!?/p>

她轉過頭望著他,還是想說點什么。

“她的?!彼f,“她的?!?/p>

“誰?”

他不能明白她下面要說什么。

“我們以后再談吧,到時候你可以起床,可以穿著衣服?!北A_說。

喬西的手開始顫抖起來,她的呼吸聽起來像是一陣嘆息……

"喬西,"他說,"你能聽見嗎?"

她盯著他。

“你能聽見嗎?”

她又喃喃自語,保羅猜想她說的是她能聽到,但他不能肯定。

"我不會去見她。你明白嗎?"

現在,她的目光是銳利的,幾乎像是在指責。她試著翻一下身。

“不,不要動。等我一分鐘,我去叫護士。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會見我的母親。我沒有去看過她,我沒有。我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我還沒有見過她。我不會。我保證我不會?!?/p>

她點點頭,但他不能肯定這是對他剛才的話的回應。他朝她俯身下去抓住了她的手。

“我答應你現在和以后我都不會見她。我不想看到她?!?/p>

他仍然不知道她是否理解了。她閉上眼睛,臉色開始變化。過了一會兒,臉上好像浮現了點微笑,不過他很難確定。她的呼吸變得很淺。保羅以為她要死了,他小心地碰了碰她的胳膊,然后去找護士。當他回到房間的時候,喬西的臉又變了,變得更溫柔和、更平靜。護士給喬西測脈搏,還瞅了一眼手表。

“不,她還活著?!彼f?!八龝凑账约旱臅r間離去。如果她需要,醫生會開些止痛藥。我這有儲藥柜的鑰匙。但是她現在不需要。她會毫無痛苦的離開,這正是她要做的事情,只是她還沒準備好?!?/p>

黎明破曉,晨光從窗簾縫中透了進來,新一輪護士來上班了,保羅從未親眼目睹過的養老院的早班程序和嘈雜聲開始了。諾艾琳來了,告訴保羅漫漫長夜已經過去。此時,保羅才意識到一夜已經過去了,而他卻覺得像是一兩個小時,甚至更短。他回到喬西的房間,坐在她的身邊,他很奇怪現在她的表情幾乎沒有變化。保羅懷疑是光線的問題,或者是自己的眼睛太疲勞了。晨色中,有那么一會,喬西的臉看上去很年輕。保羅從來沒見過喬西年輕時候的模樣。他記憶中的喬西總是那個灰色頭發的中年婦女,那個滿足于日復一日的人,那個只要井井有條地過完一天呆在家里便總是很高興的人。他坐在那里看著她。

上午,護士們讓保羅離開了一會兒,因為她們要給喬西翻個身。

“不會太久了?!弊蛲淼淖o士低聲告訴了他。保羅陪了喬西一個小時左右,直到那個護士又來給她測脈搏。隨后,護士和諾艾琳以及另一個護士一起回來,她們誦讀了一段《玫瑰經》直到喬西漸漸而去。

天氣很暖和。保羅站在醫院的前面,給公司打電話說下周一才會去上班,發短信告訴一些朋友姑媽去世的消息。他返身準備回去,看見布里吉德被諾艾琳帶到喬西的房間去和她告別。布里吉德站在床邊,保羅在門口等著。布里吉德一轉身看見保羅,她笑了笑。

"保羅,我想你會很想念她。"布里吉德走向門口的時候,低聲說道,"我們都會想念她。"

“是的,我們會的?!彼f。

布里吉德嘆了口氣,從他身邊走過。

"上天注定的。"她說。

他站在門口,看著她穿過走廊回到她的房間,諾艾琳跟在后面怕她摔倒。保羅轉過身,關上房門,獨自坐在喬西的身邊。他考慮了一會,想拉開窗簾,讓房間亮一些,這樣可以最后一次清楚地看見喬西,可是他知道最好還是保持房間的老樣子最好。他碰了碰她的胳膊,已經開始變冷了。

他沒有再碰她,只是靜靜地陪著喬西姑媽。他很疲倦,可是絲毫不想睡。他看了一下手機,有個朋友發了短信。他想待會回一趟都柏林帶一套西服和幾件干凈衣服,然后再回來,可能待在旅館里。在此期間,他還要等殯儀館的工作人員,然后考慮在報紙上發訃告,安排葬禮的事情。就這些了,他想,沒有什么要做的了。

他坐在那兒,想想他應該去一趟喬西的家,回旅館什么也做不了。他想他該把喬西臥室的門半開著,或者開一扇窗戶,在房子里做點什么她已離去的記號。他很吃驚自己會有這么多想法,一個接一個,前一個還在腦海里,后一個又冒出來了。這種滿足感幾乎是一種自我安慰。

保羅知道,離這兒不遠的地方,他的母親和他生活在同一天里,同一片天空下,被同一片海洋的水色籠罩著,被同一個斯萊尼谷包圍著,一定有人告訴她,前一夜她的小姑子喬西已經去世了。保羅承諾不會去見自己的母親的想法和母親得知喬西死訊時的形象重疊在腦中。母親的生活和自己過去沒有她的日子,還有前一天夜里發生的事情以及喬西姑媽的離去,許許多多的影像一時間充盈在腦中,好像早就有一個空間在腦中等待這些影像的釋放。夜間發生的一切,喬西的離去,使得影子越發變得清晰。保羅發現自己的呼吸像在為這個空間提供滋養,一想到這樣可能是自己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他又深吸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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