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牙·落齒

房　霞

有句廣告詞是這樣說的，牙好，胃口就好。正如世人時時刻刻祈求幸福一樣，一生擁有滿口皎潔健康美麗的牙齒不也是我們一種奢望吧？但在生命的流程中，我們必須經歷兩次落齒：豁牙的嬌童，歷經如日中天的生命輝煌后，終究會成為一個禿牙的老者，靜靜地走向人生的終點。

至今清晰記得，我的乳牙開始松動時，母親反反復復提醒我，第一顆落齒絕對不能弄丟了，一定要交給她保管。我心里非常納悶，想問個究竟，母親說：小孩子不要多事，說了就不靈驗了。聽說姐姐們的第一顆落齒也上交了，也只好服從母親的決定。

一天晚飯后，我用舌頭舔那顆松動的門牙，發覺不怎么疼了，就興奮地把情況如實告訴了母親。母親說，那好，你自己把牙齒拔下來，我替你收著，以免晚上睡覺時掉了找不到了。我拔了幾下，沒有成功，主要原因還是多少有點疼痛。母親說，你把牙左右轉動幾下。我依照母親的吩咐，轉動牙齒，果然就將牙齒輕松拔了下來。母親高高興興地把落齒拿了出去，用水洗了洗，然后用毛巾擦干，就去了里屋。接下來就是開鎖翻柜的聲音。母親出來后，笑瞇瞇的，不再提起牙齒的事。

我兒子鴻飛五歲時開始掉牙。他左門牙松動了許久，絲毫沒有掉的跡象。我總覺得到時候自然會掉的，所以沒有太介意。直到有一天睡覺前，我用手去晃動他的門牙時，發現恒牙竟然在乳牙的內側早已長出了。我一下子懵了，急忙給母親打電話。母親平靜地說，你替他拔下來，不會有問題的。記住，拔下來的牙齒千萬保存好，那可是一輩子的大事。我問有那么重要嗎？她神秘地說，當然很重要了。你看看，你們姐妹幾人生活不都是很順利嗎？因為你們的第一顆落齒我都替你們好好保留著，不會被人踐踏的。哦，原來母親是為了兒女的前程，才精心保存我們的第一顆落齒的。

我不敢替兒子拔牙，第二天就帶他去看牙醫。牙醫是位瘦小的女醫生。她很耐心地對我說，現在的小孩吃得飯食過于精細，牙齒缺乏鍛煉，所以該掉的不掉。邊說邊拿起一把牙鉗，讓兒子張開嘴，然后夾住那顆松動的門牙，輕輕一掰，牙齒就掉下來了。她順手從桌上的小瓶里夾起一點藥棉，塞到兒子的豁牙里。然后把拔下的牙齒給我看了看，幾乎沒有血跡。她說，牙根神經已經爛了，早就應該掉了。接著就把那顆牙齒極其麻利地扔進了垃圾桶。我猛然記起母親的囑咐，但又不好意思去垃圾桶揀，只好作罷。

次日母親又打電話提醒我，一定要把兒子的落齒保存好，而且要對他保密，否則就不靈驗了。為了安慰母親，就撒謊說保存好了。但從此我的心總是惴惴不安的，一個原因覺得對不起母親的苦心，不夠誠實。但是，更覺得對兒子有愧，惟恐那顆落齒會被人踐踏，影響兒子的前程。

每逢節假日打算回家，母親總是囑咐說，不要給我買什么了，給你外婆買些松脆柔軟入口即化的食品。外公去世后，外婆搬來與母親同住。外婆牙齒幾乎掉光了，每次吃飯，都要花很長時間。母親陪坐在身邊，邊與她聊天，邊耐心地等外婆吃完，然后收拾碗筷。外婆用光禿禿的牙齦認真地抿東西吃，神態自然，不急不躁，時光的腳步似乎也緩慢下來，緩慢得如小溪的流水，以便讓她有足夠的時間來品味享受人生的祥和泰然。

兒子看到外婆豁牙的樣子，用小手撫摸著外婆癟癟的嘴，就無比同情地說：老姥姥，你也豁牙，什么時候長出來??？外婆笑嘻嘻地說：我再長牙就是妖怪了，還是把牙齒留給你長吧。

外婆八十歲開始落齒，但現在依舊耳聰目明，她自己非常知足。英國有句諺語是： “All the years after seventy are gifts from gods.” 是啊，人生七十古來稀，七十歲以后的歲月，是上帝賜予的。外婆九十歲的高齡，依然健朗，不就是上天的垂青，佛祖的抬愛嗎？

據說，韓愈四十歲就開始落齒了。他還因此特意寫了一首名為《落齒》詩：“及至落二三，始憂衰即死。每一將落時，懔懔恒在已?！彼氖畾q，正是韓愈躍躍欲試成就巔峰事業的時刻，過早的落齒竟然使他那么傷感，甚至聯想到了衰老和死亡，以至于惶惶不可終日。對于有著文人敏感以及政治抱負的韓愈來說，無疑是一件憾事。

但韓愈畢竟是文學大家，有著極高的身心修養，還是能夠灑脫地看待落齒，看待衰老，看待死亡。在《落齒》最后寫道：“我言莊周云，木雁各有喜。語訛默固好，廢嚼軟還美?！被磉_的人生態度溢于言表。是啊，人生恰如舞臺上的角逐，終歸有疲憊的時候。以夏花般的燦爛拼搏人生固然重要，但是在我們走向生命終點前，應該享受人生最后的靜美，這種靜美，應始于落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