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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說出真相

2009-04-30 09:44王興華
江門文藝 2009年8期
關鍵詞:工頭小雨女兒

王興華

其實,南方的天空很通人性:每到臘月,大公無私的太陽竟然不愿拋頭露面,即便出來,麻紅麻紅的,像被人踩扁了的橙子。干冷的風,刺過灰黑的陰霾,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嘶啞地吼著,像遠來的親人尋找未歸的游子。每當此時,張菁的神態也像陰霾的天空一樣頹廢,給人一副病態。其實,她的體質較好,基本上沒生過大病,不過一到臘月,她便變了模樣,望著匆匆的歸客,想到離別三年的親人,心里像多日沒吃肉那樣慌,做事也丟三落四的。張菁所在的制衣廠效益頗好,每到臘月,訂單較多,由于張菁心神不寧,電平車不聽使喚,工作連連出錯,為此經常遭到主管的責罵。主管是位四十開外的男人,又高又瘦,特別是罵人時,圓鼓鼓的眼球像剛去皮的龍眼。主管罵人,言辭簡短:不想干就辭工!別耗著!

張菁本就心情不好,挨罵后無異雪上加霜。面對主管叱罵,張菁不做回辯,好像讀了“忍經”一樣。然而,下班后,當她躺在硬邦邦的鐵床上,心中的屈辱才像洪水似的泄出來,以至連夜不能入眠。她在想她娘家的親人,夫家的婆婆,兒子小飛和女兒小雨。小飛雖然沒考上大學,但是進了一所較有名氣的技工學校,出來總能混到飯吃。最讓她牽掛的是小雨,今年正在讀高二,也不知咋搞的,好長時間都沒來電話了。張菁覺得不對勁,早就想回家看看,但手上又沒積蓄,只有像魚缺水似的渴望著。

在某天的后半夜,疲憊的張菁帶著難熬的思念迷糊過去,忽然看見婆婆和女兒小雨。三年不見,婆婆的頭發更白,背更駝了,像一棵開花不多的老梨樹。小雨站在婆婆身后,冷漠地瞪著她。張菁忽然發現,小雨原本窈窕的身材忽然臃腫不堪,像孕婦一樣。這樣的形象讓張菁氣得要死,便無休止地追問小雨為何如此模樣?小雨沉默不語。后來,被逼急了,連珠炮似地說,你沒權力問我!你不是我媽——從生我后,你管過我關心過我嗎?現在,怎么假惺惺地關心起我來了?小雨說完,捂臉哭泣。她看見淚像泉眼似的從小雨指縫中滲出來,心就像裂帛般――碎了。醒后的張菁,非??謶?。月光像刀片一樣從窗外劃進來,整個屋子便愈加寒冷陰森,窗外的風一陣陣地吼叫,像絕望之人在悲傷嚎啕。想到以往和親人們在夢中團聚,都是噓寒問暖,有說有笑的,醒來雖然淚濕枕巾,卻不失溫馨,她希望重回夢中,永不醒來。然而,此時的夢境是那樣的可怕,她詛咒這個令人膽寒的噩夢。

翌日清晨,張菁的手機便嘹亮地響起來,張菁見是陌生號碼,便不想接,但手機一直嚎叫,誓不罷休似的,令她不得不接。張菁接電后更覺詫異——從沒用過手機的婆婆,竟然用手機給她打電話?婆婆告訴張菁,由于事關重大,不便去公話亭打電話。她現在是借鄰居的手機,躲在屋后的柏樹林中打的。夢境被婆婆的來電證實:婆婆在電話中遲疑了好半天才告訴她,小雨出丑事了。這消息張菁無法接受。一個高中生怎么會出丑事?她嘴唇發白,怔了半天便一頓咆哮:怎么搞的?怎么搞的?電話那邊一陣沉默,張菁只聽到呼呼的風聲與婆婆的抽泣。好半天,婆婆才沉緩地答道:小雨的事說不清楚,反正是和一個完全可以做她父親的人亂了套……這事在電話中說不清楚。老師要你們趕緊回來;老師給你留了電話。婆婆向張菁報了老師的電話號碼后,再次叮囑:老師說了,這事先不要告訴她父親;最要緊的是叫你們趕緊回來……現在發火有什么用?你們也不想想,自打小雨出生后,你們多少年沒回家了?當兵的二年就復員,就是坐牢也有個期限……因此,這事也不能全怪小雨啊。婆婆的話像針一樣扎著張菁的心。是的,婆婆說得對,這事不能全怪小雨;小雨自小就聽話,很本分。自己和丈夫間或回家時,第一件事便是量小雨的身高。他們量小雨身高的方法很特別:每年回家時,將小雨拉到門框上刻一道印,再回家時又把小雨拉到門框前量一量,看長高了多少,看到春筍一樣成長的小雨,笑!正因為小雨本分,他們才在外面放心打工?,F在,笑不出來了,巨大的恐懼撲面而來,像一道黑色的鞭影。怪誰?是自己對小雨缺少關愛才導致這種結局。做父母的有罪,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冷靜后的張菁,沉著地撥通了小雨班主任的電話,詢問小雨的情況。班主任說小雨沒啥大動靜,但你們一定要趕快回家!

第二天,張菁便向主管請假,說家中有急事,需要回家。主管說現在廠里接的是急單——沒有完成任務,誰也不準請假!任張菁怎么哀求,主管就是不松口,木著神像一樣的臉,追問是什么急事。張菁自然不肯說出真相,只是急得團團轉。一位工友見她如此模樣,把張菁拽到一邊,悄悄說:妹子啊,求有啥用?還不如買點東西送給他。張菁卻不知送啥好。工友說,妹子啊,你是不是急糊涂了——你看主管滿口的黃牙,還不知道送啥?工友比張菁進廠時間長,知道主管的脾性。張菁感激地望著支招的姐妹。熱心的工友又說,你給主管買煙,一定要買好一點的——最差是“芙蓉王”!這……張菁猶豫了。她在算,一條“芙蓉王”二百多元,夠她忙多少天?工友見她猶豫不決,十分世故地說,要想辦事,只有這樣,唉,這年頭啊……

張菁只好買了條“芙蓉王”悄悄塞給主管。主管見了禮物,假意客套一番,便像狗見骨頭一樣,一張瘦臉笑得只剩嘴巴。說張菁啊,不是我要為難你,你是知道的,我也是給老板打工啊。主管口氣軟得像面條一樣啰嗦一通后,終于準了張菁的假。工錢卻沒結清。主管之所以要這么做,是因為張菁是本廠最好的員工。優秀員工愛跳槽,主管怕給張菁結清工資后,跳到別的廠去了。

至于工資結清與否,張菁并不在意。小雨的事像蛛網一樣罩住她,恨不得插翅飛回家去。

張菁火燒火燎地趕到車站,自作主張地買了兩張車票——另一張是給老公劉子懌買的——他在市內某建筑隊上班。眼下已過十五,歸客如潮,根本買不到近日的票。最后總算運氣好,從票販子手中弄到兩張北上的票,價格雖然比原價貴了一半,但為了早點回家,只有這樣了。張菁攥著兩張車票時,心踏實了。

張菁趕到子懌的工地,看到子懌正一身灰塵地忙碌著。子懌見了張菁,非常驚訝。張菁簡潔地告訴他,明天回家。子懌聞言大驚,問,你不是說今年不回家嗎?怎么突然又要回了?張菁不答腔,臉色很不好。子懌見張菁如此模樣,笑道,你不是老陜成不了大器,即是思家的緣故吧?現在,你比我還思家;看來看去,我們都成不了大器呀。子懌說完,笑得更響亮了。是的,張菁經常對子懌說這句話,但那僅是夫妻想家時的自慰。一個人成大器與否,既有自身條件,也有社會因素。比如子懌,二十多年前,他也是個熱血青年。他是父母的獨子。父母見他天資聰慧,便含辛茹苦地供他讀書。子懌知父母供讀不易,學習愈加勤奮。子懌喜歡音樂。他夢想有一天,自己能成為音樂家,像雄鷹一樣飛出大山。

然而,正當他向自己的事業靠近時,父母卻殞于暴疾,父親死時正是秋收。正在田間忙碌的父親突然跌倒,任憑母親怎么呼天搶地,終沒醒來。后來,有懂醫學的人說父親死于腦溢血。父親一死,家中失去頂梁柱,子懌自然輟學了。理想也被利斧砍斷。

子懌居住秦巴山腹的高川鎮。高川雖窮,但地盤不小,分上下高川鎮。子懌居住在上高川。子懌返鄉不久,便被上高川初級中學聘去當音樂教師。在窮鄉僻壤的高川鎮,沒畢業的高中生也算是個人才。

生活的失意,并沒有粉碎子懌的夢想。執教期間,他刻苦自學大學課程,希望人生有所轉機??梢哉f,子懌是這個學校最好的老師。

張菁當時也是學校的教師,非常敬佩子懌的事業心。由敬佩到戀愛,最終結為志同道合的夫妻。

正當希望之火蓬勃燃燒時,突然又來了個撤鄉并鎮,二高川合并成現在的高川鎮。學校也隨之散了架。屢屢失意的子懌,心中充滿無限的悲哀與絕望。

子懌下崗后,手中的教鞭成了趕牛棍;張菁也成了家庭主婦。這時,他們的小飛已經四歲了。

在以后的歲月里,苦難的生活將兩個鄉村教師的氣質蕩滌殆盡。他們和普通百姓一樣,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當然,他們也像所有的失意者那樣緬懷過去,發泄胸中的憤懣。惟一不同的是,他們畢竟教過書,自然也不會像普通農夫那樣用咒罵來泄憤。子懌泄憤的途徑便是笛子。笛子是自制的。每當子懌心情煩躁之際,便對著門前的竹林,兩腮鼓突,心中的憤怒從小小的竹管中縷縷而出,幽怨的笛音和著嗚嗚的風聲掠過林梢,飄向遼闊的山野。一曲歌罷,道不盡的辛酸。憂傷之后,仍得面對現實;現實是什么?就是循著先人的足跡活下去。

然而,就是這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他們也無法延續。因為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小雨出生了。其實,子懌夫婦的本意是只生一個的,他們腦子里并沒有普通百姓那種多子多褔的概念,至于后來添了小雨,純屬意外,主要是安全工作沒做好。

小雨出生時下著牛毛細雨。那天,張菁在自留地里挖紅苕。那年雨水特別調和,紅苕格外好,地也特別地松。鋤頭輕輕一刨一鉤,不帶一點泥的紅苕便滾到腳尖;白里透紅的紅苕非??蓯?,像娃娃臉一樣望著她笑。張菁猛然想到肚中的娃娃,他(她)的皮膚像不像胭脂色的紅苕?肚中的娃娃像知道她的心事一樣,在肚中歡快地動起來。緊接著,羊水破了。就這樣,一個可愛的小生命便誕生在田野之中。

小雨出生時,子懌在鄧家壩犁田。收工回家剛踏上自家的地壩坎,便聽到小生命的哭聲。聲音是那么的嘹亮,像一曲雄壯的交響樂,和著悠悠雨絲。子懌聽到哭聲,神情振奮,扔掉犁頭,顧不上拴牛,旋風般地跑進屋,谷茬似的胡須一下一下地蹭孩子的臉蛋。

孩子是雨天出生的,故而取名小雨。一個極富詩意的名字。小雨出生后,全村嘩然。某些肚皮上劃了口的婦女,串通一氣,跑到計生專干那里舉報。群攻之下,子懌夫婦自然有苦吃了,傾家蕩產的交罰款不算,張菁也得結扎。張菁啥都不怕,就怕結扎。用張菁的話說,那叫挨刀。張菁一想到明晃晃的手術刀,就不由得渾身發悚。

那時,農村剩余勞動力已經外出打工,張菁有個舅母,在新疆某甘草廠打工,于是,張菁為了不挨刀,便帶著小雨投奔舅母去了。

張菁前腳逃走,子懌后腳也跟去了,留下小飛讓婆婆照料。

子懌夫婦的打工生涯便從這一刻開始。出逃在外的日子里,他們一直都想結束打工生涯,但人一旦走上打工路,就好比是上了賊船,永遠下不來了。

張菁望著樂呵呵的子懌,心中真不是滋味。她真想把小雨的事告訴他,但涌到喉嚨口的話卻像鉛球似的沉到心里。張菁知道,小雨的身上寄予著子懌的未竟夢想——小雨極具音樂天賦。作為善解人意的妻子,怎能告訴他真相呢?眼下,她只能說工廠效益不好而放長假,與其耗著,不如回家。子懌聽后很高興地說,這樣最好——其實,我早就想回家看看小雨了。也不知她現在好不好。子懌的話剛落,張菁的手機便響了,發現電話是小雨班主任打來的,趕緊關機——她不愿當著子懌的面接電話。子懌發現她動作反常,警覺地問誰的電話,這么神秘?張菁聞言,極力裝出平靜的樣子,說是騷擾電話,然后催子懌快向老板請假。

事情一點都不順利,子懌并沒有請準假。包工頭說這棟樓雖然竣工了,但老板又在別處承建了一棟樓,眼下急著用鋼架。所有員工必須盡快將鋼架拆下來,運到新工地后才能放假。

子懌將請假告吹的事告訴張菁后,一臉灰色地仵著。張菁急得脫口就吼,你不管小雨嗎?頓覺失口,趕緊改口說,你不是想小雨嗎?子懌說,是的,我很想小雨,可是端了人家的碗,就要受人家管。況且,工頭說了,拆完腳手架就放假——也不過多挨幾天罷了?,F在是金融風暴,失業的人多,出門在外,千萬不要意氣用事,不圖今年還圖明年嘛。和工頭硬頂,一點好處都沒有。子懌說完,便沉悶不語。張菁怒沖沖地拽住子懌的胳膊,吼,我要你回家!回家!回家!雹子似的吼聲,驚得幾個正在忙碌的工友停下手中的活,詫異地望著他們。子懌也大吃一驚,他不知道向來溫順的妻子為何變得如此蠻橫。這樣的情形讓子懌非常不快。他蹙著眉,瞪著眼狠狠地回敬張菁,你以為工地是旅館?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想想,從新疆到南方,我們什么時候自由過?咆哮聲像一面銅鑼,敲出了張菁的眼淚。張菁的眼淚像酸酸的楊梅,使子懌的心驟然變軟。他伸出手,將張菁輕輕地攬在懷里,粗大的手指像竹枝一樣摩挲張菁枯澀的頭發,充滿歉意道,張菁,對不起,我讓你生氣了。我理解你的心情——我這就向工頭告假去。

子懌剛走出十來步,張菁忽地叫住他,說子懌,你不能這樣空著手去。接下來,張菁將子懌拽到離工地不遠處的商店,狠下心買了兩條“芙蓉王”,塞到子懌懷中,說這樣好說話些。張菁這樣做,是想到自己廠里那個滿嘴黃牙的主管,那么難說話,還不是在“芙蓉王”面前松了口。

然而,天下的領班并非一丘之貉。子懌抱著兩條“芙蓉王”敲開工頭房門,工頭松馳的眼皮睥睨子懌手中的“芙蓉王”,下巴一仰,說,劉子懌,你這是干什么?你以為我缺煙抽么?工頭說完,像是證明自己所言非虛似的,摸出煙盒,在子懌眼前畫個弧后停下,似乎要子懌明白,他抽的是大中華!工頭的手指在盒底輕輕一彈,一枝香煙便冒出半截。工頭將煙銜住,摸出一個亮晶晶的打火機,點燃猛吸一口,愜意地吐出一串妖霧般的煙圈。工頭咳了幾聲后,猛然道,劉子懌,我知道你的來意——你不必多言,老板有令,必須將這棟樓的鋼架拆完、運到新工地后才能放假。目前,無論是誰,無論任何理由,都不能離開工地。

子懌的宿處很糟,幾十號民工在半成品房間中,用磚砌幾個垛,搭幾張木板,便是床。這樣的環境,自然不容張菁棲身。況且,這些工友,大都言語粗野,張菁雖然目前和大家一樣打工,但她身上仍殘留著清高氣質。心情煩躁的她決定回到自己所在的工廠,等候子懌拆完腳手架后一起回家。

張菁是晚上離開工地的。本來,她可以早點回去,但想到夫妻雖然相隔不過郊外到市內的距離——不坐車,走路也能來,但一年仍難得見面。這樣一想時,便不忍心離開。子懌也沒時間陪她。整整大半天,張菁就像石柱一樣杵在工地邊緣,目視著螞蟻一樣在腳手架上攀來攀去的子懌,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有此時,她才明白,子懌的工作是何等的艱辛。相比之后,反倒覺得自己那份工作是幸福的,自己畢竟是在沒有風吹雨淋的工廠做工,下班后,還可以和姐妹們開點不葷不素的玩笑;停工待料時,還可以和姐妹們逛街,飽飽眼福,頗有以苦作樂的況味。

張菁就這樣呆視著子懌,直到他下班時,才滯澀地對灰頭土腦的子懌說她要回廠去。子懌聞言一怔,粗大的喉結像滾珠似的蠕動幾下,卻沒吐出一個字。他知道張菁是個愛潔凈的人,在這樣的環境,他縱然萬般依戀,卻是無能為力。

子懌步履沉重地走到飯堂,將自己那份粗劣的伙食領回來,找一個黃瓷碗,將飯分了多一半,并同黑得如風干的棗核般的肉團盡數撥到瓷碗中,然后,鄭重地遞給張菁,深情地說,吃!吃完了我送你走。

張菁捧著碗,看到子懌碗中只有一坨凈飯,既感激又心酸。她拿起筷子,默數著碗中的肉團;不多不少,正好十七粒!張菁一想到十七這個數字,心忽地沉下去:小雨今年正好十七呀。十七粒肉團是一個不祥的征兆。肉團在她碗中變幻莫測,像一滴滴眼淚。張菁把碗中的肉團一粒粒地挾起來,放回子懌碗中。但子懌又很快地將那些肉團挾回張菁碗中,十幾顆暗淡的肉粒無聲擁抱著蒼白的米粒,這樣的情景,讓張菁無法下咽。張菁不吃子懌也不吃飯,他們像兩尊菩薩似的凝視著彼此。兩張面孔經歲月磨礪,日趨蒼老,辛酸的情感像暗流一樣從胸中穿過。門外,工地上的機器聲像鐵錘似的砸向遼闊的黑夜,敲擊著彼此的心。更有凄涼的風助陣似的吼著,渲染著離別的傷感。

車站距工地三里來地,但他們希望這條路最好能再延長些。他們步履沉緩,在釅釅的月光下像蝸牛一樣并行。即使這樣,三里來路像是抬腳就到了。

到郊外的車一輛接一輛地從他們面前滑過,張菁卻沒上車——她舍不得離別子懌,但不得不離開。她用月光一樣柔和的目光凝視子懌片刻后,轉身踏上去郊外的公交車。張菁的腳剛踏上車門,便被子懌拽下來了。子懌拽著張菁像風一般地卷進站臺后面的榕樹林,氣喘喘地停下來,目光熱切地盯著她。張菁明白子懌想做什么。在南方三年的時光中,他們找不到歡愛的場所,子懌的宿舍就不用說了;張菁的廠雖然潔凈,但有森嚴的規矩——不準外人留宿。好在南方到處都有茂密的榕樹林,這些天然的屏障便是他們歡愛的伊甸園。張菁第一次被子懌帶到林子時,抵死不從。她說,我是人民教師,我不能像狗那樣不要廉恥。但她最終在另一位教師的攻擊下屈服了。事后,張菁的拳頭像雨點般地擂著子懌,淚痕的面孔在月光映襯下愈加凄婉。后來,在無奈的環境下,她屈從了;何止是屈服,是主動了,每次她到子懌住地,瞅沒人時,悄悄地問子懌想不想去那里。這時的子懌揣著明白裝糊涂,問她去哪里?張菁白他一眼掐他一爪后,子懌便不笑了。每當他們在林子中歡愛后,依偎在柔軟的草地上,凝著月色的林子,在柔軟的夜風簇擁下輕輕地晃悠,像身著霓裳的天使。這里,聽不到嘈雜的車流,望不到倨傲的樓群,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他們仿佛真的來到了亞當和夏娃的伊甸園!心情好了,話匣子也像水一樣瀉出來:他們憧憬美好的未來;相信鮮花會有的,面包也會有的,快樂的日子總會來臨的。漫無邊際地嘮叨,讓他們暫時忘卻了眼前的煩憂,感到了生活中難得的溫暖。他將她擁入懷中,對視著在月色的粉飾下,似乎年輕了的面孔。這時候,子懌便會給張菁哼上一曲,像是紀念苦澀的歡愛。

然而,此時的張菁沒有這份心情。她掛念著小雨。但子懌不知道,也沒覺察到張菁臉上的憂傷。他的進攻是那么熱烈,像狂風暴雨在摧殘孤零零的小樹。她只有接受這強暴式的歡愛。當他們像兩株樹一樣的倒在草坪上時,忽地射來幾道凌厲的手電光,緊接著,兩名面色兇惡的保安沖了過來,明白他們在干什么后,呵斥道,不準在這里亂搞,市民投訴得厲害——又不是狗!他們像喪家犬那樣逃出林子,悲哀地相偎著。月光穿過樹枝,將斑駁的光影逸在他們身上,兩具身體變成灰白色,像一尊天然的塑像。

張菁,我們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難道我們真的不如一條狗么?子懌沉悶地問張菁。張菁沒答腔。沒有一個人來慰藉這月夜下的兩具空虛的、疲憊的靈魂,又有誰知道這兩匹拉著生活馬車的瘦馬,正被命運的皮鞭無情地抽打,只要一息尚存,便要不停地前進!

張菁,你跟著我,算是吃盡了苦頭;想當初,你要是跟著鎮長的兒子,或許你現在仍是一名教師。子懌攥著張菁的手,充滿深情地說。是的,張菁當年很美麗,鎮長的兒子看上了她,然而,她卻愛上了子懌。鎮長雖算不上多大的官,但畢竟手握實權,因此,他們下崗似乎也合情合理。如果他們不走在一起,生活或許不是這樣的。

子懌,當我們的理想化作夜半的鐘聲、落山的夕陽;當歲月的風霜吞噬了我們的青春時,剩下的、惟一的只有相濡以沫,攜手走完剩下的路。相信未來吧,日子終歸會好起來的;我從來沒有悔過。張菁握著子懌的手,一往情深道??墒?,我怎么看不到未來;這么多年,從北到南,我們像候鳥一樣遷徙,尋找生命的樂土,用哲學家一樣深邃的目光企盼未來、相信未來,但在現實生活中,我們連睡在一起的權力都沒有??!想當初,還不如把我給結扎了。我感受到世界混沌一片,讓我辨不出南北。親愛的,你能告訴我,未來是什么?穿著什么衣服,乘著什么樣的馬車?啊,親愛的子懌,未來一定很美麗,就像……像我們的小雨……是的,是的,親愛的,你說得對,小雨就是我們的未來!哦,張菁,我還沒問你呢,小雨最近給你打電話沒有?這丫頭,這么長時間都不給我打電話,也不知爸爸多么想她。唉,去年,我送那位傷愈的湖北工友回家時,為了見小雨順便回了家;但那時小雨正在市校園歌手決賽中。我怕她知道我回家了,因想見我而分神,故而沒敢說我回家的話。我只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鼓勵她。其實,我也好想見小雨一面:把她拉到刻她高度的門框前,看看她又長高了多少。但是老板只給了我連去來六天時間,超時視為自動辭職。我本來是把時間安排好了的——除了路上用四天之外,我還可以在家呆兩天,但把湖北工友送到家后,湖北工友硬留我耍了一天,這樣一來,我在家里只能呆一天了。我走時給媽和小雨買了幾套衣服,留了一點錢,并讓媽給小雨解釋一下——你說小雨是不是怪我回家不看她而恨我?即使她恨我也不該恨你呀。張菁,小雨到底給你打過電話沒有?子懌說完,目瞪瞪地盯著張菁的臉,非??释麖膹堓寄抢锏玫叫∮甑男畔?。張菁凝視著子懌因渴望而更亮的眸子,不知如何回答。這一切又叫她如何回答?至于小雨究竟怎樣,她也不知道。每當子懌在她面前提及小雨時,她的心便一陣縮緊,臉僵硬得如一塊巖石。她既不敢流露心中的痛苦,也不能說出真相——如果將小雨的事說出來,那將會像打碎的瓷器一樣不可收拾。自然夫妻之間到了不可以說真話的地步,除了緘默便是謊言:小雨打過電話了……她說……一切都好。

張菁回到郊外的工廠后,第一件事便是找一個背靜的地方,打開關閉了多半天的手機,給小雨的班主任打電話——但班主任的電話卻接不通了。這讓她非??只?。她仍執著地撥著,一遍又一遍的失望后,她不由得悄悄啜泣。

這天晚上,張菁無法入眠,她不知道,她的小雨到底怎樣了。她像一只發瘋的鳥,在屋中撞來撞去。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晚上十時左右,張菁的電話忽然激昂地叫起來,見來電顯示是小雨的班主任打來的,心中便抑制不住地狂喜。更讓她驚喜的是,小雨的班主任說,她已和小雨來到廣州車站,由于不熟悉到張菁住處的車次,要張菁告之應坐哪一趟車。這個消息太讓人振奮了,她抑止不住心中的狂喜說:我到車站來接你們。

當張菁見到離別三年的小雨時,心中并沒有像想象中那樣驚喜。小雨穿一套藍底嵌豎白條紋的學生裝,個子比三年前高出半尺,并且胖了,不長不短的頭發溫順地披在腦后,背后背了個條形的包——張菁一看便明白,她把她爸爸多年前給她買的小提琴背來了。這樣的形像讓張菁怎么也無法把她和壞女孩聯想在一起。但是張菁很快便發現了小雨的變化,那就是小雨凜若寒星的目光和毫無表情的面孔,讓她感到站在面前的已不是三年前的小雨了。她多么希望小雨能叫她一聲媽!可憐的母親,她就這么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女兒,迫切地等待著女兒的呼喚——無論是充滿深情還是冷得像雹子似的一聲媽,都能讓她破碎的心得到一絲安慰,至少知道自己在女兒的心中還有她的位置,但小雨并沒發出她期待的呼喚。小雨似乎忘記了媽媽這個名詞。從母女相見到現在,她既沒叫她媽也沒說話。她一直坐在張菁對鋪的床沿上,虎著臉,神色不屑地覷著張菁,像隨時接受審問的囚犯。

送小雨來的老師連夜回去了。老師在臨別時將小雨的情由對張菁做了簡單介紹:小雨確實和一個年齡大得可以做她父親的人亂了套,這個人是開水果鋪的。他的店距學校不遠。至于小雨究竟怎么和他攪在一起,作為小雨的班主任,確實不知道;直到果鋪店的老板娘找到她,向她講述這事件,她才感到非常震驚,因為在事發之前,小雨一直都是品學兼優的學生,誰都沒發現她身上有不良傾向。特別是她的身上具有音樂天賦,除已取得的成績外,明年即將參加省校園歌手選拔賽。學校對小雨寄予極大的希望。不用說,你們家長對小雨也抱有同樣的希望。當她將小雨的事報告校方后,有關領導震驚之際,非常重視。但在找小雨談話時,小雨拒絕交代細節不說,還說她是自愿的。這樣一來,如何處理這件事,校方感到非常棘手。故此,校方經過研究后決定,為了拯救這個品學兼優的孩子,便不能將此事聲張,否則,這個孩子將越陷越深,最終會走上不歸路。況且,果鋪老板娘也這樣認為,她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除了指責自己的丈夫外,也希望大家都能從孩子的角度出發,鄭重對待這一事件。她說她聽過小雨的歌,很喜歡小雨;小雨經常到她家去玩,她把她當女兒一樣看待,基于這個前提,她才做這樣提議——并非想讓丈夫逃脫懲罰,而是為了孩子今后的路。有了這么一個前提后,校方決定讓我把小雨帶到父母身邊;交給你們,聽聽你們的意見后再做處理不遲。在校長做出決定后,我便打你的電話,也不知你為什么不接;后來再打你竟然關機。我也不知你這邊發生了啥事,只好將小雨帶來再說。

老師臨走時,反復叮囑張菁,你們一直在外面打工,一年和孩子見面的機會不多,因此,對小雨的教育要適當,不要一味地呵斥,要想盡一切辦法讓這個走錯路的孩子回頭才是最終目的。況且,在我們學校因缺少親情而誤入歧途的孩子不止小雨一例。

但問題在于怎樣和小雨溝通,況且,宿舍這么多人,也不適合問這樣的事情。張菁又不愿讓任何人知道小雨的事。正當張菁焦頭爛額時,樓管來了。樓管是個三十開外的女人,體瘦肢長,一襲黑衣,像猛然飛來的黑蝙蝠。樓管指著小雨問張菁,這個人是誰?張菁說是我女兒——小雨。樓管說你知不知道本公司不準外人留宿?張菁說,我當然知道,只是深更半夜的,你能不能通融一下,讓我女兒留一宿?我保證不出任何事情。樓管悶哼一聲道,說得輕巧,你已沒上班,公司能給你提供住宿,就夠意思了,怎么還能讓你女兒留宿呢?

張菁欲待再言,樓管不耐煩地揮揮手,說,沒說的。聽著,我是這里的樓管,有權命令你立馬離開!如不遵從指令,我將通知保安上來,強制執行!

樓管……張菁還沒說完,小雨嚯地起身,說,走就走!你以為你這里是金銀寶地啊。這是她母女相見后說的第一句話。

張菁帶著小雨在繁華的長街轉了好幾圈后,才找到一個價格較便宜的旅店,她想這樣也好,終于能靜下心來和小雨談談了。但話題從何而起,她又顯得茫然。她猛然想到小雨來后,還沒吃東西,自己應該去買點好吃的來,先緩解一下氣氛,明天再帶她逛街或什么的。然而,當她正準備出去時,小雨卻喝住她。小雨冷冷地說,別走,我現在給你講個故事。小雨,你坐了這么遠的車,太累了。我下去買點東西上來,吃了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媽媽再聽你講故事好嗎?張菁微笑著對小雨說。不用你費心!我不餓——我現在就要你聽我講故事。當然,你如果對我講的故事不感興趣的話,可以不聽。不過,我要提醒你,你將失去聽故事的機會。小雨咄咄逼人。張菁聞言一怔,她不知道小雨會給她講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她默不作聲地站在小雨面前,算是默許了。

小雨盯著張菁,說,聽著,我現在開始講了——

我先將故事基本情節向你概述一下:從前,有這樣一對夫婦,兩人都當過幾年人民教師,后來下崗了,至于下崗原因我就不向你細述了。不過有必要向你交代一下,這對夫婦尚健在,目前尚在打工。他們有一對兒女,兒子我就不做細述。在這里,我只向你講她女兒的故事——因為,我太熟悉她女兒了。如果要她女兒來回憶她父母在她心中的印象的話,那也只是在新疆的三年,盡管那個地方是那樣的寒冷,但她女兒依然懷念那個地方——因為那畢竟是充滿親情的地方。后來,在她女兒三歲時,這對夫婦便把她女兒送回老家,交給她婆婆照料直到如今。這對夫婦的女兒非常聽話——她知道她爸爸對她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女孩的爸爸熱愛音樂,由于種種原因無法實現自己的夢想,于是,女孩的爸爸便把自己的未竟理想寄托在他女兒身上——因為他女兒身上具有較好的音樂天賦。他女兒為了不負父望,苦習樂曲,并有所成就,成為優秀的校園歌手??墒恰∮暾f到這里,忽然???,直瞪瞪地盯著張菁的臉,問,你有興趣聽聽這對夫婦的女兒為什么恨他們嗎?

張菁默不作聲,像受審的罪犯似的。小雨絲毫不理會張菁的感受,狠狠地瞪了張菁幾眼,繼續說——事情還得從去年夏天說起:那個夏天本來非常炎熱,但在這個女孩心中是那么的冷;因為那個夏天這個女孩正參加市級校園歌手決賽。這時候,她多么希望能見到父母,得到父母的鼓勵啊。要知道那次是全市中學生決賽,如何能在眾多的歌手中勝出,這個女孩心中充滿了惶恐。在這種情況下,她更需要她父母來到身邊,鼓勵她,給她勇氣,給她力量——因為其他選手的父母都非常關注自己的孩子,每場比賽,他們都站在臺下,用溫情的目光注視自己的孩子,用激烈的掌聲鼓勵自己的孩子。這對夫婦的女兒雖然羨慕別的孩子有父母鼓勵,但明白遠在南方的父母不可能回來鼓勵自己,便將自己的不安通過電話傾訴給遠方的父母,接下來以平靜的姿態迎賽。

你自然不知道,這個女孩是以怎樣的毅力去決賽的?。耗翘?,她把臺下別人的父母想象成自己的父母,把本來不屬于自己的掌聲當成自己的,這對夫婦的女兒就憑借這種毅力獨占鰲頭。她唱的是《掌聲響起來》,并獲得一等獎!

然而,當這個女孩將獎杯帶回家時,竟然發現自己的父親回過家后又走了。他女兒不明白她父親為什么不見她,為什么在她最需要鼓勵的時候不關注她。悲哀至極的女兒,抱著父親給她買的小提琴,狂跑到門前的河邊,望著兩岸的樹梢,挑著淚珠般的夕陽。河水也被夕陽染得血紅。這個女孩的心也在流血。河風很大,將女孩的頭發全部拉直,飄在腦后,像魔鬼一樣。兩岸的樹林在風中悲哀地搖晃。女孩望著血紅的河水,放聲痛哭。嗚咽的河水挾著女孩的哭聲奔向遠方。一陣酣暢淋漓的哭嚎后,女孩將父親給她買的小提琴奮力扔進河里,然而,當女孩看到雪白的浪花簇著樹葉一樣的小提琴即將遠去時,女孩忽然不顧一切地撲進河中,將小提琴撈起來:她要將它還給父親。還有那個獎杯。并徹底與音樂決裂。這一切都是因為女孩的爸爸欺騙了她。

不,小雨,不是這樣的。你爸爸……張菁凄苦地叫道。

請不要打斷我,小雨冷冷道。請聽我把關鍵部分講完:——歷經傷痛的女孩,父親的形像在她心中像余炭一樣的暗淡。女孩覺察到自己的父親是多么的虛偽啊。悲哀之后是憤怒,她覺得自己實際上是任憑父親擺布的棋子。那么,究竟什么是父愛?哪一種愛才算得上是父愛?世上到底有沒有真實的父愛?女孩百思不得其解。在后來的時光中,女孩便開始踏上尋找父愛的歷程。再后來,這個女孩果真在果鋪老板那里找到了父愛……

小雨……求求你別說了,媽媽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你爸爸,他是送一個受傷的工友順便回家的——他只能在家呆一天啊。

不要在我面前做虛偽的辯解——呆一天跟多呆一天有什么區別?即使一天不行,一早晨該可以吧——因為我已告訴他,第二天早晨就回家;如果能讓我看他一眼,我便不會怪他!因此,不要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也不要說什么爸、媽。我不理解爸媽這兩個名詞。假如你們硬要說是我的爸媽,那么,我問你,從我長這么大,你們回了幾次家?看了我幾次?即使你們回來,除了量我的身高,問我的學習,你們還為我做了什么?說,說呀!

小雨,媽媽承認對你缺少關愛,但你知不知道,這么多年,爸媽一直漂泊在外,像牛一樣勞累。還不是為了你們能有出息,還不是為了你們不像我們這樣生活。難道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錯的?

停,停,停,我知道你當過幾年老師,會講道理,但是現在,請收起你那繁瑣的大道理,只給我講一個道理——什么叫親情就可以了!如果,你講不出來,你就不要自詡是我媽。你是張菁,和我沒一點關系!

小雨,張菁凌厲地怒斥一聲,憤怒地揚起巴掌,但巴掌卻在半空中滯留著。小雨望著揚在半空中的巴掌,趕緊將頭湊過來,說,打,打呀,你不是我媽么?那么,讓我嘗試一下,所謂的媽,會用怎樣的力量來打她的女兒!快打,記住,這是你顯示威力的最后機會;同時,也是我最后一次挨你的打!

張菁的巴掌無力地飄在小雨肩頭,像搖一棵樹那樣搖小雨,顫聲道,小雨,我不打你……只是,你怎樣向你爸爸交代?你知不知道,你身上傾注著爸爸未竟的夢想?他做夢都想你能成為真正的音樂家啊。

看來,你還沒聽明白我給你講的故事,還在這里廢話。音樂家?哈哈,多么好聽的名詞,耀著佛光般的光圈,可惜離我太遠了。還有,我為什么要去實現他的未竟事業?他為什么要將自己的未竟事業強加在我頭上?明天,小雨把帶來的小提琴拿起來,在張菁面前晃了一下,說,我親自交給他以后,從此,我們便沒有任何關系了。

小雨,媽拿你沒辦法,所有的一切,都讓媽媽來承擔。媽媽承認對不起你,你走錯的路媽有責任;媽媽真誠地對你承諾,我愿意堅守秘密,原諒你的過去。但是,媽這一生也只求你一件事:如果你承認是我生的,就不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你爸爸;如果你硬要告訴你爸爸,他絕對會經不起打擊垮掉的!只要你能答應媽:當見到你爸爸后,喊他一聲爸爸,對他笑一下,哪怕是違心的,都可以。媽寧愿給你下跪,求你做到這一點,小雨啊小雨。張菁如鯁在喉,雙膝發軟身子在小雨面前矮下去了。小雨忽地一把薅住她,冷冷道——我答應你!小雨說完,從床上抓起裝著小提琴的條形袋,對著張菁晃晃后,說,你不必恐慌——我只不過將他的東西還給他;另外,再將給你講的故事向他重復一遍。記著,講的人和聽的人都是最后一次!不過,你最幸運,能再聽一次。

第二天清晨,小雨起得很早,其實,這一夜,母女誰也沒睡。小雨起來后,也不刷牙,望著還蜷在鋪上的張菁,冷冷地說,起來,帶我去找他!張菁面對執拗的小雨,心里非常難過。昨夜,她為小雨的事通宵未眠,她看小雨像烈馬一樣狂奔不止,小雨的面前是萬丈深淵,然而,小雨卻渾然不覺地狂奔。不要啊,小雨。她的心,在凄苦地吶喊。想盡一切辦法,拉住這匹烈馬,韁繩就在自己手里!但怎樣挽住小雨,她竟無所適從??喟就ㄏ?,仍沒找到最好的辦法,她感到自己猶如進了深山大澤,沒有一條通行的路。更害怕小雨去見她爸爸。她不敢想象當小雨將事實真相抖出來后,是怎樣的結局。然而,她最不愿面對的事卻偏偏要叫她面對,可憐的母親,除了用一對傷口般的紅眼望著自己的女兒外,一點辦法也沒有。小雨卻表現得毫不遲疑,她將小提琴斜背著,像冷漠的俠士一樣催張菁快走。

張菁將小雨帶到子懌的工地,子懌正在上班。站在腳手架上的子懌,見到忽至的女兒,非常意外。他敏捷地從腳手架上溜下來,旋風般地跑到小雨身邊,欣喜地叫道,小雨,你怎么來了?

小雨還沒答腔,張菁趕緊接話,是我叫小雨來的:我想小雨還沒到過大城市,現在正是寒假,讓她來開開眼界。

嘿嘿,還是賢妻想得周到!我早就有讓小雨來的想法;讓我們的小雨見識一下美麗的大都市后,絕對會激發她的音樂靈感。是啊,是啊……我想,我們的小雨會的。張菁茫然應道。小雨杵在一旁冷笑。

子懌發現小雨背著小提琴,眸子興奮得如發光的珠子,說,小雨,你這么遠將小提琴背過來,是不是想在爸爸面前顯一曲——讓爸爸評點一下?

小雨忽然笑了,笑得是那樣的凄婉。張菁感受到自己的心在痛苦地痙攣。而子懌沒感受到,他一直用慈愛的目光凝視著小雨。小雨的笑聲像高昂的曲調戛然而止。張菁感到空氣中浮著濃濃的火藥味。

是的,我今天將小提琴帶來,就是給你獻上一曲;不過,你得聽我先給你講個故事,我才能為你演奏。你放心,當你聽了我的曲子后,絕對會感動得流淚。

嗬嗬,張菁,你看,我們的女兒不但歌唱得好,還會講故事呢。讓我猜猜,我們的小雨會給我們帶來什么樣的故事?哦,絕對是有關音樂方面的,是嗎,小雨?

不錯,這正是有關我在音樂路上成長的故事:我鄭重提醒你,無論你是坐還是站,都要認真地聽!否則,你將失去機會——因為,我不會再重復?,F在,我,開——始——講——了——

小雨……張菁凄苦地叫了一聲,哀怨的目光像可憐的羊羔一樣凝視著小雨。她多么希望小雨不要講出那個令人心碎的故事啊,然而,迫切的希望變成泡影。小雨終于開始講了,平靜的語調不像是在敘述自己慘痛的經歷,而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然而,故事還沒進入實質時,包工頭虎著臉來到子懌面前,說劉子懌,現在是上班時間,不準聊天。子懌說這是我女兒,小雨——她現在正在給我講故事。工頭,能不能讓我聽完女兒講的故事后上班?工頭聞言,將臉沉得石板一樣,瞪眼吼道,我與你重復一遍,現在是上班時間,不得和任何人聊天。拒不執行者,將受到罰款!

子懌聞言無奈地望著小雨嘆口氣,道,小雨,爸爸沒時間聽你把故事講完,等我下班后講吧。子懌說完,便上班去了。當他剛轉身時,卻被小雨凌厲地喝住。小雨說,你必須聽我把故事講完后再走!命令的語調使子懌像木樁似的杵著。工頭聞言,眥著被煙熏得像霉玉米似的牙齒,鄙夷地嘲笑小雨,你以為這是你家呀,想咋樣便咋樣?我就要他聽我講故事,怎樣?小雨說完,向工頭逼近一步,目光陰冷,凜然不可侵犯似的。

工頭伸出兩個指頭,夾下嘴角的半截香煙,用煙頭指著小雨,陰陽怪氣地叫,唉喲嗨!你以為你是誰呀,到這里來耍性子;你要有本事,就好好讀書,有出息后,把你老爸老媽養起來,不讓他們受苦,天天給他們講故事,省得在這里像潑婦一樣地嚎。沒教養的東西!工頭的嘴像蛤蟆似的一張一合,挖苦小雨一頓后,手一抬,半截香煙又斜掛嘴角。

你再說一句!小雨凌厲地喝道。

沒——教——養——由于工頭嘴叼香煙,嘟囔的語調比破折號還長。

姑奶奶打你個狗日的!小雨嬌叱一聲,手像鞭子一樣抽向工頭的臉頰。迅猛的巴掌將工頭嘴角的煙拍在臉上,現出一個灰黑的圓點。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工頭抹了把臉,像鬼一樣地嚎了一聲,說,沒教養的狗東西!敢打我?好,你打我一掌,我還你三掌!不然,你不知道我是誰。

當工頭打到第二掌時,子懌手中的板子在陽光下劃了一道金色的弧線后,毫不遲疑地擊向工頭的面部。頓時,工頭的上唇像兔子嘴巴一樣豁開。一顆帶著血絲的門牙掉在地上,被陽光照得格外地紅,像顆畸形的紅辣椒。后來,警車來了。子懌被帶上警車前,小雨向他講完尚沒結尾的故事。不過,小雨是這樣講的:她說,有這樣一對夫婦,他們都當過幾年人民教師,后來因各種原因下崗了。他們有一對兒女。為了供兒女讀書,他們被迫卷入底層,至今尚在打工。值得一提的是,女兒的父親是個才華橫溢的音樂教師,由于下崗,斷了他的前程,于是,他只好把希望寄托于極有音樂天賦的女兒。

他的女兒非常理解父親的心情,刻苦發奮,不負父望,蟬聯縣、市級校園歌手之桂冠。他女兒為了讓自己的爸爸分享喜悅,便背著小提琴和獎杯,千里迢迢到南方來向她的父母報喜。但是,當他們的女兒來到父母打工的地方,目睹媽媽沒有留宿女兒的權力;爸爸連聽女兒講故事的時間都沒有時,才明白什么是底層生活。特別是他女兒親睹自己的父親為了女兒不受到傷害,即將承擔失去理智的后果時,女兒的心中是多么地震撼啊,就在那一瞬間,她突然明白了,也突然改變心性。她為自己的執拗而后悔?,F在,他女兒決定再接再厲,明年,一定要摘取省校園歌手桂冠來報答恩重如山的父母。小雨語速極快地講著,哽咽著伴著滴答的淚水。當她講完這個故事后,抽搐著從條形皮包中取出小提琴和獎杯。小雨小心翼翼地將獎杯捧到父親面前,深情地叫了聲爸爸,那個父親就是你;那個女兒就是我!現在我把這只獎杯呈給你,它屬于你的女兒,也屬于你——天底下最偉大的父親!

子懌接獎杯的那一刻,神情是那樣的肅穆,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他覺得自己已了卻多年的夙愿。子懌凝視著女兒的臉,欣慰地笑了。然后,他將這只凝結著女兒心血的獎杯遞到張菁的手中說,它更屬于你,最偉大的母親!張菁也笑了,盡管笑得那么復雜,但她還是努力地笑,用慈愛的目光望著小雨。但她的鼻翼分明在不停地顫抖,卻是心潮難平的跡象?,F在,他們兩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獎杯,像捧著兒時的小雨,漸漸地,他們看到彼此的眼角涌現的淚水,像毛毛蟲一樣在瘦削的臉頰上蜿蜒。

小雨彎腰拿起小提琴,鄭重地向父母親鞠躬后,像羊羔般地跪在父母面前,斜抱的小提琴像一個巨大的感嘆號!美麗清澈的眸子溢出明珠般的淚水。纖細的手指凝著復雜的情感,在弦上輕盈地一撫后,凄婉的歌聲激揚地沖出喉嚨,和著凄愴的寒風一齊飛揚。小雨唱的是《父親》,那不是唱,而是充滿內疚的呼喊,她反復地喊出歌詞中的六句:……父親是兒那登天的梯,父親是那拉車的?!瓋褐挥休p歌一曲和淚唱,愿天下的父母平安度春秋。小雨唱歌時,頭一直不敢抬起,直到警車拖著哭腔遠去,她還在唱!

責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石劍

本欄目下期推出:黎明渠的《我們的愛情無處歸家》——兩顆年輕善良的心因為互相欣賞而擦亮愛的火花,然而,是什么變故,給他們的心靈留下一道永不磨滅的疤痕,使他們依然深深相愛卻兩地相隔?無家可歸的他們,能否攜手再續前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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