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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開

2009-04-30 09:44
江門文藝 2009年8期
關鍵詞:劉成老頭子阿婆

王 往

夜里,落雨了,小巷里一高一低的青石板,濕濕的,亮亮的,像剛剛用布抹過。盧阿婆挎著籃子去買菜,熟人經過盧阿婆身邊,和她打招呼。盧阿婆滿臉皺紋舒展開來,笑容在臉上晃,看著人家拎著菜,說:壓你親娘的,盡挑好吃的買。熟人也都笑呵呵的。小巷子里一時像亮了許多,盧阿婆就加快了腳步。

盧阿婆去買菜,是為了小紀。小紀是江北人,跟泥瓦匠做小工,才十七八歲,瘦瘦的,個兒不低,有一米七幾的樣子,頭發長長的,又亂,把個小圓臉襯得更像孩子??墒?,他力氣不小呢,一包水泥,兩手一托,就上了肩;挑五十塊磚頭上樓梯腰板挺挺的,腿肚硬硬的,不打晃。跟瓦匠吃得又不好,米飯冬瓜湯,哪來的力氣?盧阿婆想不明白。

盧阿婆家的房子建好后,小紀就隨建筑隊到另一個工地做工去了,但小紀晚上還回她家,就在新樓里,每天騎自行車來去。小紀昨晚說,建筑隊明天上午還有半天活計,工程完了,拆拆腳手架,兩小時就干完。新工地還沒開工,要歇一段時間,他中午就回來。盧阿婆說,早點回來吃飯。小紀說,我要買米、菜,自己做。盧阿婆說,壓你親娘的,把阿婆當外人了,就幾天,你能吃窮我家?小紀的臉又紅了,撓撓額角,頭發里掉下沙土。阿婆說,活計完了,把頭理理。壓你親娘的,你是賊喲!女兒阿水嗔怪母親:媽,你老是說小紀這不好,那不好!說完,臉微微紅了,趕忙拿了水杯轉身添水。阿婆就哈哈笑,一邊笑一邊轉身,到里廂陪老頭子看電視去了。老頭子見老伴進來,說:這越劇多好,你也不來看,在外邊誑白。盧阿婆轉身關廂房門時,快速瞅一眼中廳,見阿水正抓住小紀的手往臉上貼,嚇得她心一跳,把門輕輕一掩,沒敢碰出聲音來。

去年五月份,老頭子決定造樓房。按說幾年前就該造了,長江南岸哪家不是樓房,有的人家還住上了別墅??墒?,盧家不一樣。盧阿婆就生了阿水一個,盧阿婆一輩子就覺得欠老頭子的。阿水大學畢業后,在鎮上當了一名會計。23歲那年,阿水招了女婿。女婿叫劉成。25歲那年,阿水流產了,以后一直未懷孕。就這樣,小倆口還蠻好的。壞就壞在劉成身上。劉成蠻有本事的,在老頭子的廠里跑供銷,錢沒少賺。五年前,劉成拿了一筆錢,說到廣州辦個鞋廠,這一去,和阿水的感情就變了,提出離婚,說家產他一分錢不要。阿水也是有頭腦子的,她有個同學在劉成所在地的稅務部門工作,就去了同學那兒,根據劉成鞋廠的營業稅推算,劉成已掙有700萬了。阿水就說,離婚可以,老家的東西,一人一半,你這兒掙的錢也得一人一半。劉成舍不得錢,離婚的事兒就一直拖著,一直不回來。阿水過得冷清,這是不用說的。父母都勸過阿水,算了,少要點錢離了吧,再找一個。阿水說,不行,我不能便宜他。其實,就是離了吧,老倆口也有一個心?。喊⑺鳟a后,一直沒懷孕,歲數又大,再找人,哪有那么容易?

盧家的老房子有幾十年了,早該重造了。錢有,地也夠??稍煨路?,那么大,空空的,小倆口的事老懸著,冷冷清清一家人,哪有興趣提起?

去年春天,老房子漏雨,修了兩次,麻煩死人。老頭子一狠心說,在對面小菜園地上建二層樓吧,不拖了。盧阿婆說,也該建了,院子兩邊都是樓,遮得自己家黑黑的。問阿水,阿水說,老房新房一樣住,造個新房要忙一兩個月,哪有空操心,還是等等再說吧。老倆口曉得女兒心情不好,就不提了。哪曉得,沒幾天,阿水說,還是造吧。盧阿婆問,怎么又想造了?阿水說,媽,前兩天,我做個夢。盧阿婆問什么夢?阿水說,我夢見一只豹子。豹子怎么了?盧阿婆問。

阿水就咯咯笑起來,笑得臉紅紅的,一下子撲在盧阿婆身上。

笑什么?鬼囡囡?

阿水笑得喘不過氣來:我,夢見新房子里,有一只豹子……我,懷孕了。

盧阿婆大笑起來:壓你親娘的……

盧阿婆笑著笑著,淚水就流下來了。

盧阿婆回屋后,躺在老頭子身邊,說:老頭子,囡囡的日子苦啊。造個新房吧,囡囡住進去,心情也許會好些,心情一好,以后什么事情都會好。

新房包給了當地一個建筑隊。

開工頭天晚上,工頭兒找到盧阿婆,說,有個江北的小工,晚上沒處困覺,能不能找個地方給他?盧阿婆說,有的有的。老板就叫小紀過來,說:盧阿婆讓一間房子給你,要注意衛生,飯自己燒。小紀直點頭。

工人走了,盧阿婆就把一間空房子收拾了,找了個被子,洗腳盆。盧阿婆收拾好了出來,就見小紀在那兒碼磚頭。三塊磚頭立起來,擺成三角形,放上鍋。盧阿婆問小紀:做什么呢?小紀說做飯。盧阿婆呵呵笑起來:壓你親娘的,做什么飯?就在我家吃。小紀說,不,不。盧阿婆說:給我家造房子,在我家吃,怕什么?小紀還是說,不,不,不。說著,就去打水往鍋里倒,倒了水又去淘米。

小紀在屋外做飯,引來了幾個鄰居。

盧阿婆笑著說:壓你親娘的,叫他在我家吃,還不肯,驢脾氣。

小紀不說話,低著頭,往鍋底添木柴。

這時,阿水回來了。架好摩托車,阿水也過去看。阿水問盧阿婆:媽,這是……

盧阿婆說:江北的一個小工。阿水說:媽,叫他在我家吃吧。盧阿婆說:不管他了。

小紀吃了飯,盧阿婆家才開始吃。盧阿婆叫小紀到屋里坐,小紀怯生生的。

盧阿婆問小紀:多大了?

小紀說:十七。

盧阿婆問:這么小就出來打工了?

小紀低頭不說話。

盧阿婆又問:家里有什么人?

小紀說:父母,一個哥哥,兩個妹妹。

盧阿婆又問:家離這兒多遠?

小紀說:600多里。

盧阿婆問一句,小紀答一句,好像電視上記者采訪老農民。

盧阿婆說:看電視去吧——阿水,把電視擰開。

盧阿婆家有兩臺電視,一臺在盧阿婆廂房,一臺在阿水廂房。

阿水起身,到了盧阿婆房間,把電視打開了,叫小紀去看。

小紀卻直搖頭,說:不看不看,我要睡覺。

阿水就說:媽,你不是給他收拾了房間嗎?帶他去困吧。

安排好小紀,盧阿婆說:壓你親娘的,小紀還害羞呢。

老頭子插嘴:才多大啊,十七歲,跟初中生差不多大,江北是窮啊。

第二天,盧阿婆在床上聽阿水說:這小紀起得真早,又做飯了。

盧阿婆就大聲說:阿水,拿點榨菜給他。

阿水說:好的。

中午,阿水一回來,就在老銀杏樹下幫小紀和砂漿。

阿水問小紀:你怎的不讀書呢?

小紀說:家里負擔重,不讀了。

阿水問:做工不怕苦?

小紀說:不怕。

阿水問:累不累?

小紀說:累……不怎么累。

阿水又問:干幾年了?

小紀說:過了年才出來的。

老板在墻里催著小紀挑砂漿。小紀拿過擔子,阿水就把砂漿又挖了一鏟子出來。小紀說,加上加上。阿水說,你少挑點,吃力。

正說著,老板又催。阿水就走到墻內,對老板說:老板,讓小紀少挑點吧。

老板笑笑說:你蠻心疼人的,挑多少還不是為你家造房子嘛。

老板兩眼直勾勾的,讓阿水討厭,趕忙走了出來。

自打小紀來后,阿水每天下班都幫他拌砂漿。

盧阿婆買菜回來時,小紀還沒起床。院子里雖說被兩家鄰居和前面自家的新樓遮著,可還是有些亮堂堂的,老銀杏的新葉投下片鮮亮。盧阿婆吸了一支煙,就忙著做菜了。她要做上滿滿一桌菜,讓小紀好好補補身子。兩只貓圍著菜籃子又跳又叫,盧阿婆罵道:壓你親娘的,這菜是給你們吃的?不要臉。

菜,該洗的洗了,該切的切了,忙得盧阿婆腰桿酸。這時,小紀下樓了。盧阿婆說:壓你親娘的,睡了半天,還累不?小紀說:不累了。阿婆,我做什么?盧阿婆說:看電視去。你會做什么?盧阿婆打開煤氣灶,火舌跳出來,將她滿臉的皺紋映成了揉皺的紅棉布。小紀說,阿婆,那我去看電視了。

小紀是很愛看電視的。開始時,盧阿婆讓他看電視,阿水也讓他看,他不好意思。他想,住在人家家里,還麻煩人家,不好。

每天晚上吃了晚飯,小紀就洗洗腳,睡了。白天很累,很容易睡著,睡了一覺,力氣就來了。不過,有時也睡不著,那就是白天老板訓他,或者當地工人欺負他。他是小工,干活比別人苦,還吃力不討好。那天,他給一個瓦工師傅打砂漿,那個瓦工師傅嫌他的砂漿和得太硬了,就用瓦刀鏟了砂漿,摔在他的臉上。他氣得發抖,怒視著那個人,拳頭握得“咯咯”響,要不是另一個師傅來解圍,他怎么也不會輕饒那個家伙。以后,敢再這樣,老子讓他頭腦開花。晚上,他躺在床上想。每遇到這些事,他就睡不著,想家。他想,熬過了這段時間,一定和老板說說,給他找個師傅,也學個瓦工手藝。有了手藝,將來能帶一幫人承包建筑,賺大錢。他們村里有錢人,幾乎都是包工頭。小紀還想,等自己成了包工頭,有錢了,巧娥上大學也不成問題了。巧娥是小紀同村的女孩,和小紀一直是同學。小紀不讀書后,巧娥也不想讀了。小紀說,你學習那么好,怎么不讀了?巧娥說她爹老想讓她回家放鴨子,說沒有鴨蛋賣,連弟弟讀書都成問題。小紀說,我出去打工,有錢了,給你學費。小紀出來打工時,巧娥送了他一雙手套,是她自己織的。巧娥把手套往小紀手里一塞,淚水就下來了。那一刻,小紀覺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孩。也就在那天晚上,大概12點多了,阿水的電視還開著,隱隱約約能聽見聲音。后來聲音更大了,小紀聽到一首歌: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么流浪,流浪……小紀聽著聽著,忍不住哭了,一哭就收拾不住,越哭聲音越大。

小紀,你怎么啦?是阿水的聲音。

小紀猛抬頭,見了阿水,趕忙剎住哭聲,拉住被子蒙了頭,肩頭仍然在一聳一聳的。小紀感到阿水抓住了他的手。他感覺像碰到了電,往回一縮。但是,他沒有掙脫她的手,那手的溫熱迅速傳遍了他的全身。緊跟著,他就被更大的熱流裹住了:阿水鉆進了他的鋪蓋,把他摟在了懷里。小紀不再哆嗦了,只是感到兩手不知放在哪兒。阿水把小紀的手拉過,放在她的腰上,他又縮了回去,只是把頭緊緊貼在阿水的胸前。

阿水說:哭什么?

小紀不說話。

阿水說:姐姐好不好?

小紀還是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小紀聽到了阿水的抽泣。

小紀說:你也哭了?

阿水輕輕撫著小紀的頭發:叫姐姐。

小紀又不說話了,只是伸出手,摟緊了阿水。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阿水對小紀說:好好睡吧,我走了。

小紀松開手,阿水坐了起來。黑暗中,小紀感到阿水笑了一聲,很輕,很冷。

阿水走了,小紀的頭腦里一片空白,他弄不清楚剛才為什么躺在了阿水懷里,臉一陣陣發燙。過了一會兒,他從包里翻出了一雙手套,心才靜下來。自從離家后,他還從未給巧娥寫過信。他想寫,又怕打擾她。他又翻出了計工本,仔仔細細算起來,看掙了多少錢……

盧阿婆把菜端上桌時,老頭子回來了,接著阿水也回來了。

阿水一回來,就朝小紀笑。小紀也笑說:姐姐回來了。

阿水說,坐下吃飯。

小紀坐下了,阿水就坐到了小紀的身邊。阿水說:小紀,看我媽多喜歡你,這么多菜。小紀笑了。

盧阿婆說:小紀歇工了,好好補補,掙點錢,回去嘛,家里也高興。

阿水把一個蝦尾巴咬了,把蝦肉夾到小紀嘴邊,很心疼地看著他,努嘴示意小紀吃。

盧阿婆看了阿水一眼,又看看老頭子,老頭子的目光沒有注意她。盧阿婆就很隨意地說:囡囡,灶上還有湯呢,你看看好了沒好?阿水把蝦往小紀嘴里一按,起身了?;貋頃r,盧阿婆已坐在了阿水剛才的位置上。

阿水愣了一下。盧阿婆說,好了嗎?阿水說,還沒開。

盧阿婆說,那就坐下先吃。

阿水就坐在盧阿婆的位置上。

盧阿婆是擔心鄰居來串門,看見了不好。

盧阿婆一直擔心阿水和小紀的事被旁人知道,就是老頭子她也沒敢講。

小紀剛來不長時間的一天晚上,盧阿婆起床解手,聽見阿水廂房里電視的聲音。盧阿婆湊近柜子上的鐘一看,一點鐘了。解了手,盧阿婆就推開阿水的門。廂房里沒人。盧阿婆正奇怪著,又見小紀的廂房透出光,小紀的廂房沒有門,掛著布簾子。這小赤佬也不關燈,盧阿婆嘀咕著,就去小紀的門口,撩開了簾子。盧阿婆嚇了一跳:阿水站在小紀床頭。小紀敞著胸,穿著褲衩,只有肚子上搭了被子角。小紀睡得很沉,像一條大白魚。

盧阿婆嚇得不輕,趕忙放下布簾,輕手輕腳地走了。盧阿婆想去叫回阿水,又不敢。

盧阿婆上了床,披起衣裳坐著。老頭子迷迷糊糊地說:你蓋好了,別凍著。盧阿婆說,哎哎,還是坐著。

過了十多分鐘,盧阿婆又悄悄開了門,看小紀的屋里已熄了燈,阿水的電視聲也停了,一顆心才定下來。那一夜,盧阿婆怎么也睡不著。死囡囡,怎么這樣賤呢?要是出什么事,就丟人了。盧阿婆想著想著就掉了淚:阿水的男人走了五年,五年了,阿水一直守著空房啊。阿水也太犟了,非要那幾百萬塊錢,少要點,離了,再找一個,好好生活嘛。

盧阿婆想著,就搗搗老頭子:老頭子,等房子蓋好了,叫阿水離了,找個人。老頭子迷迷糊糊的,說:是該離了。你睡好了,別凍著。

新樓造好后不久,小紀就跟盧阿婆說出要到新樓上住。

盧阿婆想到小紀剛來時,阿水晚上癡癡地站在小紀床前的事情,猶豫了半天說,新樓有個人住著也好。

小紀跟著建筑隊去了另外一個工地,離這兒也不是太遠,晚上還回來住。

那天,下雨,小紀沒去工地。阿水也沒去上班,是星期天。

快要吃午飯了,盧阿婆上樓去叫小紀。小紀原先是自己做飯的,后來,阿水說,你在我家吃,到時候給點錢,不就行了嗎?小紀才同意了。其實,阿水家哪會要他什么錢,哄他的。

盧阿婆到了樓上。樓還沒裝修,沒有門。

盧阿婆在門外叫:小紀,小紀,吃飯了。

沒人答應。

盧阿婆走了進去。

被子連頭帶腳裹住人。

盧阿婆罵:壓你親娘的,還睡。

被子里還是不動彈。

盧阿婆又要叫小紀時,卻見到了床邊的一雙高跟鞋!再看被子撐的樣子,哪會是一個人!

盧阿婆趕忙走出了房間,急慌慌地下樓了,到了樓梯口,好險跌倒。

吃飯時,盧阿婆見阿水和小紀坐到了一塊。小紀紅著臉,阿水卻什么事情也沒有的樣子。

吃了飯,小紀又上樓去了。

老頭子也串門去了。

盧阿婆掩上了院門,端個盛螺螄的盆子,拿了兩把剪刀,遞給阿水一把。

母女倆低著頭,“咔嚓咔嚓”,盡是剪刀的聲音。

剪了一會兒,盧阿婆說:上樓去吧,注意些旁人。

阿水停下剪刀,手中的螺螄落進了盆里,“?!币宦暤那宕?。

阿水的剪刀也放下了,伏在母親肩頭,輕聲哭起來。

打那以后,盧阿婆最怕阿水和小紀進進出出了。盧阿婆擔心,阿水和小紀做得過分了,被旁人看出。

幾個月后,小紀經老頭子介紹進了皮鞋廠。

當初,阿水對盧阿婆說:媽,讓小紀到爸爸他們廠去吧,做建筑工太苦了,進了廠,還能學技術。

盧阿婆和老頭子說了,老頭子也一拍腦瓜子,說:對對,我跟廠長是老朋友,還不是一句話。

小紀安安穩穩地做工,阿水每天去上班,可是,盧阿婆的心思不小。

阿水已經懷孕7個月了。冬天衣服多,阿水的腰又縮得緊,看不出來。死囡囡,前幾天才告訴她。

當時,盧阿婆吃了一驚:誰的?

阿水說:媽,你又不是不曉得。阿水只是嗔怪,一點兒也不害羞。

盧阿婆問:有沒有旁人知道?

阿水說:沒有。

盧阿婆又問:小紀曉不曉得?

不曉得。

你告訴他呀!

我會告訴他的。

盧阿婆看著女兒,心里暖和起來,可也慌張,盧阿婆說:先別告訴小紀,我和你爸爸說說。

盧阿婆從來沒和老頭子講過阿水和小紀的事,不曉得說出來,老頭子會說什么話。

盧阿婆想了半天,沒有好詞,只好老老實實地對老頭子說:阿水,懷上了。

老頭子像早就曉得了,說:我也一直在想這件事。

盧阿婆沒問老頭子怎么曉得了,雖然有些奇怪。

盧阿婆拉拉老頭子的衣角,小聲問:老頭子,這事情……

老頭子不緊不慢地說:先叫她問問小紀,看小紀怎么說。

其實,不用父母多催,阿水早想問小紀了。

吃了晚飯,沒有像以往那樣,等父母休息,鄰居安靜,才悄悄上樓。小紀剛上樓后,她就跟了上去。

爬上樓梯,她覺得步子沉了。

新樓造好后,那個雨天,她進入了他的房間。他躺在那兒,手里擺弄著一雙手套。她說:蠻漂亮的,在哪兒買的?

他說:人家給我織的。

她問:誰?

他說:一個人。然后,他就側起身子,背對著她不再說話。

她繞到他面前,坐在床邊,看著他的眼睛。

她問他:還想家嗎?

他說:想。

她說:那你就想,一直想。

他不說話了。

她說:姐姐對你好嗎?

他點點頭。

她想對他說,做我男人吧,做我們孩子的爸爸吧。

可是,她又似乎感覺到,她的這個男人,這個孩子的爸爸,心里面缺少什么。

有幾次,她摟著他,問他什么感覺,他說:真好玩。她就生氣失望地擰他。

僅僅是好玩嗎?她對于他。但是,她只能得到這樣的回答。

他又在擺弄那雙手套。

她問他:告訴我,誰給你織的?

他說:巧娥。

巧娥是誰?

他不說話了。

她拉過他的手,放在肚子上:你摸摸。

他不摸。

她說:你聽聽。

他很奇怪的樣子:聽什么?

她伏在他耳邊,又擰了他一下:我懷孕了。

他說:你會懷孕?

她嘟起嘴,撒嬌:不都怪你。

他說:怪我?

她又笑又氣,又擰了他一下:你的小蝌蚪到我肚子里,就會懷孕的。你要做爸爸啦!

他一下子哭了,好像受騙上當一樣。

她去哄他:做爸爸還哭?

他嗚咽著說:不怪我,不怪我。

她坐在那兒,咬著唇,含著淚水。

好久,好久,她低下頭,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撫摸著他的頭發說:怪我,怪我……

好久,她又問:巧娥漂亮嗎?

他點點頭。

她笑了笑:你想她?

他說,我要掙錢,供她上大學。

盧阿婆和老頭子都沒想到,阿水會那么犟。她把她肚子里的情況不當回事。隨著春暖花開,阿水的肚子變化更明顯了??墒?,她不怕,整天笑得格格響。

前幾天,盧阿婆問她:小紀怎么說?

阿水說:不怎么說。

那你怎么想?

自己懷的孩子,生下來就是了。

他愿意不愿意留下來?

隨他。媽,你別問了。

壓你親娘的!盧阿婆生氣了,去找小紀。

小紀,阿水對你好不好?盧阿婆問。

好。小紀說。

那就留下來唄,跟著阿水,你看,我們這兒有班上,有錢拿,多好。

小紀不說話。

壓你親娘的,你是啞巴?小紀,阿水都懷上了你的孩子了。

小紀還是不說話。

盧阿婆沒想到,老頭子也沒想到,盧阿婆找小紀說過話,當天夜里,小紀就逃走了,留下的小紙條上寫著:阿婆,阿公,你們全家對我好,我永遠忘不了。我走了,到別的地方打工去了,請你們把我忘記……

盧阿婆著急了,問老頭子怎么辦。

老頭子的意思是讓阿水請假,去廣州。盧阿婆問,劉成要是不理阿水怎么辦?

老頭子說,不管理不理,在那兒住上一年半載,把孩子生下來,回來不就好說話了?

盧阿婆想,這是個好辦法。

好辦法,阿水卻不聽。阿水說,我就在家里生。

那你說,這孩子算誰的?盧阿婆急了。

是誰的就算誰的!

小紀不是已經走了嗎?

走了就走了,我又不是養不活一個孩子。

外人,可不這么說。

媽,我曉得你怎么想的。外人會說是野種,野種怎么了?野花野草,野狗野貓,都是野種,可照樣活著,照樣一天天長大。

這囡囡!盧阿婆擁著阿水,說:你想,孩子生下來,還是有個爸爸好,不管是真是假。

當然是真的,是小紀的。

看你,又繞回去了。

盧阿婆說不通女兒,只好搬出了老頭子。老頭子一輩子話不多,可大事還是老頭子拿主意。

老頭子對阿水說,依我的意思,不上廣州也行,就到親戚家躲幾個月,對外人說是上廣州,生下來后再回來。

阿水說,你們要劉成做孩子名義上的爸爸?他不配!

五月到了,江南的春天濃烈了??諝庀翊蜷_的酒窖,到處醇香。阿水坐在新樓的陽臺上,撩開衣衫,露出飽滿的乳房。孩子撫著一個乳房,把小嘴對著另一個乳房,一吮一吸中,阿水就幸福成一只蜜罐,蜜汁沿著她的幸福和驕傲流進了孩子的嘴里。是個小男孩,壯得很,沉得很。小紀走后沒幾天,阿水和丈夫辦離婚,他的財產,她一分也沒要。這大大出乎劉成的意料。劉成回來后,只用了半天,他們就辦完了離婚手續。

阿水不時親一下孩子:媽媽給你取的名字好不好?紀念,紀念,哦,紀念。

孩子吃飽了,小家伙把乳頭咂得有點痛。她放下衣衫,她要給他封存好他的蜜罐。盧阿婆走過來,接過孩子說,這兒陽光太烈,我抱抱,抱后院去。

盧阿婆輕輕拍著孩子,唱起了童謠:

阿婆呀,給我一把刀。

拿刀干什么?

切糕。

切糕干什么?

給阿公阿婆吃。

吃多少?

一半。

還有一半呢?

喂狗了。

狗呢?

追兔子去了。

兔子呢?

撲通撲通,跳到洞里去了。

……

責任編輯:雪月

題圖插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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