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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的村落

2009-05-22 09:22張明潤
文學與人生 2009年4期
關鍵詞:村里人稻子村落

張明潤

在河邊漫步,我們一定不會感到寂寞,河首先就是一道叫人看不厭的風景,而同時我們又隨時可以走進一處村落。在許多地方,包括我的故鄉,河與村落相互牽扯,緊密相連?,F在,當我的意識重新在故鄉的那塊土地上游離時,河與村落的影子便在我腦子里糾纏不清。

河自然并不一定是條了不起的河,故鄉的那條河叫小灣河,這河名準確地道出了這河的特征:一是小,僅百十米寬;二是彎,隨地勢任意流淌。然而就是這樣一條小而彎的不知名的河,它的旁邊卻散布著眾多的村落,這些村落外表上很相似,屋舍旁均是一片長得茂盛的樹林或竹林,村落的前邊便是一片開闊的莊稼地。這些相似的村莊實際上還是各有其獨特標記的,這種標記表現在一些物體上,或是一棵老樹,或是一匝籬笆,或是一方水塘,或是一條老溝……正是這些獨特的標記深深地印刻在久居村莊的人的心上,使得他們對每一個看似相似的村莊有一種驚人的辨別力。這些村莊自然還都擁有各自的村名:張家河、戴家河、前河、后河、東畈河、西畈河……從這些村名中,我們會發現這些村落的另一個共同處,那就是每個村名均有一個“河”字,這些獨特的村名含義豐富卻往往讓人容易忽略。這些村落散布在河邊似乎沒有什么規則可循,然而如果我們將它們整個地納入視線,就會發現這些村落一個個錯落有致,構成一片絢麗的景致。

我們站在河邊,看著河水的流淌,我們的思緒也跟著流淌起來。河是一個很容易叫人產生聯想的事物,如果這時再融進了村落,我們的那種聯想就會變得更加豐富多彩。河從高處流來,也從時間的深處流來。我們或許會從河的變革中去猜想村莊的歷史,又或許會從村莊的變遷中去猜想河的淵源,但實際上村莊里的人并不習慣于猜想,代替他們猜想的是一些流傳不衰的傳說,村里的一代代老人都會給他們的后輩復述這種傳說。聽老人們復述傳說是一件很吃力的事,老人們的思維跳動性很大,稍一閃失你就會滑落在傳說之外。

提到傳說,我的心田已變得一片潮濕,我曾認真地聽過老人們復述的傳說:我老家那塊地方幾百年前曾經是水汪汪的一片湖泊,后來湖水退盡,地面生起,湖底低洼的部分就變成了那道河,我們的先祖就是那時從遠在千里之外的地方來到了這里,開墾湖地種起了莊稼,同時也就繁衍了我們這一代代子孫。

我曾經認真地分析過流傳于我老家的這一傳說,總感到它既可信,又似乎不可信,我的眼光一時無法穿透村莊幾百年的歷史,我想傳說是否可信并非一定重要,傳說流傳的意義,或許就是讓我們能夠在傳說之外去理解傳說的真正含義。

當傳說成為傳說之后,我們面臨的就是現實中的村莊,現實中的村莊與河相融,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背景,這種背景的色彩是多色調的,在這種多色調的背景下,那一個個身居村落的人們的面孔,那一幕幕鄉村生活的場景,便在我的眼前清晰地凸現出來。

我老家的人很早就常常說,落在這塊地方是怎么也不會餓死的。他們說這話時伴隨著一種豐富的得意的眼神和手勢,讓人感到這話多少帶有一些炫耀的成分,但這實在又是一種經驗之談。村莊坐落在河邊,村里人靠種莊稼為生,而莊稼自然需要水分,于是我們就會發現,河就像是天生為莊稼而存在著,那縱橫交錯在田野中的一道道水溝,是河為莊稼伸出的一根根血管,河水便是這樣如血液一般澆灌著莊稼的生命。村里人因河而得意,同時,也對河懷有一種深深的敬重。他們對河和河所延伸出的溝總是惦記在心,為了它的暢通;他們格外舍得花力氣,哪里淤泥了,會及時疏通,哪里堤損了,會及時整修。在那種干旱的季節里,村里人的身影會在河上河下溝上溝下反復出現;夜晚,他們只有枕著河與溝里的流水聲才可安然入睡。

無可置疑,村莊坐落在河邊,使得村里人總感到有一種生命上的依托,但實際上村里人又是以主人的姿態站立在河與村落中間的,村里人對河的選擇顯示出他們的一種智慧,但他們在選擇了河的同時,又使他們在另外一些事情上無法選擇,當河在他們面前變幻出另一種面孔時,他們也就不得不以另一種姿態與河相對。

那是在一些夏季的暴水期,平時作為村人生命依托的河突然變為威脅村人的兇悍之物,村里人這時無疑被河給激怒了,他們必然要全力以赴地去抗擊洪水。我老家那里的人們對抗擊洪水有另一種說法,他們稱之為“搶命”,這一叫法實在是最通俗最深刻又最貼切不過。很顯然,如果洪水沖垮了河,洪水就會無情地毀壞莊稼,毀壞村落,毀壞村里人賴以生存的土地。作為一個在村莊里長大的人,老家人“搶命”留給我的記憶是深刻的,那種場景驚心動魄扣人心弦,在這里我并不想對那些細節作過多的描述,因為描述往往會變得蒼白無力。

關于河以及從河里延伸進來的溝,村莊里還有太多的故事。在我老家那個村子有一條老溝,它像一條巨蟒一樣蜿蜒穿行在田野之上,格外引人注目。關于“老溝”這一稱謂,我們那時曾感到迷惑不解,老溝到底有怎樣的老?許多年輕人去找村里歲數最大的永伯問過:是你的歲數大,還是老溝的歲數大?未料永伯滿臉不悅,他說,你永伯難道老了嗎?你們怎么能把我和老溝比?永伯那時就是這樣一個極不服老又極要臉面的人,他一生有許多趣事在村子里傳誦,而他最后留給村里的故事卻是與老溝連在一起的。那天正午時分,村里人都集中在河邊的一塊稻田里拔草,在村里人俗稱為“秋老虎”的毒日下,大家都在堅持著,后來就有個人影如幽靈一般悄悄地走開了,當時并沒有人注意到,后來才有人醒悟過來,發瘋似的沖上了溝堤,看到永伯靜靜地躺在老溝里,他的頭橫在溝沿上,一雙赤腳任溝水沖刷著,他已永遠不能回到田里了,在那個臨近鬼節的日子里,村里人將永伯送上了村邊小山上的一塊安息之地,那一塊地穴與老溝遙遙相對。

我在描述故鄉田野和老溝的形象以及與之有關的人物故事時,我想所有熟悉鄉村的人的心中都會有一道關于田野、村莊和人所交織的風景。這里我不能不提到蘊藏在我記憶深處的血跡,我雖不敢肯定那河邊流淌的血是我生來第一次見到的血,但我卻是在河邊第一次看到血是怎樣從人的身上流出來的。那是一個極為缺雨的夏季,老溝里的水已落得很淺了,而這時上村的人為了水要將河的上游堵住,于是在河的堵攔處發生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搏斗,村里的漢子和上村的漢子纏抱在一起,他們的身子全是赤裸的,全都沾滿了泥水,血,也就是這時從他們身上往外流,那殷紅的血與河水相融,使河水一時變得滯重。這一次爭斗后來當然是被平息了,事實上兩個村里的人也早就和好如初,然而那流淌在河里的血總讓我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意味。

無論如何,河是同一條河,田野永遠是整個的一片田野,所有居住在同一條河邊的村人,總是同河與田野相伴共生息息相依。其實,河歸根結底還是會給村人帶來許多的歡樂,在炎熱的夏季,村人在河邊勞作,河風會給他們帶來涼爽,使他們多少減輕一些勞作的疲累;在河邊,他們還能聽到水鳥歡快的鳴叫,常常不經意地產生一些勞作之外的聯想,這些聯想多是美妙的。他們有時還會趁著汛期帶著一張網下河去,捕幾尾鮮活的魚做一頓美味的餐肴。河自然又是村里孩子們的樂園,幾乎每個村里的孩子都在河里學會了游水。村里的女人早上總會來河邊洗衣,在清清的河水中,她們陶醉地展開紅紅綠綠的一面面生活的旗幟,清朗的說笑聲在河水中蕩漾。下田的男人聽了洗衣女人震天的杵響,干起活來于是一身神勁。而在“雙搶”過后,農事一時小閑,村莊里戀愛的年輕人就會急著往對方家跑了,偷偷閑和對方親近,夜晚雙方相送回家時,經過河堤,此時河流生風,涼爽得很,夜色很美也很安謐,河坎或河灘上總有人家曬著稻草,一切都很美,一切都很方便,于是一對人這么送了幾次,女的往往就懷了孕,很顯然,在村莊又將誕生一個村里人的后代。

而真正讓村里人感到生活在河邊最快意的時候,無疑還是秋天收獲的季節,此時村莊前的道路敞開,道路無所不在,秋天成群結隊的稻子歡快地回家了?;丶?,是稻子永恒的歸宿,就像河流和村莊,永恒地相依為命。稻子背負著使命,走過了一生的路,曾經的陽光和雨水,稻子沒有拒絕,也無法拒絕,稻子本身就是對村里人的一種詮釋。

對于村落,對于河,我們還應當說些什么呢?一位哲人說過,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對于村里人來說,河或許是會永遠流淌的,而他們則是在一邊重溫著傳說的同時,一邊又在創造著一個個真實的故事,但他們是否想到,他們所創造的那些故事,在流傳給他們的后輩時,又會成為一種怎樣的傳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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