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試論大歷貞元文士的文章價值觀

2009-07-07 07:36范明靜
名作欣賞·評論版 2009年6期

關鍵詞:文章價值 時用觀 位文觀 文體觀

摘 要:唐代大歷貞元年間文士衡量文章價值,一般都將現實政治功用作為關鍵標準。對于“文”之政治維度的高度關注,帶出了一系列相關思考:如文章影響政事的方法與途徑、作者政治地位與文章價值的關系、各類文體的政治效用之差異等,都是當時文人認真思索的問題。這些思想成果較之前代更為全面深入,并為稍后的古文運動提供了直接資源。

文章與政治的關系向來是中國古代文論的核心問題之一。唐代文人論及文章價值,主導傾向,也是以現實政治功用作為最關鍵的衡量標準,大歷貞元時期的文士自不例外。李舟《獨孤常州集序》中有段話頗具代表性:

《傳》曰:“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數?!睌党啥囊娨?。始自天地,終于草木,不能無文也,而況于人乎?且夫日月星辰,天之文也;邱陵川瀆,地之文也;羽毛彪炳,鳥獸之文也;華葉彩錯,草木之文也。天無文,四時不行矣。地無文,九州不別矣。鳥獸草木之無文,則混然而名,而人不能用之矣。人無文,則禮無以辨其數,樂無以成其章,有國者無以行其刑政,立言者無以存其勸誡。文之時用大矣哉。

此處他把文章之“文”納入文飾之“文”的范圍,使前者成為后者的一個子目。這樣,文章便與天象、萬物的樣貌以及人類社會的禮樂刑政制度等等牽合起來,成為同質同構的東西。既是同質同構,不難發生關聯,從此再推一步,便自然得出文章可作用于禮樂刑政的結論。這一整套思路并非孤明先發,前人早已言之,最集中的體現,當推劉勰《文心雕龍》的《原道》篇。但李舟對此大加標舉,仍充分反映出大歷貞元間的文壇風氣。而更值得注意的,是這時文人對文章與政治關系的探討,其全面與深入的程度,遠遠超過劉勰,更成為稍后韓愈等人相關思考的最切近的來源。本文分時用觀、位文觀、文體觀三個層面,就大歷貞元間文人這方面的觀念作一系統梳理,由此也可略窺唐代古文運動發軔之初的時代氛圍。

一、時用觀

文章要發揮政治功用,對時代有所影響,必須找到合適的方法與途徑。這是討論文章與政治關系,最先應解決的問題。大歷貞元文人高度關注這一問題,多有論說。他們表述的側重點,隨場合的不同而不同,要而言之,可歸納為兩大類:自下而上,強調美刺;自上而下,強調教化。

第一,關于美刺?!懊馈奔础皾櫳櫂I,藻飾王度”,贊美、夸飾現實政治。獨孤及《蕭府君文章集錄序》說:“粲于歌頌,暢于事業,文之著也?!睒O為肯定文章這方面的效用。李華《崔沔集序》則兼顧了兩者:“文章本乎作者,而哀樂系乎時?!边@里哀、樂并舉,據他解釋:“系乎時者,樂文武而哀幽厲也?!笨芍^“樂”,實即美頌之聲;所謂“哀”,實即刺譏之作。必須指出,隨著天寶以來唐代政局的日益黑暗,強化文章的“哀”即刺譏漸成趨勢,吸引了文士更多的注意力。而且,在某些文人那里,刺譏已經不再限于以下對上作諷諫,而是逐漸延展為對社會萬象的深度批判。最為突出的例子是元結。其《文編序》總結自己的文章創作,說:“爾來十五年矣,更經喪亂,所望全活,豈欲跡參戎旅,茍在冠冕,觸踐危機,以為榮利?蓋辭謝不免,未能逃命。故所為之文,多退讓者,多激發者,多嗟恨者,多傷閔者。其意必欲勸之忠孝,誘以仁惠,急于公直,守其節分。如此,非救時勸俗之所須者歟?”他說的“救時勸俗”,從創作實際來看,實質是通過社會批判以達到針砭時弊的目的,其創作的動機與諷諫說一致,著眼點卻比諷諫說更為廣泛,批判更為深刻,對后代影響極大。

第二,關于教化。文章的教化作用向來受到重視,李華《著作郎廳壁記》說:“化成天下,莫尚乎文?!闭Z氣相當強烈。但由于這時期儒學的發展,教化內容從單純的“禮樂”上升到了儒“道”層面。柳冕《與徐給事論文書》說:“文章本于教化,形于治亂,系于國風;故在君子之心為志,形君子之言為文,論君子之道為教?!彼鞔_把文章之本定為教化,進而又明確把教化內容定為“君子之道”。其《答衢州鄭使君論文書》又說:“蓋言教化發乎性情,系乎國風者,謂之道?!睂λ麃碚f,“道”與“教化”是體與用的關系,彼此具有內在關聯。賈至則在《議楊綰條奏貢舉疏》中發了如下一節議論:“《易》曰:‘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蛾P雎》之義曰:‘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蓋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故延陵聽詩,知諸侯之存亡。今試學者以帖字為精通,而不窮旨義,豈能知遷怒、貳過之道乎?考文者以聲病為是非,而惟擇浮艷,豈能知移風易俗化天下之事乎?是以上失其源,而下襲其流,乘流波蕩,不知所止,先王之道,莫能行也?!蔽恼聭兄谝骑L易俗是此《疏》的言說重點之一,他的主要經典依據有二:一是《毛詩序》中“美教化,移風俗”等語,但原文所言只限于詩,賈至則將此說施于一切文章,擴展了其適用范圍。二是《易》中“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一句,原文所言“人文”,指禮樂制度,賈至則用以牽合“文章”之“文”,運思方式與本文開頭所引李舟《獨孤常州集序》十分接近,再次證明了當時此類思想的盛行。而“移風易俗”的目標,則歸于“先王之道”,這較之禮樂刑政,范圍更寬。因此賈至的說法,是對儒家經典論述的泛化和深化。當時同類論說甚多,表明經由文章而實現儒“道”指導下的教化,乃是大歷貞元文壇上一種較為普遍的認識。質言之,即“要用一種符合儒家經典的思想,去充實文的內容,使文章有益于政教”①。

二、位文觀

這里所說的“位”,指文章作者的政治地位。文章與政治之間,關系既是如此緊密,則文章作者的政治地位,也成為一個不可忽略的問題。大歷貞元文人一般都承認,作者政治地位較高,有利于所作文章發揮政治作用。相對的,志在救世的文人不得其位,則是令人惋惜之事。對“位”與文章關系的格外重視,成為這一時期文論的重要特點,位、道、文三者合一則成為文士的最高理想。這有幾個方面的表現:

首先,能登“論道之位”受到格外重視,甚至被視為文學生涯的最高理想。在這時期的詩文中,論“文”而牽涉到“位”的現象往往有之。李舟《獨孤常州集序》高度評價了蕭穎士、李華、賈至、獨孤及諸家之文,譽為“憲章六藝,能探古人述作之旨”。這批文士中,只有賈至一人得到機會為玄宗作“巡蜀分命之詔”,故《序》中稱其作“歷歷如西漢時文”,評價最高;其余三人位卑職微,則引發了李舟無限的感慨:“若使三賢繼司王言,或載史筆,則典謨訓誥誓命之書,可仿佛于將來矣。嗚呼!三公皆不處此地,而運蹇多故,惟獨孤至常州刺史,享年亦促,豈天之未欲振斯文耶?小子所不能知也已矣?!痹诶钪劭磥?,未能“司王言”“載史筆”,是三人文章生涯的最大欠缺,甚至可視為“天之未振斯文“的表現之一,故為之惋惜不已?!拔弧钡母叩?,可以直接影響“文”的價值高低,兩事關系甚是密切?!缎颉分杏痔峒埃骸安┝甏拶O孫又為神道碑,悉載行事,而痛共不登論道之位。崔公剛而好直,其詞不黨,君子謂之知言?!笨勺C此非李舟一己之見,而是當日文壇通行的看法,類似表述比比皆是。如權德輿在《兵部郎中楊君集序》中對李華、獨孤及、梁肅、崔元翰與楊凝的文章皆有好評,然而仍不免為他們未致高位而嘆息,因而發問道:“造物者不與其全歟?復舛錯歟?”許孟容為穆贄撰寫《穆公集序》,也稱:“向使假其永齡,登金馬石渠,與獻納論思之臣,發揮謨訓,潤色王度,則圣朝文苑,頌《甘泉》,賦《羽獵》,卿云褒皋群子之列,加一士也。斯楊嗣仁所以賦已友之哀,余所莫疑矣?!彼f雖或有溢美,但其所向往者,在于得為“獻納論思之臣”,而撰作與此職位相稱的文字,這一點是很清楚的。凡此均可見出,在大歷貞元文人心中,文章的價值與“論道之位”是緊緊聯系在一起的。

其次,論文時重視作者的政治地位,還體現在看重輔臣之文,崔佑甫《齊昭公崔府君集序》搜羅了不少前代例子加以論證:“國之大臣,業參政本,發揮皇王之道,必由于文。故虞有皋陶洎益、稷以嘉言啟迪,舜、禹以降,伊、傅、周、召,訓命策誥,并時而興。秦之李斯,著事而僻,自茲厥后,蜀丞相孔明有《出師表》,晉司空茂先有《鷦鷯賦》,皆輔臣之文也?!庇幸馑嫉氖?,他舉的例子中不但包括訓命策誥等文,甚至還闌入了張華《鷦鷯賦》這類以抒寫個人情志為主的作品。換句話說,作者身為輔臣這件事,不僅對于朝廷公文的寫作,即使對于個人化的寫作,也同樣是有意義的。作者的政治地位,對于不拘何種文體,都產生了作用。如果說這篇《序》善于舉例,崔元翰的《與常州獨孤使君書》則是長于說理。后者寫道:“治平之主,必以文德致時雍;其承輔之臣,亦以文事助王政?!蔽牟胖谳o臣,在此成了必備品。他進而提出:“為天子大臣,明王道,斷國論,不通乎文學者,則陋矣;士君子立于世,升于朝,而不由乎文行者,則僻矣?!狈秶謴妮o臣延伸至一切立朝之士。尊于位必須優于文,對臣僚之文的重視,至此可謂無以復加。同類的例子,還可舉出一些。權德輿《姚公集序》說:“文章者,其士之蘊耶?微斯文,則士之道不彰不明?!倍筇貏e指出:“又況宗公大君子,網紀百度,琢磨九德,以至于經大猷,斷大事,不由此涂出者,猶瞽之無相歟?”梁肅《丞相鄴侯李泌文集序》也說:“予嘗論古者聰明睿智之君,忠肅恭懿之臣,敘六府三事,同八風七律,莫不言之成文,歌之成聲。然后浹于人心,人心安以樂;播于風俗,風俗厚以順。其有不由此者,為理則粗,在音則煩。粗之弊也悖,煩之甚也亂。用其道行其位者,歷選百千不得十數。嘻!才難不其然乎?”皆可為證。梁肅的文章盡管統君主與大臣而論之,但他作序的對象,是李泌這樣的承輔之臣,則其重心所在,顯然也是在輔臣一面。

對文人政治地位的追求,對輔臣之文的重視,在某種意義上,是一事之兩面。無位者追求高位,背后的觀念正是認為政治地位的提高,可以相應帶來文章價值的提高。在此觀念下,獲致高位的輔臣之文,自然會受到特殊重視。這種將文章與政治地位直接掛鉤的觀點,最能展現大歷貞元文士,對于“文”之政治維度的強烈關懷。

三、文體觀

回到文章的層面,文分各體,文體不同,適合表達的內容也不盡同。要求文章發揮政治功能,若是細究起來,則必須考慮到不同文體的差異。事實上,大歷貞元文士對于各種文體也不是一律對待的,細檢他們標舉文章與政治關系的表述,論說重點主要集中在有數的幾類文體上,分別是:制誥、奏議、對策和賦。

最受推崇的是能夠“潤色鴻業”、“鋪陳理道”的制誥之文,即所謂“王言”。當時文人莫不以掌“王言”為榮,并視之為最應傳后的文字。權德輿《答楊湖南書》自言為制集求序,是想“使夜光冠于魚目,永為子孫秘藏”,使自己的制誥成為傳家之物。李紓《朱府君神道碑》說:“國朝鏟邇代之弊,振中古之業,掌文命官,發華歸本,出入二百載,上下十數公。燦燦然與漢魏同風矣?!备叨仍u價本朝制誥,以為它足與漢魏比肩,也顯示出制誥一體在當時的尊崇地位。

同時,直接對時政提出見解的奏議之文也為人所重。有些奏議一出,便成為朝廷內外關注的焦點,廣泛流播。如《舊唐書·顏真卿傳》記載,大歷年間,宰相元載懼怕朝臣揭短而上奏請示:“百官凡欲論事,皆先白長官,長官白宰相,然后上聞?!鳖佌媲渖鲜璺磳?,言辭激切,“于是中人爭寫內本布于外”,即是一例。中人之所以爭寫,當然是因為外界有此需求,可知當日此文曾受到廣泛關注,而這種廣泛關注,進一步推動了它的廣泛流布。奏議文不僅有可能行時,而且有可能垂后。權德輿《陸贄翰苑集序》便說:“公(陸贄)之文集有詩文賦,集表狀為別集十五卷。其關于時政,昭昭然與金石不朽者,惟制誥、奏議乎!”在這里,奏議正是因其“關乎時政”,而和制誥一同邁入了“不朽”的行列。

制誥與奏議都是朝廷政治運作的一部分,對策與賦則不然,但在當時人眼里,后兩種文體只要合乎儒“道”,也可間接起到“佐政”之效。對策和賦體同列為科舉的主要文體,固然出于多種緣由,但文體本身具備的功能也起了一定作用。對策多就具體政事出謀劃策,其政治功能自不待言。賦則自漢代以來,便以“美諷”功能為人矚目,其中“美”的重要性又多過于“諷”,至此時也不例外。權德輿《張君集序》說:“善乎揚子云之言曰:‘詩人之賦麗以則。班固亦曰:‘賦者古詩之流也。至若言天下之事業,美盛德之形容,皆源委于是,而派流浸大?!北闶菑拿理灥慕嵌葹橘x體的存在尋找到了依據。

而在各體文的區分之上,作為它們共同典范的,則是三代的典謨?!暗渲儭币辉~,儼然成了大歷貞元文士稱贊文章的常用語。如崔佑甫《獨孤常州集后序》稱獨孤及:“若贊堯舜禹湯之命,為《誥》為《典》,為《謨》為《訓》。人皆許之,而不吾試?!豹毠录啊囤w郡李公中集序》稱李華文章“其馀雖波瀾萬變,而未始不根于典謨”。權德輿《陸贄翰苑集序》也稱陸贄奏議:“敷其道也,與伊說爭衡,考其文也,與典謨接軫?!边@些例子,也可看作當時文壇不懈追尋政教意義的證明。要指出的是,把多種文體的典范都指向三代典謨,某種程度上暴露了當日文士,對不同文體的區別雖有一定認識,但遠不是充分的。他們在“文”的政治維度上無疑傾注了許多心力,然而尚未在觀念上深切把握住文章自身的規律。大歷貞元間的文章,成就遜于稍后的元和時期,這應當也是原因之一。

四、小結

綜上所述,大歷貞元間文人討論文章價值,往往把它與政治功用掛鉤。這原是老生常談,但這段時期此類論說的特點在于,較之前代更為全面而深入,討論的問題遍及時用觀、位文觀、文體觀等各個層面,從而為不久后的古文運動開了先聲。其后韓愈等人的主張,與大歷貞元文士的想法正是一脈相承。當然,大歷貞元文士仍遺留下許多問題,有待于后來者進一步加以解決。就本文討論所及言之,主要有這么兩個:第一,對于文章本身的規律把握尚淺,創作成績也大有提升空間。第二,所重視的文體中,制誥、試賦等完全不屬于古文的范圍,換言之,這時古文與時文,在好些文人心目中尚未區分得涇渭分明。這些工作,都需要韓愈等人續加開拓。然而作為古文運動的先導,大歷貞元文壇自有其史的意義在。古語云:椎輪為大輅之始。在領略大輅的華美之外,對于椎輪的構造,似也有必要細細觀察一番。這樣我們的研究,才會獲得一個寬闊而更切合歷史實際的視野。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范明靜,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博士生,研究方向:儒佛道文化與唐宋文學。

① 羅宗強:《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94頁。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