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靈魂因痛苦而豐富

2009-07-07 07:36李松岳
名作欣賞·評論版 2009年6期
關鍵詞:痛苦靈魂

關鍵詞:新生活 靈魂 痛苦 藝術追求

摘 要:1949年之后,作家都面臨著如何重新選擇思想立場與藝術觀念的問題。大多數人不管是真心的還是被迫的,都采取了與時代政治一致的立場,大唱贊頌與頌歌。而何其芳在短暫的頌歌之后,寫出了《回答》一詩,真誠地向世人袒露了自身的矛盾與掙扎,傳遞出生命深處豐富復雜的人性內涵,這種直面靈魂的勇氣無疑是可貴的。詩作所表露的憂慮迷惘與低沉自然不可能被時代政治所接受,卻為后人研究知識分子精神的演變提供了難得的個案。

“五四”以來的新詩總體上看,是以暴露社會黑暗,同情人民疾苦,鼓舞人們起來反抗黑暗追求自由為基本內容。新中國成立后,詩人們迅速調整了創作視角,一齊唱起了贊歌與頌歌。郭沫若寫了豪邁的《新華頌》,習慣于“給予這不公道的世界以咒語”的艾青寫了《國旗》和《我想念我的祖國》,胡風寫了三千多行的長詩《時間開始了》,其他如石方禹的《和平的最強音》、馮至的《我的感謝》、田間的《天安門》、朱子奇的《我漫步在天安門廣場上》等。這些頌歌格調高亢樂觀,充滿幸福感和自豪感,沒有對個人命運的感嘆,也很少涉及愛情(聞捷的《天山牧歌》例外)、友誼、山川景物的描述,涌動的是時代的心情和情緒,個人的精神空間在事關民族國家的宏大敘事中已顯得微不足道。自然,這些詩作因為缺少了深刻的個體生命體驗,無法顯示復雜豐富的內涵而呈現出單一、單純與單薄的面貌。應當承認,盡管不能排除有人是隨大潮而寫,但大多數人是真誠的,頌歌贊歌的一時風靡也有歷史的合理性。當一個古老的民族在戰火中獲得新生,終于擺脫了無盡的黑暗與戰亂,新的政權又許諾了一個光明幸福的未來,情感豐富、易于沖動的詩人們自然免不了為之雀躍歡呼。當然,今天看來,從中也暴露了明顯的二元對立思維:1949年成為歷史的分水嶺,在這之前的歷史與黑暗、混亂、災難、痛苦是一個同義復詞,而1949年后的歷史則與光明、安定、幸福、進步等緊密相連。

在這樣的頌歌浪潮中,從《預言》《夜歌和白天的歌》里走來的詩人何其芳寫下了《我們最偉大的節日》一詩:

中華人民共和國

在隆隆的雷聲里誕生。

是如此巨大的國家的誕生

是經過了如此長期的苦痛

而又如此歡樂的誕生

就不能不像暴風雨一樣打擊著敵人

像雷一樣發出震動著世界的聲音……

詩中一連用了三個“如此”,語氣急促,昭示了新舊兩個時代巨大而急速的變換,又用“暴風雨”和“雷”的意象傳達出新時代勢不可擋的雄偉氣魄,而“痛苦”與“歡樂”則為新舊時代的性質作了定論。這樣充滿雄性陽剛的詩句在何其芳的作品中是極為罕見的,可以想見詩人內心的莊嚴與神圣。所以詩人也變得兒童般地歡呼起來:

歡呼??!歌唱呵!跳舞??!

到街上來,

到廣場上來,

到新中國的陽光下來,

慶祝我們這個最偉大的節日!

“陽光”每天都在照耀萬物,但前面加上“新中國”的修飾,這“陽光”也就有了特定的含義,“節日”年年都有,但這個“節日”不是民間的傳統節日,而是蘊含了深刻意義的歷史特殊時刻。我們當然有理由相信詩人的真誠,在他看來,個人與民族的苦難已一去不復返了,面對新的時代新的生活,人生最燦爛的一頁揭開了,籠罩在詩人的以往作品中的憂傷和彷徨的心緒也一掃而空,變得明朗、開闊、外向。

這種詩的內涵與藝術風格的大踏步轉換,自然使人們對何其芳在新時代的創作充滿了期待。但奇怪的是,詩人卻沉默下來了,沒有繼續噴發對新時代的火熱情懷,卻在兩年多之后發表了一首與《我們最偉大的節日》風貌迥異的《回答》:

從什么地方吹來的奇異的風,

吹得我的帆船不停地顫動;

我的心就是這樣被鼓動著,

它感到甜蜜,又有一些驚恐。

輕一點啊,讓我在我的河流里

勇敢地航行,借著你的幫助,

不要猛烈得把我的桅桿吹斷,

吹得我在波濤中迷失了道路。

在這里,宏大的歷史事件與外在場景已徹底隱退,代之以內心細微復雜的體驗感受,而這種體驗感受又是借助委婉深致的文字表達出來。作者將自己的生命比作一條河流上飄游的小舟,而奇異的風讓他感到了難言的驚恐。這“奇異的風”自然可以看作新時代新生活所造成的種種沖擊與影響。詩人既感到甜蜜,卻又有些驚恐,這是一對矛盾,矛盾的來源當然來自詩人面對新時代新生活的不適應以及內心的不安感,所以“我”的船才會不停地顫動。詩人簡直是在連聲乞求了:風啊不要吹得太猛烈了,否則我的桅桿就會斷裂,我在洶涌的波濤中就會失去前進的方向。詩人渴望遠航,航向新生活的遠方,但我們從中可以讀出這種渴望的猶豫和力不從心。所以詩人接下去表白:

我的翅膀是這樣沉重,

像是塵土,又像有什么悲慟,

壓得我只能在地上行走,

我也要努力上天空。

詩人努力要讓自己的生命和藝術靈感展翅飛翔,卻總是有什么東西沉重地壓著他只能在地面行走。在詩里何其芳甚至用了“悲慟”一詞,可見其內心的痛苦之深又難以擺脫。這壓迫著他難以飛翔的東西是什么?詩人沒有明說,也不能明說,因為這涉及到時代政治原因,也與詩歌的抒情方式相關。但從當時的大背景中我們仍然可以猜想一二。時代的急劇變化帶來了新的問題,詩人的生活觀念、思維形態、價值立場不是在短時期內可以徹底轉變過來,自然有一個難以適應的過程。其次,時代政治對藝術配合服務于中心任務,表現工農兵的生活,只能唱頌歌而擯棄一切個人性因素的強制性規范,都與詩人業已形成的藝術氣質和追求發生了嚴重的沖突?!段覀冏顐ゴ蟮墓澣铡繁M管唱出了對一個新時代的贊頌,但這樣的抒情主題和表達方式并不是何其芳所擅長的,在后來所寫的《寫詩的經過》一文中,詩人就明確表明自己對它是不滿意的,因為這種歌頌缺乏獨特的藝術個性,對生活、生命的復雜性缺乏深切體驗,注重于外部生活場景的描述,對于人的內心世界的豐富性幾乎沒有觸及,“自我”完全是缺席的。其實不管是來自國統區的詩人,如郭沫若、臧克家、馮至、卞之琳,還是來自解放區的艾青、田間、李季、阮章競、柯仲平等,都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和矛盾。

《回答》一詩似乎又回到了何其芳曾經有過的完全個人化的抒情風格。何其芳的氣質是非常細膩敏感、內傾型的,專注于傾聽來自內心的聲音,因此,他的詩歌流淌著濃重的憂郁和感傷,即便是對希望的追尋也不免沾上種種哀愁與失望。早年的何其芳是一個徹底的唯美主義者,自己就說是靠了“美、思考、為了愛的犧牲才支撐著自己走過了太長、太寂寞的道路”(《寫詩的經過》)?!额A言》便是最好的證明。從詩藝上看,《預言》里的作品幾乎每一篇都是精品,表述的主要方式是獨白,仿佛少女的喃喃低訴,訴說著夢中的風景?!拔乙恢褶D的歌/把我的過去送入墳墓/我要織一個美麗的夢/把我的未來睡在當中?!保ā段乙罚皦災埂?、“夢幻”透露的是年少的純真,又不乏凄婉。在《歡樂》一詩中,詩人發了一連串的追問:“告訴我,歡樂是什么顏色?/像白鴿的翅膀?鸚鵡的紅嘴?/歡樂是什么聲音?像一聲蘆笛?/還是從簌簌的松聲到潺潺的流水?!?/p>

詩人寫到溫情的手,愛憐的眼光,流淚和悲傷,寫到螢火蟲、樹蔭、薔薇花、鈴聲,而最后卻說:“對于歡樂我的心是盲人的目/但它是不是可愛的,如我的憂郁?”以豐富的聯想編織起一個夢幻般的世界,這世界與時代的苦難紛爭毫不沾邊,借此可以擋住外面的喧囂,但詩人卻似乎永遠抹不去心靈的憂傷。他寫江南的夜雨,北方的沙漠、森林,海水、呢喃的燕子、落葉、小溪,卻終于慨嘆起凋落的青春:“如今我悼惜我喪失了的年華/悼惜它,如死在青條上的未開的花/愛情雖在痛苦里結了紅色的果實/我知道最易落掉,最難揀拾”(《慨嘆》)。甚至連預言中年輕的神也離他而去。何其芳的詩意象變幻無窮,色彩繽紛多姿,詩語涌動著清澈的音韻之源,極為細致婉曲,具有動人的藝術魅力,這是一個完全沉醉于藝術之夢中的年輕人的靈魂自畫像。你可以指責他不關心時代和過分自戀,但這正是《預言》獨特的價值所在。

這樣的精神狀態從1937年起被打破,因為詩人開始對先前的自我感到厭棄,將從前的經歷說成是“夢中道路”,并反省自己“為什么我回過頭去看見我獨自摸索的經歷的是這樣一條迷離的道路?”①抗日的隆隆炮聲終于驚醒了他的“獨語”,而“獨語是不能長久地繼續下去的……逃避也不能長久地繼續下去”②。標志這一重大轉變的是他寫于1938年的《成都,讓我把你搖醒》:“像盲人的眼睛終于睜開/從黑暗的深處我看見光明/那巨大的光明呵/向我走來/向我的國家走……”③詩中第一次出現了“國家”、“兵士的血肉”、“強盜的刀子”、“盧溝橋邊的炮聲”,詩人慶幸自己終于從黑暗中走出,忘記了個人的哀樂,與民族和時代的斗爭融合在一起,不再感到孤單和寂寞。到延安后,何其芳寫出了《夜歌和白天的歌》,表達了與舊我決裂,“痛苦地想突破我自己,提高我自己”的愿望,詩風也變得明朗、通俗,不再有《預言》式的憂郁和朦朧。在《夜歌·初版后記》中,作者除說明寫作這些詩的時間外,袒露“其中有一個自我與一個新我在矛盾中,爭吵著,排擠著”。詩人歌唱的已是那些“屬于未來的事物”、“正在生長的力量”。因此,“輕輕地從我的琴弦上/失掉了成年的憂傷/我重新變得年輕了/我的血液流得很快/對于生活我又充滿了夢想,充滿了渴望?!雹?/p>

但這并不等于詩人已徹底告別了舊我,理智上可以作出決斷,感情與氣質所顯示的力量更強大,當他進入具體的創作過程時,心靈深處的那種個人性的沖動又涌了出來:而且我的腦子是一個開著的窗子/而且我的思想,我的眾多的云/向我紛亂地飄來/而且五月/白天有太好太好的陽光/晚上有太好太好的月亮……⑤詩里看不出一點戰爭的影子與時代的動蕩,完全是“我”的思緒流動,而“紛亂”的思想也證明詩人并未被改造成一個符合時代政治所需要的“戰士”或“革命者”,換言之,他還沒有從“個人主義”或“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自戀自艾中徹底解脫出來。詩人對此并非沒有“自知之明”,他說:“抗戰以后,我也的確有過用文藝去服務民族解放戰爭的決心與嘗試。但由于有些根本問題在思想上尚未得到解決……為個人而藝術的傾向又抬頭了……我明白我的感情還相當舊……我說,就寫我自己這種新舊矛盾的感情也還是有意義的。這樣一來,就又回到主要是書寫個人的傾向了?!雹拊娙苏f得非常坦率,“感情還相當舊”自然指《預言》時的情緒,“為個人而藝術”無疑就是個人化的唯美主義了。何其芳當然是在檢討自己,但又不知道應該用什么來替代它們,他仍然是矛盾的,迷惘的。自1942年起,何其芳再也沒有寫詩,或者說已寫不出他所愿的那種詩了。個中原因,他自己說是“有許多比寫詩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而其中最主要的是從一些具體問題與具體工作中去學習,檢討與改選自己”(同上)。但我們不難明白根本的原因在于他想堅持自己追求的藝術主張而無法實現,同時又無力寫出滿足時代政治需要而在藝術上又讓自己滿意一點的作品,所以最后的選擇是放棄藝術創造,正如他在《回答》中寫的:“如果我的杯子里不是滿滿地/盛著純粹的酒,我怎么能夠/用它的名字來獻給你呵?!边@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寫出《我們最偉大的節日》后,又迅速沉默了,經過兩年半的時間才寫出了《回答》。此后何其芳便轉向教學和文學研究領域。盡管也斷斷續續寫了一些,但大多是舊體詩,幾乎沒有任何影響?!痘卮稹烦闪撕纹浞冀夥藕笪ㄒ粚崿F自己藝術追求的詩作,也是那個時代最具特色的優秀抒情詩作。

自然,《回答》一經發表,便招來了批評。批評者認為《回答》暴露了作者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自戀傾向,與新生活的嚴重脫節。因此感情是不健康的,讓人非常失望,并嚴厲警告作者必須轉變立場,找到唯一正確的出路。⑦在文學高度一體化的時代,需要的是高昂樂觀的作品,需要的是歌頌、斗爭和革命,《回答》所表露的對新時代新生活的迷惘憂慮,它的低沉和徘徊,當然不可能被允許和接受?!痘卮稹犯矣谥泵孀约旱撵`魂,真誠地向世人袒露了自身的矛盾與掙扎,傳達出生命深處豐富復雜的人性內涵,無疑是極為可貴的?!啊痘卮稹芬运鎸嵉亩皇翘搨蔚?,復雜的而不是單純的,立體的而不是平面的,矛盾的而不是單一的情緒描寫,傳達了那一歷史時期詩歌中受到忽視的、卻是應當受到珍視的詩歌實踐?!雹啻竽懱宦鹅`魂的矛盾與痛苦,靈魂才會變得豐富與博大,這也是一切優秀之作所以感人的根本原因。何其芳是一個真誠的富有自省力的知識分子,為追隨時代腳步,一直處在痛苦的自我反省之中,一生都未能解脫。何其芳的經歷相當程度上可以看作中國現代知識者精神演變的典型個例,并見證了在一個特殊的時代境遇中想要捍衛精神自由與藝術良知,需要付出多么巨大的代價。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李松岳,浙江海洋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當代文學、海洋文化的研究。

① 何其芳:《夢中道路》,見《刻意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38年10月版。

② 何其芳:《給艾青先生的一封信》,載《文藝陣地》,1940年2月1日,第4卷第7期。

③ 《何其芳選集》,第1卷第30頁,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④ 《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載《解放日報》,1941年12月8日。

⑤ 《何其芳選集》,第1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⑥ 《夜歌·初版后記》,見《何其芳研究專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242頁。

⑦ 曹 陽:《不健康的感情》,載《文藝報》,1955年第5期。

⑧ 謝 冕:《真誠,他素有的芬芳》,見《中國現代詩人論》,重慶出版社,1986年10月版,第118頁。

猜你喜歡
痛苦靈魂
牛,也有高貴的靈魂
痛苦的自責
辦公室最痛苦的人
分擔痛苦
沒有燒烤的夏天,沒有靈魂
家家:請懂得我的低調 “還是想念”的靈魂歌姬
靈魂樹 等
只有靈魂能觸動靈魂
暴力和痛苦
2009中國CEO痛苦榜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