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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刃之禮

2009-07-07 07:36周欣瑞
名作欣賞·評論版 2009年6期
關鍵詞:戲子虞姬李碧華

虛空之美驚心動魄,那是利刃之禮,將現實凌遲得鮮血淋漓,也不忍割舍退讓。

煙視媚行,風華絕代,也不過是一條在愛里掙扎輾轉的性命,情之一字,千萬年修行尚且參之不透,這就可憐了程蝶衣初來乍到,當然不知,這世上向來是虞姬尚多,霸王難尋。程蝶衣不過是一個開始,李碧華的野心當然不止于一個美人遲暮英雄白頭的戲夢寓言,程蝶衣是人心上最柔軟脆弱的一角,也是人性最動蕩最癡貪的一道淚痕,自一個伶人的悲劇起,李碧華撕扯開中國歷史一個從未痊愈的猙獰創口,隱隱然是一個蒼涼苦澀的大故事。

一、一個戲子的悲?。罕瘎≈鹘浅痰?/p>

一個好的主角,不僅呈現和承托整本小說的敘述精神和主要意志,也埋藏著最為重要的情感線索。于《霸王別姬》這本小說的悲劇性設計,李碧華可謂是拿出了十二萬分的誠意,首先在于,她設計了程蝶衣這樣一個悲劇性的主角。

蝶衣是個戲子,甚而是一個合格的戲子,他懂戲,懂戲里的人,就是不懂自己。他性格里,癡之一字為主,戲癡、情癡,太過情深義重,這恰恰犯了戲子的大忌,入了戲,出不來。程蝶衣的悲劇是戲子的悲劇,戲演得多了,他真把自己當成了虞姬。一場場唱下來,唱過了最動蕩的時代,唱過最體無完膚的過去,他艱難而執著地找尋著自己和師兄段小樓的感情定位,也找尋著自己在現實中的定位。

1.悲劇之美與現實的落差

好的藝術就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栋酝鮿e姬》美,美人癡情,英雄末路,美得悲壯,美得讓現實生活顯出卑微。

蝶衣向往著虞姬的悲劇,一場場演出癮來,這戲里有他現實人生里不能有的悲壯,有他和師兄現實里不能有的恩情和纏綿。這份對虞姬悲劇美的病態執著和過度渴望,使他苦痛于現實,又不甘于現實,在悲劇美和現實巨大的落差里,他找不到自己準確的定位了。

戲外是鮮血淋漓的人生?,F實里,段小樓做不成有情有義頂天立地的霸王,他程蝶衣也沒有虞姬自刎的悲壯——沒這個資格。沒有人知道,他夢魘的起點究竟在哪里,是小樓迎娶菊仙,從此留他一個人在臺上,還是“文革”時恩斷義絕,將戲服連同過往一同焚毀。然而這也無妨,仍舊毀不掉蝶衣心里的虞姬,一個死的魂靈,附在他身上,借著他眉梢眼角,百轉千回的情懷,一點點地活過來。

2.悲劇中的欲望宣泄

悲由心生,悲劇源于自身。虞姬和霸王的悲劇充其量只是在做蝶衣心理上的挖掘、引導,宣泄、凈化。蝶衣在戲里,一點點唱出他無法成言的愛和欲望,霸占一個他不能有的偶像和伴侶,痛快地揮灑一份虛幻的忠烈和癡情。

蝶衣執著與小樓在戲里做夫妻,一場一場算得精細,因為世上雖大,現實里卻容不下他對師兄的一顆心,只有在戲里,虞姬和霸王的悲劇給他帶來快感,使心靈產生共鳴,隱秘的情感得到發泄,將這不可告人的欲望悄悄種在戲里,讓它靜靜生長發芽。春風野草,兀自枝繁葉茂,長出一個夢里人間。

3.以現實的毀滅成全悲劇之美

歷史倉皇的鐵蹄之下,現實已然千瘡百孔,“霸王”渡江,在香港晚景凄涼;20世紀80年代與已不能登臺,作為藝術指導訪港的“虞姬”重逢,向后者坦白彼此的心思。兩人在澡堂以老邁之軀坦誠相對的一刻,是這故事里涼薄之至的一根魚骨,是理想主義者無論如何也難以下咽的。

遺憾成全了美麗,美麗升華了遺憾。蝶衣完滿了虞姬的忠烈,虞姬也成全了程蝶衣一生的執著。至此達到一個頂點,無論是虞姬還是程蝶衣,他們的悲劇終于圓滿。

幻想中的自殺讓蝶衣死在戲里,毀滅自己以成全《霸王別姬》這一出戲終極的悲劇之美。死在“虞姬”的角色里,這個處理真美,美得近乎理想主義,美是悲劇的本身,它讓悲劇更加完美。這才是虞姬,不幸,但是美麗。走到這一步,程蝶衣可謂真的符合了他所具有的悲劇性性格,符合了??滤f的“讓你的人生也成為一種藝術,符合某種美學風格”。

二、悲劇性的情節沖突設計

有了悲劇性的主角,那么整個悲劇故事的內在動力已然成熟,好比是一包威力十足的炸藥,不缺動蕩的危險性和毀滅的能量,這時就需要外在條件的催化和刺激,要升溫,要點燃引爆,需要一根引線。這就需要悲劇性情節的調動和沖突的安排,要有陰差陽錯,要有夫妻反目,兄弟成仇,要有物是人非,要有最無情的揭示和坦白。李碧華都做到了。

菊仙,菊仙可謂是引線終端的那一星火苗。假如沒有菊仙,或許段小樓仍舊在唱戲,只要他一天還是霸王,程蝶衣的心也是安的,也許唱一輩子,這戲里的虛幻也能成就戲外的和諧美滿。于是李碧華在這保持著微妙而脆弱的和平的兩人之間,憑空加進了一個菊仙。

她的到來,使程蝶衣被孤立在一對夫妻、一個家庭之外,而在程蝶衣的“虞姬”和段小樓的“霸王”之間,菊仙又像個礙眼的第三者,這兩種關系相互矛盾,抗爭著相持著,卻又無法真正抹殺彼此。一個假霸王,兩個真虞姬,臺上的旦與臺下的旦,戲里的旦與現實里的旦,情意拳拳,忠烈無雙,爭奪著他們戲里戲外的霸王。菊仙戲外的夫君,蝶衣奪不來;而蝶衣戲里的霸王,菊仙也終究染指不得。菊仙向來是程蝶衣的對立面,男和女的對立,藝術和世俗的對立,戲劇和現實的對立,真和假的對立,結果可以說是兩敗俱傷。她的堅持,塑就了霸王沉重的肉身,從段小樓浮沉掙扎的曖昧動搖和惘然魯莽中,打撈起一個丈夫的責任和立場。

從艷冠群芳的窯姐兒到素面朝天的賢妻,其間的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然而段小樓的愛太有限也太孱弱了。她穿上了當年的紅嫁衣,這個最卑賤最高尚,最淫蕩最貞烈,最無恥又最重名節的女人用一根繩索結束了自己,就算死,她是他明媒正娶堂堂正正的妻,她永遠不和他“劃清界限”,她要蝶衣永遠輸著她這一截。這是她最后的勝利,凄涼的勝利。

段小樓也是個戲子,但現實中種種作為卻不時與“霸王”形象相悖。蝶衣不愿出戲,心底深處以虞姬自居,而李碧華卻偏要通過菊仙、通過“文革”將段小樓最為真實的非英雄的一面揭露。

歸根結底,段小樓最初何嘗不是一直以霸王自居?先入為主,他也不是沒有代入過這個角色。為了蝶衣,他也敢忤逆師傅,和國民黨傷兵打架;為菊仙大鬧花滿樓,不顧一切迎娶她過門;為了民族氣節寧死也不肯給日本人唱戲……他的所作所為,固然包含有許多男人的責任、道義與情誼等在其中,但不可否認得一點是:這里面多多少少也包含了一點英雄主義情結。

可惜經過多年歲月的摧殘和世事的打磨,他早已被磨得棱角全無,空余一個霸王的架子。所以在遭紅衛兵批斗折磨時,他膽怯了,神經錯亂了。于菊仙,他不是可擋一方風雨的丈夫,在最動蕩的歲月里,他最先丟盔棄甲地舍棄了她;于蝶衣,他更不是那個“霸王”,他差得太遠了。一個是曾日夜相對情同手足,一個是舉案齊眉血肉交融,他終究不是力能拔山的項羽,他只是一個活生生的男人。兩個“虞姬”為他出生入死,他也能安心偷生于莽亂的世間。情義,生死,孰輕孰重,蝶衣、菊仙為的是一個念,是一顆心,小樓呢,活著是一個人,一條命。他背叛了菊仙,出賣了蝶衣,最后,一個杳無音信,一個生死茫茫,只有他必須背負著老邁和愧疚,在苦痛沉郁中,活下去。

三、悲劇性的歷史背景

《霸王別姬》的悲劇體系最殘酷而難以推翻的一筆,在于李碧華把這個故事,寫在了中國歷史上最為瘋狂的一頁上,“文革”像一個驚雷,霹靂過后寸草不生,野火一寸一寸焚燒著每一個完整的家庭、每一個健全的人,蒸騰升溫了所有的矛盾和秘密。揭開每個人心里最不愿正視的一塊傷疤。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歷史環境里,人人自危,每一個普通而清白的人都無法保證全身而退,何況是蝶衣、小樓和菊仙這樣一個危險的三角呢?真正的亂世終于到來。

所謂的人性,在那個瘋狂時代是太過奢侈。僅憑一個戲子的天真執拗,不足夠去理解戲外千瘡百孔的人生。

李碧華的《霸王別姬》是一種敘述,也是一種探討。探討在歷史的帷幕下個體渺小的一生。

老實說中國這近百年的歷史都可用于撰寫一本西方心理學的典籍,它用血淋淋的事實告訴我們,所謂人性不過是任環境積壓隨時可以變圓變方的橡皮泥。所有個人的存在都離不開歷史的大背景,蝶衣一直覺得時代的更替與他了無關系,無論是哪國哪朝都少不了聽戲的人,也無論臺下坐的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他都不過是臺上的虞姬,眼睛里只看得見一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楚霸王,管外頭是蔣介石還是毛澤東,虞姬只為項羽活為項羽死。這是他的錯,是他低估了人性可伸縮扭曲的程度。

文化大革命算得上試練人性的最好的檢測物了,他告訴你沒有最荒謬只有更荒謬。這也可以解釋李碧華雖生在香港,卻為什么對“文革”情有獨鐘,《霸王別姬》之外,《青蛇》《潘金蓮的前世今生》也寫到了——大概是覺得這場盛大的狂歡比較符合她反諷到扯下人性最后一塊遮羞布的胃口。

時隔多年,他們再見面都已經是遲暮老人了。那段整個國家瘋狂的歷史,那段帶了說不明道不清的愛恨的歲月,都已經過去得太久遠了。

時代巨輪不停息地碾過去,碾過去。我們擁有也失去。

蜉蝣朝生暮死,仍舊兀自沉醉至不能自拔。半生芳華絕代,萬種風情也只唱盡了別人的故事。而歷史的車輪卻滾滾向前,相比整個宏宇、人世,人是何其卑微渺茫的存在呢?

至此又說不清是悲壯抑或是蒼涼。往事之美在于其過去式的真實存在又在于其虛空的渺茫。最使人依戀的,從來是最虛幻的,一如回憶,一如妄想。那痛那悔,加諸彼此的纏綿愛意和恥辱,不忍看的,不忍去想,便一頁頁翻過去,只當它是別人的故事好了。

只是這一回,戲是真的唱完了。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周欣瑞,華南師范大學中文系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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