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房子

杜書福

張三還年輕的時候，家里房子緊，一家七口人就擠在兩間土瓦房里。張三記得，那時候，父母從月光下做農活回來，父親總喜歡搬一把竹椅，坐在門口的桂花樹下先抽上一桿煙，母親在灶鍋前。把大鐵鍋里的水舀到木桶里，吆喝幾個剛剛放?；貋?，難得在坪院里瘋玩的孩子回來洗澡。

那時候，雖然房子擠，但屋子外面的世界總是很寬廣，撒丫子可以到處跑。有一回，春生家里請了王屠夫來殺豬，一大清早就在場院里圍滿了人，把豬從圈里趕起來，北佬一把沒有抓住豬尾巴，豬跳出了圈，跑到屋前的田壟里去了。一伙人上丘田下丘田追了一清早，日上三竿時人和豬都跑累了，才把豬捉來殺了。秀芹嫂說，豬血都跑豬肉里去了，血旺子都少了好多哩。

還有一回，上屋郭小抓的一頭牯牛和碓子下村寡婦朱臘香家的一頭黑牯牛在剛割完稻子的田壟里抵上了角，打了起來，這一架打了一上午，郭小抓和朱臘香用棍子都打不開兩頭牛，最后，一頭牛頸子上流血，一頭牛一個犄角被挑掉了外甲。周圍的田塍上桐梓樹上都坐滿了觀戰的人，光聽說了還來不及去觀戰的就問，郭小抓輸了還是朱臘香輸了呢。被問的人回答說，不知道算誰輸了，兩個都扭在一起了哩。朱臘香聽了說，郭小抓敢和我扭在一起，借他一個膽他也不敢。場院里的人笑成了一堆。

現在張三老了。張三只能坐在家里二樓陽臺上回想那些事了。原先張三屋子旁邊是一篷黃竹，周邊都是禾田，張三晚上枕著蛙聒蟲鳴，睡得那個香喲。這幾年，村子里引進了外面的工廠，村子里建起了一條大街。外面打工的人都擠進了村子里，村子里這幾年就沒有停止過建房子。村東的一片田都征去建工廠了，張三住在村西頭，現在也找不到農村的樣子了，挨著張三的屋角，建了出租屋。張三不是說村子里建那么多新樓不好，張三是覺得，現在房子是寬了，可是外面可以去的地方卻越來越少了。

張三前幾年還是不想搬走，可是搞拆遷的人天天上門來做張三的思想工作，說讓張三騰出地方來，建一個工廠，可以安排張三的兩個兒子到工廠上班，還可以在另一個地方選一塊地讓張三蓋房子。工作人員說，你老人家不是一輩子都住在這么窄的房子里嗎，搬出去可以蓋大房子，可以一個人睡一層樓房。張三不想搬，可是幾個兒子和他想法不一樣，最后還是搬了。幾個兒子為了多分到安置地，都分開了戶頭，兒子和張三也分了家。張三一個人一個戶頭。

張三自從搬進大房子后，就像坐進了牢房，天天呆悶在二樓陽臺上。出去都是房子，都是墻，都是巷子，都是煙囪。要想再看到田壟里捉豬和牯牛打架，已經是不現實的事了。張三已經有好幾年沒有看到過活的豬和牛了，看到的都是案板上一塊塊的豬肉牛肉。

張三想養一頭牛，張三就真在自己院子里養了一頭黑牯牛。張三天天早上牽著黑牯牛，走上十幾里路去放牛?？墒墙纪馍缴系牟菀膊婚L了，從村子里流過來的水，牛喝了一天到晚噴鼻子。

張三只好不養牛了。張三天天坐在二樓陽臺上，看著村子里的土地上一天天長出新的樓房，沿梅子河一篷篷黃竹被砍去了，梅子河里的竹筏子也搬上了石灘，一排排樓房在梅子河邊建起來，像密匝匝的禾蔸。張三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外鄉一個親戚到了張三家里，感嘆張三家里的樓房真寬敞。張三說，房子是比以前寬敞多了?？涩F在的心啊，卻窄了。

張三說著，眼里涌上一泡淚，酸酸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