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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屋

2009-09-19 09:15
文學與人生 2009年8期
關鍵詞:栗子祖母院子

才 茍

才茍:原名占愿節, 1975年出生,安徽安慶人。眼科醫生,文學愛好者。曾有20余萬字發于《青春》、《黃河文學》、《安徽文學》、《文學界》、《南方文學》、《小品文選刊》等。

如今住在小城的閣樓里,對樓房并不新鮮,甚至沒有好感,很多年過去了,成了老居民,鄰里雖然不再當你是陌生的闖入者,在樓梯中擦肩,沒有相視時的微笑,問候是吝嗇的,沉默如同相互保守的秘密。

所以回憶中的老家,寧愿它是不繼續生長的孩子,停留在發小的模樣:白墻黑瓦,搖頭門,木格窗,泥土夯實的地面,土磚堆砌的院子,墻頭披稻草,風吹日曬雨淋,變成腐殖質,狗尾草和稻草中殘留的種子開始發芽,進入生長周期,綠色和脫離地面的生長,在風中飄展,和童年自由的時光一起,與二十幾年之后的我相隔、相望,生動地搖曳!

——筆者

堂屋的東邊有一棵兩人環抱的栗樹。太陽有致盲的光亮和強度,蟬成夏天的幫兇,磨尖的嗓子如同鋒利的匕首,割伐之聲不絕于耳。栗樹巨大而濃密的陰影,像撐開的巨傘,攤在地上形成薄薄的涼,我們太了解那些樹上隱藏的兇手了,它們的叫囂無非想利用尖銳的叫聲刺破傘面,突圍而出。和我一起嬉戲的有電工伯父的兩個女兒,年齡上的姐姐和妹妹,他的另一個女兒,躺在屋內的一張竹制的搖床里,和她們的奶奶在一起。那個比我的祖母更年邁的老人,獨創了催眠嬰兒的方式,非眠歌,更不是簡單有趣的故事,她的謾罵像從一只神秘的蜘蛛身體中吐出的絲,混亂糾結,最終形成裹挾和籠罩之勢。最終在二十幾年之后,我也沒辦法用書面一些的語言將她的謾罵羅織出來,很難聽,大意為:啼哭不休的女孩子,傳不了宗接不了代,潑出去的水,丫鬟命……她的謾罵像一股污穢的氣體,在那個家庭中彌散,電工伯父以及嬸娘,只要張口說話,就會被污穢的氣體嗆到。沉默,和污穢氣體伴行的暗流,在堂屋東邊的房子內形成氣候。陪我玩耍的勝男出生,接著是亞男,然后是小男,連續的帶有假設定義的新生,和兒媳失敗的生育息息相關,她無處訴說的怨恨像一種詛咒,含沙射影。房子里嬰兒的啼哭和老人家的謾罵此消彼長——啼哭,竹制的搖床開始搖晃,謾罵——三姐妹襁褓中的睡眠,形成睡眠的方式是如此特殊,我很多年之后見到她們姐妹都會這么想,一旦達成某種妥協,即使是謾罵,也和母親們通常哼唱的眠歌一般,伴隨、滲透和樹立。

我們的游戲多么快樂。反芻的水牛,它扇動著耳朵,搖擺著尾巴,蒼蠅飛來飛去。我們不再守候樹下,等待鳥雀和蟬的撲騰,以及若有若無的風,把樹上的栗子驚落下來,姐妹倆輕松的言笑鼓勵了男子漢的勇氣,我踏著水牛靜止不動的背脊,夠到一根樹枝,像一只輕盈的猴子,擺蕩著雙腿,攀緣而上。樹上的栗子像滿天的星星,在厚實的樹葉背面,眨眼,泛著幽光。樹枝的梢頭,灰褐色的蟬,蠢蠢欲動的身體,微翹著臀部黑色刺樣尾巴,大概尖銳的嘶鳴便是從此生發。我繼續向上,樹枝開始搖晃,一兩只蟬從樹頂上飛走。我使勁地踮腳,甚至雙手懸掛著橫枝,用晃蕩的身體帶動大樹的顫抖,更多的栗子、更多的蟬和更集中的尖叫(蟬的,和地面上兩個小女人的尖叫),從類似靈長類動物的舞蹈中逃逸。那個夏日午后的收獲多少年也積累不了,我自豪得像一個英雄,坐在密林中歇息,我無視她們在我腳底下手忙腳亂,那棵樹太粗壯了,枝繁葉茂,和一片森林沒什么區別。我輕而易舉地征服了這座森林。我的士兵正在打掃戰場。那棵樹太高了,我甚至想起那個平日站在地上的另一個我,揚著黝黑而骯臟的臉蛋,望見樹上的栗子、知了,它們像夜晚天上的星星,白天可以親歷云彩的漫步,太陽低頭下巴會觸碰它們的頭發。渺小得近乎自卑的小人,那個我絲毫沒有好高騖遠的愿望,轉身向老屋回走,老屋的輪廓像一只繡滿苔蘚的龜殼……勞頓的將軍仿佛被曾經的不堪傷害到了,他變得嚴肅而凝重,他的目光透過樹枝的空隙降落在一片陌生的屋頂:歷史的灰塵沉降其上,歷史和黑褐色瓦楞一樣鋪陳開來,形成斜面,亦形成最初眺望的角度。井字形屋脊,中間的天井像枚幽黑洞穴的入口,東西分別有門戶朝南敞開,和堂屋的高廣門樓方向是一致的,然后是院子,像兩只不規則的括弧,將門口圍上。好像陽光落在院子里更充沛,雨水也如此,只有陽光和雨水都充沛了,農民的收成才有保障。電工伯父家的院子似乎更大一點,谷物在他們家的墻內滿地爬行,曬太陽。我們家院子的小同樣是一種示弱,祖母膝下沒有兒子,母親終于守著傳宗接代的責任讓一個外姓的男人住到家里頭,院子狹小,某一天,隨著一聲男嬰的啼哭,西邊院子里的向日葵將金燦燦的笑臉伸出墻外,風云變幻,云層中泄露出盤狀的陽光,照耀著西邊的院子,我家小院的前景清晰可辨。電工伯父家兩個剃著小子頭型的假小子,蹲著撒尿的秘密早被我看穿……我便是十分鐘的將軍,高高在上,把多少年來淤積的事情都想通了,我不再是少不更事,幽黑的天井正是一個可靠的出口,更多的秘密和真相得以呈現。

勝男的奶奶突然就出現在栗樹下,戳著拐杖,駝背,盤頭,發色和我的祖母比較,那是相當年輕的——青絲,彎曲的身體叫人看不清表情和眼神,何況我在高高的樹上。她似乎在咆哮,聲音如同發自枯井,陰郁而潮濕。她來得太不合時宜,玩伴和正在形成的隸屬(將軍和士兵)關系全被她摧毀了,勝男姐妹掀起衣服的前襟,裝走了從樹上掉下來的全部栗子。不知道怎么了,老人家不喜歡我,從我出生就不喜歡,一度我還以為她只是不喜歡我的姓氏(隨父親的姓氏),母親和電工伯應該是三代之內的血緣,兄妹的關系?,F在我明白了,我被篡改姓氏的命運將在勝男姐妹的下一代,無法回避地復制。

成果全被她們奪走,我的憤怒像夏日陽光一般強烈。更多的栗子被我從大樹上弄下來,勝男家栗子豆腐的美夢被我砸碎了。

旱季,歉收成了土地的墑情。原本拮據的生活更加捉襟見肘,饑餓跟謊言一樣泛濫,但是我家的糧食,也就是谷米,是夠吃的,父親常年在外,姐姐讀技校,五個人的田疇供三個人(祖母、母親和我)口糧,加之上個年頭的少量蓄存。祖母和勝男奶奶的關系,如同她們的頭發,黑白分明,互不相融。糧食不會外借,更不會借給勝男家。通往堂屋的甬道雖然幽暗,夏天午后在那里安上一張竹床,躺在上面乘涼午睡,盡是涼謐。東邊的三個孩子和我一樣,對甬道有著無比的貪戀。放平身體,頭伸在竹床外面,后仰,能瞅見那三個家伙,像三根樹枝,堅硬、東倒西歪,她們的脂肪在旱季里流失。我最終放棄了走過去看看她們的念頭,就在同樣幽暗的甬道里一動不動地躺著,任憑身體涼卻,有一種叫做憐憫的情愫汩汩地流進我的血管。

我的身體越發呈現出父親的高大和寬敞,我帶去學校的大米由兩周帶去一次變成一周一次,我背著米袋從家里走出去幾十米遠,然后折返,繞過老屋,扔在勝男家的后門坎上。母親早就知道我的把戲,那個樸素而善良的女人,經常微笑著將米袋送上我的肩膀——那種微笑往往暗示著,在內心深處肯定藏掖著某個不輕易揭示的秘密。有一天,課本為我展開一則荒誕的故事:烏鴉銜著一塊肥肉站在樹上,狡猾的狐貍用烏鴉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歌手的贊美將那塊肥肉騙到手……回來我就覺得肥肉、肉制品,離我們的生活比書本更遙遠,居然就是那個下午,夕陽拖著和我一樣乏力的身軀往山的后面跌落,我和勝男的攀談同樣有氣無力??諝庵杏幸环N滲透骨髓的肉香在柴門前彌散,即使不是幻覺,我依舊認為那種富裕生活的氣息只是路過,而非真實的抵達。我聽見了幽幽叫喚聲:愿伢,愿伢。聲音像勝男的奶奶,她沒這樣喚過我,只有女巫才用這樣的聲音將我的乳名打開。我循著聲音去找那個女巫,東邊的院子,煲中藥的砂罐,簡陋的炭爐,乳白的水蒸氣,小木凳和靠著小木凳的芭蕉扇……我的口水情不自禁地流出來。一個佝僂著身體的老人,靠著墻根,一邊用拐杖敲擊泥墻,干燥的泥土紛紛下落,一邊壓低聲音叫著:愿伢,愿伢。

我不止一次嘗過那種鮮香無比的美味。勝男曾經在日記里說,1987年10月3日,晴,今天我和我的鄰居最好的伙伴一起吃了鼠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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