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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外一篇)

2009-10-12 04:28熊育群
文學界·原創版 2009年7期
關鍵詞:泰州

熊育群

這片土地與一張臉連在一起。這張臉三百年不死。

三百年里,這張臉幾乎沒有變過,看著就要塵土一樣隨風而去了,卻在一些不經意的夜晚又呈現出來,呈現臉的燈光一次比一次強烈。什么都在變化,但這張臉總是在隱藏、在呈現,不曾消失。不消失的原因——父親帶著兒子,兒子帶著孫子,孫子帶著曾孫,一代又一代的人,總能坐到臉的面前,癡迷地欣賞著這張臉。

這其實也不只是一張臉,而是一張又一張的臉——在臉上不斷傳遞的一張臉譜。

甚至不完全是一張臉譜,是臉譜后面流傳的愛恨情仇,最古老的忘恩負義、仗義行俠的故事。人可以不同,但愛恨情仇不變。

第一次看這張臉我還年少。父親激動的臉龐泛著酡紅,那些日子,從不唱戲的他,哼起了思夫調。幾乎當垃圾扔到閣樓上的二胡,隨著一陣翻箱倒柜的響聲被他尋了出來,拭去厚厚的灰塵,就吱吱嘎嘎拉了起來。那一個夜晚,昏暗的汽燈掛在臺前柱子上,掛燈的人攀上高高的木柱,像完成一件歷史的使命,全身無處不奔涌過剩的力量。咝咝燃燒著的汽油燈,像一個毛絨絨的瓜,“叭”一聲著火,藍茵茵一團,轉而變成雪白,耀眼的光芒傾瀉向茫茫黑暗。臺下照著的卻仍然是昏暗的人群,望不到邊際的人看到了燈光,燈光卻照不到他們,黑暗涂滅了他們的臉,但他們覺得世界一片光明。他們的眼睛從黑暗中燃燒出光來。

那張臉出現在木板扎的臺上,人群騷動了,像一湖顫栗的水波,一種幸福的感覺電流一樣把人接通,所有的呼吸都調成了同一個節奏!那一刻,我像一滴水融入了一條大河,看不到了自己。我在哪個位置,能不能看到臺上的那張臉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人群中,在那張臉出現的儀式里。個人在其中奇跡般消失了孤立感,感覺到與集體合為一體的巨大溫暖。

這個晚上,花鼓戲被一群種地的農民自發地搬上了舞臺。他們白天下地出工,收工吃完晚飯換上干凈衣服就趕到了排練場地,練起來一招一式一絲不茍,那份投入,那份神圣感,先把自己就感動了。

七天前,一面鮮艷的紅旗高高飄揚在鄉村的天空,在洞庭湖平原,這是一種宣示——花鼓戲要在這里開鑼了!它就是一顆燃燒彈,點燃起人們焦灼的期待。多少年花鼓戲被禁演了,人憋得不能呼吸了。人們思念那張臉,那張臉能奇跡般地把他們對這個世界的冤屈和喜悅發泄出去。

花鼓戲開禁了!奔走相告的人傳染著一種表情,全都是喜氣洋洋的表情。像過節一樣人們看重那張臉,那張由他們自己創造出來的臉,那張祖祖輩輩看過來的臉。這張臉,如同春天不可或缺,帶來了一年一度的播種。如同居住在茅草房里的人,天然生長的同情弱者、仰慕俠義的心腸,不可挫敗。

戲剛拉開帷幕,那張畫了一道黑一道紅一道白的臉,拖著長長的或白或黑的胡須,手扶袍帶,邁著緊定有力的方步,在鏗鏘的鑼鼓聲里走上了戲臺,這是生角——一身正氣為民主持公道的清官;那張白得面無人色賊眉鼠眼的臉,一定是佞臣賊子、無良小人——丑角,在詼諧的鼓鈸聲中一步一縮竄上臺面……正義邪惡一清二白,無人不追捧正義唾棄邪惡!

多年喑啞的喧天鑼鼓,敲打在心坎尖上。真是久違了——為聽鑼鼓,有人端午節湊齊了鼓、鈸和銅鑼,尋找來一條木船,就在村前的汨羅江里敲打起來。龍舟賽禁了,敲打一下鑼鼓以此來懷念一下從前的熱鬧和快活總是可以的吧?小小的木船坐不了這么多人,船到江心,船舷一歪,木船翻扣到了水里,鑼鈸就像一枚枚金色的月亮飄飄然沉落江底。打撈者一次次潛入水中,鑼鈸就像熄了的月光不覓蹤影。

卻偏偏有人不喜歡甚至害怕這么激越的鼓聲,害怕這樣的大忠大奸昭示于天下,啟示于民眾,他們害怕這世道人心,這來自茅屋里的善良正義之心。正當《轅門斬子》戲中包公秉公而斷,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正義將要伸張,丞相之子正被腰斬,拖拉機的燈光掃過黑壓壓的人群,它像一頭發怒的野獸,轟響的機器驅動著鐵輪,沖向人群。

畢竟黑暗太深,汽燈的光過于微弱,老百姓忠奸分明的心已經燃燒。直到車輪碰到了人,有人發出了尖叫,人們才蟻陣一樣潰散,木椅木凳的傾扎聲響成一片……

農民們憤怒了,他們爬上車,砸毀了車燈,把拖拉機上的人拖了下來,用麻繩五花大綁捆了起來,綁在了臺柱子上。大革命年代似曾相識的一幕,在這個漆黑的晚上如閃電一晃而過。壓制人的娛樂,統一人的思想,專制假借著自由,這樣的統治再難以為繼。一場啟蒙民智的思想大討論正在醞釀。

激越的鑼鼓又敲起來了,大忠大奸的戲繼續往下唱。那張花臉一聲斷喝,木板扎的舞臺震蕩,人群震蕩。一句發自胸腔的哀調拖腔,長歌當哭,二胡急弦如瀉,鼓點如雨,直唱得人心顫抖,血脈賁張,淚水滂沱。

捆人的人第二天被抓,看戲的人隨即全都自發地一路追去,把小小鄉鎮團團圍住。

放人的呼聲此起彼伏。這是正義的吶喊!

人,安全無恙地放出來了。從此,那張臉經常出現在鄉村的夜晚。人們會為一個精彩的唱段喝彩,會為一個眼神、一種傳神的步態、一副好的嗓子而興奮不己,遇上熟悉的戲,人人都唱上一段,都來一番評頭品足。生、旦、丑是常見的角色,《寶蓮燈》、《秦香蓮》、《十五貫》、《討學錢》、《白蛇傳》、《貧富上壽》、《打蘆花》、《劉??抽浴返鹊仁浅3P碌膭∧?古今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就像古老的江河一樣不停息地流過這塊深厚蒼茫的土地。

歲月倥傯,白駒過隙。轉回頭,人到中年,故園別夢依稀。

從都市回到鄉村,中間隔著二十余年的歲月,我與父親又在一起等待著那張臉,那張二十多年什么都在變唯獨它不變的臉,父親對它仍抱有一份欣然的感情。

我們沿古老的汨羅江堤岸趕了夜路而來。

這是一個秋天的晚上。我站在人群的最邊緣,聞著身后野草的氣息,它荒蕪張狂如狼群撲面。習慣城市燈紅酒綠生活的我,感覺如處荒野。

一棟紅磚泥瓦的農家房屋,地坪里聚集了二百多人?;ü膽虻蔫尮那玫眉ぴ?人們坐的坐,站的站,有全神貫注望著臺上的,有眼睛看著臺上,私下里交頭接耳的。最后面,騎在摩托車自行車上的人,是隨時準備離去的……

鄉村夜晚的空間是燈光掘出來的,像礦井的撐子面。我從燈光明亮的人群望向緊挨在身體四周的黑暗,那里空無一人。在舞臺的右前方,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我看見了月亮。它像個不速之客。它不是今晚的,而是很久很久以前被什么人遺忘的。此刻,它與我有著某種隱喻關系。舞臺后面的一棟房,它在月光里也像是在黑暗中,像遺棄了許多年,荒涼在時間的深處,地老天荒的荒涼。眼前這個近在咫尺的熱烈場景也影響不到它,它是生活的遺跡,現實里的一道布景;或者熱烈的場景在這樣寂寞的鄉村就像一塊無法遮身的布,一盞微不足道的燈,我看見來自田野的掩飾不住的荒蕪!它像狼群在包圍這個空間,讓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呈現荒蕪。

一個中年男人的笑臉從擠得密密實實的手臂與腰身間冒出來,眼里的喜樂、自得,月亮一樣明確,不能掩飾,它照到了我的臉上,也照在每一個人身上。他端著一個盆子,盆里盛著鄉間產的發餅,還有香煙、瓜子。發餅大如月餅,松薄、無餡,像一個愿望,從他一雙粗大黝黑的手里有力地躍向你。那種慷慨一如土地向人類饋贈糧食。我想到拒絕,我不能隨便接受陌生人的禮物,哪怕只是食品,它在鄉村也是珍貴的。

但我還沒有拒絕就看到了他的快樂受到了挑戰,他的愿望烏云遮月。在我猶豫的片刻,那雙拿著發餅的手抖動了一下,它感到了威脅,因為他在賄賂,它伸向我的手充滿了懇切、討好與強迫,這讓我意識到熱鬧的場面來之不易,如果缺少了這樣的禮物,馬上就會荒蕪。我的拒絕被人為地賦予了鄙薄的意味——對這份禮物的不屑。他的慷慨也顯出了幾分偽善。

這個中年男子的笑臉僵硬一刻后,又在每一個人面前出現,有力的大手伸了一次又一次,有著永不衰竭的熱情。而接受他禮物的人大都面露歡欣。

我想起下午見到的一張臉,是一個小伙子的笑臉。他開了出租車來長沙接我。他一路都在說話,介紹鄉村的變化,他家里的情況。他在自己家里悄悄開了賭館,聚賭的人到了半夜,還要他拉著去長沙嫖妓、宵夜。他說話聲調柔和,語氣謙恭。他為自己找到一條賺錢的路而高興。

派發大餅的人也同樣是謙和的。他的錢來自于長途販運,他把各家喂養的牲豬收集起來,運往廣東。這錢里面包含著扣養豬戶的秤、路上給豬灌水等一系列做假動作。他快樂驕傲,因為他可以有能力為自己的父親做壽,可以出錢請來戲班唱戲,可以派發餅干香煙瓜子招待鄉親,可以打破鄉村的寂寞,顯示自己的富有、慷慨和優越,也許還有孝心。唯獨我沒有與他分享。

這些臉與臺上的臉相比,更耐人尋味。

此刻,激越的鑼鼓聲突然息了。閃爍的燈光亮了起來,一閃一閃打著滾。電吉它手甩著長發上場了,與人一樣高的音箱,聲音如決堤之水。一張涂脂抹粉面無人色只有口紅如血的臉出現,一個騷首弄姿的女郎裝腔作勢學著電視里的歌星情呀愛呀地唱。肥碩的屁股扭來扭去,劣質的話筒嗡嗡鳴響,架子鼓震蕩的聲浪,惡狠狠像要撕裂鄉村的寧靜,像要反擊荒野張狂的氣息。但它走不多遠,就被黑暗和寂靜吞沒,那聲嘶力竭的叫喊像泄氣的皮球,沒有中氣的聲線像剝皮的樹椏,露出干澀蒼白的內質。

穿牛仔褲、染了一綹一綹紅頭發黃頭發的年輕人,跟著節奏搖晃著。他們是無所事事的一小撮,大多數人已出遠門打工或做生意去了,有的因此遷往了城市;賦閑在家的夜夜呼朋喚友賭錢打牌,下賭注買六合彩,他們以此與自己寂寞無聊的人生作著不息的抵抗與耗費。

在外賺了錢的拆了昔日的茅草屋,蓋起了紅磚房。他們見識了外面世界真實的作奸犯科,貪污腐化,看到了善心被辱天天上演的活劇,忠奸不再動于心,是非不再問于人,甚至有人自己亦蠢蠢欲動。

那張依然在鄉間流行的臉,昔日的威嚴不再,老生的表白一唱三嘆開始顯得不合時宜。

我看到那張臉在幕后躲躲閃閃,已沒了當年的自信,當年的睥睨。老人們昏花的眼睛透過歌星舞動的手臂和屁股,看到了臉的永不改寫的圖案。他們還有一份不變的期待。等著這喧囂的聲浪過去后,那古老的方步依然走到舞臺的中心來,仍然伴隨著生活,進行不變的倫理綱常詮釋。這張臉象征了古老的秩序?不死的古道熱腸?那握著的袍帶、撫著的胡子、搖動的翎子、翅子與扇子,那有板有眼的撲、跌、翻、打,一招一式,都在他們心坎上溫存著,存念了幾十年。這程式化相傳著的表演,在他們看來也許正是生活不能失范不能無序的宣揚。

野草的氣息撲騰,舌頭一樣拱動強烈的記憶。上午,我看見瘋長的野草覆蓋過溝渠,從路兩旁海嘯一樣涌向路中央,欲淹沒一切。高過人頭的草,讓隱身其后的村莊也只有屋脊呈現,它們像海浪里的船桅,像汪洋中的島嶼。而島嶼上只有老人孩子間或晃過的身影。青壯年人像出海捕魚的漁民,消失到了城市欲望的海洋?;氖徃惺请s草涌向胸口!

回想二十余年前的村莊,同樣是鄉路,卻修飾得整整齊齊,尋不到草的蹤影。村舍是稻草的平房,高大、排列有序。平整的稻田,秋天的稻浪一望無垠。熱情的鄉親見到歸人,總是關切地噓寒問暖……

故鄉,一張張有血有肉的臉越來越模糊時,或者這片土地離我越來越遠時,這張舞臺上的臉越來越像一個符號了。它轉而在表達一種懷念,一種生存的艱辛,呈現出世道人心的變與不變。

世界不再由這張臉以生、旦、凈、丑來概括,不再被表現得面目分明、忠奸美丑自分,人生的愛與恨從此模糊不清。

今夜好大的月亮,我在月光中陪著父親回家。

走過攔江堤壩,野草都退去了,歌聲、鑼鼓聲也退遠了,人群無影無蹤,一江銀光如帶。江底的月亮是個失落的少年,天上的月亮是異鄉曾伴鄉愁的嬋娟。走在水中央,人像風在飄。江水,一如漫漶的時光,江上霧嵐輕紗里迷失的前塵,一朝消散,逝不可追。

想著這歲月深處遙遠的臉譜,這鄉間生長并流傳的民間娛樂,泥土氣息的鄉諺俚語,古老的一幕飄然而至——

荊楚之地,曾經的田夫野老、荒陬蠻民,農事之余,即事而歌,即興而舞。他們自認為是日神、火神的后裔,袍衣裙袖上染飾了艷麗的顏色。曠野草地上的一場祭祀,巫女涂抹妖冶,以色相誘請神靈。男巫扮神,女巫做人,神人相戀,歌舞狂放,盡情嬉戲。男男女女打情罵俏。

巫師儺儀迎神還愿中這張臉出現了,“擊鼓載胡,儺舞逐疫”,臉應律合節,配合巫之歌舞迎神驅疫。神案戲、儺愿戲就在這張臉的演繹中成形。這張臉代表半鬼半神的世界。

臉譜,代表人的出場是遠古時代逝去之后,人,經歷漫長時光才成為舞臺的主角。

玩燈的歌舞上,臉譜是快活的象征:龍燈、獅子燈、蚌殼燈、采蓮船,一邊起舞一邊玩,踩著鑼鼓的點子,高興時,亮出歌喉把小調唱一唱,于是,鄉間野調一唱眾和。加上說白和情節,臉譜于是分出生、旦、丑,戲于是形成花鼓。

先輩們創造出這張臉后,正月里鬧花燈讓它隆重出場,二月里慶花朝,三月里清明祭祖,五月過端午,六月里迎神,七月盂蘭盛會,八月聚中秋,九月度重陽,年末守歲,開年迎春,這張臉都在快活的人群里舞動。甚至婚禮、喪禮、做生做壽、新屋上梁、開鐮割谷、新米嘗鮮、賽燈、賽龍舟……這張臉也不能缺席。寂寞的歲月里,那激越的鑼鼓和唱腔讓人心性燃燒,那愛恨情仇讓人長久地唏噓回味,并引發深深共鳴。

居住于洞庭湖畔,人如鏡中花,水中月,生命在時間的風中如陣陣漣漪而逝,總把新桃換舊符。而生命的舞臺之外,留下了花鼓戲。鑼鼓一聲,歷史的塵埃拂起,如空泛的靈魂舞蹈——那悲歡離合的劇情正是前人生活——如煙歲月的留痕。

臉譜、鑼鼓、戲裝,它們對于我,還是一種鄉愁。在異鄉邊地,它成了我對這片土地最好的懷念。多少記憶在這些對比強烈的色彩和造型中隱匿。多少鄉情在這熟悉的色彩和造型中寄托。如果人生沒有這些描繪得火辣辣的臉譜、衣服、道具相伴,沒有這些散發著泥土味的唱腔與舞蹈,沒有故鄉人的歌與哭,人的生存會多么簡陋、荒蕪!一代又一代人靠什么能夠相聯相系呢?異域棲身的游子又用什么來獨自承受那份濃烈的鄉愁?!

鼓點,敲過即消失,但聲音卻能在大地上長久留存。那張臉離開活生生的生命,卻能把一輩又一輩人的愛憎是非傳遞。

二十多年前,一個薄霧的早晨,我離開了故鄉——這片父輩們剛剛從洞庭湖圍湖造出的田地。我突然獲得了一雙外人的眼睛來打量它:我看到了茅草屋下走出的一個中年婦女——一個我習以為常的情景,她蓬頭垢面,恍惚間,卻像從土地下面鉆出來的——生命從土地中誕生,來得那么直接?!那一瞬間我感受到了荒蕪——那么簡陋——只是這泥土就衍生出人的生命?故鄉人艱苦的生存,也許只有花鼓戲能幫人活出一點精神來,活得像個人。

而今不見了茅草房,光鮮的衣服不再沾染半點塵土。但我同樣感受到了荒蕪。

荒蕪,并非萋萋荒草,而是一種斷裂。戲,在這塊土地上演,已非傳統劇目。卻是活生生由人出演的活劇。一面鮮活的臉孔向一張臉譜迅疾轉換——

回城數日,那一個開出租車接我的小伙子的笑臉——被人謀殺了。出演丑角小白臉的是他的朋友——跟他學車的徒弟。師傅教會徒弟開車。徒弟開上了出租??吹綆煾瞪夂?徒弟把自己生意不好的原因歸咎于師傅。徒弟約來師傅,在師傅開車時,用鐵錘連連猛擊師傅的頭部,直擊得血肉橫飛……

扛著血肉模糊的尸體,徒弟在汨羅江灘邊挖了個淺坑,潦草得連師傅的腳都沒埋進土里去,甚至連自己濺滿鮮血的衣服也懶得洗一洗,就把它塞到了自己的床下。

錢,讓人如此瘋狂;殺人,如此心安理得!欲望張開了它幽暗的深壑。這哪里是古老劇目容得了的劇情!愛恨情仇,與情愛無關?,F代人進行的是一場金錢與物質的白刃戰!是一場冷酷的殺伐!

一陣密集的鼓點:“鏘、鏘、鏘、鏘……”我看到那踮著腳尖在鼓點中奔上臺的小生,口里連聲喊著:“冤、冤、冤、冤……”長發甩動,披散一肩,滿眼都是荒涼的光,那是一出花鼓戲中被害冤魂上路的情景,這也是那小伙子的慘況啊!在車水馬龍的大街旁,我把帽子拉低當成臉譜,激越的鑼鼓頓時就在耳邊響起。一聲斷喝,我愿為慘死的小伙唱上一段伸冤的唱詞,送他的靈魂上路——

只是這戲詞如何編寫,才是他的冤情?這劇情緊追生活的步履,舞臺也是廣袤的時空。只是這臉譜,三百年無須有變!

想像鳳城

我們去看一座新城,然而,主人處處給我說的卻是一座古城鳳城。四月的江南天,陰郁而低垂,既不雨也不晴,新城卻不是鋼筋混凝土的高樓大廈,是低低的亭臺樓閣;也不見摩肩接踵光鮮的人流,時空像極了詭秘的異度空間,在什么地方我穿透了一堵墻面,進入別樣的時空。

我知道自己是從廣州動身,在白云機場起飛的,但這時我腦子里最活躍的一個詞句卻像視野里的油菜花一樣跳躍。油菜花把平原的土地燦爛得就像一次狂想,三月的瘋狂的想法。這個詞句“煙花三月下揚州”把我折磨得就當我真的是從那年的黃鶴樓下乘風破浪駕著一葉帆船而來。我來這個里下河地區之前,這塊土地還不如這句詩給我的想像多。等到我真的到達這里,我腦子里自動設置的程序,就在忙著把這句詩與眼前的實景對號入座。

教育的效力真正巨大。李白當年那次與孟浩然君揮手告別的一個小瞬間,它就永恒了,它在千年之后我們每個人的身上還魂。語言強大過現實。哪怕我坐著飛機,只在白云上晃了一晃就落到了想到的地方,那也要想像那次的“孤帆遠影碧空盡”,也休想自己見著什么看什么,像發現新大陸一樣。

揚州地界一過,就是泰州,泰州過去屬于揚州,十一年前劃出來,立為泰州市。一條平坦的地平線,既遼闊了人的視線,也把許多泰州的物事遮蔽起來,我看不到地平線后更多的事物。千年之前,誰也不奇怪,地平線后面藏著的是一個大海,千年之后,誰也不會想像地平線與海還有什么關系,滄海桑田之變遷,在泰州之強烈,是要把人的視線從地面的生活抬高的,抬望空茫的宇宙,想一想生命之外的存在——天地之道。

眼前,道路可以不間斷地在兩邊呈現,偶爾被河流打斷,那是長江、淮河之水最細小的支流,如根系一般劃開大地,密集而成水鄉的景觀。農家小樓一片一片出現,到處開放的油菜花令天空低垂的鉛云也發出朦朧亮光。馬路少見的寬闊,有一棟棟新樓出現,我不清楚這是否進入了市區,那種樓距的稀疏,人影的寥落,令人生疑。但這的確是一座新城,是泰州正在興建的新區,氣派宏大,一望無邊。

穿過新區,卻沒見到古城,古泰州從前的時光在哪里落塵結苔?

古城不見,像時光的隱身術,于是,我們先從談話與想像中去尋覓它。

想像是從到達泰州的第一天晚上開始的,我們在一座木閣樓里享用著晚宴,空蕩的院子里,小橋流水、池塘假山,明月恰好從云層露出玉盤。主人說,這個地方過去叫陳庵,孔尚任來泰州治水不力,被冷落到此,寫他的《桃花扇》。我們在朦朧燈光下走向水面,微微傾斜的土地上正是一片桃林,桃花開得正旺,只是晚上變成了暗紅,像睡去的紅顏。我們在岸邊坐上一條畫舫,有長裙飄飄的女子在船頭彈著古琴。岸邊不遠有條石舫,第一次,《桃花扇》就在這條石舫上由一個富商俞錦泉的家班排練、首演。這條石舫當然是對那條石舫的一次想像。

畫舫向著水面闊大處劃去,立即現出兩岸,岸上的亭臺樓閣都在桔黃的燈光下投下顫微微的倒影,三月的微風吹來,仍然有些清冷。想起了當年那些三月下揚州的商賈、文人,想起夜泊秦淮,想起秦淮名妓的風雅與歡顏,這個夜晚聞得到煙花的滋味。這盈盈之水,蓄的雖是今年的春水,但河的確是條護城河——鳳城河,在宋金對峙的年代,岳飛曾在此帶兵抗金。為保衛自己的家園,五六代泰州人在城墻外挖河不止,寬大的河面,后來金兵來犯,只能望河興嘆。河水保護了鳳城的居民,免遭涂炭。

兩次鉆過了橋洞,橋上跑著汽車,燈火輝煌,是現實中的世界。而兩岸的亭臺樓閣只有清輝如凝,不見人影,它們也在參與一座古城的想像——都是剛建不久的建筑,在這個朦朧而又充盈煙花意象的夜晚,一起指向一個朝代不明時間曖昧早已消逝的夜晚。也許,它們是一座古城的前世今生吧。我們人面模糊,笑聲可疑,趣談古代文人間的行徑,也頗有自己就是當代才俊的感覺,不去想像身后時間,會怎樣無情地抹去多少人和事。

“一棹沖煙兩日忙,來尋荒署古梅香。飄零雨雪逢春夜,疏散冠裳聚古狂。攜手已無新涕淚,寫心曾有舊時章。吳陵結社思君久,對此燈華惜夜長?!鼻蹇滴醵迥曛炼四甑囊粋€夜晚,時間距今天320多年,孔尚任的朋友宗定九自揚州來訪,與孔尚任、黃仙裳、交三、秦孟岷劃船尋梅,也是這樣一個春天的晚上,也在這條鳳城河上,兩岸華燈初上,春風沉醉,五人一時詩興大發,賦起了詩。只恐春宵短促。這個因治水患而遭冷落的文人,卻無法不喜歡鳳城河的水。

今夜值得一記的是,同樣文友相聚,張抗抗、閻晶明、張陵、祝勇、寧肯、田瑛、張銳鋒、王干、胡殷紅、馬小淘、崔蔓莉、龔勤舟,從天南海北飛來,當地朋友劉寧、范觀瀾早早安排好了畫船,在一個習慣于晚飯后去卡拉OK的時間,經一條荒僻之徑,進到一處無人的地方,泰州城不知怎么就消失了,連個背景也沒有。河上游玩,飲酒品茶間,暢談起舊事,再議新散文,說起泰州文人與水的緣分,時間由于水的關系就連接成了一個整體。

與孔尚任不同,泰州人鄭板橋,他罷官之后,游居故里,同是河上劃船,他的詩卻有疾苦之聲:“賣得鮮魚百二錢,糴糧炊飯放歸船。拔來濕葦燒難著,曬在垂楊古岸邊?!币匀粘I钊朐?江河上面,完全是另一路心境。這位楊州八怪之一怪,剛直行世,以畫竹表明個人節操(令人驚奇的是,泰州并不長竹),詩書畫曠世獨立,影響了以后中國文人的品行。

鄭板橋與孔尚任一樣都以平民精神走進中國的文人行列。讓人不禁想起影響一方的泰州學派,這位名叫王艮的創始人卻是在海水里煮鹽謀生的,出身鹽民的他,倡導一種“百姓日用即道”、“身是天下國家之本”的平民精神與平民意識,在幾百年前的封建社會他就有了現代意義上的思想——從身體出發,我們消費時代找到了商業的新的著力點,我們的文人找到了寫作的新資源。

平民精神也許就是泰州人的文化與精神面目。泰州人許多杰出的文化人物身上,也可以找到佐證,譬如,從宋元話本和戲曲資料整理成《水滸》的施耐庵,戲曲大師梅蘭芳,說書人、評話宗師柳敬亭……他們都是非常平民化的藝術家,也催生了平民化的藝術樣式。這也許是泰州人獨特的文化貢獻。

鳳城河繞著一處城墻轉了一道灣,河灣之上,一座望海樓,于城墻上飛檐疊瓦,氣勢奪人,此樓始建于宋,是用來望海的,歷代名賢多唱和于此。仰望斯樓,我想起了自己家鄉的岳陽樓。這同屬于長江上下游的兩座樓,因同一個人而聯系在一起。這個人沒有到河水上來寫詩,卻喜歡站在樓上眺望茫茫水域,思緒緲遠,總想到朝廷和江湖,胸懷闊大,愛寫美文。他就是范仲淹。有意思的是,范仲淹在泰州當西溪鹽監時,滕子京為泰州海陵從事。滕子京愛造樓,每到一地為官就要建一座樓堂,在鳳城他建的是文會堂,而范仲淹愛著文,在文會堂他寫下的是“君子不獨樂”的句字。他們倆常登望海樓,那時海天茫茫,兩人把酒論英雄,不亦快哉!范仲淹的“先憂后樂”思想在鳳城河上已經萌芽。二十多年后,滕子京謫守巴陵,修建岳陽樓,他自然想到已到西陲戍邊的范仲淹,請他著文以記之。范仲淹面對一片荒漠,他腦子里想的全都是水,江南之水與荒漠焦渴滴水難覓之比何其強烈,也許他想起了望海樓上看到的橫無際涯、浩浩湯湯,對于水的渴望與懷念,讓他止不住往水的深處寫去,于是《岳陽樓記》名篇誕生?!吧锄t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沈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于是,他的“先憂后樂”自然展現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千古名句。它成為了中國知識分子人生追求的新境界,與儒家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既一脈相承,又有新的發展。那么,一條鳳城河也可以說是一條憂樂河了。

文人之情懷不同,其文有天壤之別。杜牧在揚州留下詩句“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如果從山水情調來說,這詩情畫意,與今夜醉眼迷朦中的鳳城河,是有幾分意趣相投的。也許登樓極目,在夜幕之下眺望萬家燈火或在陽光之下遠看田園炊煙,感慨又會完全不同。

第二天,古城還是現出了它的一絲蹤影。望海樓下,有一段宋代的古城墻,那是一個排水系統的涵洞。碩大的青磚,頂起半圓形的拱。望海樓后,古鳳城被刻在一塊巨大的銅板上,鳳城河與穿過城內的玉帶河、中市河等數條河流交叉流過,處處拱橋處處船的江南水鄉的景象浮現于現前?!澳铣陌侔耸?多少樓臺煙雨中”,一座水城之中,竟有數不清的寺廟隱匿在街市之中。

在坡子街,明清建筑的街巷仍然飄蕩著現世的煙火。這是當年的富商們建造的家園。一條條窄而悠長的小巷交織在一起,像江南水鄉的河道一樣縱橫。我們于黃昏時走進這些古巷,時空的確有些異樣。每個院門后有一個院落,從洞開的木門望進去,平面不像江南建筑那么隨意,而是北方建筑的規整??臻g也沒有南方建筑的通、透、漏,小青磚砌的墻,密實而不透風,讓人想起北京的四合院。一條巷子就是一線天,直直的,由兩面的墻切削過去。

一條長江,江南與江北就此分開,北邊的泰州與南岸的常州、無錫、蘇州,趣味與文化已經不同了。齊魯文化之風已經熏染了它。而吳文化之風在寬闊的長江之上,受江面大風大浪之攪拌,已經遲滯了。泰州人施耐庵寫出了發生地在山東的《水滸》,鄭板橋畫出剛毅不屈之竹,全然不與南方溫柔之鄉趣味相同;泰州人張士誠元至正十三年舉起義旗,也都在一部《水滸》的情境之中。處在齊魯與吳交接處的泰州是邊緣化的地方,也是得以休生養息的地方,兼收并蓄的地方,它的邊緣性孕育出了具有平民精神的文化,具有南北趣味相融的文化。

千年之前,孟浩然君從武昌那個地方坐船,那時,站在黃鶴樓前,眼望江水,腦海深處關于揚州的想像是怎樣的呢?孟浩然在煙波浩淼的水上消失,李白對于長江入海處的想像又是怎樣的呢?想像飄渺,而逝去的想像更是飄渺之飄渺。古揚州令人向往的小秦淮與瘦西湖,都是仿江南名勝而起的名,卻巧妙而深得其韻,揚州之繁華、綺麗、溫婉而風流,在一部《揚州畫舫錄》中皆有詳盡記述。而屬于楊州的小泰州,不知道唐朝的詩人們是否知曉?那時,它在文人的想像中又是怎樣的情景?它縣起先漢,州建南唐,文昌北宋,富延明清,兩千一百多年的歷史悠遠綿長。南唐時它就是淮南江左之州了。

揚州城內,雖然商人滿街,但文人雅士更具影響,是他們給山水命名把揚州詩化。正是這些來自南方的文人把一座商業之都美化了。泰州呢?雖近蘇北,那些面水生活的文人,“養鶴置湖田,種魚買陂塘;黃鳥下窺人,白云飛近床;清歌窈窕出,紫酒葡萄香”,卻也創造出了近似江南情調的詩意生活,但要說特點和影響,我更愿意把它稱為僧都、佛都。

古鳳城內,林林總總,竟有寺庵廟宇一百多座,街巷之內,“家家觀世音,處處彌勒佛”。歷史上更是高僧輩出。它的寺院僧徒在江南是第一位的。我想造訪唐朝的揚州是沒可能了,到泰州看一看佛寺,聽一聽梵音,在臨別的這一天卻實現了。鳳城河上,佛性如水。這是我不曾料到,也不曾體味和思考的另一種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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