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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日記

2009-10-12 04:28
文學界·原創版 2009年7期

凸 凹

小引

日記的具體的時間:2006年4月。因為是業余的寫作者,職業時光中的物事大多與文學無關,輯錄之時便略去了;所以,所呈現的,雖說是原生態的日記,本質上不過是一種文學的札記而已。所不同的是,“文學札記”,是一種有意的創作;這里的文字是率性而為,與雅訓及謹嚴遠些。

4月1日(星期六)天陰

天陰,北風尖冷,不宜出戶,便翻檢舊箋。

翻到日本中國民俗學者三谷孝的一封來函,被精美的信封吸引,便展讀。

來函的日期是1995年10月16日,距今十年有余,然三谷孝的音容還是翩然浮現——窄臉,細眼,長發,白面,漢語流利,禮數周全。那時,我在區政協文史辦主持《房山文史選輯》的編務,被人誤以為對京西民俗有研究,三谷孝一行于是年仲夏來華考察時,我便被北京市有關部門指定為接待專家之一。座談時,我夸夸其談,三谷孝認真地記錄,有謙恭相。之后,他向我提問,態度依舊謙恭,但問題提得有些冷僻,我有些難以應付,語詞含混,冷汗暗沁。始覺得,謙恭之下,必有機鋒,不可小覷。他似有所察,點到為止,微笑著謝過,不再追問。雖未露敗像,但內心慚愧,既愧己,又怨人——怨他太熟悉中國民情,問得過于“內行”。在《而已集》里,魯迅有一篇《小雜感》,云:“與名流學者談,對于他之所講,當裝作偶有不懂之處。太不懂被看輕,太懂了被厭惡。偶有不懂之處,彼此最為合宜?!币源撕庵?我犯了雙重的忌諱——自己本是外行,卻裝得“太懂”;人家本是素有研究的學者,卻僅僅被看作是“外國人”。

沒想到,三個月之后,他給我寫了一封致謝函,感謝我對他研究的幫助。信中還有一句感慨:中國農村進步的樣相,令人敬佩。我對他所用的“樣相”一詞,頗感興趣,覺得別致、生動,既有現場感,又有想像的空間。比之“面貌”、“狀況”、“情景”,更具漢語的韻味和魅力。后來,我寫作時,在多處使用了這個詞,并得意于它給文句所附加的“厚味”。但不幸的是,在發表時編輯們都給改成了像“面貌”、“狀況”、“情景等通常的用法,讓我哭笑不得。

但我是固執的,在編自己的文集時又都改了過來。別人剝奪你的興趣是沒辦法的事,但“私下里”的自我滿足,也是很有意思的。

4月2日補記:南方作家盛可以也有同好,她喜用“樣貌”,與“樣相”類之。

4月2日(星期日)依舊陰

上月的最后一天寫了一篇散文,題為《細香》,上午作了半日的修改。改后復讀,頗自得。覺得自己的文章是人生的體驗、獨立的思考和書香的涵養三者融會的產物,情感、識見和文采都是有的,在所謂的“新散文”的沖擊面前,是無須自慚的。

孫犁發表文章歷來不挑剔報刊,只要是能夠迅速發表,就很知足了。他的寫作同化著生活的充實和生命的快樂,而與身外的名利無關?!度嗣裎膶W》向他約稿,他寄了一篇短文過去。但聽說三四個月后才能刊出,便又急切地要了回來,放在《天津日報》文藝周刊上發表了。他說:本來就是一篇短文,只是為了享受一下發表的快樂,經歷數月的等待之后,即便是名刊發表,也沒有絲毫的快感了,不值得。所以,他晚年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在《天津日報》上發表(還有《羊城晚報》、《今晚報》)。但是,這并沒妨礙文章的影響,依然是膾炙人口,在時間深處發出耀眼的光芒。

受孫犁的影響,我也是不在意發表的報刊的?!都毾恪犯亩ê?我毫不猶豫地從網上發給了《中華讀書報》的舒晉瑜。因為舒晉瑜對我的文字有很深的理解,始終抱著欣賞的態度,給她的文章,一般都能迅速發表。這激發了我的寫作熱情,好像筆底之下有寫不完的東西(從元旦到現在,僅三月余,居然寫出了十五六篇作品)。文章發表之后,居然有大部分被一些有名的選刊選載,這雖然不值得炫耀,但能得出一個有益的啟示:“密集”的寫作,不一定就影響文章的質量。

我因此得出了一個結論:魯迅之所以每年都寫出偌大數量的雜感,與有固定的發表園地有關。

便生出一個幼稚的想法:為了促進文藝生產力,國家應該允許辦同仁刊物。鄭淵潔有錢,辦了一個只發自己作品的《童話大王》,我什么時候有錢呢?什么時候也辦一個自己的《語絲》雜志呢?

4月8日(星期六)陽光明媚

隨領導到達貴州遵義,考察遵義縣的新農村建設。在這方面,遵義有新舉措,曰:“四有在農家”,即:富在農家,學在農家,樂在農家,美在農家。他們的出發點是明確的:避免片面地追求經濟發展,而忽視了“人”的總體提升,要做到富裕與文明并重。對此,我是欣賞的,因為他們眼里有“人”,而不僅僅是為了政績。

我們參觀了一個村子的圖書室。它的圖書構成出乎我的意料,除了此類設施所慣有的科技、衛生、法律、生活類圖書以外,人文方面的書也很多,林賢治主編的“流亡者”叢書和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的“大家小書”系列居然也擺在架上!翻看它的借書登記,居然不是擺設,而是真有人借閱。我的心情油然地好起來。

晚上,貴陽市委宣傳部賞飯,認識了此地的兒童文學作家何伊經。邊地遇見文士,頗感親切,寥寥數語之后,就如經年老友,無所不談。同桌的領導大為驚愕,以為是茅臺酒鬧的。既然如此,索性放飲。老何被我敬得有些招架不住,問我為何對他如此動情,我說:“因為貴州不僅有茅臺,而且還有文化?!?/p>

“何以見得?”他問。

“因為貴州有老牌的《花溪》和名牌的《山花》?!?/p>

回到賓館的房間,酒熱之下,很想給《山花》的主編何銳先生打個電話,遍尋了身上的電話薄,竟沒找到他的電話號碼,只好悻悻作罷。

4月9日(星期日)陽光依然明媚

在返京的飛機上讀維特根斯坦的隨筆集《文化與價值》。他說:言詞既行動。這句話,很令我震動,因為它直逼寫作與言說的意義。

不禁讓我想到博爾赫斯的一段話(大義):對于寫作者來說,他所經歷的一切,包括錯誤的女人、錯誤的行為、錯誤的事件,甚至包括不幸、挫折、恥辱和失敗都是生活對他的饋贈,都是他寫作的材料,供他成就意義。同時,應該看到,一個人在高興的時候,不會想到寫東西,因為幸福以其自身為目的。

從兩位“作家的作家”的論斷中我得到啟發:其實寫作本身就是作家的幸福生活。寫作的行為,使作家能夠經受孤獨、承受苦難,甚至坦然地面對遺忘。至于名利,應更不在話下。

言說著就存在著。

沉靜的書寫,類似于兵士的執矛、農人的荷鋤,是力量的另一種形式。且是一種不可替代的形式。

飛機突然顛簸起來,身邊一片大呼小叫。我卻微微一笑。我不怕從天上掉下去,因為大地上已有我幾部質樸的文字在——即便肉體灰飛煙滅,靈魂卻依舊在行動。即使自己的言詞只有只言片語被人撿拾而去,那個人也就是完整地把我延續了。

4月10日(星期一)天氣晴好,卻陰冷

我最受不得北京的四月天。樹木蔥蘢給人以溫暖的假象,一到室內,就暗冷。加衣而熱,減衣而寒,像曖昧的情感。農書上說,在4月23日左右北京有最后一場“倒春寒”,便總給人一種不能釋懷的感覺。其實這也怨不得自然的軌跡,怨就怨自己學的是農學專業,對節氣過于敏感。

白天偶感風寒,身體疲軟,晚上不到九點就蜷縮在被窩里。卻沒有睡意,隨手拾得一卷特價書——學林出版社“印象書系”的《傅斯年印象》。這是眾人的回憶輯錄(作者包括羅家倫、蔣夢麟、胡適、朱家驊、屈萬里、毛子水、周作人、錢穆,還有新近的謝泳等),篇幅大多短小,讀起來省力,居然就讀進去了。

眾人皆稱傅斯年是有風骨的人,因為他不滿政府的腐敗行為,以國民黨參政會參政員的身份,先后對孔祥熙、宋子文兩任行政院長進行彈劾,有著名的“傅大炮”之稱。在他炮轟孔祥熙的時候,蔣介石為了平息此事,曾請傅吃飯,并說:“孟真,你既然信任我,那么就應該信任我任命的人?!备祬s說:“委員長我是信任的,至于說因為信任你也就該信任你所任用的人,就是砍掉我的腦袋我也不能這樣說?!?/p>

這本是大家公認的膽魄與品格,是不爭的;但在周作人那里卻變了說法。他在《新潮的泡沫》中說道:“傅是個外強中干的人,個子很大,膽則甚小,又怕人家看出他懦弱卑劣的心事,表面上故意相反地顯示得大膽,動不動就叫囂,人家叫他傅大炮,這正中了他的詭計?!彼€說:“有一回他做文章大罵宋子文,這本是狗咬狗的玩意兒……蔣介石一泡尿撒下去,他的炮就不響了……”

周作人的說法很讓人不解,他是個重考據的人,整部《知堂書話》引文多于自述,且文字力求沖淡雅訓,很有“中正”面目。這里卻像個街頭發標者,搞人身攻擊,居然還用了“叫囂”、“狗咬狗”之類的字眼。迷惑之下,看了他文章的寫作時間,是發表在1950年6月14日的《亦報》上。不禁有所悟:這時的傅斯年已去了臺灣,屬于“敵”的分子,而他自己還在大陸,且因不慎的舊事正被審查著,所以,多少有些投機的成分。

有了這樣的推斷,心中有了一絲憂傷,因為對他的文字,我是迷戀的。

傅斯年早就寫過一篇文章,題為《我對蕭伯納的看法》。他把蕭伯納看作一個“滑稽之雄”,以為蕭氏并“不夠大”,因為他自己實在無多創造成分,而善于剽竊別人的思想。而且他“在政治上,是看效能比人道更重的”。這真有命定的味道,因為周作人文章發表的時候,傅斯年已經去世了,不可能看到這樣的評論,但是,他卻早早地給對手“預備”著一缽甕,讓其陷入其中,讓人覺得,聰明的知堂真的不夠大。

怕這不意間的思緒忘卻,趕緊爬出被窩裸背而記。家婆見狀,譏諷道:“你真是沒病找病?!?/p>

這是不用她說的,文人歷來就是病人,文章歷來就是“蚌病成珠”的。

4月15日(星期六)薄云,陽光曖昧

本來是想寫幾個字的,但一口煙抽嗆了,喘出幾口老痰,腦子就混濁了。只好擱筆。在電腦上玩一種叫“蛤蟆吐球”的游戲,總是過不了幾關,便失了興趣。久久枯坐,心情嗒然,覺自己一無是處。

翻昨日的《北京娛樂信報》,知地壇正開著春季書市,未曾沉吟,便驅車而往。

車子行使在高速路上,胎噪均勻而動聽,好比深樹中的風聲。心情漸好,始覺得,文字生涯其實對人來說是一種深悶的耗損,一旦離開,就輕松了。所以,文人從本質上看,并不比常人活得好。生的快樂,被虛假的崇高遮蔽了。

我開始懷疑,一首小詩真的就比一束麥穗更有價值嗎?

麥穗那種自然的狀態,沒有做作的痕跡,不背負生長之外的什么,它不擔心被遺忘。因而子實飽滿,自適自足。

小詩卻期待著吟誦,它有煎熬。

海子的詩,葦岸的散文,多以麥子為對象。原以為他們是在建構一種了不得的“土地道德”,其實不是,他們只是為了療傷。

他們只是比一般的文人先覺悟了一步而已。

到了地壇,書市之上居然也人山人海,真的有“市”的味道。我看到,許多人并不審查書的成色,只是看重市價,與商場里的“打折心態”,如出一轍。這更讓我心緒難平——書,寫書的人,可有什么好?多寫與少寫,寫得出與寫不出,又有多大的區別?那么,心靈不快樂,文字不能自然流淌,不如不寫。

只是香煙的確應該少抽一些,文人并不勝于常人,身體也是(更是)惟一的本錢。

所購書籍有:

胡繩《童稚集》(人民社版);

夏目漱石《夢十夜》(廣西師大版);

《張曉風自選集》(北京三聯版);

汪曾祺《晚翠文談續編》(北京三聯版);

夏志清《文學的前途》(北京三聯版);

吳方《追尋已遠》(北京三聯版);

郁風《故人·故鄉·故事》(北京三聯版);

范用編《文人飲食談》(北京三聯版);

《巴爾扎克論文藝》(人文社版);

聞一多《紅燭》(中國戲劇版);

《荷爾德林文集》(商務版);

何銳 呂進《畫夢與釋夢》(貴州人民版)。

4月16日(星期日)晴好

受寧肯《想像的懸崖》一文中的一句話(即:閱讀就是寫作者的故鄉,一個沒有故鄉的人是走不遠的人)的啟發寫作《閱讀行遠》。筆底頗暢,全文3000字,經網上發給舒晉瑜。頗自得,一并有短信發出,告知愉悅心情。她回復到:老兄文字果然好,待擇機發表。

乘興到華冠超市,買小肚一只,牛腱半斤,糖蒜500克,犒勞自己。

在廚間吟小曲,拌涼芹。家婆見狀,唇角下撇道:“你們文人可有什么好,就會狗舔雞巴尖——自美!”她出身于農家,善用俚語,且能一語中的,不容辯駁。

開一瓶紅酒,自啖自飲,醉意漸濃,竟潸然淚下。明日就四十三歲生日了,除了幾部平庸的作品,的確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作為,且家居狹仄,存款也少,官階也低,家婆不欣賞也是難怪的。但是她應該陪我喝兩盅,畢竟我也是中年人了,是需要體恤的。然而她居然不察,不禁黯然神傷。

酒醉神傷中到街上做足底,腳泡在藥湯之中,肉身通泰,心神漸漸平復,覺人不過爾耳。

4月17日(星期一)依舊晴好

身邊同事心細,晚間備飯與蛋糕,賜我生日氣氛。好心情之下,也覺家婆嫵媚,與其滔滔不絕。正忘形間,接小兒班主任電話,言小兒在高考臨近的情形下,在晚自習上居然不溫功課,反而看健美雜志并寄情于作畫,勸說無效,只好尊請。頓覺事態嚴重,在電話里對他訓斥。那邊噠地就把手機掛了,再打竟不接。爾后發過短信,稱只收短信不接電話。

便用短信對談。最終結果,不僅不能說服,反被他的氣勢覆蓋了,氣血攻心。

懊喪之下,便整理他的短信,竟連綴成一篇長文。錄于下,以備忘——

我一直想問您一個問題,我要是考不上怎么辦?(只收短信,不接電話)。(18:41)

我考慮好了,您可千萬別生氣啊!我去江蘇那個動畫游戲制作學校。這個學校挺有名的,教動畫游戲設計,面對初中、高中、大專和本科學生招生。我主要考慮的是想學一門自己感興趣的技藝。(19:10)

您一定會問我,為何這樣想?是我看到我的三位朋友上大專,學校什么也不教,學生整天待著。我們老師也是這么說的。我了解自己,肯定會重蹈他們的覆轍的。(19:28)

我現在對這個社會有些失去興趣了,就連玩游戲都感到無聊得要死,對什么事情都是那么混沌。我看過心理醫生,查過我的心理——說我心理衰老,過度成熟。所以老是找不到志同道合的人。(19:37)

(因此)和宿舍的人鬧得也很僵。我總認為他們太俗了,是一幫人渣。我一直想跟您說這些,可是我總覺得和您之間有一層厚厚的壁壘。(19:41)

我不想跟您面談,在您面前我想說的話說不出來都憋在心里了。要怪就怪您。不過您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我還有很多感興趣的事要做:練健美、讀書、電腦。(20:10)

事實上,我現在學得很痛苦,沒有激情,同學們嘲笑我的學習成績,我卻不以為然。我是個沒出息的孩子,我無法擺脫困境。我看到那些名人名言就反感——(所謂名人)都是一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孬種。(20:21)

您不必回我短信,我就是想把我想說的話跟您說說,這樣,我就能解脫些。(20:22)

我并不懼怕挑戰:練健美時,我會把不好的部位反復練上十幾遍;畫圖時,為了畫好眼睛,我會畫上兩節課。然而,我現在又墮落了,因為遠離了我感興趣的事。(20:28)

現在面對我的事,是我不喜歡的、有些憎恨的數學、英語。我害怕考不上,丟您的臉,害怕親屬責備我??晌摇姨浫趿?我被自己打敗了。(20:33)

我比您們大人都了解天雪成績差的苦澀,我和她很相似。抉擇的矛盾,家庭的矛盾,一切,一切,我想得太多了,太累了。生活就是這么痛苦!(20:39)

有人說早熟不好。因為我早熟,就先體會到了這份痛苦。那些學習好的同學整天學習,那是能夠理會的到的。我也羨慕過優等生,那究竟是實力的象征。(20:45)

當我無法趕上他們的時候,我開始憎恨他們。因為我感興趣的事不能讓我去做,無法讓我成為佼佼者。我想試圖忘掉它,玩游戲可以讓我暫時忘掉一切。知道中國孩子為何如此沉迷于游戲?(20:51)是因為許多孩子跟我一樣,有心理問題。這是中國教育的失敗。(玩游戲)就像吸毒一樣,既讓人解脫,又讓人上癮。您應該就這個題材寫篇批判性的文章。我的同學和我一樣,都一樣沉迷于游戲。正如一些評論家說的那樣,游戲,是新一代的海洛因。操!一幫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懦夫。他們為什么不說真話?為何不說說這是什么造成的?操!虛偽的社會!(21:01)

因此,我學精了,我變得撒謊成性——在虛偽的社會,就是要做個虛偽的人。有本都叫好的書,書中說有好口才就會有成就,就會獲得成功。其中是什么意思,我都懂。就跟您聊到這兒吧,手機沒電了。(21:10)

說明:短信共16條,每段文字之后括弧中所注,系短信發出的時間。

就文字本身來說,真是洋洋灑灑的一篇好文章;但是,這樣的文章真讓你心驚肉跳,無論如何是不會有欣賞的心情的。他媽的,你個不合時宜的臭小子!今天可是你老爸的生日啊!難道你忘了?抑或是壓根你就沒有這個概念?甭侈談什么孝順,設身處地地為你老爸想一想,你也應該把今天的我欺騙過去才是啊!要知道,搞寫作的人是最講究語境的,歡快的敘事中豈能有陰冷、生硬的字詞?這是敗筆!

4月22日(星期六)溫度升高,有夏日氣象

早起,到“老謝燒餅”店吃燒餅夾牛頭肉兩個,羊雜湯一碗,打一歡暢飽嗝,志得意滿。不由得想到伊壁鳩魯所說:一切好東西的開始和根基,都是肚子的舒服。因為即使是高級動物,也必須考慮這個問題。他是個堂奧深廣的哲人,說的卻是大白話(大實話)——一切精神的、道德的和文化的升華,都取決于身體需要的滿足程度。

九點鐘開始寫作,到午后兩點,寫成隨筆《文字的命運》。文章論述了文字本身對寫作者的推動(或驅動)作用,核心論點為——

文字真的是一種性靈,而不是工具,它默默地獨處著,等待著“意義”。文字的等待與作者的等待是相向而行的尋找,一經“路遇”,就結伴而行了,共同地完成了“意義”的過程。

這是經驗之談,無玄奧處。

稍事休息,看盤。系法國表現派作品《巴黎尋夢》(又名《夢想家》)。

影片的主人公是三個學生,一個美國人和兩個法國人(一對姐弟,或兄妹)。地點自然在巴黎。表現青春的迷惑與反叛,背景是法國左派運動。有街頭游行,有“紅色海洋”,有激進口號,有警笛和水槍。法國姐弟最終融進游行隊伍,美國學生則作旁觀者,主張和平演變。

美國學生住在那對姐弟的家中,遂發生感情糾葛。美國學生偷窺到那對姐弟居然每夜裸身睡在一起,認為是亂倫,情緒激烈,斥責。兄弟用游戲方式誘美國學生與其姐做愛,事畢,女孩初紅遍地,令斥責者既驚且愧。始感到,法國人究竟是比美國人更重精神,氣韻上與東方人接近。

影片有極強的形式感,有感官沖擊力。女孩的裸體美輪美奐,令人垂涎。

東方女體在仰臥時,乳房或滾落于兩旁肋下,或陷于胸腔之內,幾近于無乳。而這個巴黎(西方)女子則不同,平仰時也挺拔有形,令人怦然心動。

所謂睡美人,應指這樣的西女;東方女體的資質,要差些。

想到錢鐘書說過,最好是不要娶小巧的女子為妻,因為“少小玲瓏,老肥腴”——中國女子為妻為母之后,曲線漸失,只剩下囫圇的一團肉,成為中性的人體。無所謂乳房,更遑論性感。

其實中國女子在少小時,雖然玲瓏,卻少性征:腰線刻板,乳平,小腿偏短,只見中干。體態之美,也是差強人意的。

好像曾國藩也有類似說法。

晚間散步,遇到鄰居董姐在遛狗。狗種不名貴,卻尾憐面媚。董姐逗引之時,語調溫婉,極盡耐心。聯想到她素日里對自家先生的態度,我脫口說道:“董姐,我希望你對人也要像對狗?!?/p>

她醒悟過來,笑著對我說:“你真討厭!”

路上久久地回味這事。中國人文化素質這么低,養這么多狗干嗎?莫非時尚本質地就排斥文化?

街上打臺球的人很多,吃路邊燒烤的也很多。美容美發的店鋪一個接著一個,但門臉很小,小姐送出身子來,招你進去美發。

只好匆匆而過。

4月23日(星期日)溫度高,可穿短袖T恤

讀《盧卡斯散文選》。盧卡斯系蘭姆之后最具代表性的英國散文家,是《蘭姆傳》的作者。他在英國的文學史的地位很高,與蘭姆比肩,但我看不出他的散文有什么好,多寫日常事務,文字瑣碎,味淡。

日常事務不是不可寫,但應寫出趣味,寫出平凡中的一點點“出人意料”的東西。否則,就不如不寫。

盧卡斯沒有出人意料處,只是鋪陳,讓人煩厭。中國散文家里,周作人也是令人煩厭的,文字沖淡得近乎無味,但是還有那一點點知識、一點點情趣、一點點“酸”,因而你不忍舍棄他。從人生的基本常識出發,對一個人如果尚有“酸”的感情在,說明在心底里你對她(他)還是有一點愛的。

對盧卡斯我不愛,他的散文,我不會重讀了。我本來是想做些筆記的,但十幾萬字的作品讀后,我只記下了一句話:朋友是一種階段性的關系,不是一成不變的,因為一個成熟了,另一個還未成熟,話語就難以投機,朋友的情分就斷了。

有了這么一句話,對我就是一個安慰。成筐的沙粒中畢竟還是有一粒金的。一天的工夫還算有所值。但總是有一種失望的情緒久久地抹之不去。

反思一下,這種失望源于自己的閱讀起點。因為盧卡斯的散文是經典,閱讀之前就抱有了一種敬仰,覺得一定是滿身金銀的??磥?對待經典,也是應該存有平常心的。

深究一下,可能還跟自己的閱讀趣味有關。周曉楓喜歡聚斯金德的《香水》,叫絕之聲如春貓。受其煽動,跑了若干書店終于買得,讀后很掃興。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我是喜愛的,覺得它“精細”,而周曉楓卻不以為然,認為它是納氏著作中頗令人“難受”的一種。所以,個人的閱讀趣味是可以“消解”作品的固有價值的。

再深究一下,可能跟作品的“個性”有關。越是有個性的東西,越是能引起認識上的偏差。就以盧卡斯為例。他的文字無味得如白水,這正是他突出的個性。但是你說白水無味,別人卻說白水養人、真水無香。

所以,對盧卡斯我只能說我不愛,但打死我也不能在公開的場合說人家沒價值?!耙涣=稹钡恼f法,只是個譬喻而已。

其實閱讀的快樂,就是能從書中找到閱讀者喜歡的趣味。它不能滿足這一點,就遠離它——這個姿態,即便過于個人化,但卻是得體的。

因為閱讀的過程,絕不能是被奴役的過程。

4月26日(星期三)云多,溫度偏低

今天的“中年感”頗強烈,近午時身體疲倦,不思茶飯只想臥眠。有人請飯,婉拒。莫非“寧舍吃,不舍睡”就是中年光景了?

臥于榻上,隨手抄起夏目漱石的《夢十夜》。始知魯迅是偏愛夏氏作品的,他的《野草》就是受了《夢十夜》的啟發而作的。周作人見證說,“其嘲諷中輕妙的筆致實受漱石的影響”。譯者李振聲則說,“影響還遠不止于此?!闭J為魯迅在《野草》中的許多意象,是可以從《夢十夜》中找出比較的對象的。

因此,大著作家的獨異建構也非“憑空而立”,也非“穴風頓起”,也是有“起點”和“來路”的。有參照則高拔,有來路則致遠。

這等情景,正可用夏目漱石《浮想錄》第二十八節中的一首自題詩來況喻——

客夢回時一鳥鳴,

夜來山雨曉來晴。

孤峰頂上孤松色,

早映紅暾郁郁明。

“夜雨”是“曉晴”的來路,“峰頂”是“孤松”的起點。那么后來者清明,后來者卓絕,是情理之中的。

由此來關照我輩,剛弄出點成色,就目空一切,就標榜是某某寫作的發起者、組織者,某某體系的闡釋者、發言人,真是村姑弄俏,窮者炫富,是會貽笑大方的。

都人到中年了,該知道深淺,該知道羞恥了。

4月28日(星期五)天晴而媚

區里開大會,派下屬代為出席,曰“聽會”。竊笑之后,緊閉房門,做自家文章。

以薩福生平及“歌詩”為素材寫隨筆《無影之形》。一天寫畢,盤算收成,竟有2938個文字。覺生命力猶在,“中年感”頓消。

文中有一段話,可算“文眼”,茲錄下——

古希臘的薩福是很“私人的”,因為她的生平幾乎是個空白。但是,后人卻根據她的作品和一鱗半爪的記述,把她“塑造”成一個有歷史的“全人”,供別人思量與拷問。直讓你感到,只要你有了一個名字,旁人就會給你組織起血肉,讓你有“人樣”,成為公眾人物。所以,純粹的“私人化”,是不存在的。

雖然純粹的“私人化”,是不存在的;但是,人,也只有在“私人化”的生活空間里,才可以自適自足,才會忘情而立,無衰頹之像、無失落之感,年輕著,也快樂著。

這是生活常識,無須贅述。

4月29日(星期六)依舊天晴而媚

每到星期六、日,均是寫作時間,然而周五已經寫了一篇耗費心力的“嚴肅”文章,實在不愿意再寫了。人畢竟不是寫作機器啊!

便續讀夏目漱石的《夢十夜》。

這是廣西師大版的本子,除了《夢十夜》之外,還收錄了他的《永日小品》、《浮想錄》和《倫敦留學日記》。2003年12月第一版,17萬字。

相比之下,《浮想錄》殊可讀,它是病重中的筆錄,對生命的本質有真感悟,頗有“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味道,無“欺誑”文字。

他說,風雅閑適的日子最可過,因為心地平靜,能享受自我。

所謂風雅閑適,就像蒼白的額頭等待著溫軟的手,稀疏的須髯為微風預備著一樣,一切來得自然,不須算計,不必經營,便風流有自。

便感覺到,人生的幸福就在于不要把生命的空間撐得太滿,要有空白,要有閑筆,不能處處追求意義。大自然是最大的浪費者,因為它并不是處處都有用;但正如此,它才壯闊,才美。

他為病作賦云:

風流人未死,病里領清閑。

日日山中事,朝朝見碧山。

不在病中,哪得閑逸,怎見“碧山”之美?他的詩意,正暗合了中國的一個禪意,即:病者為大。人一病,就通透,就放任無為得理直氣壯。

勞頓,爭競,就是把生命的弦繃得太滿,失去了回味和欣賞的“閑心”,即便是生活在意義中,也感覺不到意義了。

汪曾祺的散文不闡釋意義,卻讓人不忍釋卷。為什么?因為他寫的是閑情和趣味,適合閱讀、回味和享受。人們在閱讀的時候,能給緊張的神經予以緩沖,使性情得到滋潤,感到活著有意思。

周作人所說“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塵夢”(《喝茶》),正是道出了其中的消息。

晚上,立新兄請我到葫蘆垡的一個鄉野小店吃鴿子,二鍋頭佐以囫圇煮花生,屬野吃野飲,卻興味盎然,忘記身份。飯畢,賜杭州新茶兩聽,系清明前的西湖龍井?;氐郊抑?取一小撮置紫砂壺中,欹身而品,清氣蕩腸,不覺現世污濁。

4月30日(星期日)天大晴,思遍野青草

上午十時,接周曉楓電話,約“五一”到×××處探病?!痢痢烈蛱咔虬炎蟾炖瓟?手術后羈郊區寓所已有月余,心情抑郁,覺生不如死。我知其心,憐其痛,每隔三兩日便去探望一次,已盡心盡力。便建議曉楓五月二日前去,表達的理由是:五一乃節日,與家人相聚為宜。曉楓善解人意,順勢便定了。

撂下電話,我心緒難平,思忖×××。這位老弟天分極高,文章做得極好,與之交往殊以為榮。但他好勝心切,即便是在病重,也造奇文,思論戰,藏否人物,運籌出國,把文名看得比命都重。

我不寒而栗。如此這般,我等智力庸常之輩,在他心中是否真的有位置,也未可知。因為他說過一句話,即便是愛情,只要是妨礙了他的文學,也是可以舍棄的。所以,與其交誼,不可圖回報,應時時存有“相忘于江湖”之心。

但心底畢竟對他有真感情,不堪于他節日前的孤獨,思忖片刻,毅然去訪他。

他拄杖開門,眼神竟有愛情一般的亮光?!拔艺娴呐沃銇??!彼f。

看著他蒼白的臉頰,我情動于內,對他說:“跟我走,給你放放風?!?/p>

在路邊小店弄了一些酒食,裝在車上,直奔近處的一塊麥田,那“風吹在風上”的地方。

在麥田中央,我們席地而飲,他笑得開心。我覺得,無論如何他還是個孩子,用那樣“復雜”的心地思忖他,或許有誤,或許不該。唉!人心就是如此復雜。

不禁想到海子。海子之所以那么倉促地走了,或許(!)就是因為他沒有曉楓和我這樣的朋友——這樣純粹又“復雜”的朋友。

文人,即便是紅透半壁江山的文人,甚至是占盡了文場風光的文人,在堅硬的現實面前,在不可把握的生命宿命面前,也是弱的。合力應對,風吹在風上,才對。

我們談到張銳鋒。我認為,張是真正的大散文家——不在于他宏大的敘事風格,也不在于他極富張力的文字氣象,而在于他筆底的人間滄桑和生命況味。讀他的文章,須在夜深人靜、浮心沉著之時,平心而細品。越品越有味道,直至拍案而起。他的文脈與血液的流動同調,他的表達與生之真相切近,與生命的高度和生命的深度(厚度)有關。

“然而他寂寞?!薄痢痢琳f道。

“他必須承受這種寂寞,因為他文章的價值是與他生命的狀態同在的?!蔽艺f。

我說的是真心話。正如世外的高人,一旦出山,一旦顯達,話語就失去了重量,就與一般的市井之徒無異了。

陽光嫵媚,麥浪青蒼,酒食有真味。對酌、對談的兩人,感情純凈,無滓。

生活要閑適,作文要矜持,二者且無妨。

晚間情致好,續讀《浮想錄》。夏氏詩一節,頗與心境相合,特錄下——

遣卻新詩無處尋,嗒然隔牖對遙林。

斜陽滿徑照僧遠,黃葉一村藏寺深。

懸偈壁間焚佛意,見云天上抱琴心。

人間至樂江湖老,犬吠雞鳴共好音。

2008年國慶期間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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