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有懸念的作家

2009-10-12 04:28
文學界·原創版 2009年7期
關鍵詞:散文作家文學

譚 暢

譚暢:您好!很難得和您一起坐下來靜靜地談談文學。我們知道您最初是個詩人,在《羊城晚報》副刊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編輯和記者,去年開始調到廣東文學院任院長。您在詩歌、散文、小說等多種文學體裁上都取得了成就。您是怎么理解自己從詩歌到散文的轉向的?文學給了您怎樣的影響?

熊育群:我覺得,我本質上是個詩人,靈魂是詩人的。我的創作從詩歌開始。第一首詩是在我上大學時的一個春天寫的,少年內心的躁動、離家思鄉的情緒,自然而然流淌成為一首詩。直到來到廣東,我才開始散文創作。我的散文是比較詩化的,而且很唯美。我自己覺得我早期的散文是詩歌的一種展開。散文能把日常的東西帶進文字中,內容更為豐富,因此也更吸引人。

文學幫助我思考,讓我知道怎樣去把握世界。它還是我人生的一個支撐。有時甚至是一種信仰與宗教,一種終極的價值追求,在我現實生活遭遇困頓時,給我以精神的力量。

我是一個比較有“野心”的作家,一直都不滿足于現狀,希望超越它,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到了我這個年齡,對社會、對世界、對人生的領悟和認識發生著很大的變化,有些事情的發生是你對世界的認識發生改變的源頭。譬喻我那篇《生命打開的窗口》的散文是寫我母親的。那年,母親去世,我回老家奔喪,在火車上,車窗玻璃中映現出我的影像,窗外的景觀,那些樹、那些建筑、一望無際的稻田和耕作的農民,隨著呼嘯的火車也一一在車窗玻璃上映照,像從我的腦中穿過。那一瞬間,世界重疊而又虛幻。我一片茫然:母親從此離我而去,這個世界只是我自己的了,它不會因為少了母親而不存在!但是,這個世界——我母親的世界——是隨我母親而去了,進入死亡的黑暗之中。我再也沒有了自己生命的來路。對于死亡的體悟,我又有了與從前不一樣的感覺。我寫出了這篇文章,同時也完成了我對世界認識的一次改變。

譚暢:聽聞您并不贊同散文界盛行的文化大散文的說法,但有不少人卻贊揚您的散文充滿了文化氣息,“圈內人”關注評價的也大多是您的散文,不少人認為“您的散文是‘大散文,看您的散文是在看一段歷史、一種文化、一種生命的生存狀態”。您認為您的散文創作與所謂的“文化大散文”有何根本區別?能否跟我們具體闡述一下您的散文追求?

熊育群:文化大散文我不清楚準確的界定,就我看到的一些被稱作文化大散文作家的作品,覺得他們的寫作是取文學的方式傳播知識。我這里用了“寫作”而沒用“創作”。我認為文學是一種創造,創作才是屬于創造的。文學是要有作者自己靈魂的,有他的氣息與體溫,有生命的感受與體驗,追求獨創性。如果一種寫作可以成為模式遭遇復制,就證明了它不是真正的藝術作品,因為真正的創作是無法復制的。這樣的文化大散文我當然不會贊同。但一個散文作家寫文化的歷史的題材卻是無可厚非的。前提就是它必須是文學作品。這就是二者的根本區別。

我個人的文學追求以前曾經說過,簡單來說,有下面幾點:一是以有限的個體生命來敏感地、深刻地體驗無限的存在,張揚強烈的個體生命意識;二是強調在場,就是寫自己身體在場的事物,哪怕歷史,也不是來于書本,而是來源于現實的存在,哪怕只是一物一景,卻是一個時空的物證,是時空連接的出發點,重視身體,身體生理的心理的反應是我得以體驗世界、表現世界的依據;三是正因為個體生命的短暫,才具有強烈的時空意識,才打通歷史,連接歷史,這里的歷史不再是文字記載、不再是知識,而是從生命出發的一次更幽深的體驗,如同從現實的層面打開一口深井;四是表現方式上重視東方式的“悟”,文字靈動,摒棄套話空話,語言是人的靈魂,像呼吸一樣自然,像情緒一樣起伏,像站在你面前一樣真實;五是文字以最大限度逼近體驗,因此,獨特、別樣是必然要求,個性是自覺追求。

這種散文或可稱作體驗主義的散文。以自己的體驗帶來新的感覺和視角,刷新散文的概念,使這一幾乎被全民寫作淹沒的文體得以重生,獲得獨立的文學體裁意義。

譚暢:現在文學圈可謂熱鬧非常,但在推杯問盞、眾生喧嘩下真實的心靈紛紛退場,繁榮與荒蕪構成奇特的文學景觀。上個世紀80年代的理想和激情似乎已退縮至歲月深處。當前文壇,一方面是網絡文學、博客文學的勃興,新人輩出,日新月異;另一方面是對其質量的質疑,對中國籍作家至今未獲諾貝爾獎的無奈和不甘。我想冒昧問一下您對當前中國散文界乃至文學界在世界上有種怎樣的定位?您看好哪些作家?

熊育群:文壇好玩,玩上癮了還會走火入魔?,F在有了網絡這樣的東西,不用紙筆、書信就可直接面對熒屏寫作、交流,這是科技世界改寫人類生活的一大景觀。文學的生存形態變了,相信它還會變。這讓我想起自己的中學時代,老師曾經在課堂上給我們暢想共產主義的社會,物質極大地豐富,人們按需分配,更重要的是人人都有閑,都去發展個人興趣,譬喻從事文學創作——這似乎提前實現了——漫天開花的博客,讓我們走入了一個全民寫作的時代。人是一種需要被他人關注、需要他人肯定的動物。眾聲喧嘩,是這個年代的特點。這也證明無論社會怎樣變,文學是不會消亡的,因為文學就是人學。新人輩出,日新月異,這也是新世紀的特征。但新世紀的事物也是最經不起時間沉淀的,因為一切是以消費主義的方式存在的。而文學恰恰是靠時間來沉淀的事物,快速變化是娛樂的特性而非文學,文學須直指事物的本質。寫作的便捷與消費社會的合謀讓文字洪水泛濫。這會沖擊嚴肅的文學,精英的文學。好的文學一定是精英的文學,雍容、大氣、深邃,直抵人類靈魂。

這個時代是一個奇怪的時代,一方面,我們不再迷信誰,更不會把哪一個人當作什么大師,誰行我們的媒體就一窩蜂去踩誰;另一方面,我們又比任何時代更迫切地呼喚大師。這就像我們把所有的樹木都蹧踏一遍后,卻期望有幾棵大樹奇跡般出現。中國作家沒幾個不被弄得浮躁的。寫作就像跑馬圈地??陀^地說,一個開放的社會,思想、觀念與寫作的技術水準進步是明顯的。優秀的作家也是有的。好作品取決于作家個人的修為。我們這一代作家在個人的修為上卻很難與上個世紀上半葉那一批作家相比。

你說到諾貝爾文學獎,我個人認為這還是西方的一個獎。中國作家對它已經沒那么在意了。當高行健獲得這一獎項時,那一年,諾貝爾獎的神圣光環就在我面前突然消失了。這幾年獲獎作家的作品我都看過一些,他們并非有多么了不起。中國作家的作品不缺少可讀之作,欠缺的是思想高度上總不能站到人類的高度思考問題,要么特別地逼近現實,只沉湎于現實的問題,這種作品,現實一旦改變了,它的生命力也就沒有了。我個人偏愛的作家有阿來、韓少功、張承志等。

譚暢:當代文壇熙熙攘攘的同時,又在文學追求、審美理念、甚至是江湖地位等方面紛爭不斷,比如批評界被權力左右,與市場合謀,在創作文體上對小說過度重視,對散文等其他多種文體相對忽視,您個人如何看待這一問題?

熊育群:這都是市場的效應。理想主義在這個時代退場了。我們大刊物的主編們最關心的是發表的作品能否贏得更多讀者的喜愛,發行量是否穩定。他們靠雜志養活,這也無可厚非。只有極少數刊物在取稿上看重作品的藝術性、探索性,我對這樣的刊物表示極大的敬意!小說與散文漸漸分成了兩個世界,大型刊物專攻小說,散文有一大批專門刊物,各是各的市場。評論家們更愿意評論小說,相比散文,小說的社會性、包容性可能更適合評論家發揮一些,散文要做許多文章之外的工作,要思考許多文本之外的問題,在一個快速化的時代,真正愿意沉潛下來研究問題的人畢竟不多。

譚暢:回到散文創作本身,您認為當前出現了哪些最值得肯定的新趨勢?您對當前散文寫作的多樣化探索有何看法?有無具體建議?

熊育群:我每月都收到很多雜志和書,但真正能看得下去的太少。每年推薦散文排行榜作品時,我很是茫然,甚至對散文感到有點絕望。有許多文章根本就不是文學。沒有個人的生命體驗、感悟,沒有“在場”感,甚至沒有個人的經驗,寫個人生活的又只是純粹的宣泄,沒有自己的發現,人云亦云。散文這些年來在概念上的改變,上世紀90年代的現代性轉變是值得肯定的,出現了一些有個人風格與追求的作家,但越到后面就越浮躁?,F在出現了很多標榜“流派”的散文新人,他們的作品卻并無多大新意。這種探索的意向還是難能可貴的。如“在場”概念的提出就很有針對性?!霸鷳B”的想法也是好的,抓住了我們這個時代的一些特質。但散文是最唬不得人的文體,憑的是作家自身的修養與心靈的豐富,藝術只有從自己的內心出發,忠實于自我的感受,才會有真正個性的作品出現。

譚暢:有人稱贊您是路上的思想者,無論是歐洲、非洲還是西藏、云南等邊地,到處都留下了您深深的足跡和動人心弦的作品,您的游記散文作品以情帶思,夾敘夾議,兼有詩人的狂野浪漫和文化考古者的耐心嚴謹,在社會上有較大影響。但也有人質疑游記散文的文學價值,您是如何看待這一問題的?

熊育群:這是一種偏見。一個作者懷著對這個世界的好奇之心,游歷并認識自身之外的廣大世界,這是一本讀不完的書。很難想像一個關在書房里的人,能有對這個世界獨到的見識與寬廣的眼界。我在這樣的游歷生活中深刻體驗到生命與人生的疼痛,這是我個人生活的一部分。并不是每個走出家門的人都會寫一樣的東西。作家永遠是個數而非復數。我們不能以游記就把一切獨創性的作品抹殺了。用題材去否定創作是沒用的。我能理解現在寫游記的作者多如牛毛,各種報刊充斥了這樣的作品,我當過編輯,看多了這樣的作品同樣生厭。但那些真正獨異的富有探索性的寫作是值得我們崇敬的。中國的散文游記是一大傳統,歷代都留傳下來了許多佳作。我們能夠否定傳統嗎?

譚暢:近來,您寫了不少南方歷史文化的散文,看得出您對嶺南文化的偏愛,而您本人又自幼生長在汨羅江邊,飽受湖湘文化的浸淫,能談談您與這兩種文化的糾葛嗎?

熊育群:來到廣東后,我真切地感受到嶺南文化與湖湘文化的巨大區別,它是一種商業的、務實的市民文化,似乎一切都以金錢來衡量。精神的價值是被否定的。這對一個看重精神價值并矢志以求的人,無疑是一種毀滅性的打擊。有一種生命不能承受的輕。以前寫出詩歌與友人一起闊談的那種滿足、那種虛榮在如此現實的世界中一文不值,寫詩只是你自己的事,與別人無關!一切勞動都成為職業,創造性的勞動也不例外,一個拿筆桿子的與一個拿斧頭的,他們有的只是職業的不同,都是謀生的手段。而拿筆桿子的甚至因為沒有市場足夠的支持,而成為一種可笑的努力。這種狀況是可怕的。我當然不能適應。雖然后來我克服了種種不適,完成了一次精神的蛻變,把文學看作只是個人的“私生活”,有幾年時間,我自己寫了就把它丟進抽屜,沒有一點發表的欲望。但我骨子里的血畢竟還是湖湘文化的。我內心的感覺當然很孤寂。

但是離開廣州,我到了潮州、梅州,才知道嶺南文化的豐富多彩。廣州及珠江三角洲是廣府文化地區,通行粵語。而潮州是潮汕話通行的地方,他們的文化與廣州全然不同。潮州的民間藝術、潮菜,那種精致與細膩的美的追求讓我感到震驚,它是我見過的中國最有文化水準與氣息的城市。梅州是客家人的地區,說的是客家話。幾年前,我到了與梅州相鄰的福建永定縣,在古老的土樓里住了一晚,那一晚我感觸良多。主要是一種回家的感覺?;貋淼臅r候我背了一大堆關于客家人遷徙、生存和闖世界的書,之后我寫了《遷徙的跫音》??图胰说倪w徙不僅是一個歷史的過程,還是一種生命現象、社會現象??图业臍v史深深吸引了我,從那時起,我便開始熱愛上了客家文化。后來,我到了梅州、河源等客家人居住的地區,也是同樣的感受,就是回家的感覺??图业膬r值觀、生活習俗與湖湘文化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它讓我覺得不再孤獨,讓我從精神、靈魂上感到溫暖。接著我寫了《客都》。從這篇文章可以看出,我面對世界,眼里看到的不只是眼前的東西,一切曾經發生過的歷史,也同樣在我眼里呈現,它從未曾消失。這是我的真實感覺。

漸漸地,嶺南文化的務實精神進入了我的血液,與湖湘文化的務虛精神融合在一起,一種空靈飄逸的精神與具體的日常生活交融在一起,悄悄改變了我寫作的風格,我的作品不會因為空靈而空洞,也不會因為具體而失去詩性。我寫具體的事物,卻從中尋找到空靈的詩意。事情是骨架,詩意是靈魂。沒有了虛榮,一種堅實、大氣的品質出現在我的作品中。我從內心感恩這兩種文化對我的哺育。

譚暢:讀到您之前寫的一篇名為《無巢》的新聞紀實小說,小說通過對衰敗鄉村的描述,對都市社會底層生活真實而苦痛的揭示,以及人物心靈在黑暗現實揉搓下發生災變,卻最終在鄉土文化和親情的撫慰下走向懺悔和救贖。讀后很受觸動。這篇小說在《十月》發表后還登上了《小說選刊》頭條,并被多本中篇小說年選收入,社會反響很好,這凸現了您在小說創作方面的深厚潛力。不知您是否打算棄散文而轉攻小說創作?您的下一部小說會是哪方面的題材?

熊育群:從詩歌、散文到小說,是我寫作的一個自然過程。就像我現在寫散文仍然寫詩一樣,寫小說也談不上棄散文。接下來小說會是寫作重點,這是我現在的想法?!度嗣裎膶W》、《小說選刊》、《十月》都在約我的小說稿,題材嘛,有很多,現實的、歷史的、虛幻的都有,哪個會先寫,我還不能回答你。

譚暢:呵呵,看來屬于您的懸念還有很多,用現在的流行語,叫做“值得期待”,我們還是耐心等待您給讀者們帶來更多的驚喜吧。

熊育群:那就耐心一點吧。我不急的。

猜你喜歡
散文作家文學
作家談寫作
街頭“詛咒”文學是如何出現的
我與風
2021年《儷人·西部散文選刊》精品獎(30名)
2021年《儷人·西部散文選刊》評論獎(10名)
作家阿丙和他的靈感
生與死的尊嚴(散文)
我和我的“作家夢”
文學小說
大作家們二十幾歲在做什么?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