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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禪互動的審美效應

2009-12-01 02:43董迎春
華文文學 2009年5期
關鍵詞:洛夫審美

葉 櫓 董迎春

摘要:從洛夫的禪詩中不僅讀到了許多妙悟和頓悟的詩語,更能讀出他對現實和人生的強烈關注。豐盈的意象和獨到的神思,與禪的意境融為一體,形成“詩禪互動”的審美效應,擴充了讀者的審美視野,豐富了當下現代詩歌創作。

關鍵詞:禪詩;洛夫;審美;詩禪互動

Abstract:Luo Fus Zen poems impress the readers not only with their epiphanic lines, but also with the poets intense concern about life and reality.The rich imagery,unique sense,and the poetic combination with the Zen Buddhist imagery all lead to an aesthetic effect of Poem-Zen interaction, thus widening the aesthetic horizon of the readers and enriching the contemporary poetic creations.

Key words:Zen poem, Luo Fu, aesthetics, poem-Zen interaction

中圖分類號:I207.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09)5-0054-08

在人類文明史的發展進程中,詩歌與宗教之間似乎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最早的的“祭詩”之類,實際上形同“詩”與“教”的合一。因為都只是處在萌芽狀態,所以贊詩與巫語是一回事。后來的詩歌之所以獨成一支文化脈流,則是同它的“言志”與“緣情”的功能得到充分發揮分不開的。

從嚴格的意義上說,中國的文化傳統中缺少真正的宗教意識。雖然那種巫語式的裝神弄鬼并不鮮見,但是卻沒有真正的宗教意識與理論。所謂的“儒、道、釋”乃至三者合一的大雜燴,同真正的宗教意識已經相去甚遠了。中國歷史上有過“百家爭鳴”的時代,那都只是一“家”之言,而沒有形成統一的宗教意識。自從“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儒”也只是一種統治者的“術”,而不是那種全民信仰的宗教。所以,嚴格地說,中國是一個沒有宗教意識的國家。如果讓我說一句妄議的話,我倒是覺得一些人說的“詩是我的宗教”反而在某種程度上道出了一種文化現象的真理。以詩為“宗教”的詩人并不鮮見,在現代詩人中,洛夫應當是頗具代表性的。他一生筆耕不輟,寫詩數十年,如今年過八十而依然時有新作,說詩是他的“宗教信仰”,可以說是恰如其分的罷。

在洛夫的詩作中,被稱為“禪詩”的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他專門出過一本《洛夫禪詩》,而在其它一些詩集中的作品,具有禪意的詩篇也為數不少。我之所以把它專門作為一個題目來進行考察,是因為我覺得這不僅是一種詩歌現象,而且還蘊涵著若干與中國的文化傳統和中國人的人生選擇與處世姿態相關聯的豐富內容的。

所謂詩中的禪意,自然是同禪宗的教義有關的。禪宗其實是印度佛教傳入中國后被“改造”了的“詩化教義”。與其說它是一種宗教學說,倒不如說它是一種詩化哲理。唯其如此,它才更加體現了中國文化傳統勢力的強大以及中國人是何等的善于融化、吸收、改造異域文化而為我所用。

詩歌中的禪意其實表現和傳達的是一種人生姿態的選擇,而禪宗對佛教教義的“改造”,從根本上說就是把它的那些有關苦行的種種清規戒律轉化成一種處之泰然的自我解脫。既然要尋求自我解脫,就必須找到一種能夠使這種自我解脫獲得人們認可的道理。從表面上看,禪宗的“改造”佛學教義,并非從根本上推翻它,而只是標榜自己是“第一義”,其它宗派則為“別傳”。所謂“第一義”即是靠內心的神秘體驗而獲得的心領神會。有了這種心領神會,就會達到“拈花微笑”的境界。而禪詩的最大特色即在這種心領神會上面,它所表現的就是人對周圍世界的沉思遐想中獲得的頓悟性的啟迪。這種境界的一大特色就是所謂的詩境的“靜”與“空”。蘇軾在《送參寥師》一詩中有言:“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梢娺@一靜一空的巨大的容涵境界是何等的具有藝術的魅力和張力。五四以后的詩人中,廢名即是沿這種詩思與詩路而前行的探求者之一。而到了洛夫,由于他在吸納西方超現實主義詩藝的基礎上進而“回眸”中國傳統文化的優秀基因,終于找到了一種熔中西優秀詩歌傳統于一爐的藝術表現方式,所以他的禪詩更體現出一種博大的容涵和精巧的技藝。

洛夫的詩,早年因志存高遠和詩思敏捷而常常把詩的題旨向高遠的目標延伸,關注社會的同時更著意于主觀精神的昂揚激憤,而在上世紀80年代以后,他的詩作中屢屢呈現出一種沉穩淡定的心境,禪意因之而每每于有意無意之間盎然溢出,在“超現實手法造成的那種虛實相生亦真亦幻的驚奇之感”中,借助傳統詩歌美學使中國現代詩起死回生,“中國古典詩中蘊含的東方智慧(如老莊與禪宗思維)、人文精神、生命境界以及中華文化中的特有情趣”。在這里想首先從他的那首《談詩》來展開我的話題。全詩如下:

你們問我什么是詩

我把桃花說成夕陽

如果你們再問

到底詩是何物?

我突然感到一陣寒顫

居然有人

把我嘔出的血

說成了桃花

我們曾經在許多的理論典籍中讀到過無數的關于詩的定義的學說,但似乎沒有一種定義是能夠令人滿意的。而洛夫這短短的幾行詩,并不意在給詩下什么定義,卻似乎說出了“詩”的許多奧義。根本原因在于,詩在本質上就是不可定義的,因為它是一種處于不斷變化中的精靈。它在可知和不可知之間不斷地變化著,充實著并豐富著,也因此而使它具有無限的魅力和魔力。洛夫的這首短詩,表現的恰恰就是這種詩的魅力和魔力。詩的話語方式恰恰就是“把桃花說成夕陽”,而當你再追問它“何以故”時,這種追問就變成了把詩人“嘔出的血/說成了桃花”了。讀到這種有點詭異和詭辯的文字時,我們的頭腦里就不禁會浮現出諸如“莊周夢蝶”、“子非魚,焉知魚”一類的典故。因為這一類典故所表現出的思辨方式,恰恰是中國最古老的一種傳統的東方智慧的特色。為什么佛教文化中那些清規戒律、苦行修煉的內容,到了中國會被“改造”成像“佛祖拈花,迦葉微笑”那樣的強調心領神會的頓悟式的修行,這不能不說是中國人的一種尋求自我解脫的智慧所致。而這種智慧的獲得,可以說是與中國人的根深蒂固的生存姿態有關??鬃佑幸痪浔娝苤脑捊凶觥拔粗?焉知死”,它所體現的是儒家的入世思維,即認定人活在世界上首先要改變和解決的是“生”的問題,而對“死”這種屬于彼岸世界的事情,則是不必給予過多的關注??墒欠鸺覅s對“死”的問題非常關注,想得很多的是如何超度靈魂,為了這一目的而不惜在人世中苦行修煉以成正果。禪宗的要義恰恰是在這二者之間采取了調和與互為補充的人生姿態。所以他們有意無意地淡化了苦行修煉而著意于心靈的超脫,認定不實行那些苦行修煉同樣可以達到悟道而通向佛界。禪學之所以能夠日漸被詩人引入詩的領域,并且以詩的方式進入禪境,正是由于詩人對這種人生的生存姿態的認可。洛夫曾經以散文體“翻譯”過原名為“千手千眼無礙大悲心陀羅尼”的題名為《大悲咒》的詩,對“有意無義,有字無解”的原文作出他自己的詮釋。他有一段話說得非常之妙:“佛言呵棄愛念,滅絕欲火,而我,魚還是要吃的,桃花還是要戀的。我的佛是存有而非虛空,我的涅磐像一朵從萬斛污泥中升起的荷花,是欲,也是禪,有多少欲便有多少禪?!边@一段話對于我們了解洛夫“禪詩”的內涵和外延都是具有重要意義的。

不妨還是回到《談詩》這首詩來闡述我的一些理解。為什么“把桃花說成夕陽”是對詩性的領悟,而“把我嘔出的血說成桃花”就是對詩的褻瀆呢?這種意象之間的可轉換與不可轉換,實際上是體現了洛夫對詩性的一種靈動把握以及它的某些不可逾越的規則的執著態度。把桃花說成夕陽可以是一種給人以美感的意象聯想,而把詩人內心嘔出的鮮血當成桃花來欣賞,則是一種對神圣事物的凌辱。從深層次的意義上說,這恰恰是洛夫一貫的詩的信仰。他把詩視為宗教,而這種宗教又不是同社會現實與人生追求無關的“虛空”。從《石室之死亡》到《漂木》乃至《背向大?!?洛夫對人的生命意識同社會現實的變動之間所存在的那種隱秘的或不那么隱秘的精神關聯,充分地體現了和表達了他嚴肅的人生姿態。他既視詩如同生命,又絕不把生命看成是一場“虛空”。洛夫說:“作為一種探討生命奧義的詩,其力量并非純然源于自我的內在,它該是出于多層次、多方向的結合,這或許就是我已不再相信世上有一種絕對的美學觀念的緣故吧。換言之,詩人不但要走向內心,深入生命的底層,同時也須敞開心窗,使觸覺探向外界的現實而求得主體與客體的融合?!彼詫懴聻閿挡簧俚摹岸U詩”,絕對不是為了逃避對人生意義的追問,而恰恰是為了在積極的逼視生命的同時尋求到一種詩意與詩性的精神境界。如果一旦有人把他嘔出的心血當作桃花來欣賞,他是必然會對這種褻瀆發出抗議的“顫抖”的。

我們在洛夫的禪詩中所讀出的“禪味”,“或許近乎一杯薄酒/一杯淡茶/或許更像一杯清水”,這是他在《禪味》一詩中夫子自道。他并且終結式地宣稱:

其實,那禪么

經常赤裸裸地藏身在

我那只

滴水不存的

杯子的

空空里

讀著這些詩句,我們便不能不心領神會地想起蘇軾的“空故納萬境”的妙語。正因為“空”,所以才能裝得下“萬境”,而我們也的確是在洛夫的詩中讀出了如萬花筒般的詩意景觀。

單就洛夫的禪詩而言,它們所呈現的景觀其實是色彩繽紛的。在《根》這首由若干短章構成的詩中,“地殼日益陰冷/而我滿身是火”所構成的強烈對比中,我們不難窺視到詩人的內心與靈魂的呈現。而他的生存狀態則是:

我被灌以雪水

我毒藤一般被人爆曬,焚毀

我被濃烈的阿姆尼亞嗆得咳嗽

風雷動地,我以濘泥塞住耳朵

我怯于囂騷且拙于詛咒

卻無懼于那些胸懷刀子的人

因為我藏在深處

有人或許會認為這樣的詩句已經同“禪味”相去甚遠,其實,這正是洛夫的禪詩的一大特色。因為他已經說過:“我的佛是存有而非虛空,我的涅槃像一朵從萬斛泥中升起的荷花,是欲,也是禪,有多少欲便有多少禪?!倍U的本質其實是一種對人的生存狀態作出的超脫性反應,它是對社會現實與人的生存之間的關系一種超越式的理解和把握,而不是某些人所認定的那種逃避式的清高和虛空。把握住這一核心,我們才能夠進入洛夫禪詩的“萬境”。即如這首詩的結句:

我是最初的

我是最土的

看似大白話的句式,把“根”的“原初”和“土氣”表現得那么質樸,那么直截了當,其實仔細一想,還真是一種理想的生存狀態,這不正是一種最本真的回歸嗎?詩意和禪味被融化在最樸實的詩句中,不是詩與禪的最佳境界嗎?

如果我們只是從佛家的出世思想來觀察詩中的禪意,其實是對禪宗的一種誤解。禪宗之所以要化解那些清規戒律和苦行修煉對佛家子弟的精神束縛,其實就是想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尋找到一種能夠安置靈魂的狹小空間。而生活在現代社會中的詩人,一方面是感受到諸多政治勢力的束縛和壓迫,另一方面又因為意識到作為追求精神自由的人面對這一切的無奈,所以就在詩中著意于禪的超脫境界的表達和表現,但是這種表達和表現又不可能是脫離人間煙火的,所以我們從洛夫的禪詩中不僅讀到了許多妙悟和頓悟的詩語,更能讀出他對現實和人生的強烈關注。只是他的這種強烈關注被化解成一些令人過眼難忘的或優美或冷峻的詩句,這些都可以說是構成洛夫“禪詩”的重要特色的標志。

對歷史進程的探究及其對人類命運和生存狀態的影響,是貫串在像《石室之死亡》、《漂木》一類作品中的重要內涵。洛夫在《隱題詩》集子的卷首說過這樣的話:“詩,永遠是一種語言的破壞與重建,一重新形式的發現?!痹凇镀尽烽L詩的創作中,洛夫為避“再次陷入《石》(《石室之死亡》)詩那樣的緊張與晦澀”而“調整語言的習慣用法”。而這種關注也同樣表現在他的一些短小精煉的禪詩之中。他寫過一首《回響》:

怎么也想不起來你是如何瘦的/瘦得如一句笛聲/試以雙手握你/你卻躲躲閃閃于七孔之間

江邊,我猛然看到/自己那幅草色的臉/便吵著也要變成一株水仙/竟不管頭頂橫過一行雁字/說些什么

你一再問起:/“千年后我瘦成一聲凄厲的呼喚時/你將在何處?”

我仍在山中/仍靜立如千仞之崖/專門為你/制造凄涼的回響

這就是典型的洛夫式的冷峻和優美。也許無須去為詩中的那些意象作出穿鑿式的詮釋,但人們一定可以從詩的總體印象中得出對它的心領神會和頓悟之思。我們所面對的詩境可以說是滿目蒼涼,但它給予人們的精神影響卻絕對稱得上是“靜立如千仞之崖”上的鷹的姿態。寫到這里,我就不禁聯想到他的另一首“隱題詩”:《危崖上蹲有一只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鷹》。

洛夫還寫過一首《雁塔》,從這首詩中我們讀出的意味,是絕對地不同于楊煉的《大雁塔》或韓東的《有關大雁塔》的那些內涵的。他在“每層有每層不同的景色”以及諸如“風聲”、“空白”、“寂寞”中,感受到“雨夜的長安真好”,還看到了“酒館里”那位打瞌睡的詩人。詩的結尾卻是:

這時,塔頂突然有了動靜

疑是玄奘的腳步聲

上去一看

原來是一行青苔

悄悄向窗外爬去

從“玄奘的腳步聲”到“悄悄向窗外爬去”的青苔,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超驗感受,何等的機智與妙悟。歷史的蒼茫與禪思的智慧如此水乳交融地呈現在我們面前,以致任何理論闡述都顯得多余和不得體。這就是一個杰出詩人的特色,是別人難以模仿難以企及的。

從《雁塔》的這種即興式的妙思頓悟中,我們可以聯系到洛夫每當親近一些寺廟時,為什么總會迸發出一種靈感的火花,如有神助似地寫下那些被人交口贊賞的詩篇。像《夜登普門寺》,《金龍禪寺》,《夜宿寒山寺》,乃至后來的《背向大?!?無一不是在寺廟的環境氛圍中醞釀孕育的詩篇。

禪與寺廟的關聯似乎注定了洛夫的這些詩擺脫不了靜與空的境界。我們在這些詩中讀到的“月光”, “燈火”,“石頭”,“鐘聲”等等,無一不透露著一種 “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 ”的意味。洛夫在金龍禪寺所看到的“羊齒植物”“一路嚼了下去”和“灰蟬”點燃的一盞盞“燈火”,已經成為詩的經典意象;但是人們對他懷抱“石頭”夜宿寒山寺的“欲念”似乎還不甚了然。不妨讀一下他的這些詩行:

夜半了

我在寺鐘懶散的回聲中

上了床,懷中

抱著一塊石頭呼呼入睡

石頭里藏有一把火

鼾聲中冒出燒烤的焦味

當時我實在難以理解

抱著一塊石頭又如何完成涅槃的程序

或許這是洛夫在這類詩中把自己的內心世界和欲念如此突現的一次嘗試。它分明是在呈現一種“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心態。人可以在寺廟中“上了床”,而懷抱里的“石頭”卻依然“藏有一把火”。出世乎?入世乎?涅槃乎?人生處境之尷尬,生命過程的復雜與糾纏,其實是任何一個人都擺脫不了的宿命。即使“遁入空門”,也未必不被那一塊沉重的石頭里的火所“燒烤”呢!

《背向大?!肥且皇组L達百行以上的詩篇,它的格局似乎很難同頓悟之類的禪意相吻合。然而洛夫在這首長詩中卻以驚人的氣魄洋洋灑灑地寫下了他對人生對歷史的感悟和思緒。談感悟似乎同禪意尚且吻合,講思緒則難避故作姿態之嫌。但是我要說,洛夫之所以是洛夫,就是因為他具備這種劍走偏鋒的能力和膽識。正如沈奇所說的:“在洛夫詩歌世界中,我們不僅能獲得強烈的、我們中國人自己的現代生命意識、歷史感懷以及古典情懷的現代重構,更能獲得熔鑄了東西方詩美品質的現代漢語之特有的語言魅力與審美感受……讓現代中國人在現代詩中,真正領略到現代漢語的詩性之光”,“背向大?!钡囊庀笏蠢粘龅氖且粋€沉重的背影。當“許多張猛然回首的臉/面向大?!睍r,洛夫則處于“殘陽把我的背脊/髹漆成一座山的陰影”的生存姿態里。他的這一次相背而立的姿態,意味著他的頭腦里正翻騰著如大海一般的波濤。在背后“一陣陣深藍色的濤聲”里:

我之不存在

正因為我已存在過了

我單調得如一滴水

卻又深知體內某處藏有一個海

這就是洛夫的生存悖論式的對自己自身生命的逼視?!镀尽分械哪且粔K木頭,如今以背向大海的姿態在佇立沉思了。他在回顧人生的道路還是在沉思歷史沉重的步伐?也許是兩者兼而有之罷。

沿著這樣的思路,洛夫以他的詩筆逐一展現那“無限的天涯”中“自己的影子”。當“腳印”中的“欲望”、“驚愕”、“緘默”、“悔撼”、“遺忘”乃至“走失的自己”紛紛亮相時,他似乎處在一種迷失自我的狀態之中。這大概就是他所說的“我之不存在”和“我已存在過了”之間的那種狀態。想同“落日”“一塊兒下沉”的愿望產生的同時,又一次感到了“遠方的鐘聲/再次從骨頭里溢出”。于是他在“更遠更冷的/一盞深不可測的燈火里”:

發現巖石里暗藏一卷經書

那是整個海也澆不熄的

智慧的火焰

倉促中醞釀著一種焚城的美

熟知洛夫詩歌的人一定知道,他始終是一個在生命體驗的過程不斷地賦予它意義和價值又屢屢地消解這種意義和價值的人。也就是說,他既是一個積極的入世者,又是一個虛無的出世者。表面上看來,這好像是一種難以調和的矛盾存在,實質上這正是作為詩人的洛夫,其生命內涵極其豐富和復雜的一種存在。人的生命過程本來就是在不斷地希望和失望中完成的,只有終生處在蒙昧狀態的人才會無憂無慮地度過平庸的一生。洛夫從具備自覺的生命意識開始,就一貫地追求著生命價值的實現,但在這個過程中,他同樣清醒地意識到他的生命終將從這個世界中消失。消失是一種必然的規律,因而不可抗拒。既然不可抗拒,那就只能從它的必將消失的這種過程中尋求到它的意義和價值。而作為詩人,他的表現和表達的方式和手段,就只能是用詩的美學觀念和獨特的藝術意象來達到目的。這正是我們始終在洛夫的詩中感受到的那種冷峻之美、熱烈之美、凄厲之美和溫暖之美交相融匯的根本原因。他的詩中那種“骨頭里”暗藏著的“智慧的火焰”,不僅是在燃燒著自己,也不斷地向讀者傳遞著強烈的燃燒著的火種,這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詩人的價值所在。

借助于獨特的意象來激起讀者豐富的聯想,是洛夫詩歌的一大特長。在這首《背向大?!分?許多出人意料的意象比比皆是,諸如“和南寺的木魚吐出沉郁的泡沫”,“我和魚群/除了一身鱗/便再也沒有什么可剃度的了”,還有:

我的頭

剛好緊緊頂住孤獨的尾

這是一種解構式的文本書寫

主要表達的是

海藍透了的絕望

在這一系列的意象呈現中,我們感受和感知的,是一種在人與世界接觸并深入其間后的難以言說的沉重、憂郁、孤獨等等近乎“絕望”的復雜心態,然而這種心態所激發起的又是一種令人心醉的審美感受。它們給人的感覺是,人最終雖然要離開這個世界,但是作為一種生存過程,它是值得依戀的,即使苦難依然存在,即使孤獨和寂寞依然折磨心靈,但因為有峻美、優美、凄美種種事物的存在,所以生命是值得珍惜的,風景是應當飽覽的。

以如此巨大篇幅書寫一首飽含禪性和禪意的詩,也只有像洛夫這樣的詩人才敢于命筆。我們知道,佛學禪宗的進入中國文化領域,之所以會對中國的詩歌產生巨大影響,是因為它的“基因”與中國傳統文化有著相通的關聯的。最主要的一個因素我以為是從諸子百家所沿襲下來的那些缺乏嚴密論證過程的片言只語的學說,在很大程度上符合詩性思維的特點。所以禪學入詩不僅沒有損害它的思維規律,反而是助長了詩的韻致和韻味的滋生壯大。論述這種詩禪互動的過程非本文所要寫的范疇,亦非我能力所能操作。我只是借洛夫詩中一些現象借題發揮而已。因為《背向大?!愤@樣的長詩,在傳統的詩歌中是不可能出現的,像廢名這樣的詩人,也只能以少數短章篇什來表現他的禪思。洛夫在這樣的長詩中能夠借助豐盈的意象和獨到的神思傳達出他的詩性和禪悟,因而更使得我們注意到這首詩在洛夫晚年的詩歌創作中具有的獨特意義。洛夫在這首詩的結尾處寫下如此詩行:

但海仍有其宿命,我有我的無奈

無奈之極于是我發現

一粒鹽開始在波濤中尋找

成為鹽之前的苦澀

存在先于本質

苦澀永遠先于一滴淚

先于眼睛

這是在闡述哲學嗎?或許可以稱之為詩的存在與本質的哲學,人的生存與本質的詩學罷。

所謂的禪宗禪學,在本質上試圖解釋和探究的,其實也就是人與存在的一種契合關系。詩歌在表現人的生存本質上所呈現出的千姿百態,其實也是在尋求和探究生命過程的種種欲望和追求。所以,禪學入詩,必然是一種互動的關系才具有意義?!奥宸蛑塾诙U的悟性與超現實主義的心靈感通的契合點,發揮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而又含有無窮之意趣的審美效果?!笨梢赃@么說,詩與禪能夠水乳交融地呈現在詩人的生命體驗中,其所產生的審美效應必然會擴展讀者的審美視野,哺育人們日益因物欲的侵襲而變得干涸的心田。

洛夫在《背向大?!分兴归_的詩思脈絡,表現和表達的雖然還是有關生命體驗中的窮根究底的追問,但是由于他的意象紛紜,神思妙語不斷洶涌而出,就使這首詩超出了一般禪詩那種瞬間靈感的頓悟和格局。我們從《背向大?!分泄倘荒茏x出它的瞬間靈感的頓悟特色,但同時也深切地感受到它的許多很獨到的深思熟慮。所以它既是靈性的泉涌的產物,又是知性的理智的運思。洛夫畢竟是一個生活在現代社會中的探求者和思考者,所以他的禪詩所具有的復雜內涵是不能用中國古代的禪詩標準來衡量的。

誠然,即使是在洛夫的禪詩中,像《背向大?!愤@樣的長篇巨制也應屬僅見的一例。相對來說,他所寫下的那些短小精煉的詩作,似乎更具有靈性的禪意。

機智與詼諧可以說是洛夫禪詩中最為引人注目的特色之一。

洛夫的機智幾乎是構成他這類詩作的一種基本品格。機智源于靈動的思維,看似信手拈來,肆意縱橫;對閱讀者來說,卻是一種豁然開朗的啟迪。像《烏來山莊聽溪》這首短詩:“且以風雨聽/以冷聽/以山外燈火聽/那幽幽忽忽時遠時近的溪水/夜色中,極目搜尋/那聲嗚咽響自何處/什么地方都找遍了/就是忘了橫梗胸中的那一顆/圓圓的卵石?!蔽覀円呀浽谒牟簧僭娭凶x到了“石頭”這一意象,在不同的場合與情景中,石頭所具有的內涵是因時因地而異的。這一次石頭的出現使我們有點意外,因為它被“忘了”。是真的“忘了”嗎?當然不是。是因為“沉重之石”,“欲望之石”已經化成了他身體的內在組合,以至于都“忘了”它的存在。那嗚咽聲恰恰是因它而起,說“忘了”是因為它的沉重和欲望使人變得麻木了。這是不是使得嗚咽更具有悲劇性了呢?這就是洛夫的機智所造成的藝術張力。

我們還看到洛夫的一些超短詩所顯示出的機智鋒芒。像“玫瑰枯萎時才想起被捧著的日子/落葉則習慣在火中沉思”;“夏蟲望著冰塊久久不語//呵,原來只是/一堆會流淚的石頭”;“我正在尋找一雙結實的筷子/好把正在沉淪的地球挾起來”。諸如此類的三言兩語的詩思,或許在洛夫詩歌中純屬零星的閑言碎語,但它給予讀者的品味總是余韻悠遠。

與機智相映襯的諧趣,同樣是洛夫禪詩的重要品格。禪宗一派雖說也是佛家子弟,但是他們對待生活所持的態度和精神追求卻是以化解苦難為特色的。所以在歷代的禪詩中并不缺少以諧趣為內容的詩篇。南宋楊萬里的“誠齋體”,在禪詩中可以說是集大成者。他寫過一首《燭下和雪析梅》:

梅兄沖雪來相見,

雪片滿須仍滿面。

一生梅瘦今卻肥,

是雪是梅渾不辨。

喚來燈下細看渠,

不知真個有雪無?

只見玉顏流汗珠,

汗珠滿面滴到須。

讀著這種輕松逗趣的詩篇,難免聯想起洛夫一些同屬諧趣一類的詩。且看《自傷》:“獨自坐在房間里/燈火/與心事/還有停了的手表/全部荒涼起來/看看墻上泛黃的照片/那些皺紋幾乎要爬出鏡框/偶爾背兩句《月下獨酌》/發現杯子里的蛇影/竟曖昧地笑了/我無事常摸摸自己的頭/何時再長出青草?/可是又怕/夢里跑出一群羊來?!甭宸虻倪@種“自傷”,同楊萬里的那種“燭下和雪析梅”都屬諧趣,但是又存在著明顯的區別。楊萬里的諧趣可以說是一種閑逸中的“找樂”,而洛夫的諧趣中卻隱藏著某些對生命審視的意味,特別是怕夢里跑出來的羊吃掉頭上長出來青草的結尾,更是令人在諧趣中聯想起人生世相中的無奈和危局。

之所以把楊萬里同洛夫作這種有點不倫不類的比較,絕不是想借此“孤證”來闡述什么“繼承傳統”的道理,而恰恰是為了證明,由于時代的不同,觀念的差異,所以在對詩與禪的理解和表現上,古今詩人之間是有很多不同的?,F代社會的復雜與豐富,人對生存狀態的感知與理解,注定了洛夫禪詩的內涵不可能像古代人那樣質樸純凈,所以洛夫才寫下《大悲咒》這樣有點近似他的“禪學宣言“的文字。這是我們在考察洛夫禪詩時不可不注意到的問題。

人們都知道,禪宗的一大特點是強調“心慧”,而傳統的詩歌觀念則注重的是“心志”。如果“慧”融于“志”,顯然會增強詩的藝術性內涵,如果以“志”侵襲“慧”,則必然傷害詩的藝術品格。但是二者的相通即在于對“心”的強調和呼喚。正如雨果所說:“比海洋廣闊的是天空,比天空廣闊的是心靈”。在“空故納萬境”這種理解上來把握詩與禪的關系,即可對洛夫禪詩中的現代意識有正確的把握和認識。

洛夫的禪詩,也可以理解為他在“回眸傳統”中對現代詩的一種參與和豐富的創作實踐。作為一個對現代詩作出杰出貢獻的詩人,洛夫禪詩的豐富性與現代性是其詩歌品格的重要特色。但是我們在考察其禪詩的品格時,應當注意到,他的“禪”并非游離于“詩”的附加因素,更不可以把他的“禪”理解成對“禪學”的一種回歸。以我對他的禪詩的閱讀感受,他所吸收的只是一種“禪意”的思辨的靈活性和詭異性。所以他說“魚還是要吃的,桃花還是要戀的”;“有多少欲便有多少禪”。這些話對正宗的禪學無疑是最大的叛逆,可是對他所寫下的禪詩而言,無疑是打開其藝術奧秘的一把鑰匙。他之所以把“禪”最終歸結為“經常赤裸裸地藏身在/我那只/滴水不存的/杯子的/空空里”,就是因為這種空,才能夠使它隨時裝進許多出人意料的靈思和神思。

“詩禪互動”成為洛夫“禪詩”的一大特色,并不是因為“禪”賦予了他的詩以“觀念”,而是因為“禪”的思維方式融入了他的詩思之中,使他的詩思顯得更為靈動,更為詭異,不了解這一點,是無法正確把握住他的禪思與詩思之間的關系的。

其實,在洛夫的詩歌創作實踐中,出人意料是他的經常性行為。像他寫下的《蒼蠅》,《汽車后視鏡所見》這一類詩,看起來似乎與禪性相去甚遠,但是深思一下,他正是在生活中的這種不和諧、不協調的現象中,透露出一種悲天憫人的內心的沉重與壓抑。從另一種意義上說,這又何嘗不是他空空的杯子里裝下的另一種禪意呢?

禪意和詩意,其實是洛夫在心中永遠不息的精神指引的明燈,只要生命依然存在,它們就會在互動互碰中迸發出耀人眼目的光芒,從而使人們在審美的愉悅中獲得對人生和生存的信念。這恐怕也正是洛夫內心深處的一種堅定不移的信念,否則他是不會在耄耋之年仍然嗜詩如命的罷。

洛夫:《洛夫禪詩》,臺北天使學園網路有限公司2003版。

余光中:《余光中說洛夫〈午夜削梨〉的超現實手法》,《名作欣賞》2005年第11期。

洛夫:《洛夫訪談錄》,《詩探索》2002年第1-2輯。

洛夫:《背向大?!?臺灣爾雅出版社2007年版,第35頁。

洛夫:《我的詩觀與詩法》,《詩的探險》,臺北黎明文化公司1979年版,第15頁。

沈奇:《重讀洛夫》,《淮南師范學院學報》2002年第3期。

洛夫:《超現實主義的詩與禪》,《中外詩歌交流與研究》199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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