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寡婦服飾與“母系鐵閨閣”

2009-12-17 06:22鄧如冰
名作欣賞·評論版 2009年11期
關鍵詞:服飾

關鍵詞:服飾 母系鐵閨閣 摹仿

摘 要:服飾描寫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有著非凡的作用。在《沉香屑 第二爐香》中,人物的服飾顯示,作為母親的蜜秋兒太太摹仿男權秩序建立了“母系鐵閨閣”,而在這一系統內,她的兩個女兒同時淪為“被殺者”和“殺人者”。

在文本中濃墨重彩地描繪人物的服飾,然后用美輪美奐的服飾來反映人物的特征,是張愛玲這位“衣服狂”(clothes-crazy){1}常用的寫作方式?!冻料阈嫉诙t香》是張愛玲正式登上文壇后的第二篇小說,與《沉香屑 第一爐香》一樣,服飾在小說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暗诙t香”延續了“第一爐香”的敘事重心,敘說著幾個女性至親之間的相互殺戮的故事。與“第一爐香”直接呈現“服飾之戰”{2}的方式不同,“第二爐香”的故事曲折隱晦得多,它表面上看起來一派和美,內里卻是刀光劍影、危機四伏。

蜜秋兒太太是個寡婦,同時也是家中的絕對掌權的人物。在這兩點上,她與《沉香屑 第一爐香》中的梁太太、《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有類似之處。梁、曹都創造了屬于自己的“家”,前者被描述為“墳山”中的“鬼宅”,后者則是“瘋人”住的“沒有光的所在”,都是陰氣森森的世界。但蜜秋兒太太的家卻有所不同:

蜜秋兒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紅磚房屋,二層樓的窗臺正對著街沿的毛茸茸的綠草。窗戶里挑出一根竹竿來,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著白褥單,橙色的窗簾,還有愫細的妹妹凱絲玲的學生制服,天青裙子,生著背帶。

紅磚、綠草、白褥單、橙色窗簾,這些顏色明朗的事物與凱絲玲的“學生制服”——天青裙子組合在一起,似乎在暗示蜜秋兒太太的家是個健康和美的家庭。張愛玲對“學生制服”較有好感,在《對照記》中,她曾提到自己在教會女校讀書時對校服的渴望:

我……心里非??释行7?也許像別處的女生的白襯衫、藏青十字交叉背帶裙,洋服中的經典之作,而又有少女氣息。{3}

凱絲玲的天青背帶裙正是張愛玲心目中的“洋服的經典之作”的寫照。張愛玲認為校服能顯示出“少女氣息”——歸根結底,她喜歡的是校服中所蘊含的年輕人的“生命的氣息”,因此,在她小說中,只要寫到校服,必定與健康、生氣連在一起。例如在《金鎖記》中,長安去女中讀書:

長安換上了藍愛國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臉色也紅潤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

蜜秋兒太太的家不是中國家庭,她的異域身份有理由讓人們相信,她的家庭比中國傳統家庭更開明、更民主,她家的女兒比普通的中國家庭的女孩子享受著更多的獨立、權利和自由。小說開篇的描寫強化著人們對她的家的這一印象。而在故事的開始,羅杰所看到的蜜秋兒太太的家正這樣一個漂亮、和諧、健康的家庭——但是,這正好是這個家的“偽裝”所在。蜜秋兒太太的家雖然是愛爾蘭家庭,但其家庭制度的森然、家庭氣氛的可怕一點也不亞于中國傳統的宗法家庭。如果不進入這個家的里子,任何人都會被這個漂亮的家的外表、家中漂亮的女人的外表迷住,而實際上這個家與梁太太和曹七巧的家相比,其危險性有過之而無不及。

蜜秋兒太太的家庭剝去偽裝后是怎樣的?通過她的服飾風格可略知一二:

她已經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棗紅色的,但是蜜秋兒太太一向穿慣了黑,她的個性里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禮謹嚴的寡婦們的黑沉沉的氣氛,隨便她穿什么顏色的衣服,總似乎是一身黑……

“黑沉沉”這三個字,不僅是蜜秋兒太太自身精神面貌的外在顯現,也是她那剝去和美外衣的家庭里子的陰森氛圍的寫照。不妨把這種“黑沉沉”的服飾稱作“寡婦服飾”,它是一個典型的宗法家庭中的禁欲的女性的內心世界的外化。用權威的男性視角來看,這樣的服飾正顯示了一個寡婦所“應有”的“守禮謹嚴”,但從女性的角度來看,“黑沉沉”正意味著一個女性經歷了長期的壓抑后,精神已陷入極度的陰暗以及病態的瘋狂。不僅如此。作為家庭的絕對主宰,她的“黑沉沉”的氣質像陰影一樣地覆蓋了整個家庭,甚至連自己的女兒也被覆蓋在她的陰影之中。

梁太太、曹七巧和蜜秋兒太太一樣都是寡婦,都愛穿黑色服飾,然而風格卻各有不同,其間的差異顯示了她們不同的個性和人生態度:梁太太的服飾雖然也是黑色的,但黑暗中摻雜著鮮艷的色彩,金色拖鞋、鸚哥綠包頭、血一樣的紅指甲,象征著她以荒淫縱欲的生活方式來填補內心的虛空;曹七巧晚年的服飾以灰色、黑色為主,暗示著她以“禁欲”的方式壓抑內心的情欲。蜜秋兒太太的服飾更接近于曹七巧。晚年的曹七巧被形容為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瘋人”。蜜秋兒太太具有同樣的瘋狂,但她“守禮謹嚴”的外表掩飾了她的瘋狂,她是個冷靜的“瘋子”,她用自己“嚴明的家教”謀殺自己的女兒和女婿,她是比七巧更狡猾、更懂得偽裝的“瘋人”。她“守禮謹嚴”,彬彬有禮,永遠都用“美麗”、“純潔”與“愛”的來粉飾著她的“殺人者”的面孔。

與如此老練的殺人者打交道,羅杰走向死亡的命運幾乎是注定的。自他興高采烈地準備和愫細結婚開始,他就一頭跌進了蜜秋兒太太為他準備的“死亡陷阱”中。這是一個蜜秋兒太太長期以來就準備好了的,已經在大女兒靡麗笙身上實驗過一次,現在又要在二女兒身上實驗的“殺人”計劃,將來還會在小女兒凱絲玲身上上演。蜜秋兒太太通過“嚴明”的家教,把自己的女兒訓練成“天真”、“純潔”的美麗女孩,她們尤其對“性”一無所知,認為男人是“禽獸”。因為她們的“純潔”,在新婚之時她們使自己的丈夫陷入“色情狂”的不名譽的名聲中,將丈夫逼瘋、逼死。蜜秋兒太太為什么要這樣做,小說沒有明確的答案,可能有如下的解釋:她通過女兒引誘并謀害女婿,以此達到占有男方財富的斂財的目的;她嫉妒女兒的年輕和幸福,因為她自己對情欲的極度匱乏,她不允許家庭中有人得到情欲的滿足;她為了永遠做一個“母親家園”的主人,必須要永遠地控制女兒的身體和精神,她不能允許有人(尤其是男人、女兒的丈夫)來威脅自己的地位等可能性都一再地加強著人物心理的復雜性,同時也證明,同為“寡婦”,蜜秋兒太太是個比曹七巧更虛偽、更陰險、更可怕的母親。

若把蜜秋兒太太和曹七巧這兩個身著“寡婦服飾”的女人進行“互讀”,就會發現她們的家其實都是男性之家的復制品,她們都以男性之家為摹本建立了自己的世界,她們自己也“摹仿”一個權威男性,成了這世界的主人。她們的“摹仿”,用法國批評家克莉斯特娃的話來說,是她們“進入男性話語體系”的方式,“她借用他的口吻、承襲他的概念、站在他的立場,用他規定的符號系統所認可的方式發言,即作為男性的同性進入話語?!眥4}因此,她們的家是對男性處于絕對統治地位的傳統封建宗法家庭的摹仿,是對以女性弱勢群族為主要控制對象的“鐵閨閣”{5}的摹仿,因此,她們的家庭亦可稱為是沒有夫權統治的“母系鐵閨閣”——只有家長的性別不同、本質與傳統“鐵閨閣”無異的一個“摹本”;而且,因為是刻意的“摹仿”,她們可能會制定比真正的男性之家更嚴厲的家庭法則,而她們自己也可能比真正的男性家長更殘酷。

生活于“母系鐵閨閣”中的女性,在“身”、“心”遭受著嚴厲的控制。長安十三歲時,七巧竟然為她裹腳,“痛得長安鬼哭神號的”,“裹了一年多”,“長安的腳可不能完全恢復原狀了”。蜜秋兒太太則是以“嚴明的家教”來控制女兒的精神世界,靡麗笙曾說:“連我們所讀的報紙,也要經母親檢查過才讓我們看的?!遍L安的裹腳被“傳作笑話奇談”,愫細的“性無知”也讓人匪夷所思,母親給她們的教育不僅沒有給她們愛和智慧,反而給她們留下了無法挽回的身心創傷。

同樣,也可以把長安和愫細進行“互讀”,長安的形象主要體現了身體上的受損:

(長安)年紀到了十三四歲,只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只七八歲的光景。

愫細的形象主要體現精神上的被損害:

愫細雖然是二十一歲的人了,依舊是一個純潔的孩子,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

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長安和愫細的成長都嚴重滯后,她們是未發育完全的人。長安完全沒有女孩子的青春明媚,“她再年青些也不過是一棵較嫩的雪里紅——鹽腌過的?!便杭氉畲蟮奶攸c是“純潔”,但“純潔”是“無知”的代名詞,她已被母親塑造成了一個“罕見”的無知無識的人。長安和愫細結合在一起,就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封建家庭中成長起來的女性形象,這個形象的身體和心靈被損害的程度,甚至大于普通的在男性家長掌權“鐵閨閣”里長大的女性。實際上,在《沉香屑 第二爐香》中,愫細已經是一個幾乎沒有生命特征的人,她有著“驚人的美貌”,然而“她那蜜合色的皮膚又是那么澄凈,靜得像死”。身著婚紗的她也沒有生命的印記:

愫細隔著喜紗向他微笑著,像玻璃紙包扎著一個貴重的大洋娃娃,窩在一堆鬈曲的小白紙條里。

“大洋娃娃”,這就是愫細,也同時是長安和靡麗笙。她們是美麗的,但已失卻生命。她們的母親在摹仿男性家長的方式來塑造她的時候,那“黑沉沉”的陰影一點一點地腐蝕著她們,她們的生命在母親的“愛”和“保護”的名義下一點一點地枯萎,而與生俱來的光明、新鮮統統被奪去,她們自己也變成了黑暗的一部分,也成為生命之光被奪走的“黑沉沉”的人。

《沉香屑 第二爐香》的獨到之處還在于,它不僅表現了“母系鐵閨閣”中女性的生命被斬殺的過程,還表現出了她們同樣參與到“殺人”的過程。蜜秋兒太太的兩個女兒——靡麗笙和愫細——其實也是殺人者,在母親的教育之下,她們也不知不覺成為母親的同謀。尤其是靡麗笙,相當明顯地被表現為一個陰森森的“女鬼”的形象:

(靡麗笙)身上穿著一見半舊的雪青縐紗挖領短衫,象牙白山東綢裙。

在妹妹愫細結婚的日子里,靡麗笙依然一身縞素,雪青色上衣與象牙色裙子透出一股冷氣,而且還是“半舊”的,似乎是從墳墓里鉆出來的女鬼,所到之處帶著一股陰氣:

蜜秋兒太太……問道:“靡麗笙和你說了些什么?”羅杰……答道:“關于她丈夫的事?!边@一句話才出口,屋子里仿佛一陣陰風颯颯吹過。

她提到她丈夫佛蘭克的名字的時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來,在燈光下,白得發藍。小藍牙齒……羅杰打了個寒噤。

羅杰最初也認為靡麗笙是一個“不幸”的人,“靡麗笙的婚姻是不幸的,傳說那男子是個反常的禽獸,靡麗笙很快的離了婚?!倍斔靼住霸瓉砻饮愺系恼煞蚴且粋€頂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樣的一個普通人”的時候,他才感受到她的“女鬼”的“殺氣”:“羅杰可以覺得靡麗笙呼吸間一陣陣的白氣,噴在他的頸項上?!泵饮愺鲜敲矍飪禾皇终{教出來的和愫細一樣“純潔”“無知”的人,然而,在羅杰的眼里,她已經幻化成為一個“青面獠牙”的女鬼,她的“小藍牙齒”反復出現在他的腦海里,直到他打開煤氣自殺時都一直纏繞著:

他把火漸漸關小了,花瓣子漸漸地短了,短了,快沒有了,只剩下一圈齊整的小藍牙齒,牙齒也漸漸地隱去了,但是在完全消失之前,突然向外一撲,伸為一兩寸長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剎那,就“拍”的一炸,化為烏有。

與靡麗笙相比,愫細的“殺氣”似乎沒有那么重,然而她的毀滅的能量也非常大:“學校的名譽!那么個破學校,毀了它又怎樣?”新婚的第二天,愫細身著一身“黑紗便服”,又用一條“黑色‘累絲網巾”束上頭發,去校長家控訴羅杰的“惡行”。母女三人四處宣揚羅杰是個“色情狂”,親手毀掉了他的名譽、前程和生命。在“黑沉沉”的母親的領導下,身著黑白二色服飾的姐妹二人已然化身為黑白雙煞,將她們那表面美麗的家變成了殺人不見血的鬼屋。

張愛玲的深刻之處,在于她不僅看到了女性在“鐵閨閣”內被蠶食的命運,同時也指出了她們在男權文化傳統的同化和浸潤下,通過摹仿宗法男權的角色而變身為殺人者的可能性。如果說《沉香屑 第一爐香》是表現一個“女孩”如何變成“女鬼”的故事,那么《沉香屑 第二爐香》就是表現“女鬼”如何吃掉“女孩”的故事,而且這“吃”與“被吃”的人分別是母親和女兒,然后,女兒也變成女鬼,將她們身旁的人吃掉?!暗诙t香”顯示了張愛玲對封建式的“母系鐵閨閣”的強烈恐懼:她一方面寫出了中國式“鐵閨閣”內延續了幾千年的極為可怕的文化傳統,同時又以精細得幾乎讓人無法察覺的方式刻畫了極度復雜的女性心理,“第二爐香”正是這二者相互碰撞、滲透的產物,因而顯得尤為可怖?!暗诙t香”是個充滿殺戮之氣、然而又是殺人不見血的恐怖故事,同時也是個可悲的故事,“母系鐵閨閣”中的“殺人者”往往又同時是“被殺者”,其中的女性也同時也是被損害的人,母親“守禮謹嚴”,女兒美麗、天真、純潔、無知,符合封建家族的一切規范。然而,不管是蜜秋兒太太、靡麗笙還是愫細,都認為自己是“不幸”的人,她們殺人卻不自知。

作者簡介:鄧如冰,文學博士,對外經濟貿易大學中文學院副教授。

{1} 張愛玲:《對照記》,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10月版,第40頁。

{2} 本人曾評析《沉香屑 第一爐香》中的服飾描寫,參見拙文《服飾之戰:絢爛下的悲涼》,《名作欣賞(鑒賞版)》,2008年第12期。

{3} 張愛玲:《對照記》,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10月版,第40頁。

{4}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7月版,第13頁。

{5} “鐵閨閣”是香港學者林幸謙創造的名詞,指父權統治者將整個女性弱勢族群納為統治對象的中國封建宗法文化。參見林幸謙:《荒野中的女體——張愛玲女性主義批評》,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12月版,第134頁。

(責任編輯:趙紅玉)

猜你喜歡
服飾
去海邊吧
美術在服飾的紋樣和款式設計中的作用
跨文化的兒童服飾課程初探
碎花落墜
猜朝代
中國歷代女子流行服飾的演變
試分析人物形象設計與服飾關系
Wearing History
做自己個性本色 COCO薇服飾
哈爾濱中老年服飾展獻禮建黨九十周年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