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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與屈原之楚騷精神

2010-04-03 06:58黃守愚
關鍵詞:陳寅恪屈原

黃守愚

(《湖湘文化研究與交流》雜志社,湖南 長沙 410005)

“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李白《古風五十九首》之一)《楚辭》文本中之屈原(對于屈原,我認為應別為三:傳說之中的屈原,《楚辭》文本之中的屈原,歷史之中的屈原)數遭放逐,故“發憤抒情”,矢耿介,慕靈修,馥芳草,麗美人,托詞喻物,標榜志潔行芳,表彰獨立不遷、沖決流俗之網羅的自由精神,郁起萬世之哀怨。陳寅恪先生在其一生所作之詩文、著述中,不時流露出對屈原之仰慕。此點,鮮有人注意,而這正是陳寅恪的思想源頭之一。

如果將陳寅恪標榜的“獨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1](P246)的思想完全歸屬于西方自由主義傳統,則多少忽視其一再強調的“思想囿于咸豐、同治之世,議論近乎曾湘鄉、張南皮之間”[1](P285)之“心路”。陳寅恪服膺張之洞《勸學篇》中主張之“舊學為體,新學為用”亦即“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思想,不會完全淪為西學之附庸。正如他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中說的:“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此二種相反而適相成之態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舊途徑,而二千年吾民族與他民族思想接觸史之所昭示者也?!盵1](P284-285)

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改造,按照陳寅恪之思想,完全排斥外來文化或全盤吸收外來文化,俱不可行。惟有“中西體用資循誘”,改造外來文化以適應我民族固有之思想觀念,逐步建構本民族之新文化。因此,陳寅恪決不會淪為一個史學洋奴,“獨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的思想固然有它的“中學”背景資源。也就是說,經過消化的西學與中學完美地接榫,舊瓶新酒或新瓶舊酒,以成一具有獨立性、創造性之新文化。故而,筆者認為,陳寅恪表彰的“獨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承澤于《楚辭》文本之中的屈原及楚騷精神。

一、從著述看陳寅恪對屈原的仰慕

在陳寅恪先生著述中,我們不難找到他對詩人屈原仰慕不已的“內證”。首先,以王國維追比《楚辭》文本之中的屈原?!锻焱蹯o安先生》:“敢將私誼哭斯人,文化神州喪一身。越甲未應公獨恥,湘累寧與俗同塵。吾儕所學關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贏得大清干凈水,年年嗚咽說靈均?!盵2](P11-12)《挽王靜安先生聯》:“十七年家國久魂銷,猶馀剩水殘山,留與累臣供一死;五千卷牙簽新手觸,待檢玄文奇字,謬承遺命倍傷神?!盵2](P180)《題王觀堂人間詞及人間詞話新刊本》:“世運如潮又一時,文章得失更能知。沈湘哀郢都陳跡,勝話人間絕妙詞?!盵2](P159)《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豈知長慶才人語,竟作靈均息壤詞?!盵2](P13)其次,自賦楚騷精神?!缎撩畯V州端午》:“菖蒲似劍還生綠,艾葉如旗不閃紅。唯有沈湘哀郢淚,彌天梅雨卻相同?!盵2](P79)《葉遐庵自香港寄詩詢近狀賦此答之》:“道窮文式欲何求,殘廢流離更自羞。垂老未聞兵甲洗,偷生爭為稻梁謀。招魂楚澤心雖在,續命沙汾夢亦休。忽奉新詩驚病眼,香江回憶十年游?!盵2](P70)《答王嘯蘇七絕》其一:“望斷衡云六十秋,潭州官舍記曾游。死生家國休回首,淚與湘江一樣流?!盵2](P127)《枕上偶憶〈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所載何縝絕命詩因戲次其韻亦作一首誠可謂無病而呻者也》:“元亮虛留命,靈均久失魂。人生終有死,遺恨塞乾坤?!盵2](P161)《寄瞿兌之》:“獨樂園花入夢秋,詩簡驚喜見公休。兒郎涑水空文藻,家國沅湘總淚流。此日人天無上策,舊京宮苑有邊愁。論交三世今馀幾,一別滄桑共白頭?!盵2](P79)《題畫二首》其一:“亂眼晴云間晚霞,黃絁偏愛道人家。三閭彭澤非真賞,應惜連根不落花?!盵2](P158)再次是,理想之人物承澤于楚騷精神?!读缡莿e傳》第一章:“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后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3](P4)《柳如是別傳》第三章:“夫河東君以少日出自北里章臺之身,后來轉具沉湘復楚之志?!盵3](P288)《柳如是別傳》第四章:“悲今念昔,情見乎詞,而河東君哀郢沉湘之旨,復楚報韓之心,亦可于此窺見矣?!盵3](P384)

還值得注意的是,陳寅恪的不少詩友也提及屈原,甚至于以屈原比附他。吳雨僧《己卯端陽餞別陳寅恪兄赴英講學》:“國觴哀郢已千年,內美修能等棄捐。澤畔行吟猶楚地,云中飛禍盡胡天。朱顏明燭依依淚,亂世衰身渺渺緣。遼海傳經非左計,蟄居愁與俗周旋?!盵4](P188)章士釗《和寅恪六七初度謝曉瑩置酒之作》:“年事參差八載強,力如盲左壓公羊。半山自認青衿識,四海公推白業光。初度我才憐屈子,古風疇昔佞襄王。天然寫手存閨閣,好醉佳人錦瑟旁?!盵5](P444)

二、屈原與陳寅恪身世之相似性

傳說之中的屈原之哀怨情結,正是陳寅恪發皇心曲之處。傳說之中的屈原與陳寅恪,二者似皆出身世家貴族。孟子云:“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孟子·萬章下》)下面,我們將述說屈原與陳寅恪二者之身世與行跡,以更好地了解陳寅恪。

《楚辭》文本中的屈原,生卒不可考。其事跡見于《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據《史記》之說法,其名平,字原,楚之同姓。但據《離騷》這一文本之作者“屈原”自述,其名正則,字靈均,帝高陽之苗裔。據《楚辭》與《史記》記載,屈原提倡“美政”,因政見有異,不見容于流俗,屢受奸佞小人陷害詆毀,故遭排擠,不為楚王重用與信任,數遭流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郁”(王逸語),惜乎風雅寢聲,發憤抒情以作《離騷》、《九歌》、《九章》、《天問》諸篇,奇文蔚起,逸響偉詞,卓絕一世。據《九章》、《漁夫》之中所述,屈原自沉“臨沅湘之玄淵”、“湘流”。據《史記》記載,屈原水死湘水支流汨羅江。后世也稱屈原為“湘累”,譬如揚雄《反離騷》云:“欽吊楚之湘累?!惫赎愐≡娢?、著述之中,屢見此詞。

《楚辭》文本制作者屈原自述出自神胄帝高陽氏后裔,受天命而生,降生之年月日秉具神秘意義,而“皇考伯庸”為其取了象征“正義”之名字。此即屈原引以為自信之“內美”。屈原既有內美,又重之以修能,故對理想堅貞不渝,敢于與邪惡斗爭到底,“雖九死其猶未悔”,“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甚至于表現出殺生成仁的宗教精神。在那個時代,當時的“門客”或“士人”信奉“士為知己者死”的“教條”,標榜“丹鳳朝陽”、“擇良木而棲”,合則留,不合則去,二三其德,抑或吮癰舔痔,即所謂“朝秦慕楚”。但屈原獨立于流俗之外,“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與楚國同生死。屈原“哀民生之多艱”,堅忍不拔,不肯改弦易轍,與時俗同流合污。為此,屈原作《橘頌》以寄托他對獨立不遷之人格與自由之思想的精神追求。此事在先秦,甚為罕見。

有人評論屈原過于理想,不能深刻認識到人性之惡。如清人胡文英《莊子獨見·莊子總論》云:“蓋三閭之哀怨在一國,而漆園之哀怨在天下;三閭之哀怨在一時,而漆園之哀怨在萬世?!?胡氏之論見地雖深,也未必盡然。屈原固然過于理想主義,哀怨或在“一時”,但歷朝歷代都有“三閭之哀怨”,歷史總是喜歡重復,所以屈平之怨也在萬世。故王逸《離騷經章句敘》云: “非死為難,處死為難。屈原雖死,猶不死也。后之讀其文,知其人,如賈生者亦鮮矣。然為賦以吊之,不過哀其不遇而已。余觀自古忠臣義士,慨然發憤,不顧其死,特立獨行,自信而不回者,其英烈之氣,豈與身俱亡哉! ”“楚人悲屈原,千載猶未歇”,楚騷精神為歷代士人所繼承,不曾中斷。每當舊秩序崩潰前夕,敏感之士人總不忘返顧楚騷傳統,并借以否定既成秩序而召喚新的理性。

以上所論,對陳寅恪說來,何不與傳說之中的屈原相似呢?其是義寧世家子弟,三世都有名望,而又數代屢遭不幸。假若向人闡述陳寅恪史學研究成就,而不論及其家世及人生歷程,雖不易脫前人窠臼,然則很難照見陳先生原本真實的心境。

其先祖原居福建上杭,六世祖騰遠在康乾年間始由閩入贛,定居義寧州竹塅里。騰遠之子克繩,時稱“韶亭先生”,已是書香人家??死K之妻李氏,是李大嶸之女。陳、李兩家均無功名,但俱有聲于鄉,所謂“處士之家”。道光年間,風氣不免“以侈靡相高,親黨問遺豐厚”,但李夫人“常裁之以禮”[6](卷25)。陳寅恪《寒柳堂記夢未定稿》第一節《吾家先世中醫之學》云:“吾家素寒賤,先祖始入邑庠,故寅恪非姚逃虛所謂讀書種子者?!盵7](P188)其言應為信史。汪榮祖據此認為陳家“素寒賤”之歷史“似乎并不確實?!盵8] (P2)而錢文忠也說:“……這卻未必可以全然視作實錄?!盵9](P1)汪、錢二者皆認為此即陳寅恪自謙,可能誤讀了“寒賤”二字之語義?!昂v”并不等于貧窮,而是政治上無地位,無權無勢,因為富未必有勢且貴。此點可查相關文獻與辭典,不詳證。

克繩生四子,幼子偉琳,字琢如,從小讀書。因子陳寶箴開府湖南,贈光祿大夫。據郭嵩燾《陳府君墓碑銘》云,“隱君子”陳琢如精通《靈樞》、《素問》,重氣節,德垂鄉里,時稱義門陳氏[6](卷21)?!半[君子”一說,也表明陳琢如未出仕,非顯貴于世。在傳統社會,巫醫樂工均為非“主流”群體,許多士人都是在科舉晉身絕望之情況下無可奈何地選擇學醫。醫生可能“寒賤”,但并不一定貧窮。

陳琢如臨終前以關中大儒李二曲之文貽其子,尤重其氣節。郭嵩燾《陳府君墓碑銘》:“病且革,手錄李二曲《答人問學書》,備論死生之故,復書‘成德起自困窮,敗身多因得志’二語付寶箴,庶幾神明貞固不亂者?!盵6](卷21)清初勝國遺老李颙(1627-1705),字中孚。陜西盩厔人。學者稱二曲先生。其不肯屈膝異族,多次被地方官薦舉,皆稱疾不就。清廷曾以博學鴻詞征召,官府綁其舁入京師,至西安,絕食懷刃死拒以相抗,乃得以免歸。后來又以臥床不起為由而拒見康熙,名節震天下。相反,黃宗羲卻未免私節有微過?!读缡莿e傳》第五章: “黃梨洲乃明清之際博雅通儒之巨擘。然囿于傳統之教訓,不敢作怨懟司馬氏之王偉元,而斤斤計較,集矢于圓海,斯殆時代限人之一例歟?后來永歷延平傾覆亡逝,太沖撰《明夷待訪錄》,自命為殷箕子,雖不同于嵇延祖,但以清圣祖比周武王,豈不愧對‘關中大儒’之李二曲耶!惜哉!”[3](P860-861)對李二曲之推崇,可見陳寅恪遠遵曾祖之訓,守家學而無違。

陳寶箴(1831-1900),陳琢如之子。二十一歲中舉。太平軍起,從父辦鄉團。父逝后,陳寶箴繼統領團練,有功于朝。光緒二十一年(1895)八月,授湖南巡撫。陳寶箴厲行新政,使得湖南開全國風氣之先。未幾,戊戌事變,陳寶箴被革職,罷歸江西。光緒二十六年(1900)四月,陳寶箴逝于南昌西山,享年七十。傳為慈禧賜死,苦無實據。

陳三立(1854-1937),字伯嚴,號散原。陳寶箴之子,陳寅恪之父。清末民初大詩人。據胡思敬《國聞備乘》之《壬壬秋詼諧》條,陳寶箴任湖南巡撫期間,凡大事似乎多出于陳三立的決策[10](P62)。而從陳寅恪《寒柳堂集》《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后》,也似可一證: “先是嘉應黃公度丈遵憲力薦南海先生于先祖,請聘其主講時務學堂。先祖以此詢之先君,先君對以曾見新會文,其所論說似勝于其師,不如舍康而聘梁。先祖許之?!盵7](P167)戊戌事變后,陳三立先后蟄居南昌、南京。晚年居北平,適盧溝橋事變爆發,憂憤成疾,拒不服藥而棄世。據蔣天樞先生《師門往事雜錄》,陳三立尚有兩首詠屈原之詩未入集。其中“靈均騷怨沈終古,獨惜芳菲托素豪”、“萬劫騷魂咽泉水,一亭新構照江潯”,契印其子陳寅恪一生之楚騷情結[4](P240)。

陳寅恪(1890-1969),陳三立之子。光緒十六年(1890)舊歷五月十七日,陳寅恪出生于長沙泰安里周達武私宅,即唐劉蛻故宅地。陳寅恪幼承庭訓,六歲起即在家塾與兄長隆恪讀書。許多書只看一遍,就能背誦,對《舊唐書》、《新唐書》尤其熟悉。又從留日歸國友人學日文。祖陳寶箴任湖南巡撫后,從居長沙官廨內(今長沙青少年宮)。祖陳寶箴會客,隨侍在旁靜聽??腿俗吆?,會談說過之話,別人俱為遺忘,陳寅恪卻能照述無遺。光緒二十四年(1898)秋,隨家歸居南昌。十二歲隨父遷居南京,在家辦學堂讀書。除誦讀四書五經外,還學習數學、英文、音樂、繪書等課程。

郭嵩燾僅稱“義門陳氏”,不稱其“陳氏世家”,可見在郭氏時代,陳家還只是剛崛起之“新貴”,而并非“世家”。但到陳寅恪一代,已有三世,勉強稱作“世家”。陳寶箴開府湖南,算是封疆大吏,顯赫一時。而陳三立系大詩人,交游四海,名震華夏。俗云:“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笨v觀古代之所謂世家,大多數靠某種途徑而得以建立,子孫后代固然要繼續沿著此途徑維系其既得利益。

前面已說到,陳寅恪深懷屈原情結,并且二者有著相似的身世,因此,在傳統文化式微之際,他的這種情結會表現得更加突出。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十三歲的陳寅恪隨兄長陳師曾至上海,東渡日本留學。在上海,遇到陳家舊誼教士李提摩太,李提摩太作華語:君等世家子弟,能東游,甚善。陳寅恪深有感慨,盡管“非敢以烏衣故事自況也”,但他的“世家子弟”的情結多少左右了他。1945年,陳寅恪遠赴英倫醫治目疾,感懷身世時局之余,回憶起李提摩太,創作了《乙酉冬夜臥病英倫醫院聽人讀熊式一君著英文小說名天橋者中述光緒戊戌李提摩太上書事憶壬寅春隨先兄師曾等東游日本遇李教士于上海教士作華語曰君等世家子弟能東游甚善故詩中及之非敢以烏衣故事自況也》:“沉沉夜漏絕塵嘩,聽讀佉盧百感加。故國華胥猶記夢,舊時王謝早無家。文章瀛海娛衰病,消息神州競鼓笳。萬里乾坤迷去住,詞人終古泣天涯?!盵2](P55)

三、陳寅恪的楚騷情結之開顯

在家國危亡和西學取得話語霸權之情勢下,花落春也去,陳寅恪內心充滿了焦慮與緊張。他不得不繼承家學以擔荷歷史的使命,試圖完美地接榫西學,繼續演繹傳統世家之故事和肩負起復興華夏民族之大任。王國維之死,這種花落殘春去的焦慮,給陳寅恪帶來了終生的“震驚”。也難怪陳寅恪總是將王國維當成詩人屈原。傳說之中的屈原本是楚國世族,面對家國衰亡,他獨立不遷,既不肯流從時俗,又不能力挽狂瀾,無可奈何之下,惟有一死以殉其理想。中國文化處于數千年未有之變局中已日趨衰落,陳寅恪心雖焦慮與緊張,但“花落春猶在”,他并不迷茫,仍舊堅守傳統文化理想。正如屈原肩負楚國興衰的命運一樣,陳寅恪也擔荷起中國近代文化使命與責任。留學西洋的陳寅恪經常與人討論國是,關注民生,李璜《憶陳寅恪登恪昆仲》云:“……然甚喜慕韓談清季中與人物曾國藩、左宗棠與胡林翼之學術及其政績……而高談天下國家之余,常常提出國家將來致治中之政治、教育、民生等問題:大綱細節,如民主如何使其適合中國國情現狀,教育須從普遍征兵制來訓練鄉愚大眾,民生須盡量開發邊地與建設新工業等……”“我近年歷閱學術界之紀念陳氏者,大抵集中于其用力學問之勤,學識之富,著作之精,而甚少提及其對國家民族愛護之深與其本于理性,而明辨是非善惡之切,酒酣耳熱,頓露激昂,我親見之,不似象牙塔中人,此其所以后來寫出吊王觀堂先生之挽此而能哀感如此動人也!”[9](P6)

據劉夢溪先生《陳寅恪的“家國舊事”與“興亡遺恨”》一文的研究,《陳寅恪詩集》中有一個再三吟詠、反復出現、貫穿終始的主題,即是興亡之感、家國之思、身世之嘆和亂離之悲[9](P283)。陳寅恪晚年失明、臏足,但仍然弦歌不絕,著述不止。他的一生,可謂人倫之至范,萬世之師表。他追求“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對自己的理想堅貞不渝,“雖九死其猶未悔”?!读缡莿e傳》完成之后,助手黃萱曾感慨:“寅師以失明的晚年,不憚辛苦,經之營之,鉤稽沉隱,以成此稿。其堅毅之精神,真有驚天地泣鬼神的氣慨?!盵4](P176)

而這些,何其不是《楚辭》文本之中的屈原人格精神之開顯呢?陳寅恪不肯流從時俗,不改“舊義”(此詞在陳寅恪詩文之中反復出現,是為其一生之歸指),尤其是晚年對那些“挑燈裁作入時衣”或自投網羅的昔日舊友極盡嘲諷,難道不正是楚騷精神之張揚嗎?《清華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楊。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唯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1](P246)《先君致鄧子竹丈手札二通書后》:“嗚呼!八十年間,天下之變多矣。元禮文舉之通家,隨五銖白水之舊朝,同其蛻革,又奚足異哉!寅恪過嶺倏逾十稔,乞仙令之殘砂,守傖僧之舊義,頹齡廢疾,將何所成!……益不勝死生今昔之感已?!盵1](P286)《予挈家由香港抵桂林已逾兩月尚閑居旅舍感而賦此》:“不生不死欲如何,二月昏昏醉夢過。殘勝山河行旅倦,亂離骨肉病愁多。江東舊義饑難救,浯上新文石待磨。萬里乾坤空莽蕩,百年身世任磋跎?!盵2](P33)《送朱少濱教授退休卜居杭州》:“同酌曹溪我獨羞,江東舊義雪盈頭。君今飽啖荔支去,誰話貞元七十秋?!盵2](P83)《答北客》:“多謝相知筑菟裘,可憐無蟹有監州。柳家即負元和腳,不才蘋花即自由?!盵2](P100)《文章》:“八股文章試帖詩,宗朱頌圣有成規。白頭學究心私喜,眉樣當年又入時?!盵2](P78)《貧女》:“綺羅高價等珠璣,白疊雖廉限敢違。幸有阿婆花布被,挑燈裁作入時衣?!盵2](P108)《聞歌》:“江安淮晏海澄波,共唱梁州樂世歌。座客善謳君莫訝,主人端要和聲多?!盵2](P108)《贈蔣秉南序》:“默念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盵7](P182)《甲辰四月贈蔣秉南教授》:“草間偷活欲何為,圣籍神皋寄所思。擬就罪言盈百萬,藏山付托不須辭?!薄八讓W阿世似楚咻,可憐無力障東流。河汾洛社同邱貉,此恨綿綿死未休?!盵2](P151)

1961年,吳宓與陳寅恪最后一見。吳驚嘆他不改“舊義”,吳在日記中寫道:“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張毫未改變,即仍遵守昔年‘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中國文化本位論)。而認為當前已遭遇甚大之困難,中國應走第三條路線,獨立自主,自體其民族之道德、精神文化,而不應一邊倒,為人附庸?!盵4](P169-170)

故筆者以為,陳寅恪先生不僅仰慕屈原,更是“置以為像兮”,并以之自命,以開顯其人格。正是如此,陳寅恪先生所表彰的“獨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承澤于屈原及楚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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