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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潛與曹禺、巴金等人的兩次論爭述論

2010-04-03 06:58王攸欣
關鍵詞:朱光潛曹禺流淚

王攸欣

(中南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3)

朱光潛并不是一個完全沉浸于書齋審美的學者,他總是積極地介入時代思潮,他的學術選擇較大的受到每個時代的主導學術話語甚至是主流意識形態影響,他也總是在調整自己與學術、文化環境的關系。當他1933年回國,在北平學術界和京派文學圈站穩腳跟后,僅僅在1936-1937年期間,就與京派文學圈內外的多位作家、學者發生了多次論爭。這些論爭有時還相當激烈,包括與曹禺、巴金、梁宗岱、梁實秋等人的論爭,當然不包括魯迅對他的批評——因為他沒有公開反駁,但實際上并不接受。朱光潛作為學院派文論家,有著相對比較純粹的審美趣味,也有著專業的審美品位,關注著當代文學的發展。他對當時創作所作評論的風格,雖然傾向于他欣賞的地道的文人派風格,實際上卻對作家帶有一點俯視的意味。對與他觀念不同,在他看來學養不深的作家,他也不無諷刺。他在1936年以前,一般只在他自己的京派文學圈子內口頭發表見解,很少以文章的方式來表達。

但到了1936年,他的態度有所變化。這一年,曹禺出版了他的第二個劇本《日出》,引起文壇轟動,《大公報·文藝副刊》的編輯蕭乾專門組織一批文論家和作家對《日出》進行討論,以便文學界更深入地理解這部劇作。朱光潛作為對戲劇深有研究的學者,也是蕭乾早已熟悉了的京派理論家,自然地成為邀請的對象。于是,朱光潛寫了《“舍不得分手”》,對《日出》作了評論,其中頗有批評性的意見,引發了曹禺的分辨——這是一場不算激烈的論爭——因為雙方的態度都比較溫和、客氣,但實質上雙方的文學觀念、審美傾向和創作原則卻是針鋒相對的,從中可以顯示出朱光潛與曹禺這樣的傾向左翼的青年作家之間基本觀念的區別。

朱光潛《“舍不得分手”》針對《日出》所作的批評主要是兩個方面,第一個是整個劇本的結構布局的問題。他認為《日出》作為一個四幕劇,去掉第三幕,就會變成獨幕劇,而第三幕主要以“小東西”的命運為線索,與戲劇的主要動作并沒有必然的關聯,是可以去掉的,結果導致全劇平直板滯:

在布局方面,《日出》有三條線索:第一是主角陳白露拋棄方達生而淪落到城市淫奢惡毒的生活的漩渦里,終于因負債失望而自殺;第二是一位鄉下姑娘“小東西”因反抗賣身于土豪金八而求庇于陳白露,終于被地痞黑三架去,賣到一個三等妓院里,后來因不堪凌虐而自殺;第三是陳白露所依靠的財神大豐銀行經理潘月亭因投機而打好了自殺的計算。其余一切都是這三個線索的附帶的穿插。這三個線索之中,第二個關于小東西的一段故事和主要動作實在沒有必然的關聯,它是一部可以完全獨立的戲。它在《日出》里最大的功用只在幫助方達生——也許和陳白露——多了解一層城市生活的罪惡。但是曹禺先生并沒有把這節外枝葉和本干打成一片,它在《日出》里只能使人起駢拇枝指之感。如果把有關這段故事的部分——第一幕后部及第三幕全部——完全割去,全劇不但沒有損失,而且布局更較緊湊。第三幕毛病很多,它的四方八面的烘托比較宜于電影而不宜表演于劇臺,并且我很懷疑曹禺先生對于他所寫的北方三等妓院有正確深刻的認識。

曹禺先生對于第三幕不肯割愛的苦衷,我們也不難想象到。割去第三幕,全劇就要變成一篇獨幕劇,他在附注里雖然聲明“第三四幕發生的時間是在第一二幕一星期后”,其實割去第三幕之后,把附帶的穿插略加更動——如銀行小書記黃省三失業而毒殺家人之類——《日出》是很容易改成獨幕劇的?!茇壬惆岩黄毮粍〉牟牧献龀梢黄嗄粍?,于是插進本非必要的第三幕來改換一下場面,又把第四幕的時間不必要地移后一星期。這雖是一種救濟,可是也暴露出這部戲的基本的弱點?!度粘觥返闹饕嚾莞緵]有生展,陳白露失望自殺的陣容從第一幕就布好,——作者不是常提起那瓶安眠藥?《日出》的性格根本沒有生展,陳白露始終是一位墮落的摩登少女,方達生始終是一位老實呆板令人起戲劇之感的書呆子?!度粘觥匪玫娜菣M斷面的描寫法,一切都在同時間之內擺在眼前,各部分都很生動痛快,而全局卻不免平直板滯。①

朱光潛對《日出》第三幕的批評確實具有專業眼光,因為從結構的角度來說,第三幕是相對獨立的,與其他三幕的關系并不緊密,朱光潛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并且坦誠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這顯示出他作為批評家的專業水準和磊落風度。事實上,與他在《大公報·文藝副刊》同時發表評論文章的燕京大學美籍教授謝迪克,一方面真誠欣賞并高度評價了《日出》,另一方面也指出了同樣的問題。當時正在上海排演《日出》的著名導演歐陽予倩,在排演過程中,因為技術性的原因,也刪去了第三幕,可以說是英雄所見略同。不過,對于表達《日出》的主題——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來說,曹禺認為第三幕是必不可少的,他在一個月多后,在《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發表了《我怎樣寫〈日出〉》,針對朱光潛的批評作了答辯——從用詞和引述看主要是針對朱光潛:

但我也要喊聲冤枉,如果承認我所試用的寫法(自然,不深刻,不成熟,我應該告罪),我就有權利要求《日出》的第三幕還須保留在戲里。若認為小東西的一段故事和主要的動作沒有關聯而應割去,那么所謂的“主要的動作”在這齣戲一直也并沒有。這里我想起一種用色點點成光影明亮的后期印象派圖畫,《日出》便是這類多少點子集成的一幅畫面,果若《日出》有些微的生動,有一點社會的真實感,那應做為色點的小東西、翠喜、小順子以及在那地獄里各色各樣的人,同樣地是構成這一點真實的因子。說是刪去第三幕,全戲就變成一個獨幕戲,說我為了把一個獨幕戲的材料湊成一個多幕戲,于是不得不插進一個本非必要的第三幕,這罪狀加在我身上似乎也有點冤枉。我猜不出第一、二、四幕里哪一段是絕對必要的,如若不是為了烘托《日出》里面一個主要的觀念。為著“劇景始終是在××旅館的一間華麗的休息室內”“刪去第三幕就成一個獨幕劇?!豹毮粍∪绻魅缡怯^,則《群鬼》、《娜拉》都應該稱為獨幕劇了,因為它們的劇景始終在一個地方,這樣看法,它們也都是獨幕劇的材料,而被易卜生苦苦地硬將它們寫成兩篇多幕劇?!凇度粘觥返摹皠≈袝r間分配,第二幕必與第一幕隔一當口,因為第一幕的黎明,正是那些“鬼”們要睡的時刻,陳白露、方達生、小東西等可以在破曉介紹出來,但把胡四、李石清和其他那許多“到了晚上才活動起來的”“鬼”們也陸續引出臺前,那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再,那些砸夯的人們的歌不應重復在兩次天明日出的當口,令觀眾失了末尾那鮮明的印象,但打夯的歌若不早作介紹,冒失地在第四幕終了出聲,觀眾自會覺得突然,于是為著“日出”這沒有露面的主角也不得不把第二幕放在傍晚。第四幕的時間間隔更是必需的,多少事情,如潘月亭公債交易的起落,李石清擢為襄理,小東西久尋不見,胡四混成電影明星,方達生逐漸的轉變——以及黃省三毒殺全家,自殺遇救后的瘋狂——處處都必需經過適當的時間才顯出這些片段故事的開展。這三幕清清楚楚地劃成三個時間的段落,我不知道怎樣“割去第三幕”后,“全劇就要變成一篇獨幕劇”!“劇景始終是在××旅館的一間華麗的休息室內”是事實,在這種橫斷面的描寫劇本,抽去第三幕似乎也未嘗不可,但是將這些需要不同時期才能展開的片段故事硬放入一段需用連續的“劇中時間”的獨幕劇里畢竟是很困難的。②

這還是對朱光潛認為《日出》去掉第三幕,就變成一個獨幕劇的反駁。朱光潛實際上是用他非常熟悉的希臘悲劇的獨幕劇能表現連續的一段長時間的經驗,來衡量《日出》,曹禺則拿出現代經典易卜生的戲劇作反證,曹禺的分辨理由確實也是比較充足的,因為第一、二、四幕并不能壓縮在一個很短時間段里。然后,曹禺進一步就第三幕對于表達《日出》主題的本身的價值予以論證,他不惜以對其他各幕的否定來強調第三幕的重要性,而且他和盤托出自己為第三幕所受的辛苦,所冒的風險,來反駁朱光潛說他對北方三等妓院不夠了解的懷疑:

說老實話,《日出》里面的戲只有第三幕略具形態。在那短短的35頁里,我費的力氣較多,時間較久。那里面的人我曾經面對面地混在一起,并且各人真是以人與人的關系,流著淚,“掏出心窩子”的話,敘述自己的身世。這里有說不盡的凄慘的故事,只恨沒有一支Balzac的筆來記載下來。在這堆“人類的渣滓”里,我懷著無限的驚異,發現一顆金子似的心,那就是叫翠喜的婦人?!?/p>

情感上講,第三幕確已最貼近我的心的。為著寫這一段戲,我遭受了多少磨折,傷害,以至于侮辱,……這里我苦痛地殺了我在《文季月刊》上刊登第三幕的附言里那位“供給我材料的大量的朋友”,為著保全第三幕的生命,我只好出來自首了。③

曹禺在寫作第三幕時,確實力圖真正深入生活,化裝成流浪者去親身體驗下層妓院的情態,為此還經受了皮肉之苦和謠諑之痛。朱光潛本人對下等妓院的生活顯然不會有太多了解,卻輕易地對曹禺所寫場景的真實性予以懷疑,這讓曹禺自然難以接受,反駁也在情理之中??偟膩碚f,朱光潛對《日出》第三幕的批評既顯其專業的眼光,也顯其學者的傲慢,曹禺的答辯能夠言之成理,尤其是他直接指出這部戲劇的結構中心就是“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這樣一個基本觀念,對于這樣一個結構中心而言,第三幕更是必不可少的,可謂持之有故。但這樣一種答辯是否令朱光潛心服,則朱光潛并沒有明確地表示。從局外人看來,《日出》作為一個戲劇的文學腳本,盡管作者可能有意讓他作為演出腳本,確實還是可以有讓第三幕存在的理由。曹禺在第三幕里投入的生存關懷,嵌入了他的文學生存,使他不可能輕易放棄。朱光潛確實不會有這種切身的體會。

朱光潛的第二個批評和曹禺的反駁,則更顯示出一位嚴謹的學者和一位注重演出效果的劇作家之間的分歧,這種分歧幾乎是戲劇本身必須時刻面對,也總是很難處理的問題,也是自古以來的難題——如何表達詩的正義問題,是劇作家怎樣處理現實題材的態度問題。朱光潛認為這是創作戲劇的根本問題:

最后,我讀完《日出》,想到作劇的一個根本問題,就是作者對于人生世相應該持什樣的態度,他應該很冷靜很酷毒地把人生世相的本來面目揭給人看呢?還是送一點“打鼓罵曹”式的義氣,在人生世相中顯出一點報應昭彰的道理來,自己心里痛快一場,叫觀眾也痛快一場呢?對于這兩種寫法 我不敢武斷地說哪一種最好,我自己是一個很冷靜的人,比較喜歡第一種,而不喜歡在嚴重的戲劇中嘗甜蜜。在《日出》中我不斷嘗到義憤發泄后的甜蜜?!靶|西”不肯受金八的蹂躪,下勁打他一耳光,我——一個普通的觀眾——看得痛快;她不受阿根的欺侮,又下勁打他一耳光,那是我親眼看見的,更覺得痛快。不過,冷靜下來一想,這樣勇敢的舉動和憨癡懦弱的“小東西”性格似不完全相稱,我很疑心金八和阿根所受的那幾個巴掌,是曹禺先生以作者的資格站出來打的。李石清裁去了黃省三,逼得他失業,毒殺全家,圖謀自殺。潘月亭聽見債券大漲的消息,不怕李石清漏掉他的底細,當面臭罵他一頓。但是不轉瞬電話機一響,債券大落了。李石清馬上就回敬潘月亭一頓臭罵,繼著就是瘋狂的黃省三出場揶揄李石清。古話說得好:“善惡報應,就在眼前”。我——一個普通的觀眾一看到這里,覺得痛快,覺得要金圣嘆來下一句眉批:“讀此當浮一大白!”但是這究竟是小說,實際上在這個悲慘世界里,有冤不得伸,有仇不得報,啞口吃黃連,苦在心里,是比較更平常的事。陳白露墮落失望、自殺;小東西不堪妓院的虐待,自殺;潘月亭投機失敗,自殺;黃省三失業沒有辦法養家活口自殺。人反正不過是一條命,到了絕路便能夠自殺畢竟還是一件痛快事,但是這究竟也還是小說,是電影。實際上在這個悲慘世界里這條命究竟不是可以這樣輕易擺布得去,有許多陳白露在很厭倦地挨他們的罪孽的生命,有許多小東西很忠于他們職守地賣她們的皮肉,有許多潘月亭翻了一個觔頭[引者按:似應為筋斗]又成了好漢,大家行尸走肉似地在悲劇生活中翻來復去,而沒有意識到自己是演悲劇。這就是我們時代最大的悲劇。第三幕曹禺先生告訴我們他不肯因為“叫‘太太小姐們’看著舒服些”而救小東西的命,他能說這句話,我相信他多少能夠接收我這一點拙見??墒菍嶋H上,“叫‘太太小姐們’看著舒服些”,對于劇作家是一個很大的引誘,而曹禺先生也恐怕在無意之中受了這種誘惑。④

這種批評涉及到作者的創作態度,處理現實的方式,對《日出》來說,也是相當關鍵的問題,但曹禺認為,獲得觀眾的同情對劇作家來說,不止是一個很大的引誘,簡直是迫切的需要,即使莎士比亞、莫里哀等戲劇大師也不例外,何況是中國這樣一個不太成熟的話劇環境,更需要劇場效果:

孟實先生自己是喜歡第一種,而討厭戲里打鼓罵曹式的義氣。本來,老老實實寫人生最困難,最味永,而把自己放在里面,歪曲事實,故意叫觀眾喝彩,使他們嘗到“義憤發泄后的甜蜜”較容易,但也很無聊。舞臺上有多少皮相的手法,幾種濫用的情緒,如果用得巧,單看這些濫調也可以達到一個膚淺的成功。孟實先生舉出幾個例子,證明《日出》就用了若干“打鼓罵曹”式的義氣來博得一些普通的觀眾的喝彩。他給我指了一條自新之路,他要我以后采取第一種態度。這種誠摯的關心是非??筛械?。不過,……寫戲的人是否要一點Poetic justices[詩的正義],來一些善惡報應的玩意?……這種文藝批評的大問題,我一個外行人本無置喙之余地,不過以常識來揣度,想到是非之心人總是有的,因而自有善惡賞罰情感上的甄別,無論智愚賢不肖,進了戲場,著上迷,看見秦檜,便恨得牙癢癢的,恨不立刻一刀將他結果,見了好人就希望他苦盡甘來,終得善報。所以應運而生的大團圓的戲的流行恐怕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袊脑拕∵\動,方興未艾,在在需要提攜,怎樣擁有廣大的觀眾而揭示出來的又不失“人生世相的本來面目”,是頗值得內行的先生們嚴重討論的問題,無疑地天才的作家,自然一面擁有大眾,一面又把真實犀利地顯示個清楚,次一等的人便有些捉襟見肘,招架不來,寫成經得起演經不得讀的東西。不過,萬一因才有所限,二者不得兼顧,我希望還是想想中國目前的話劇事業,寫一些經得起演的東西,先造出普遍酷愛戲劇的空氣,我們雖然愚昧,但我相信我們的子孫回生出天才的。⑤

曹禺的反駁不能說沒有道理,不過,他年輕氣盛,完全沒有接受朱光潛的批評,包括朱光潛對方達生形象塑造,方達生與戲劇主要沖突關聯的批評等。這可能是因為在《大公報·文藝副刊》十來個評論者中,朱光潛的文章對《日出》的批評是最嚴厲的,因而引起了曹禺的反感。其實,公平地說,朱光潛的批評是善意而坦誠的,他并不是完全否定《日出》。不過,因為曹禺的不接受意見的態度,朱光潛也沒有再繼續討論曹禺劇作的得失。

就在朱光潛發表《“舍不得分手”》的1937年1月1日的《大公報·文藝副刊》上,同時發表了茅盾、沈從文、謝迪克、巴金等人對《日出》的評論。巴金是曹禺的朋友,也是曹禺第一部劇作《雷雨》慧眼識珠的編輯,自然對《日出》也評價很高,認為“它和《阿Q正傳》、《子夜》一樣是中國新文學運動中的最好的收獲”,與朱光潛的觀點當然不一致。朱光潛讀了這篇文章,倒并沒有直接就他對《日出》的評論發表意見,而是不滿意巴金評判文學的標準。巴金文章開頭寫了這么幾句:

我喜歡《雷雨》,《雷雨》使我流過四次淚,從沒有一本戲會這樣地把我感動過。⑥

朱光潛頗不贊同似乎能感動讀者到流淚就是好作品這樣一種文學價值標準,馬上寫了一篇文章《眼淚文學》,把巴金的話作為文學價值觀不適當的例子,不點名地作了引述。因此,引發了兩人多個回合的論戰。朱光潛在《眼淚文學》中說:

近來又看到一位批評家談一部新出的劇本,他說喜歡這劇本,它使他“流過四次眼淚”。同樣的自白隨時隨地可以看到或聽到,我每看到或聽到這種話時,心里不免有些悵惘?!贿^,文學與眼淚是否真有必然的關聯?文學的最高恩惠是否就是眼淚?叫人流淚的多寡是否是衡量文學價值的靠得住的標準?對于這些問題,我卻很懷疑。

……

在這個世界里,末路英雄,失意情侶和懺悔的墮落者實在是太多了,所以感傷派文學——或者用法國人所取的一個更恰當的名稱,“眼淚文學”(littérature larme)——總是到處受歡迎。據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說,人生來就有一種哀憐癖,愛流淚,愛讀叫人流淚的文學。這是一種饑渴,一種饞癮,讀眼淚文學覺得爽快,正猶如吃了酒,發泄了性欲,打了嗎啡針,一種很原始的要求得到了滿足。因為普遍需要,所以有一派作者應運而起,努力供給以文學為商標的興奮劑。

“眼淚文學”既有人類根性做基礎,所以傳播起來非常容易。大家愈稱贊流淚,于是流淚成為時髦。我們都知道,文學史上有所謂“浪漫時期”,“浪漫時期”又有所謂“世紀病”,“世紀病”其實可以說就是“流淚病”。在那個時期,不愛流淚,不會叫人流淚,就簡直失去詩人的資格?!虼?,“眼淚文學”于人類根性之外,又加上風氣與虛榮心兩重保障。

……

能叫人流淚的文學不一定就是第一等的文學?!脺I表達得出的思致和情感原來不是最深的,文學里原來還有超過叫人流淚的境界。

……

眼淚是容易淌的,創造作品和欣賞作品卻是難事,我想,作者們少流一些眼淚,或許可以多寫一些真正偉大的作品;讀者們少流一些眼淚,也或許可以多欣賞一些偉大的作品。⑦

朱光潛提出自己的文學標準,批評流行的“眼淚文學”是能夠理解的,確實是嚴正地表達他的文學觀,但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捎帶著暗諷巴金?只是偶然地作為一個例證,還是有其他原因?朱光潛應該不至于沒有意識到由此可能導致的巴金的反應。如果意識到了而執意引述,要么是他對巴金該文表達的對《雷雨》、《日出》的推崇極為反感,要么是對巴金當時的整個文學觀相當不滿,還有可能是在有限的幾次交往中對巴金本人沒有好感。據朱光潛在《答復巴金先生的忠告》里說:他引述巴金的話“只是借它做一個實例來說明有人歡喜一種文學作品是因為它能叫他們流淚。我那篇文章的要旨是說能叫人流淚的文學不都是好的,我并沒有說能叫人流淚的文學都是不好的,尤其沒有存心要罵任何人?!比绻媸沁@樣的話,說明朱光潛實在是太書呆子氣,太天真以致幼稚了,把別人作為反面事例提出來,然后又加以諷刺,還要別人不失幽默誠意地接受,只能說他似乎完全不懂人情物理了。同時,朱光潛還說:“我對于你的印象雖不深,卻素來很好。我一向相信你是一位有熱情的誠實人?!本褪钦f他和巴金之間沒有個人的恩怨,巴金甚至還向他約過稿,那么他的批評諷刺就更顯突兀了。不過,論爭中的文字不一定完全可信。如果認可朱光潛本人的陳述,然后作出推斷,當然,產生這場紛爭的真正根源恐怕就是他們差別很大的文學觀和對曹禺的相去甚遠的評價。真是這樣,朱光潛不失學者的誠實與坦誠。不過緊接而來的不止是巴金的回擊,而是與巴金關系密切的整個左翼文學陣營的沖擊。

巴金和一些朋友的反擊主要以上海雜志公司出版的左翼文學雜志半月刊《中流》為基地。巴金的第一次回應是1937年4月20日出版的《中流》第2卷第三期的《向朱光潛先生進一個忠告》,這篇文章作為該期雜志的頭條,以顯目黑體字在封面上標出題目,文章相當長,多達5 000余字,表現出巴金遭遇諷刺后的憤激和怨恨的態度。巴金在文章中全面否定朱光潛的學問和人格,把朱光潛作為不學無術而又好為人師的形象進行塑造和丑化。首先,巴金指出他自己并沒有把是否引起讀者流淚作為評價作品好壞的標準,他只說喜歡《雷雨》,而沒有說《雷雨》的好壞;其次,他的流淚并不是失望或者感動,而是因為看見別人的慷慨的犧牲而感激流淚;再次,流淚在他看來并不是可恥的事,是人類情感的自然流露,朱光潛是因為“天性薄”——這是朱光潛在《眼淚文學》的自謙之詞——看戲不流淚,但不能以此否定別人的流淚,觀眾出錢看戲,有權利流淚;最后,叫人流淚的作品不一定是好作品,但偉大的作品也可能叫人流淚。這是從學理的角度,對朱光潛《眼淚文學》的反駁,但巴金辯駁的學理是并不那么充分的,不過,他們的論爭已經不是學理的問題了。

接下來,巴金對于朱光潛慣于以青年導師自居的資格進行了質疑和諷刺:

我和許多同時代的青年一樣常常會陷在“迷路”中。這時候有人把朱光潛先生的著作介紹給了我。據說朱先生素來以青年的導師自居。他的態度和文章也常為他的同輩的友人所稱道。我相信別人的話。我和別的青年朋友一起,懷著求教的心虔誠地一字一字讀著那些文章和書冊,我們反復地誦讀著,我們敬佩朱先生的淹博,我們崇拜朱先生的偉大,我們感激朱先生愛護青年的熱誠。我們自以為求得了真知實學,可以幫助我們走出迷路,而且可以進一步跨入學問的宮殿?!?/p>

然而事實上并不是這樣。我們所希望的一切都成了一個渺茫的夢。我們不但沒有得到真知實學,反而被引入更復雜曲折的迷宮。我們不相信朱先生是一個沒有眼睛的人,然而在“一·二八”以后,內憂外患交迫,使我們民族的運命陷在泥沼里的時候,他卻教訓青年說,“中國社會鬧得如此之糟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壞……人心之壞,由于‘未能免俗’,……‘俗’無非是缺乏美感的修養”;去年華北走私鬧得最厲害的時候,他又大發議論和青年談什么敬與不敬的問題,要中國青年去學日本人經過明治神宮前低頭行禮的榜樣。我不知道以青年導師自居的朱先生要把中國青年引到什么樣的象牙塔里去。

……然而撇開見解來談學問或者來談常識,我們對朱先生又不得不失望了。我們絕不敢說朱先生是個不學無術欺世盜名的妄人。我想也許是因為朱先生誨人心切,急不擇言,連自己也沒有弄清楚,就“信筆縱橫”了。無怪乎梁宗岱先生要責備朱先生?!盀E用名詞”,甚至說這種缺點“他每部書乃至每篇文章里都可以發見”。梁先生是朱先生的好友,當然不會存心誣蔑。⑧

然后,巴金又認為朱光潛在《眼淚文學》中出現了一些常識性的錯誤,諸如“世紀病”,“浪漫時期”,他的《談美》一書中的寫實主義與自然主義的分別,《最后的晚餐》是否油畫,對《日出》的批評等。最后,他給朱光潛進一個“忠告”:“我希望他把他的全部著作收回,請他的朋友或他的學生仔細修改以后再來問世?!蔽恼逻€多次借梁宗岱在《從濫用名詞說起》一文中對朱光潛的批評——梁宗岱是朱光潛的朋友,但批評起來也毫不客氣——以達到徹底否定朱光潛學識的目的。

《中流》半月刊還連續幾期刊發了批評朱光潛的系列文章,包括第2卷第5期到第8期的張天翼的《一個青年上某導師書——關于美學的幾個問題》,王任叔的《現實主義的路》,巴金《給朱光潛先生》,佳冰《〈最后的晚餐〉與油畫》,唐弢《美學家的兩面——文苑閑話之六》,張天翼《某教授致青年導師書——談“應用上的多元論”》等??赡苓€在其他左翼刊物刊登過批評文章,幾乎一致諷刺批評朱光潛引導青年脫離現實,而學識不足。其中,張天翼的《一個青年上某導師書——關于美學的幾個問題》雖然以一個佩服追隨朱光潛的學生的口吻,實際上卻是以幽默反諷的態度,對朱光潛的美學觀進行嘲諷,卻有著相當的學理探討,從十個方面反駁朱光潛《談美》中所談的美學主要觀點,大概是最早比較全面地從相反立場作出學術批評的文章之一。這篇文章和《某教授致青年導師書——談“應用上的多元論”》都對朱光潛試圖以有距離的審美超脫現實的人生觀作了諷刺和批評。

朱光潛感覺到相當的壓力,不僅遭受了朋友梁宗岱的批評,還招致了幾乎一個陣營的攻擊,于是朱光潛借周作人的一篇《論罵人文章》,試圖反擊。在1937年5月11日的《北平晨報·風雨談》中發表《讀〈論罵人文章〉》,他把巴金陣營的批評稱為“幫行之罵”,而他是“單身獨客”,有“被指定挨官罵”的趨勢,認為他們的批評是戴著放大鏡找瘡疤,斷章取義,深文周納,吹毛求疵,或為官,或為私。朱光潛把這種批評完全當成了對手的個人意氣,和品質缺陷,似乎沒有意識到他與左翼文壇確實存在著基本人生觀、文學觀、美學觀上的對立,左翼陣營只不過因為有他和巴金的爭執這根引線而爆發了。雖然那些批評不一定都很合理,卻并不只是意氣之爭。朱光潛情急之下,有的用語也欠斟酌,墮入謾罵之列。

巴金又在《大公報·文藝副刊》發表了《幾句多余的話》,因為梁宗岱寫了《從濫用名詞說起的余波》,就《最后的晚餐》是否油畫進行了論辯,支持朱光潛的觀點。巴金就朱光潛和梁宗岱認為達芬奇《最后的晚餐》是油畫,并因為達芬奇受嘗試新顏料之累而使之剝蝕等問題,進行辯駁,引述了法文辭典,但態度已經變得較謙虛和溫和。

緊接著,朱光潛又在《大眾知識》上發表《答復巴金先生的忠告》,為自己引述巴金的話作為反面例證作出解釋,同時,也對巴金的攻擊作出回應??偟恼f來,態度還算比較平和,但也是不卑不亢,既就巴金的知識性指責一一澄清,認為巴金所謂的知識性錯誤,恰恰是因為巴金自己學識不夠,而且即使在自己的著作中有一些錯誤,也并不是巴金所指責的“冒充內行”,“欺騙”青年學生,更從來沒有以青年的導師自居。

朱光潛和巴金的論爭看上去是偶然的,實際卻有必然性,那就是他們在人生觀、文學觀等各個方面的一些基本的差別。但這場論爭頗多意氣性的成分,雙方都有出格之處,說明即使真誠的作家和久經中西文化訓練的紳士和學者,在關乎一己聲名的時候,也容易失去克制和理性,而這場左翼文化陣營介入的爭論,事實上對朱光潛1940年代以至更后的人生經歷和選擇都產生了相當的影響。

[注釋]

①《朱光潛全集》,第8卷,第488-489頁。

②《我怎樣寫〈日出〉》,《大公報·文藝副刊》,1937年2月28日。后收入《日出》1937年2月[民國26年2月]第2版,文化生活出版社,改題為《跋》。上引文見該書《跋》的第16-18頁。

③《日出·跋》,第20-22頁,文化生活出版社,民國26年2月第2版。

④《朱光潛全集》,第8卷,第490-491頁。

⑤《日出·跋》,第27-28頁,文化生活出版社,民國26年2月第2版。

⑥巴金《雄壯的景象》,原載1937年1月1日《大公報·文藝副刊》?!栋徒鹑?,第18卷,第40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

⑦朱光潛《眼淚文學》,原載1937年1月《大眾知識》,《朱光潛全集》,第8卷,第497-500頁。

⑧《中流》,第2卷,第3期,1937年4月20日?!栋徒鹑?,第18卷,第406-40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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