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變文“不具來生業報恩”校議

邱震強

(長沙理工大學 文法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5)

“不具來生業報恩”語出王重民、王慶菽、向達、周一良、啟功、曾毅公編《敦煌變文集·下集》①和潘重規編《敦煌變文新書·卷四》②：“孃孃昔日行慳妒，不具來生業報恩。言作天堂沒地獄，廣殺豬羊祭鬼神。但悅其身眼下樂，寧知冥路拷亡魂?！?/p>

“不具來生業報恩”，不可理解。從佛理上說，此句當作“不懼來生業報因”。

“恩”當為“因”之形誤。從上下文意看，上文有：“阿耶名輔相，一生多造福田因，亡過合生此天上?？蛇B(憐)富貴嬌奢地，望睹令人心悅暢。鍾(鐘)鼓鏗鎗和雅音，鼓瑟也以聲遼亮?！雹?P718)這里說目連之父“多造福田因”，所以升天享福；下文說目連之母“不懼來生業報因”，所以地獄受苦，“福田因”與“業報因”前后對比鮮明。就本句而言，如校為“恩”，則“報恩”的主語很難確定，“業”是不能作“報恩”的主語的；如校為“因”，則“業報”可以和“因”形成一個組合，偏正結構，“業報”是偏，“因”是正，這是佛教經論中的常見搭配。周紹良先生是佛門龍象，其《敦煌變文匯錄》作“業報因”，③這是正確的；后出選集如張涌泉、黃征的《敦煌變文校注》、④項楚的《敦煌變文選注》，⑤均作“業報因”，應是對周先生觀點的正確繼承。何謂“業報”？丁福保編《佛學大辭典》：“【業報】(術語)應于善惡業因之苦樂果報。又業因與果報。寶積經九十六曰、‘閻羅常告彼罪人。無有少罪我能加。汝自作罪今日來。業報自招無代者?！媳灸鶚劷浟?、‘是薄福人受業報故?！ㄈA經序品曰、‘善惡業緣。受報好丑?！阽R錄二十六曰、‘命是一期之業報?！睂O祖烈編《佛學小辭典》：“【業報】謂業果也。由過去之業因招現在之果報?！痹诜鸾探浾撝?，“業報”即是果，果源于因，所以“業報”便可以和“因”組成偏正結構(果之因)。后魏·菩提流支譯《大寶積經論·卷第一》：“唯責己之業報。善惡業報因故。不瞋恨他。心不懷瞋恨等。及無諸結使。不懷瞋恨結使。彼善堅住信欲之中?！雹尢期ぴ斪洞筇乒嗜匦史◣熜袪睢罚骸爸练◣熐傲⒖谠?。無量劫來。惱亂眾生。諸定業報因。令小疾小許輕受。并得除滅?！薄皹I報”是雙音節，而“因”是單音節，這樣的音節搭配是不和諧的，所以一般是“業報”和“因緣”搭配，構成雙音節對雙音節的組合，這樣的組合很多。后秦鳩摩羅什譯《十住毘婆沙論》：“受業報因緣故。命根相續得住?！雹哚崆亍じト舳嗔_譯《十誦律》：“爾時佛語諸比丘尼。汝等勿復說是跋陀迦毘羅事。女人業報因緣故得是女根?！雹嗪笄亍F摩羅什譯《大智度論》：“生得者。行是四無色定。業報因緣故。生無色界?！雹帷皹I報因緣”亦可簡為“業因”，構成單音節對單音節的和諧簡潔搭配，用例非常多。北涼曇無讖譯《大方等大集經》：“爾時寶女復白佛言。世尊。如來所得三十二相。是何業因之所成就?！雹馑濉りA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但人來者。自有業因。自有福力?！碧漆尩朗雷斗ㄔ分榱帧罚骸皢栐?。何故此二唯凡住耶。答曰。為大梵天王不達業因?！碧漆尩朗雷斗ㄔ分榱帧罚骸叭粢勒罱浾f。畜生種類各各差別。業因得報亦各不同?！薄皹I因”是一個專用的佛學術語?！秾嵱梅饘W詞典》：“【業因】(術語)善業為樂果之因、惡業為苦果之因者。成實論業因品曰、‘業是受身因緣?！碑斎?，“因”的定語也不限于“業”或“業報”，如《敦煌變文集》中的例子——《佛說阿彌陀經講經文》：“若人故意偷他物，必感當來貧賤因，作驢作馬自償他，銜鐵帶鞍多飢渴?！薄肮手T端語便城(成)佛，虛誑能招惡業因，來生舌相不團圓，凡所出言人不信?！薄洞竽壳B冥間救母變文》：“不如廣造未來因，誰能保命存朝夕?！?/p>

“具”當為“懼”之同音代替字。周紹良先生《敦煌變文匯錄》，張涌泉、黃征《敦煌變文校注》作“具”，項楚《敦煌變文選注》作“懼”。單從搭配上看，作“具”也是講得通的，但從上下文意看就不合適了。上文多說地獄之可懼，“口裏千迴拔出舌，兇(胸)前百過鐵犁耕。骨節筋皮隨處斷，不勞刀劍自彫(凋)零。一向須臾千迴死。於時唱道卻迴生?！雹?P705-706)下文亦說此意，這里用“懼”是很自然的。而且在佛典中，“懼(畏)因(果)”是常見的動賓搭配。東吳·淨善集《禪林寶訓》：“英邵武每見學者恣肆不懼因果。嘆息久之曰……”明通炯編《憨山老人夢遊集》：“煩惱生死苦海之人?？诳谡効?。談禪說道。動以向上一著為己任。蔑視正法。不懼因果。不知揣己。妄自狂誕之如此耶?！鼻宄z集《西方確指》：“又若言自無其貲。將出自募化。更為不可。佛一代教。無此二字。蓋自末世不識禮義。不懼因果。不知廉恥之徒所為?！薄皯帧钡耐x詞是“畏”，在佛典中，“畏”與“因”的搭配更為常見。后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答曰。先說無所畏因。今說無所畏果?！碧瞥斡^撰《大方廣佛華嚴經疏》：“四舉因顯相者。謂正舉離因顯離果相。反顯畏因及畏果相故?！碧菩首g《阿毘達磨藏顯宗論》：“由有智故不怯懼他。故智得為無畏因性。唯佛四妙智。是四無畏因?！蹦敲础皹I報因”究竟有什么值得畏懼的呢？后魏菩提流支等譯的《十地經論》說：“云何怖畏因。遠離此因無怖畏故?！狈饘W大師虛云和尚說得更明白：“凡夫畏果，菩薩畏因。凡夫只怕惡果，不知惡果起于惡因，平常任意胡為，以圖一時快樂，不知樂是苦因。菩薩則不然，平常一舉一動，謹身護持，戒慎于初，既無惡因，何來惡果？縱有惡果，都是久遠前因，既屬前因種下，則后果難逃；故感果之時，安然順受，毫無畏縮，這就叫明因識果?！?/p>

[注釋]

①王重民、王慶菽、向達、周一良、啟功、曾毅公編《敦煌變文集·下集》73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

②潘重規編《敦煌變文新書》707頁，臺灣文津出版社民國83年(1994年)12月初版一刷。

③周紹良編《敦煌變文匯錄》175頁，上海出版公司1954年版。

④張涌泉、黃征《敦煌變文校注》1034頁，中華書局，1997年版。

⑤項楚著《敦煌變文選注(增訂本)》917頁，中華書局2006年版。

⑥任繼愈主編《中華大藏經(漢文部分)》第26卷926頁，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至1997年出版(全106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