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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侖的三副面孔——普希金筆下的拿破侖形象

2010-04-07 19:46宋德發
關鍵詞:普希金拿破侖英雄

宋德發

(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 湘潭,411105)

拿破侖的三副面孔
——普希金筆下的拿破侖形象

宋德發

(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 湘潭,411105)

由于視角、立場和心境的變化,普希金先后為拿破侖描繪出三副不同的面孔:“人間的災星”、“偉大的人物明星”和“世上奇異的過客”。對拿破侖評判態度的變遷折射出普希金從激情到沉靜,從沉靜到超然物外的思想歷程,也呈現出普希金多重和多變的身份:俄國人、歷史學家、詩人和哲人。

普希金;拿破侖;三副面孔

拿破侖是一位“千年一遇的非凡人物”[1],他以一生寫就的史詩不但受到史學家們的垂青,也吸引了文學家們的眼球。法國的貝朗瑞、司湯達、巴爾扎克、夏多布里昂、大仲馬、雨果;俄國的萊蒙托夫、托爾斯泰;德國的歌德、海涅、馬克思、恩格斯;英國的拜倫、雪萊、湖畔派詩人、司各特、哈代、卡萊爾;美國的愛默生;波蘭的密茨凱維奇等,都曾書寫和評說過拿破侖。

普希金對拿破侖亦情有獨鐘,在他的筆下,拿破侖和諸多本土帝王,如奧列格、伊凡四世、鮑里斯·戈都諾夫、彼得大帝、葉卡捷琳娜二世、保羅一世、亞歷山大一世、尼古拉一世等一起,構筑成一道獨特的“帝王形象”景觀,傳遞著詩人對歷史的考量,對現實的思慮,乃至對生命的體悟。從整體上看,普希金對拿破侖形象的塑造呈現出三個階段性的差異,因此,在他的筆下,拿破侖也就先后擁有了三副不同的面孔。

一、“人間的災星”

普希金最早塑造拿破侖形象的是《皇村回憶》(1814)[2],詩歌對拿破侖的第一個態度是“譴責”。詩中寫道,拿破侖是“一個靠詭計和魯莽上臺的皇帝”,他上臺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用兇惡的手舉起血腥的寶劍”,“馬上燃起/新戰爭的可怕烽煙”,以至于詩人驚呼“人間的災星出現了”。顯然,“野心家”和“戰爭狂人”是普希金對拿破侖的初步判斷。

評說歷史人物時,視角往往決定立場,立場通常決定傾向?!痘蚀寤貞洝吩u判拿破侖的視角是1812年的衛國戰爭,對普希金而言,看待這場戰爭的立場只有一個,那就是“俄國人”的立場。因此,這場戰爭的性質就是拿破侖入侵俄國:“敵人像浩蕩的洪水/淹沒了俄國的土地?!边@場戰爭的結果就是俄羅斯人民受到了嚴重的傷害:“陰郁的草原在沉睡,/田野蒸發著血腥氣。/和平的城市和村莊在黑夜里燃燒,/周圍的天空被照得一片火紅,/密林成了難民的藏身之地,/鐵犁銹了,在地里閑著無用。/敵人橫沖直撞,不可阻擋,/燒殺劫掠,一切都化為灰燼?!?/p>

這場戰爭以俄國的勝利而告終。以此為契機,普希金表達了對拿破侖的第2個態度——“蔑視”:“聞風喪膽吧,異族的軍隊!”“發抖吧,暴君!你的末日到了!”“看,敵人在逃跑,連頭也不敢回,/他們的鮮血在雪地上流成河,/他們在逃——俄國的劍從后面追趕,/黑夜里等著他們的是死亡和饑餓?!痹趯Ψ▏澳闷苼鲞M行否定性塑造的同時,普希金對抵御外敵入侵的俄國,以及打敗拿破侖的亞歷山大一世進行了不遺余力的贊頌。這種樸素的愛國熱情也影響到詩歌對拿破侖更深層次的誤讀:“你蔑視信仰、法律和正義的呼聲”。

1814年,失敗后的拿破侖被囚禁在厄爾巴島,1815年2月26日,他順利逃離該島,3月1日返回法國,并很快重掌大權。以此為背景,普希金創作了《厄爾巴島上的拿破侖》[3](1815)一詩。雖然1812年衛國戰爭的硝煙逐漸散去,但拿破侖投在俄國人和普希金心頭的陰影依然存在。因此,這首詩歌還是以“俄國人”的立場對拿破侖被囚以及重登帝位表達了警惕和嘲諷:“黑夜里一座荒涼的礁石上/獨坐著拿破侖。/這魔王淤積著陰沉的思想,/想為歐洲制造新的枷鎖”。

與《皇村回憶》不同的是,這首詩歌在描繪拿破侖時,還增加了一個“詩人”的立場。普希金很清楚,一個人的自我表白,比由別人來解釋要好得多,即使他錯了,或是在說謊,畢竟也是在向后人,向了解真相的人揭示自己。所以他潛入拿破侖的內心世界,在批判他狂妄的外在行為的同時,用一場想象的拿破侖獨白揭露他精神上的焦灼和痛苦。首先,拿破侖是沮喪的:“留給我的是恥辱和牢監!/我的錚錚作響的盾被擊破,/頭盔不再在戰場上閃現,/寶劍在河邊谷田里被人忘卻,/在霧中失去了光澤?!逼浯?,拿破侖是孤獨的:“只有一個孤獨的我心事重重”。最后,拿破侖是缺少幸福感的:“幸福啊!你這殘酷的誘惑者,/風暴中你原是我的秘密的守護神,/是你從孩提時候起撫育了我,/如今如同美夢,不見了蹤影!”

可以說,“詩人”的立場讓《厄爾巴島上的拿破侖》增加了諸多哲學的意味,詩歌在塑造一個沮喪、孤獨和被幸福拋棄的拿破侖形象的同時,還揭示了導致這一切的根源:“都是欲望惹的禍”。從這個角度說,拿破侖不過是一個悲劇性人物罷了,讓人對他心生憐憫。但詩人馬上提醒讀者,這也是拿破侖讓世人感到恐懼和不安的地方,因為那個原本沮喪、孤獨和自憐的拿破侖瞬間又燃起了欲望之火,在內心叫喊道:“戰栗吧,高盧!歐洲!復仇啊,復仇!/哭吧!你的災星升起,一切都將死亡,/到那時,當全世界變成廢墟之后,/我就在墳墓上稱王!”

應該說,普希金嘗試著理解和包容拿破侖,力圖同情和惋惜他的失敗和被囚,可當拿破侖叫囂著“燃起戰火!在高盧雄鷹之后/緊跟我們持劍的勝利之神,/眾山谷中將血流成河,/我將轟倒各王朝的寶座,/粉碎歐羅巴神奇的盾”之時,普希金對拿破侖的態度又恢復為責難和詛咒。在他看來,卷土重來的拿破侖只會給歐洲帶來新的災難,因此法國人趕走路易十八,迎回拿破侖完全是一場錯誤:“啊,強盜,高盧人還要把你接納,/合法的帝王心驚膽戰地逃走?!逼障=饒孕?,拿破侖必不會有什么好下場:“顫抖吧!死神就在你頭頂,/你的厄運尚在隱蔽!”

《自由頌》[4](1817)延續了普希金對拿破侖的否定性塑造。這首詩歌的基本主題是歌頌“強大的法律”和“神圣的自由”,與此相應,就是“抨擊寶座的罪愆”,向世界呼喊“顫抖吧,世間的暴君”。詩歌中,暴君是作為“法律”和“自由”的對立面而出現的,他們有兩個代表人物,一個是保羅一世,另一個就是拿破侖。詩歌透露出普希金對拿破侖上臺的態度:路易十六被處死是不合法的,因此,拿破侖做法國的領導人也是非法的,他登上皇位,等于把專制的牢籠戴在了法國人的頭上:“路易高高升起走向死亡,/他把失去了皇冠的頭垂在/背信的血腥的斷頭臺上。/法律沉默了——人民沉默了,/罪惡的刑斧自天而降……/于是,這個惡徒的紫袍/覆在戴枷鎖的高盧人身上?!?/p>

《自由頌》和《皇村回憶》、《厄爾巴島上的拿破侖》一樣,將拿破侖視為“正義”、“和平”和“自由”的對立面,并且表達了對拿破侖的憎恨之情:“你這獨斷專行的惡魔!/我憎恨你和你的寶座,/我帶著殘忍的喜悅看見/你的死亡和你兒女的覆沒。/人們將會在你的額角/讀到人民咒罵的印記,/你是人間的災禍、自然的羞愧,/你是世人對神的責備?!?/p>

不難發現,少年時代的普希金出于對祖國的熱愛,主要從拿破侖入侵的視角,以及一個深受其害的“俄國人”立場來評判拿破侖。因此,他用一連串的貶義詞描繪出一個面目猙獰、臭名昭著的拿破侖形象:“敵人”、“魔王”、“暴君”、“惡徒”、“早晨的惡夢”、“人間的災禍”和“人間的災星”??梢哉f,這些判斷雖然有些偏激和單一,甚至有民族主義的嫌疑,但卻是可以理解的。這個時期的普希金在面對拿破侖時,更像一個有愛國之心的普通人,他無法原諒拿破侖的所作所為。當然,隨著視角和立場的變化,普希金對拿破侖的態度也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二、“偉大的人物明星”

1821年5月5日,拿破侖悄然離世,普希金于6月8日創作了《拿破侖》[5]一詩。詩人一改此前對拿破侖的責罵,用一種平靜和舒緩的基調對他好戰的一生表達了疑惑和遺憾:“是誰蠱惑了你?狂人!/誰竟使奇才目光短淺?”也對他的失敗表達了哀婉:“拿破侖的嚴酷時代,/已經無可奈何的沉落。/逝去了,勝利的驕子,/遭受審判的執政者,/他受到天下人的放逐,/已是后代崛起的時刻?!?/p>

普希金創作《拿破侖》一詩時,拿破侖斯人已逝,1812年的硝煙業已消散,劍拔弩張的法俄矛盾也逐步淡化,普希金仇恨拿破侖的理由也就少了一個?!赌闷苼觥芬辉姳砻?,普希金沒有再“感情用事”,緊扣“侵略”這一關鍵詞大做文章,而是用冷靜的心態,理性的眼光,全方位和多角度地回顧和審視了拿破侖的一生。與此相應,他不再局限于從“俄國人”的立場評判拿破侖,而是從“歐洲”甚至“世界”的立場,用一種歷史學家的客觀和公正來辨析拿破侖的功過是非,并最終給予拿破侖非常高的整體評價:“奇異的命運已告終結,/偉大的人物明星殞滅”,“人民的憎恨已熄滅,/而不朽之光卻在閃爍?!?/p>

《拿破侖》一詩努力還原出一個“客觀”的拿破侖,故稱拿破侖為“偉大的人物明星”,預言他“不朽之光卻在閃爍”。這是一種歷史學家式的評判,包含著高度的歷史理性。詩歌對拿破侖的認同并沒有止步于此,它在思考“拿破侖究竟給俄國和世界帶來什么”時,從政治、文化和理念的層面,而非戰爭的層面,揭示出拿破侖最為珍貴的價值:“他為俄羅斯人民/指出了崇高的使命,/給世界以永恒的自由,/是他放逐生涯的遺贈?!?/p>

“拿破侖是自由的化身”,這一判斷在《致大?!罚?](1824)中再次被凸顯出來。1820年5月,普希金因冒犯亞歷山大一世而遭到第一次流放。1824年9月,他又用第二次流放的開始來作為第一次流放的結束?!吨麓蠛!穭庸P于他離開第一個流放地之前,完成于他抵達第二個流放地之后。從囚禁到再次被囚禁,普希金內心的苦悶、壓抑以及對自由的渴望之情可想而知。因此,《致大?!返幕揪癖闶菍ψ杂傻南蛲?。在詩歌中,大海、拜倫和拿破侖作為“三位一體”的意象,同時成為“自由”的象征。

1824年,普希金還創作了《“皇宮前肅立的衛兵睡意朦朧……”》[7],詩歌同樣將拿破侖形象“美好化”。這首詩歌的寫作背景是:歐洲國家的民族解放運動遭到以俄國沙皇為首的神圣同盟的鎮壓,反動勢力乘機抬頭,將控制的范圍擴展到整個歐洲大陸。在普希金看來,這些行為的最大危害是扼殺了自由,強化了專制,因此他指責沙皇亞歷山大一世:“無聲的禁錮是他給世界的饋贈”。誰與自由為敵,普希金就與誰為敵?,F實的困苦讓普希金將逝去的拿破侖再次當成對抗專制的救世主:“這就是那位天庭使者,人世精英,/他注定來執行不可知的天命”。懷此信念,拿破侖的外貌被普希金描繪得威武神勇和充滿浩然正氣:“啊,他的目光詭異,機靈,捉摸不定,/忽而凝視遠方,忽而炯炯有神,/像雷神英姿勃發,像閃電輝耀長空;/正處在才華、精力和實權的頂峰,/這位西方的國君/將是威震北方君主的統領?!痹姼柙谔峒?807年的法俄戰爭時,拿破侖也被視為正義的一方:“這就是他:在奧斯特利茲平原,/橫掃一切,猛追北方的聯軍,/俄國人頭一回這樣狼狽逃竄。/就是他:帶著勝利者的協定,/帶著恥辱,帶著和平,/在蒂爾西特,出現在年輕沙皇的面前?!?/p>

在大多數歷史學家看來,拿破侖的確是資本主義制度的保護者和普及者,他發動的戰爭無論動機如何,客觀上都有助于沖決和瓦解歐洲各國的封建統治,將資本主義的民主、法制和自由理念向世界播撒。不過,普希金完全忘卻“俄國人”的立場,用這樣超然的心態來肯定拿破侖的意義,將他當作自由的守護神,不得不承認,他是在塑造一個“烏托邦化”的拿破侖形象。

從“自由的敵人”到“自由的化身”,普希金對拿破侖形象的塑造發生了顛覆性的改變,原因何在?我們知道,普希金向來是專制的詛咒者,他對沙皇自然也不會有真正的尊敬?!蹲杂身灐?、《童話》(1818)等詩都對亞歷山大一世進行了冷嘲熱諷。不過,那時兩人的矛盾并未公開和激化,尤其是當俄國面臨外敵之時,普希金更是從一個俄國人的立場來維護和肯定沙皇??墒?,當拿破侖不再與俄國為敵時,亞歷山大一世卻處處與俄國為敵,特別是1820年直接向普希金下手,將他流放到南俄,這讓普希金進一步看清亞歷山大一世的真面目,認識到真正的“暴君”其實就在眼前。

還必須注意到,拿破侖的入侵在客觀上推動了俄羅斯民族意識和自由意識的覺醒,正如有論者所言:“19世紀初期,拿破侖入侵俄國固然是一種侵略行動,但他在客觀上卻將‘法蘭西的瘟疫’——法國大革命所張揚的反封建的民主自由思想帶入了沉睡的俄羅斯,喚起了俄羅斯民族意識的覺醒。當一批驅趕潰敗法軍的俄軍貴族青年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在巴黎時,他們卻沒有產生任何勝利者的自豪感:塞納河畔的文明程度遠遠高于伏爾加河流域的發展水平。重返俄羅斯后,周圍的一切給這批貴族青年造成的心理反差更大了?!保?]可以說,對俄國現實和沙皇的極度失望催迫普希金尋找新的寄托和希望。

同很多不滿現實者一樣,普希金對抗現實的武器也有兩種:“過去的事物”和“遠方的事物”。第一種思路讓他竭力贊美彼得大帝的武功和美德,希望現實的沙皇能處處像他們的祖先一樣,做一個寬容和有作為的帝王[9]。不過,彼得大帝再多么偉大,作為一個專制制度的守護者,他缺乏普希金所追尋的一種根本性的素質:自由。于是,普希金又有了第二種思路,借助法國的拿破侖形象來映照出沙皇專制制度的丑陋,正所謂“人們由于無法解決現實生活中的問題和不滿,就會構造一個‘非我’來與‘自我’相對立,把一切理想的、圓滿的、在‘我方’無法實現的品質都投射于對方,構成一種‘他性’而使矛盾得到緩解。這里起主導作用的不一定是對方的現實,而是我方的需求?!保?0]

三、“世上奇異的過客”

無論是塑造一個否定性的拿破侖形象,還是塑造一個肯定性的拿破侖形象,都說明普希金對拿破侖的描繪帶有很強的功利性、目的性和現實性。因此,他在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對拿破侖的認識才會出現如此大的差異,甚至得出兩種完全相悖的判斷。普希金對拿破侖評判的自相矛盾,一方面是由他視野和立場的變遷所致,另一方面則源于拿破侖自身的復雜性:他既是努力奮斗以求歐洲統一與法制的英雄,也是流干法國鮮血,蹂躪歐洲,以滿足個人權欲與戰爭欲的食人魔。普希金在少年時代側重從“食人魔”的角度來理解拿破侖,在青年時代側重從“英雄”的角度來看待拿破侖,但都沒有意識到“食人魔”和“英雄”其實代表著拿破侖的兩面。

不過,在詩歌《你是受誰的派遣?為什么把你派來?……》[11](1824)中,人們讀到了這樣的詩句:“你是受誰的派遣?為什么把你派來?/你這樣忠心地維護什么:惡行,美德?/為什么閃光?為什么熄滅?”詩人的諸多疑問和種種不確定恰恰透露了普希金已經初步認識到拿破侖的兩面性:既是革命家,也是野心家;既是建設者,也是破壞者;既是戰天斗地的梟雄,也是命運的棄兒和犧牲品;既將自由的理念向世界播撒,也將專制的牢籠套在歐洲的頭上……

詩歌用一連串的疑問傳達了普希金對拿破侖的新認識:拿破侖是一個很難對他作出單一和明確評判的矛盾體,這也表明普希金在歷經歲月和思想的磨礪之后,終于能夠對拿破侖作出歷史哲學層面的沉思。不過,在這一連串的疑問之后,詩人又用“這世上奇異的過客”來描述拿破侖,這句話恰恰代表了拿破侖在普希金心目中的第三種形象。這意味著,在普希金看來,能夠認識到拿破侖是一個矛盾體固然是一種進步和升華,但是從生命哲學的角度來說,拿破侖所做的一切是惡行也好,美德也罷;閃光也好,熄滅也罷,其實都不再重要,因為他的一生固然有些“奇異”,但終究不過是轉瞬即逝的歷史過客,或者歷史必然性的無足掛齒的玩偶,留給后人的除了一聲嘆息外,還能夠有些什么:“世上的一切全是虛無——/人間的一切不值分文,/像一股股大風吹散的塵土?!?/p>

《英雄》[12](1830)一詩同樣從生命哲學的角度來冷察拿破侖的一生。乍看這首詩歌的題目,好像它要大寫特寫“英雄”拿破侖所創造的豐功偉績,可事實并非如此。詩歌中有“友人”和“詩人”兩個角色,前者代表了世人,后者就是普希金自己。通過友人和詩人的對話,可以獲取這樣的訊息:普希金承認拿破侖是一個英雄,因為友人問詩人“誰最能征服你的心”,詩人的回答是:正是拿破侖。

為什么將拿破侖當作英雄?友人用反問的方式替詩人設想了種種理由:因為1796-1797年的意大利戰役嗎?因為1799年的霧月政變嗎?因為1798—1799年的遠征埃及嗎?還是因為1812年對莫斯科的占領?友人設想的理由代表了世人評判英雄的普遍尺度:英雄應該創建“看得見摸得著”的豐功偉業。但詩人卻告訴友人,拿破侖之所以征服他的心,與拿破侖的成功無關,與拿破侖的失敗也無關:“我看到他不是在戰斗中,/不是在幸福的溫床上,/不是在他成為凱撒的快婿,/不是當他坐在巖石上/忍受著寂寞的嚴酷的刑罰,/人們用英雄的諢名將他嘲弄”。很顯然,普希金借助“詩人”對“友人”種種猜想的否決,顛覆了人們評判英雄的某些常規標準。在他看來,轟轟烈烈的大事不是拿破侖成為英雄的理由,反而是“人們用英雄的諢名將他嘲弄”。拿破侖之所以無愧英雄的稱號,在于他內心有愛心和仁慈,冒著生命危險去醫院探視和鼓勵黑死病人:“致命的黑死病(病中之王)/正吞噬著每一個病人……/面對這種非戰斗的死亡,/他心情沉重地進行慰問,/冷靜地握住病人的手/頓時又煥發了新的勁頭……/我發誓:他就是天庭的友人,/不管渾濁的塵世作出/怎樣的判決……”

面對詩人拋出的這一全新的英雄觀,友人不免為他擔心,認為這只是他詩人的幻想,嚴苛的歷史學家是不會承認的。對此,詩人并不在乎,他相信拿破侖不是諸多宏大敘事堆砌起來的神話,而是一個有“心”的人,在他的身上體現了悲憫和溫暖,因此,詩人告誡世人,不要再從外部角度評判拿破侖:“給英雄留下一顆心吧!沒有它/他將是怎樣的人?一個暴君……”

《英雄》一詩中還有句嘆息:“他已經消失了,如霞光一瞬”,這和“你這世上奇異的過客”的慨嘆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而在《回首往昔:我們青春的節慶……》[13](1836)中,人們又讀到了相似的詩句:“拿破侖已被流放到海島,/在那里的巖石上被人們遺忘?!闭芍^“給人類帶來火種的普羅米修斯,自己卻被永遠綁縛在巉巖之上,任由禿鷲啄食他的五臟六腑。拿破侖被困鎖在圣赫拿島的亂石之中,成為一個犧牲品?!保?4]不難發現,后期的普希金對拿破侖形象的塑造,更具有一種超脫性,他對拿破侖既沒有了濃烈的恨,也沒有了熱烈的愛,有的只是一種心靜如水的坦然、一種參透人世宇宙的睿智。他更傾向從哲學、生命的角度,而非歷史和國家的角度來省察這個叫拿破侖的人了。

普希金后期描繪拿破侖的詩句開始傳達一種情緒:英雄和凡人一樣,他們都是人世間的匆匆過客,一眨眼就成“往昔”了:“帝王一個個登極,一個個倒斃,/時而榮譽,時而自由,時而豪情,/人們的鮮血輪番為之致祭?!庇趾伪匾驗樗麄兪堑弁醵嘁环萘x憤填膺、熱血沸騰、抑或贊嘆惋惜呢?普希金此時審視拿破侖的心境與卡萊爾可謂心有靈犀:“拿破侖的事業,名噪一時,其結局如何呢?它像是火藥爆炸時的閃光,又像是荒野干草的熊熊燃燒。一時間,似乎整個世界硝煙彌漫。不過,僅僅在一段時間以后,它消失了。然而,世界上的河山,天上的星空,腳下仁慈的大地,卻依然如故?!保?5]

綜上所論,由于視角、立場和心境的變化,普希金先后為拿破侖描繪出三副不同的面孔,這讓人們認識到,“詩比歷史更真實”并不意味著詩人比歷史學家更客觀,但意味著詩人比歷史學家更真誠和坦白,他們從不掩飾自己的立場和傾向,因此,詩人對歷史人物的評說固然不能代表歷史的真實,但一定體現出詩人自己的真實。同時,可以發現,對拿破侖評判態度的變遷折射出普希金從激情到沉靜、從沉靜到超然物外的思想歷程,也呈現出普希金多重和多變的身份:俄國人、歷史學家、詩人和哲人。

[1] 艾米爾·路德維希.拿破侖傳·作者的話[M].梅沱,譯.廣州:花城出版社,1999:3.

[2] 普希金.皇村回憶[M]∥普希金.普希金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43-52.

[3] 普希金.厄爾巴島上的拿破侖[M]∥韓志潔,譯.普希金.普希金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83-88.

[4] 普希金.自由頌[M]∥普希金.普希金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225-230.

[5] 普希金.拿破侖[M]∥普希金.普希金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367-373.

[6] 普希金.致大海[M]∥普希金.普希金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451-454.

[7] 普希金.“皇宮前肅立的衛兵睡意朦朧……”[M]∥普希金.普希金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480-483.

[8] 汪介之.選擇與失落——中俄文學關系的文化觀照[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45-46.

[9] 宋德發.“他一個人就是一整部歷史”:普希金筆下的彼得大帝[J].蘭州學刊,2009(8):197-199.

[10] 樂黛云.《中國文學在國外》叢書總序[M]∥李明濱.中國文學在俄蘇.廣州:花城出版社,1990:3.

[11] 普希金.你是受誰的派遣?為什么把你派來?……[M]∥普希金.普希金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461-462.

[12] 普希金.英雄[M]∥丘琴,譯.普希金.普希金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280-284.

[13] 普希金.回首往昔:我們青春的節慶……[M]∥普希金.普希金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474-477.

[14] 弗蘭克·麥克林恩.拿破侖傳[M].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6:600.

[15] 托馬斯·卡萊爾.論英雄、英雄崇拜和歷史上的英雄業績[M].周祖達,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272.

The Three Faces of Napoleon——The Napoleon’s Figure Portrayed by Pushkin

SONG De-fa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Xiangtan University,Xiangtan 411105,China)

Along with the changes of visual angel,standpoint and mental state,Pushkin portrayed three different faces of Napoleon one after another:the Disaster in the World,the Great Figure and Superstar,and the Queer Passerby on Earth.The changes of attitude towards Napoleon refracted the ideological course of Pushkin:from enthusiastic to calm,from calm to insular,which exposed Pushkin’s complicated and changeable identities:Russian,historian,poet and philosopher.

Pushkin;Napoleon;three faces

I 042

A

1004-1710(2010)02-0084-05

2009-08-31

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基金項目(04JZD0035);湖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04YB057)

宋德發(1979-),男,安徽廬江人,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俄蘇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林漫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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