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寸灰

麥九

1

芙蓉城的護城河，最有名的莫過于蓮花畔。

鋪成片的荷葉碧海連天，滿目青翠，每逢夏季，亭亭玉立的蓮花晨開暮閉，朵朵嬌羞，低頭淺笑，自有一抹妙不可言的溫柔。

在這滿湖柔情中，總有一舟烏篷船隨意蕩漾，一身淡淺綠衣的女子懶洋洋半躺著，一手托腮，一手把玩著通翠的琉璃杯。要是坐在船邊，裸著玉足嬉戲玩水，岸上的人準要互相吆喝 “蓮生來了”、“又有故事聽了”。

這個叫蓮生的姑娘不緊不慢地飲了一口：“這要從三百年說起……”

2

三百年前，芙蓉城還不叫芙蓉城，但也有這么個蓮花畔。

城里人來來往往，路過渴了，就隨手摘個蓮子吃。某天，全城震驚了，那滿池嫣紅中，不知何時，一株黑色的荷苞傲立其中，深沉如墨的顏色，透著幾分古怪和不祥。

正不安著，一位神仙似的年輕人住下了，就在湖邊日復一日安然打坐，清和貴氣得折殺凡人。城中的議論還沒有個定向，又一個美得跟仙女的小姑娘出現，紅衣如霞，眉心一簇梅花，傲雪凌霜般冷傲。

“玉青陽，你到底娶不娶我？”

玉青陽嘆了一口氣，眸子清澈如水卻無柔情：“梅君，你又是何苦？”

梅君冷哼一聲，看到那朵墨蓮，臉一黑：“這妖人竟還沒死，你就是因為這朵妖蓮，違背婚約，落得眾叛親離一無所有的下場！”

她說得惡毒，玉青陽卻波瀾不驚，好比拋媚眼給瞎子看，枉作多情，梅君怒了：“你等著，總有一天，你會死在她手里?！?/p>

梅君怒氣沖沖走了，獨留玉青陽守著墨蓮，俊美秀雅的臉有些惆悵，他與梅君自小便有婚約，青梅竹馬，若無什么差錯，這個時候，說不定已抱著大胖小子接受眾仙的恭賀，只是世事難料，情之一字，最是難解。

說到底，還是有慚梅君。

玉青陽摸摸有兩個拳頭大的花苞，它有感應般，歪著花枝反蹭他的手心，月光下，玉青陽美玉無暇，墨蓮暗夜流光，一聲微若可聞的綻放聲，一只蓮藕般的小手抓往他的手指，賣力吮吸。

分開重重花瓣，花心躺是個精雕細琢的女娃娃，通身粉紅，骨碌亂轉的眼瞳映出歡喜興奮的玉青陽，他抱起女娃娃，激動道：“你從蓮而生，就叫蓮生吧?！?/p>

3

沒幾年，蓮生已經會扯著玉青陽衣角，撒嬌著不走，要糖葫蘆吃。

再過幾年，蓮生從水中竄出來，把他濺得一身水，再頂著荷葉，撲通一聲又不見了。

玉青陽搖頭笑了，歲月并未在他臉上留下什么，依舊清雅貴氣。晚上，蓮生拿著一串魚回來，小狗似撲過來炫耀：“青陽，魚，魚?！?/p>

一如年幼的憨態，玉青陽叫她去換了衣服，幫她擦干頭發，滿頭青絲如瀑，他掬起一縷，淡淡的香氣鉆進鼻間，玉青陽拿著桃木梳，幫她綰了個簡易的發髻。蓮生坐在鏡子前，魚兒般動來動去。

“這般好動，要哪天走了，我也找不到?！?/p>

“我才不會走呢，青陽你是不是嫌我不乖，不要我了？”

小臉難得出現幾分驚慌，眨巴眨巴一副小可憐樣，玉青陽失笑，從懷中掏出一根藍色的羽毛，上面鑲著五粒透明的珠子，他吹了一口氣，輕輕戴在小巧的耳垂上。

“這是藍翎鳥的羽毛，我施了法，以后找不到我，就叫它幫忙?！?/p>

“真的？”蓮生大喜，又撲了過來，在他嘴上啃了一口。

玉青陽大窘：“誰教你這個的？”

“青陽不喜歡嗎？”

小小的臉又聳拉下來，玉青陽正要說什么，外面傳來一聲咒罵“不要臉的賤人”，很熟悉的聲音，是梅君，眼里燃燒著赤裸裸的嫉妒，冷笑：“玉青陽，你現在做得再多又怎樣，魔就是魔?！?/p>

“那也是我的命，”玉青陽也不客氣，指責道，“梅君，你怎么變成這樣，像個鄉野婦人粗鄙罵人？”

“你問我為什么？你竟然問我為什么？”

梅君狂笑著離開，蓮生不知何時出來，把玩著藍翎，依舊一派天真：“青陽，她罵我，我不高興，下次她要敢這樣罵我，我就殺了她！”

4

驚得一身冷汗，卻安慰自己，這孩子從小看到大，良善得很，或許只是氣話。

沒想到，幾日后，玉青陽探友歸來，梅君渾身是血倒在地上，蓮生坐在椅子上，手血淋淋抓著什么，笑如春花：“你求我呀，求我呀！”

看得玉青陽睚眥欲裂，天旋地轉，跑過去抱起梅君，她的胸前空蕩蕩，奄奄一息：“我說過，魔就是魔，你還不信！”

玉青陽看著一手養大的孩子，蓮生臉上閃過一絲驚恐，但很快就成理直氣壯，她，她竟生生挖了梅君的心，她幾時變得這般暴虐無情，梅君掙扎去摸玉青陽的臉，氣若游絲：“青陽，我快死了?！?/p>

“別胡說，我會救你的?！?/p>

“別騙自己了，你救不了我的，神仙又怎樣，一樣得死，一樣被拋棄，一樣不得所愛，”梅君瘋了似笑了起來，突然眼瞳放大，如回光返照緊緊抓著他的衣領，“青陽，如果有下輩子，你娶我，好不好？”

“好，好，下輩子，我娶你，我一定娶你！”

玉青陽緊緊抱著梅君，他知道，他比誰都清楚，她死了，是不會有下輩子，仙人是沒有輪回的，“啪”的一聲，懷中的人煙消云散，玉青陽看到，蓮生面無表情捏碎手中的心臟，三魂六魄，千年修行，盡毀于旦。

玉青陽只覺得轟的一聲，比第一次過天劫，九重天雷轟然而來還可怕，他不敢置信地看著蓮生，怒吼道：“為什么？”

“因為我不高興，你竟然答應要娶她！”

蓮生也憤恨地望著玉青陽，眉心一朵墨蓮若隱若現，她剛要說什么，就被狠狠打倒在地，白凈的臉浮現五個清晰的指印，玉青陽顫抖著質問：“為什么，為什么你總是這樣，難道要逼我殺你第二次？”

5

難道前世今生，百般輪回，都要落得如此下場？

第一次，在仙魔貌合神離的宴會上，素喜清靜的玉青陽一人走到仙魔池，蓮生如美人魚般破水而出，挑了朵蓮花，一瓣一瓣放到口中，紅唇輕啟：“是不是天上的仙都如你這般俊俏？”

玉青陽以前曾聽仙友說過，你是沒見過真正的魔，真正的魔就住在你心中，趕不走舍不得。他遇上真正的魔，一世糾纏，擺脫不得，在他大喜之日，她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掀起血雨腥風，卻仍笑著說：“玉青陽，你娶錯人了?！?/p>

仙界死傷慘重，眾目睽睽，他就是萬般不舍，也只能痛下殺手。他殺了她，卻絕不了心中的情，終是留她一線生機，陪她歷經輪回修得真身，做這一世的蓮，生死相伴，只是這朝夕相守的幸福，終是水月鏡花，一擊即碎。

他脫了仙籍，被人萬般唾棄又怎樣，不過又回到原點，她是魔，就是魔。這聲為什么，前世今生，諸般不堪，一瞬間全部想起，被所愛之人親手狙殺的痛如附骨之蛆，蓮生冷冷地看著他：“玉青陽，你要再殺我一次嗎？”

再殺她一次嗎，再一次用劍穿透她的身體，任她無力倒在自己懷里，無聲無息嗎？不，做不到，就算她是冷血無情的魔，就算親眼看到她殺了梅君，還是不了手，玉青陽扯斷那日他親手為她戴上的藍翎，珠子掉了一地，他頹廢道：“你走吧?！?/p>

這次，蓮生慌了，兩世情緣，她不是要這樣的結局，她抱著他的手臂，流著淚：“青陽，我錯了，你聽我說，不是你看到的這樣的——”

“你不走，我走?！?/p>

6

他冷冷甩開蓮生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之后，蓮生再也沒有見到他。聽得入迷的芙蓉城人仍追問：“后來呢？后來呢？”

后來？沒有后來。蓮生把酒一飲而盡，猛地扎進水里，沒人看到她落在水中的淚。為什么那天不抓住他，不跪下來，不要臉地求他留下來，他們明明可以在一起的。

那日，蓮生照常出去玩，見到梅君被人圍攻，她好心上去幫忙，結果反被梅君打了一掌。她這一世，被青陽當寶一樣捧在手心，何時受過這種恥辱。魔本是隨心所欲肆意狂傲的，一怒之下，她挖了梅君的心，想逗她：“我來看看什么樣的心這般不知好歹？”

不料，梅君反而笑了，自斷命脈，絕了生路，那時候，她不明白，后來，才恍然醒悟，這一切都是梅君設的計，她得不到他，也不讓她得到他，就算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往事如夢，斯人不在。

蓮生坐在船頭，繼續喝酒，那根藍翎，她依舊戴著，只是沒了咒法，同凡物一樣，不能幫她找回他。三百年了，她就是這樣過的。

她輕輕念著青陽教的七絕，一顰一笑一傷悲，一生癡迷一世醉，一嗟一嘆一輪回，一寸相思一寸灰。青陽，我想你了，只是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

一寸相思一寸灰，她沒留住過往，也沒守住今夕，就這樣日復一日地等著，卻不知，她是等不回他的。她一怒之下殺了梅君，卻未想到，梅君是天神之女，天神哪會輕易放過她。玉青陽離開之后，便回到天上，說是自己失手殺了梅君，代她受死，早在三百年前，就魂飛魄散在誅仙臺上。

一寸相思一寸灰，少了一人的相思，只余半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