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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重闕冷

2011-05-14 09:46橘文泠
飛魔幻A 2011年8期
關鍵詞:文帝寶華太后

橘文泠

(一)

兆京,大夏帝都,天子居處有名千重闕,宮室不知凡幾,幽深廣大,泱泱氣象。

這年暮春時分沐臨風以晉王世子的身份奉詔入宮覲見,但在重華殿接見他的卻不是圣上峻文帝,而是長年垂簾聽政的寶華太后。

“臨風常聽家父提及太后風采,今日得見,方知種種溢美之辭,不及真人于萬一?!?/p>

寶華太后聞言而笑,隨后又搖了搖頭:“世子說笑呢,哀家老了……”

感嘆中有著掩飾得很好的落寞。寶華太后年少時極美,但是執掌大權多年,千重闕的寂寞與陰冷已經浸入她的骨子里,連她的目光也冰冷幽深的就像暗夜中的照晴池。

比起美貌,這份令人敬畏的氣勢更令人心驚。

他還想再說什么,卻被她抬手阻止了,“閑話少敘,其實這次帝君請世子入宮,是為了一件要緊的事……”

她刻意壓低的聲音,讓沐臨風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壓迫感。

覲見結束后他被賜住宮中的逐浪居,那里離寶華太后居住的孝寧宮很近,這天夜里沐臨風聽到外面一陣人聲鼎沸,問過宮人才知道是峻文帝又吐血了,寶華太后連夜趕去探視。

直到過了子夜寶華太后才回來,從這之后一直到天明,沐臨風在朦朧中不斷聽到有凄厲的哀號聲從孝寧宮傳出來。

他想起那些在竊竊私語間流傳的宮闈秘聞:寶華太后常在心情不好時凌虐她的男寵——鶴華君蕭仲玄。

幾天后,沐臨風就十分偶然地見到了這個眾人口中的佞幸之臣。

起先是他看見一個小宮女驚險至極地去撈一個荷包,好心幫了她一把,卻發現那荷包十分貴重,就疑心那小丫頭是偷來的,剛盤問了幾句,就被她踩了一腳奪下荷包跑了。

他一路追去,卻見她與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后立刻躲到那人身后。

如珠比玉,豐神俊朗——看到那人的瞬間他腦海中涌出了這些語匯,這素衣青帶的年輕男子俊美得讓他不作二想,脫口而出:“鶴華君?”

對方笑了笑,拱手作揖,“參見世子,不知這小丫頭怎么得罪了世子?”

他這么說,也就是承認自己是蕭仲玄了。

沐臨風看見那小宮女從他身后探出頭來正沖自己做鬼臉,顯然這兩人關系不一般,他想了想,也拱了拱手:“無事,沖撞鶴華君了?!?/p>

然后拂袖而去。

離開他們的視線后沐臨風立刻折進一處花蔭,暗中觀察蕭仲玄與那小宮女,見他們說了會兒話,神態十分親昵。

他就不怕被寶華太后知曉么?他暗暗皺眉,又過了一會兒,那小宮女走了,蕭仲玄獨自走進通向假山內部的小路。他隨之向高處走去,居高臨下,他吃驚地看到假山中一名官員模樣的人正向蕭仲玄行禮。

蕭仲玄,他竟在宮中與朝廷官員密會!

“你可看真了?”

孝寧宮的密室內,沐臨風單膝跪地,寶華太后的問話聲中蘊涵著毋庸置疑的壓力。

“與鶴華君會面的人確是兵部曹尚書,微臣以為就鶴華君的身份,結交外臣實為不妥……”他硬著頭皮說,感到背脊上出了冷汗。

在太后面前務必小心謹慎——離開晉州時父親曾這樣囑咐他。其實剛才他沒有聽見蕭仲玄和曹尚書的談話內容,只是他們的樣子實在令人生疑。

曹尚書朝中大員,竟對一個寵臣如此恭敬。

“臣啟太后……”他想奏請太后至少警告一下蕭仲玄。

“好了?!睂毴A太后打斷了他,“鶴華君的事哀家自有定奪?!?/p>

他默然。

隨后她走到他面前親自扶他起來:“不過哀家真是沒看錯人,你一心為了大夏……”

“這是臣分內之事?!?/p>

“臨風,”寶華太后微微一笑,“昨夜哀家的提議,你可考慮了嗎?”

他身子一僵。

昨夜,她說要立他為儲君。

因為太醫診斷峻文帝只剩半年壽命,他身后無嗣,按照大夏朝的舊例應該在皇族中選有能者繼承帝位。

寶華太后似乎看中了他。

但這也可能是一個試探他和父親忠心的陷阱。

他保持沉默。

“不用急著回答?!睂毴A太后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哀家會讓你看到哀家的誠意?!彼掍h忽然一轉,“在宮里住了幾天,還習慣吧?”

“還好……”

“哀家想給你找個向導,宮里這么大,你又剛來,萬一走迷了可怎么辦?”她說著就笑起來。

他卻是滿心寒意——

是的,千重闕那么大,歷經兩朝,它的每個角落都浸透了為爭權奪利而流的鮮血,隱藏了無數不可告人的陰暗事實。一旦他行差踏錯,就會招來不可設想的后果。

“謝太后……”他不知該說什么了。

而寶華太后笑著繼續道:“尚事房的蘇歡蕊,聽說這丫頭鬼精靈著呢,你會中意的?!?/p>

(二)

蘇歡蕊,沐臨風沒想到寶華太后指派給他的,就是那個踩了他一腳的小宮女。

人如其名,小丫頭歡脫靈動,一雙晶亮的眸子里總是帶著笑意。一見他就吐吐舌頭道個福:“婢子年紀小不懂事,日前沖撞了世子,世子大人大量就饒過婢子吧?!?/p>

沒有一點懼色,是否因為有蕭仲玄給她撐腰,有恃無恐呢?他想起那兩人看來不同尋常的關系,不明白為什么寶華太后會派她到自己身邊來。

于是他就冷眼看著她在逐浪居里轉來轉去,而她總是想辦法逗他說話,又引他去各處游玩,說些舊掌故給他聽。

只是個沒什么心機城府的小丫頭,經過數日觀察他得出這樣的結論。

他對自己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有自信,對她疑心既去,平日聊天說笑也就輕松起來。

千重闕內步步為營的時光,似乎就此多了一抹亮色。

但有一件事始終梗在他心里:蘇歡蕊與蕭仲玄的關系。

“你同鶴華君很熟?”一天蘇歡蕊與他在御花園游玩,他心念一動,忍不住問道。

她吃驚地看著他,但她的回答讓他更吃驚——

“我喜歡他?!?/p>

直白的讓他連置疑的余地都沒有。

愣了半晌,他為了掩飾自己的無措,就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你敢和太后搶男人?小心被拉進小黑屋里縊死!”

沒想到她聽了這話,一跺腳,掉頭就跑。

竟然生氣了?他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發怔。是因為恐懼他說的話或會成真,還是不悅他話中對蕭仲玄的輕蔑之意?無論是哪種原因,都讓他感到不快。

但是當他回到逐浪居,她已經煮好了茶在等著。恭恭敬敬奉上茶:“請世子原諒婢子方才無禮之舉,也希望世子以后……不要那樣看輕鶴華君?!彼闷砬蟮目谖钦f道,“畢竟在這宮里頭,大家……其實都是一樣的?!?/p>

將他與蕭仲玄那樣的男寵相比較,簡直是大不敬。

但他卻無法反駁。

她說的是事實,在這千重闕中,無論是至賤的宦官閹人,還是極貴的大夏帝君,每個人都如同命懸一線那樣戰戰兢兢地活著。

他要拒絕寶華太后的建議——這一刻他忽然做了決定。

他要回晉州,日后繼承晉王之位,做一個鎮守邊疆的忠心王爺,遠離權力旋渦的中心。

而且……

他看著蘇歡蕊滿含憂色的小臉——

他還要帶她一起走。

正式拒絕寶華太后的提議,無論用什么方法,都要讓她相信自己和父親會忠心不二地支持她的任何決策。一切順利的話,等她準奏他回晉州時,再討個恩典帶蘇歡蕊出宮。

就在沐臨風準備將這些打算付諸于行動時,一道懿旨降到逐浪居——寶華太后召蘇歡蕊覲見。

來傳旨的人對蘇歡蕊十分恭敬客氣,但是他看在眼里卻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安。

果然蘇歡蕊去未多時,孝寧宮中就傳出消息,說是峻文帝看中了蘇歡蕊,要立她為后!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她一個小小宮女既非大家閨秀也非將門虎女,有什么資格問鼎后位?更何況……嫁與峻文帝?她那樣的性子,豈能在這千重闕中永遠陪一個活死人?!

聽到消息后,他幾乎是立刻就趕去了孝寧宮求見寶華太后,當然也作好了被拒的打算,卻不想寶華太后立刻就召見了他。

“臣聽聞,陛下欲立那蘇歡蕊為后?”他已經打好了腹稿,要力陳她出身微賤,朝中大臣們勢必竭力反對這一點。

但是寶華太后只是笑了笑:“臨風,你到屏后稍待片刻?!?/p>

他疑惑地照辦,過了一會兒,有人進來了。

“參見太后?!弊屓寺牶箅y忘的悅耳聲音,是鶴華君蕭仲玄。

“仲玄,哀家剛才親自看了看那個蘇歡蕊,覺得她實在上不得臺面,你當真不會看錯?”寶華太后一反平日的沉穩篤定,語氣間竟有些慌張起來。

“不會錯的,還望太后信任微臣。此女雖然身在微賤,但臣觀她面相,龍睛鳳頸貴不可言,乃是一國之母的命格?!笔捴傩吡裾f道。

原來如此,沐臨風明白了為何峻文帝會突然要立蘇歡蕊為后。都是蕭仲玄搞的鬼——因峻文帝的病遍訪名醫無效,于是在所有人力可及的希望都破滅之后,寶華太后開始寄情于鬼神之說。

蕭仲玄最初發跡就是因為當日他在茶樓為人批命,口占生死無一差錯。進宮后他說只要找到鳳身之女與峻文帝結親,就能使其轉危為安,福壽綿延。寶華太后深信不疑,從此年年下旨選秀,尋找可能具有鳳身的女子。

他在利用蘇歡蕊!

雖然不明白蕭仲玄為什么要這么做,但此刻沐臨風完全能肯定他只是將蘇歡蕊當成了一個棋子!

這令他憤怒。

“太后,圣人云‘子不語怪力亂神,此等惑眾妖言……”蕭仲玄一走,他立刻轉出屏風,跪地請命。

“哀家應該殺了蕭仲玄,對不對?”寶華太后打斷了他的話,徑直問,“你好像很中意那個蘇歡蕊?!?/p>

他不由得一凜——在千重闕中,沒有什么事能瞞過這個女人。

“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睂毴A太后笑起來,“臨風,為哀家做件事?!?/p>

她要他在本月十五的晚上前往翼虎營,以令箭為憑接管兵權。

這個命令讓他仿佛看到了血光——翼虎營是護衛兆京的十二連營中實力最強的一營,總兵多為皇室親信,他一個藩王世子想憑一支令箭就將其接管,恐怕流血是少不了的。

而且這樣的調動,總是風云突變的征兆。

但他既為人臣子,就算明知要赴湯蹈火,也只能默然接受。

“你未時前往,戌時之前務必趕回來,”她要求道,“那天哀家要為立后之事在宮中請些人,六部的閣老啊,兵部的曹尚書,禮部夏侍郎……還有定遠將軍霍廷恩?!?/p>

她仿佛忘了剛才關于蕭仲玄的話題,只是慢慢地,一個一個地念出要宴請之人的名字。但在這篤定悠閑的氣氛中,沐臨風卻感到了一種仿佛要將他淹沒的緊張感。

直覺告訴他——

天下將傾,只在朝夕。

(三)

十五夜,沐臨風身懷令箭,帶著兩個親隨策馬奔赴城外,抵達翼虎營時明月初現,華光流彩,孤懸于空。

他以太后特使的身份進到大帳,營中總兵聽他宣讀懿旨后,即刻雙手捧出大印。

太順利了,接過大印時他不禁這樣想。

忽然只聽總兵大喊一聲:“眾將官上!”

身后金刃破風之聲,他一側身險險避過數支激射而來的羽箭,兩聲慘叫,他的親隨已倒在血泊之中,幾個將官手持利刃正砍殺而來。

他正要拔劍御敵,卻聽其中一個將官怪叫一聲,立時倒地,只見他背上中了十數支羽箭,其余幾人大驚失色,只聽連聲機括響動,箭矢如雨入帳而來,那幾名將官躲避不及,轉眼間身中數箭,毒發倒斃。

“來人!來人!”總兵見勢不妙頓時大叫。

但他的叫聲立刻化成了慘呼。

一旁的副將拔劍直插他心窩,透胸而過。

總兵倒地后身子還在不斷抽搐,此刻箭雨已停,大帳中橫七豎八躺著數具尸體,空氣里都是血腥的味道。

那副將擦去臉上的血跡后上前向沐臨風見禮:“世子受驚了,標下奉太后手令,務必等這伙逆賊盡數暴露后一網打盡,以至世子從人有失,還望世子勿怪?!?/p>

他這時才恍然大悟,叫他來接管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要引出所有叛逆。

有人要謀反!

這時那名副將已取下總兵手中令箭,憑之號令諸將:“爾等各領兩百人馬入城,將定遠將軍府,兵部曹尚書府,禮部夏侍郎府團團圍??!走脫一人!軍法從事!”

這些人,正是今夜寶華太后的客人。

副將又派了幾隊人馬前往飛龍營,夜梟營等其他幾處連營,想來那里的總兵也參與了這次謀反。而同樣的,他們也將命不久長。

他冷眼旁觀,滿心寒意。

這就是寶華太后的手段,她牢牢地掌控著這個皇朝的生死命脈。

最后沐臨風在翼虎營軍士的護送下回到千重闕,一路快馬加鞭,到宮門時離戌時只差一刻,他見隨行者都是一副松了口氣的樣子,心知自己此次翼虎營之行,其實都在寶華太后掌握中。

自西門入宮,接應者將他引入密道,出了密道就是一片瓊花林,此刻瓊花正在盛放,完滿的幽香之中卻透著一絲血腥味,月光下隱約可見林中身著侍衛服色的尸體。憑借武人的直覺,沐臨風能感到林中還有埋伏。

最終接應人將他領到一棵瓊花后,花枝垂下,臨水映月,將他們的身形藏得密密的,而一水之隔就是重華殿的西涼閣,此刻只見閣中燈火通明,觥籌交錯。

他看見定遠將軍霍廷恩。

這位定遠將軍出身世家,深受先帝的器重,如今他雖已交出兵權,但門生舊部遍及朝野,影響力不容忽視。

但沐臨風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每每霍廷恩的目光落在對面的蕭仲玄身上,臉上就有些感慨懷念之色。

而席上其他人卻似乎一無所覺,只顧推杯換盞。

轉眼間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已到月上柳梢之刻。

該是說正題的時候。

只見寶華太后放下了酒杯,眾人也隨之停箸?!敖粘蒙嫌行﹤餮?,想必列位也有所風聞。哀家今日就開門見山,陛下到了這個年紀,也該娶親了……”

“太后所言甚是?!焙鋈换敉⒍鞒雎暣驍?。

太后蚴長的蛾眉微微一挑。

“老臣為此亦日夜憂心……則如太后所見,帝君多年龍體抱恙,縱立后,皇嗣之事仍可說遙遙無期,確立儲君乃是穩定國家根本之舉,臣以為應效祖制,于皇族子弟中擇賢能者先立之,以定人心?!?/p>

老將軍侃侃而談,一番話似乎有理,卻又處處透著大不敬。

熏染了瓊花暗香的空氣中,頓時摻入一絲緊張的氣氛。

可峻文帝慘白著臉只顧握住眼前的銀酒杯,仿佛正在討論的話題與他沒有絲毫關系。

“老將軍這么說,想是已有了可推舉的人選?”寶華太后也不動怒,笑問道。

“不錯?!被敉⒍髡?,“老臣要推舉的,正是英王之子——”

說著,他竟向蕭仲玄看去。

“鶴華君?!?/p>

沐臨風大吃一驚!

英王,先帝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天資穎悟英偉不凡,是以先帝在繼承大統的時候亦領到了一紙遺詔,其中說明先帝駕崩后即兄終弟及,由英王繼承皇位。

但先帝即位未足三年,就有人告發英王謀反。英王為此事入兆京向兄長說明情由,卻在宮中狂性大發意圖傷害先帝,最終死于亂箭之下。

蕭仲玄是他的兒子?怎么可能?

但是看霍廷恩胸有成竹的模樣,顯然是有備而來。他猛地想起霍廷恩原是英王舊部——如此說來,今天這一幕,恐怕這些人是預謀已久!

他睜大了眼睛,屏息看著西涼閣中任何一點變化。

閣中此刻一片死寂,眾人似乎還未從這個驚天消息的打擊中回過神來。

“英王之子?”忽然寶華太后輕笑了一聲,“他是英王之子,誰能證明?縱有鐵證,也不過是個逆臣的余孽!也敢妄想社稷江山?!”

“太后!”霍廷恩猛地拍案而起,須發赍張,憤怒不已,“英王當年乃是遭人誣陷,是……”

他忽然頓住了。

寶華太后環視席上:“列位臣工,意見也與老將軍相同嗎?”

她的嘴角,掛著冰冷的笑意。

而席上眾人,直到此時依然保持著詭異的沉默。

“啪!”一張椅子倒地,是曹尚書,他似乎喝醉了,瞇著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手指向寶華太后,嚅動了幾下嘴唇——

猛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蕭仲玄驚得猛跳起來,峻文帝則瑟縮在椅子上發抖。

其他人依然一動不動。

沐臨風細看過去,震驚地發現他們都已僵直了身子,面如死灰。

這是毒發身亡的癥狀。

“哈!”寶華太后笑了起來。

“你……你!”霍廷恩轉眼已毒發趴在桌上,聲音亦變得嘶啞,“景伊夢!你這毒婦,你不得……”

下一刻寶華太后的袖劍割斷了他的喉嚨,讓他最后的詛咒瞬間消于無聲。

鮮血噴出濺了她一身,那繡著千葉蓮花的精美宮裝,霎時間被染成艷麗的紅色。

蕭仲玄一臉驚恐。

這時沐臨風聽見了身邊的各種輕響,有人正鉆出瓊花枝條的掩蔽,張弓,搭箭。

他想起來時看到的那些死尸??磥頍o論蕭仲玄一黨曾做過什么布置,此刻都是大勢已去。

忽然蕭仲玄猛地抄起面前的鑲銀牙筷,撲向了近在咫尺的峻文帝。

孱弱的帝君因為這血腥的一幕已經癱倒在地,他輕而易舉地制服了他。

“奉勸太后一句,切勿輕舉妄動?!笨昙忭斏狭司牡酆眍^,蕭仲玄沉聲言道,此刻他身陷重圍,竟絲毫不見慌亂。

沐臨風幾乎要佩服他。

可是……

“想殺他?盡管動手吧?!?/p>

寶華太后看著命在頃刻的親子,卻只是再度綻開那種艷麗而殘忍的微笑,輕聲這樣說。

(四)

這個女人瘋了。

一瞬間,連沐臨風都忍不住這么想。

“母……母后……”峻文帝一臉難以置信。

“仲玄,你太不自量力了……哀家十二歲入宮,什么樣的人沒見過,什么樣的事沒做過,你做的那些事又豈能瞞過哀家!”寶華太后看著他,忽然放輕了聲音,神色也變得柔和了,“不過你那認真耍小心眼的樣子,和素若可真像?!?/p>

“你認得我娘親?!”蕭仲玄詫異地睜大了眼睛。

寶華太后眨了眨眼:“何止認得,哀家與她同日入宮,她是哀家最好的姐妹……”她的目光變得深遠,卻又驟然一冷,“可惜她愛上了你父親?!?/p>

忽然她抿嘴笑了笑:“其實……先帝和你父親兄弟情深,他就是真的拿了劍在宮里砍死幾個人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可知當日先帝為何痛下殺手?”

說著,她看向峻文帝。

她嘴角的笑容,令沐臨風感到不寒而栗。

而后,只聽寶華太后輕輕地說——

“是因為哀家向英王下藥,藥發之后他強暴了我,正好被先帝撞見!”

話音方落,她忍不住大笑起來。

不,還沒有完,一定不止如此……

蕭仲玄的臉上現出了驚恐的神色,仿佛想到了什么極為可怕的事。

“那之后哀家就有了身孕,”只見寶華太后邊笑,邊抬手指向了峻文帝,“看看,他就是你同父異母的兄弟!逆臣之子!殺了他!現在就動手??!哀家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

一片寂靜,四下里只有這笑聲在回蕩。這詭異的場景就好像在場的人都非在實境,而是在演一場瘋狂的戲。

沐臨風怔怔地看著這一切。

他想寶華太后所言一定是個謊言,她為了救峻文帝,在瞬息片刻之間編出這樣一個無懈可擊的謊言!

是的,一定是謊言!

竟這么的瘋狂……

但蕭仲玄似乎被騙過了,他的手松了松——

峻文帝猛地掙開他的手!

可下一刻峻文帝一把奪過蕭仲玄手中的牙筷,狠狠刺向了自己的喉管。

大夏的帝君,轉眼倒在血泊之中。

寶華太后連眼都沒有眨一下。

“為什么……”蕭仲玄看著亡者,愣愣地問。

沐臨風也不解。

為什么要自殺?

難道是因為——

寶華太后所說,都是真相嗎?

忽然蕭仲玄仰天狂叫著向欄桿撲去,一個翻轉投身入水。

弓箭手們沒有動,但寶華太后揚手將袖劍向他擲去,沐臨風看得真切,袖劍割傷了他的左臂。

“撲通”一聲,蕭仲玄沒入水中,待弓箭手再張弓搭箭,已經失去了他的蹤影。

寶華太后走上前為死去的峻文帝合上眼簾,然后起身向他喊道:“臨風,去把他帶回來,哀家要活的!”

池水通向外方,沐臨風立刻掉頭向外急奔,同時聽見身后寶華太后正向諸多弓箭手朗聲說:“諸位護駕有功,哀家重重有賞!”

找到蕭仲玄比他想的容易,桃林中,小歧路,蕭仲玄就坐在最粗的那棵桃樹下,全身濕淋淋的,狼狽不堪。

他慢慢走過去,看到了他手臂上袖劍造成的傷口,只是短短的時間已經烏黑潰爛。

劍有劇毒。

蕭仲玄看見他竟是一笑:“帶我去孝寧宮……”說著向他伸出手來。

這……是要去見蘇歡蕊嗎?

他很驚訝。

此刻奪國之業已敗,這個男人還有心思記掛那個小丫頭?為了再見她一面,竟不惜向自己求助?

“帶我去見她,我會讓她對我死心?!笔捴傩男θ莞盍?,“否則……你永遠沒有機會?!?/p>

他竟知道自己喜歡蘇歡蕊。

猶豫了一瞬后,他上前將蕭仲玄負到了背上。

月在中天。

月光照在孝寧宮獨有的蓮花格窗上,屋內亮著燈,映出窗邊人的剪影。

是蘇歡蕊。

他將蕭仲玄背至窗下,扶他靠墻坐好。

“歡蕊?!笔捴傩傲艘宦?,屋內的人動了一下,立刻伸手推窗。

他眼明手快按住了。

“蕭仲玄!”那小丫頭在里頭喊,“你做什么?!”

“這‘最后一面,我們還是不用見了?!笔捴傩f著話,嘴角微揚著,語氣里也有種陰謀得逞的笑意。

裝得真像,唱作俱佳——他想。

屋內蘇歡蕊又用力推了一下窗:“什么最后一面?!”

“歡蕊……我要走了?!笔捴傩钗艘豢跉?,“我在宮中,本就是為太后尋找鳳身之女,如今找到了你,太后答應放我走?!?/p>

推窗的力道消失了。

“你……”那小丫頭的聲音顫抖起來,似乎是憤怒,又似乎是哀傷,“你說什么?!”

“我只是利用你罷了?!笔捴傩p笑了一聲,“歡蕊,我就要自由了,你替我高興嗎?”

“你!”

“你要明白,我這樣的人,總不能在宮里待一輩子?!?/p>

蕭仲玄說得那么煞有介事。

這真是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對自由的渴求,身在九重宮闕中的每一個人都會感同身受,歡蕊她……

會相信的。

他看到蕭仲玄向自己笑了笑——這人果真用了最決絕的辦法,讓歡蕊對他死心。

多少無奈,多少愛惜。

這個男人,竟是真的顧惜著那個小丫頭。

這一刻,他作為局外人看著,都會覺得不忍心。

“咣——”屋內一聲響,燈滅了,窗上的影子也隨之消失。

“別氣了,太后已經信了我的話……她會讓你嫁給帝君,日后你就會貴為皇后,我也算不得虧欠你?!笔捴傩穆曇魸u漸輕了下去,“歡蕊,從今以后,你我后會無期……”

這時蕭仲玄推了他一把。

該走了。

他恍然明白了這人的用意——

夜色深沉,縱有月光,歡蕊開了窗,也只會將他的背影當做是蕭仲玄。

而蕭仲玄……

他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離去。

讓蕭仲玄獨自度過此生的最后一點時光,算是他對這個命運坎坷之人的憐憫,亦是敬意。

(八)

當他回到西涼閣的時候,看到的是滿地弓箭手的尸體。

寶華太后就在這些尸體中間,默默地飲酒。

她殺了所有人。

“太后,臨風無能……”他上前為沒能帶回蕭仲玄謝罪。

“你不是無能,是情深義重……”寶華太后輕聲一笑,“你對那個小丫頭還真是上心……”

他不由得一驚,忽然間領悟了蕭仲玄要自己送他去孝寧宮的用意——太后早已在宮中廣布耳目,這件事傳到她耳中,她就會認為他十分看重蘇歡蕊。

就不會對她下手。

蕭仲玄臨終還耍了一手心機。

“蕭仲玄這招算得不錯?!笨蓪毴A太后的下一句話又讓他緊張起來。

“太后……”

“放心吧,一個小丫頭,哀家犯不上動她?!睂毴A太后說著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等他隨寶華太后回到孝寧宮時,宮人們已經將蕭仲玄僵硬的尸體抬到了密室呈上。

“臨風,他的確是英王之子?!北娙送讼潞?,寶華太后忽然這么說。

他嚇了一跳,不明白她究竟如何看穿自己隱藏起來的疑問。

“哀家厭惡英王,此人自恃武勇戰功,處處不把先帝放在眼里,先帝不計較,可哀家絕容不下!說他謀反是受人誣陷?笑話!他有沒有謀反哀家豈會不知道!”她自言自語地說著,看向他,放緩了口氣,“你看,臨風……哀家也不過是凡人,但求快意情仇,隨心所欲?!?/p>

他點了點頭。

他明白,亦敬畏。

這個女人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激烈情感,以及守護這份情感的非凡手段。

“所以哀家不會給這個逆臣之子任何機會……”她接著說,“更何況他自幼流離,哀家又多年折辱與他,他一旦登基,必會為一雪當年之恨大開殺戒?!?/p>

他可以想象。

“如今的大夏,需要一個仁和的守成之君?!彼龑⒛抗馔断蛩?,“臨風,現在你可能回答哀家了?你看……知道一切的,除了你我就只有死人,哀家的誠意,還不夠嗎?”

她讓他知道這樣的秘密,讓他看到她的手段,讓他了解她的決心。

最后,讓他活著。

這一切,只是為了他的一個答案。

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臣,謹遵懿旨?!?/p>

這是他此生最為沉重的一句話,承載了大夏整個錦繡河山與萬千生民福祉的重量。

他明白她的用意——事到如今,他只有攫取至高無上的權力,才能守住想要的東西。

其實從最初她向他問話的時候開始,他就已經沒有了選擇。

寶華太后終于露出了溫暖的微笑。

“先帝對哀家用情至深,”她的聲音有了一些疲累,“可惜哀家覺悟得太晚,無法回報他于萬一。只好還他一個太平盛世……”

最后的言語,輕的幾乎聽不見——

“希望,他能原諒我?!?/p>

次日的朝堂上,寶華太后宣布定遠將軍、霍廷恩等人叛亂被殺,大逆之罪判抄家夷族。峻文帝駕崩,因無皇嗣,擇晉王世子立為儲君,三年國喪期滿正式登基。

朝堂頓時一片嘩然,數日間百官爭論不休,以至于誰也沒有發現那個長隨寶華太后身側的鶴華君,神秘地失去了蹤影。

然而無論多少非議都無法動搖寶華太后的信心,之后的歲月里,沐臨風一次又一次見識了她敏銳的政治嗅覺與殺伐果斷的手腕,她不動聲色地鏟除了所有持異議的臣子,為他扶植了一批心腹干將。

三年,每一天千重闕內都在上演不見血光的戰爭,時光如白駒過隙,飛快地逝去了。

轉眼間,已到他的登基大典。

“天佑吾皇,德被四方……”祭天的高壇上,禮官大聲唱念著頌詞。

他拉起了皇后的手,他的皇后,蘇歡蕊。

她終于答應嫁給他,即便她心中還有著蕭仲玄的影子。

但他不介意。

他也不會告訴她蕭仲玄其實是死了,而非外出云游。

他們都有秘密,很公平。

他攜著她走上高壇。

那里,寶華太后當風而立,面露微笑。

大典持續了整整一天,等所有煩瑣的禮節都結束時,已是后半夜了。

卸去朝服冠冕,沐臨風經密道去往孝寧宮的密室。

寶華太后的口諭,邀他今夜前往。

進到密室,他驚訝地發現太后一身縞素,面前有一只空杯。

“太后……”他拿起空杯,不明所以。

她笑了笑:“這杯中酒,和當日哀家賜給霍廷恩的是同一種?!?/p>

話音未落,只見一道血線自她嘴角蜿蜒而下,她的身子軟軟地倒了下來。

“太后!”他大驚失色,正要沖出去喊人。

“不用叫了……他們都知道,今日就是哀家的大限之期?!?/p>

這句話阻擋了他的腳步,回到榻邊他看著她慘白的臉萬分不解:“太后春秋鼎盛,為何……為何做此不智之舉?!”

他不明白,更感到恐慌。

“別擔心,哀家早有安排,不會有人說是你殺了哀家……誰說,誰就得死?!彼α诵?,“這么多年了,哀家……終于可以去見先帝了?!?/p>

她的目光,變得迷離。

他隱約意識到了什么。

突然她死死抓住他的手腕:“記得,太平盛世!這是你欠哀家的……要是辦不到,就算身在陰曹,哀家也能將你從承運殿的那個位置上拉下來!”

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肉里,掐出了血痕。

可話音方落,那力道便消失了。

她那雙讓人不敢直視的眼合上了,她眉間那點得自于千重闕的憂傷寒意也消失了。

他恍然明白——此刻對她來說一切都已結束,她愛的人,她恨的人,愛她的人,恨她的人,如今都已不在。

那再有傾天的權勢,至高的地位又有什么用?沒有人為她欣喜哀傷,也沒有人再能驚動她的心。

心死,俱滅。

不如……歸去。

驕傲如她,終于自己選擇了死亡。

他默默地坐在那里,宛如木雕泥塑。

如今,大夏朝至高無上的權力將盡歸他手,這千重闕中再也沒有比他更尊貴的人。

而從此這所有的寂寞,也將由他獨自承擔。

長夜,漸盡。

雄雞初鳴之時,有宮人進了密室,他們顯然已經受過懿旨,前來為寶華太后收殮。

他走了出去。

孝寧宮空空蕩蕩的,每一根廊柱旁,每一處帷幔遮蔽的陰影中,都有被毒殺的宮人尸體。

濃厚的線香掩蓋了死氣。

他走到宮門外,看日出東方,光芒漸生,再不多時第一縷晨曦就將喚醒整個千重闕。

似乎,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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