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媽

□楊國峰

娘去世五年，爹想續弦，我們沒意見；爹要和椿秀結婚，我和妹妹跳起腳來反對。

爹娘和椿秀同在塘灣村長大，七十年代初，仨人都參加了村里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爹扮演李玉和，娘扮演李鐵梅，椿秀扮演李奶奶，一曲樣板戲《紅燈記》唱紅了十村八疃。后來“李玉和”愛上了“李奶奶”——爹同椿秀好上了；“李鐵梅”喜歡上了“李玉和”——娘暗戀上了爹。一場感情糾葛，最后的結果是爹和娘喜結連理，椿秀敗北而去——因為椿秀的父母是地主成分，世代寡窮的爺爺奶奶堅決反對與椿秀家扯上干系。爹娘結婚時，椿秀隨一位修水庫的外地石匠跑了，十幾年沒有音訊。

時間推移到了八十代末，椿秀突然帶著一個兒子回到村里。石匠害病死了，她只能回了塘灣村。

椿秀回村，娘擔心爹與她舊情重續，就先警告了爹不準與椿秀有任何來往。爹是頭犟牛，竟不聽娘的勸告，老往椿秀家里跑，幫著犁田、插秧、塞籬笆、挑糞，甚至椿秀病了，爹還在床頭守候，村里輿論大嘩。

阻攔不了爹往椿秀家里跑，娘不再吵鬧，以后就喊胸口痛。爹說娘是裝病，是以病來要挾他。娘終于在五年前因心臟病發作病逝。送葬那天，椿秀紅著眼睛跟在給娘發喪的隊伍后面，我在心里狠狠地罵：假慈悲，我娘就是被你氣死的！

我和妹妹都已出嫁，都急急趕回，向爹表明了我們的態度。爹態度頑梗，說過去聽了你爺爺奶奶的話，弄得月缺花殘，現在的事自己做主，誰也無法阻擋他與椿秀結合，大不了斷了父女關系。

談判談崩了，我和妹妹賭氣回到自己婆家。爹什么時候和椿秀住在一起了，我和妹妹裝聾作啞權當不知道。

中秋節到了，按鄉下的俗規，要給父母送中秋禮。我和妹妹相繼出嫁后，從來沒有間斷過給父母送節。娘在時，我和妹妹各自給父母送去鴨子、月餅和蘋果，現在突然冒出一個后媽來，今年的節怎么個送法？最后我們決定，我和妹妹各給爹送去半只鴨子，半個大月餅，半箱蘋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些禮物是送給爹的，后媽只有看的份，沒有吃的福。

按鄉下的規矩，送了禮會有回禮。我打開回送的禮品，雞鴨糖果一樣不少，還有一雙新布鞋。是一雙做工精細，式樣新穎的布鞋，這布鞋無疑是椿秀親手做的。此時我心里有點感動，須臾間卻傻眼了——這是一雙同邊鞋，都是右腳穿的。我傻呆了好久，終于釋然：好精明的后媽呀！我和妹妹給爹送去半只鴨子，半個大月餅，半箱蘋果，后媽回贈給我們姐妹的是半雙鞋——一人一只。

臘月二十是我的生日，好熱鬧的鄉親往我家的中堂里丟了幾掛炮竹，嚷著要喝壽酒，我抵擋不住，只得請妹妹來幫忙，在中堂里辦了幾桌酒宴。

黃昏，客人紛紛入座，酒宴即將開始。此時中堂門外又響起了鞭炮聲。我走到門外，怔住了，椿秀竟來到大門口，滿頭滿腦都是雪，一身臃腫。這么大的雪，她是怎么爬進山的？

我為難了，是直呼椿秀，還是叫媽？末了，我什么都沒叫，只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見客人已拉開了吃喝的架式，椿秀自己在角落邊上一桌揀了個座位坐下。妹妹始終不屑看椿秀一眼，只用冷眼瞟了幾回。

客人們一頓狂吃濫喝，打著飽嗝陸續散去。我和妹妹在清理打掃。椿秀閑不住，也抓過掃把幫著打掃。完畢時已接近零點了。

中堂就剩下我和妹妹、椿秀，彼此都無語，沉寂得讓人窒息。

終于椿秀發話了。桃，我給你的那雙布鞋合腳嗎？

我正在想如何說起那雙布鞋的事，沒想到她倒先提出來了。鞋做得精致，就是不合腳，是同邊鞋。

不會吧？椿秀像是對我說，又像是喃喃自語。那么梅你那雙呢？椿秀又問妹妹。

是不是同邊鞋，你自己看唄。妹妹略帶諷刺意味地說。妹妹家離我家不遠，她跑回家拿鞋去了。

椿秀打個激靈，一臉的驚詫。

兩雙鞋擺在一起，我瞠目了，原來妹妹也收到一雙同邊鞋，都是左腳鞋。

突然椿秀笑了。她把兩雙鞋翻過來倒過去，重新配成對?，F在好了，你們試試看。

原來是布鞋配錯了對……

翌晨，椿秀要回塘灣村，這么大的風雪，我和妹妹都不讓她回去，萬一在路上有個閃失，那如何是好。椿秀執意要走，她說你爹有氣管炎，冬天怕凍，她無論如何要趕回去。

讓我一輩子后悔的是，我和妹妹沒有把后媽留住，她在回家的路上跌進山溝里，再也沒有爬起來。

又一年的臘月二十到了，爹捎信來，要我和妹妹趕回塘灣村。當我們到家時，爹提議我們一起去看看后媽的墳。

佇立在后媽的墳前，爹告訴我一個天大的秘密，臘月二十那天，也是后媽的生日。

這一年的清明節，后媽的墳邊祭著兩只鴨子，兩個月餅，兩箱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