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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啊,親愛的家鄉”
——憂郁的土地(一)

2011-08-15 00:42山東陳占敏
名作欣賞 2011年13期
關鍵詞:普希金拿破侖李白

/[山東]陳占敏

“莫斯科啊,親愛的家鄉”
——憂郁的土地(一)

/[山東]陳占敏

俄羅斯文學筆記

作為世界文學寶庫中的一朵奇葩,俄羅斯文學以其關注國家命運、人民疾苦以及人的精神生活的憂患與擔當意識,鑄就了其獨特的文學傳統,并為世界人民所景仰??梢哉f,自近代以來,中國文學的發展受俄羅斯文學的浸染和影響極為深廣。所謂“批判現實主義”、“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等創作方法,更是直接取自于此。普希金、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高爾基、馬雅可夫斯基、肖洛霍夫、索爾仁尼琴……這一長串的名字對于我國讀者來講亦并不陌生,甚至耳熟能詳。當然,這種現象的出現,確有政治性或人為性因素所造成的被動接受,但更主要的恐怕在于俄羅斯文學本身的魅力。其自足且具有強大生命力的表述系統,其包孕著強烈的自省意識和批判意識的精神指向,其飽滿熱情又不乏憂郁深刻的詩意情懷,都是它之所以成為世界文學之一極的有力支撐。

那么,在俄羅斯的土地上,究竟發生了怎樣的故事?在一個個文學巨擘的筆下又流瀉著怎樣的生命之思?從本期始,陳占敏先生將以其數年研究之所得,為我們展現深藏于這片“憂郁”土地上的醉人風貌。

——編者

我們的俄羅斯多么憂郁??!

——普希金

六年流放之后,普希金回到莫斯科,沙皇尼古拉一世賜給他一個“宮廷近侍”的頭銜。這有點像中國的大詩人李白,唐皇帝給他個“供奉翰林”的名號。李白發出了他那“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驚世呼喊,仗劍而去,浪跡天涯。普希金則忿忿地表示:“我可以做一個臣民,甚至做一個奴隸,卻永遠不做個臣仆和弄臣,哪怕就是在上帝那里?!痹娙?,他只要不能做一個自由的歌者,而甘心甚至欣然被朝廷招安御用,鎖進金籠,即便他還有金嗓子,也只能成為無恥的鸚鵡,學唱宮廷之歌,呆在廊廟,不再屬于山林,不再屬于人民。

普希金的詩歌創作,也有些像中國的李白。他的詩華美閃亮,飽滿酣暢,秀逸靈動,機敏彈性,一切仿佛信手拈來,如長河奔流,山泉跳蕩,也是那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豐神韻致。他的《海仙》詩寫美麗的海仙“她潔白的胸脯,像天鵝一樣,/挺起在明凈的海面上,/水沫順著她的秀發直淌”,令人想起李白“春風拂檻露華濃”、“一枝紅艷露凝香”的腴美香艷。普希金也有《祝酒歌》,像李白《將進酒》“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那樣慨嘆人生倏忽,青春難再,呼號“為青春愛的歡樂/你們要唱個夠——/我的孩子們哪,/青春青春留不住……”但是,他沒有李白“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磅礴氣勢,也沒有李白“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的豪放雄闊。也許,普希金還沒有李白那種“白發三千丈”的愁腸吧。詩人的愁腸關系著青絲白發,也系聯著江山社稷,美人夕照,草木蒼生,往往并非一個“愁”字可以了得,“憤”也屬如此。

年輕的普希金似乎總是樂觀的,果戈理說普希金從來不哭。普希金在《致奧維德》一詩中說:“嚴肅的斯拉夫人,我從不流淚,可我懂得淚水?!睆膩聿豢薜钠障=?,在聽果戈理朗讀《死魂靈》的時候流淚了,他哀嘆說:“我們的俄羅斯多么憂郁??!”他哀憫大地,憐恤蒼生,他才難過地流淚了?;胤底陨?,普希金即便寫到死亡,也是樂觀的:“我要在明天死亡,/像快樂的幽靈飛翔,/飛到靜靜的冥河岸上,/飛入神秘的極樂之鄉……”(《我的遺囑,給朋友們》)死亡之地,冥河岸邊,不再是陰森恐怖的世界,而成了詩人的歡樂之鄉。他即便看見了死神,也沒有死亡的恐懼,只有靈魂飛揚的快樂。生命的自然法則既然規定了生命必有終點,那么,你可以慨嘆青春易逝,對酒當歌,但卻不必悲悲切切,憂郁恐懼。生命如一個大鏈條,運轉不已,每一個個體生命都是這鏈條上的一環,生生不息,建立在新陳代謝的基礎上,誰都不應該懷抱著不死的信念,期望著永遠占定那個環節?!叭f歲”的山呼,在這個意義上變得面目可憎,荒謬絕頂了??墒?,有多少“萬歲”還沒有死的時候,想一想死亡便嚇得渾身發抖,害怕死后會被后人從墳墓里掘出鞭尸,一息尚存,便準備下堂皇頌文,以便裹尸了。世界上有多少豪華陵墓,掩藏著腐朽!

塞納河南岸,巴黎榮軍院里的拿破侖墓,還算不上世界級豪華的墳墓,盡管他生前曾經搖撼過整個世界。就在給自己寫下墓志銘的當年,十六歲的普希金寫了《厄爾巴島上的拿破侖》,少年詩人敏銳的目光,穿過第勒尼安海的萬頃波濤,看到了流放于厄爾巴島的拿破侖,“這魔王淤積著陰沉的思想,/想為歐洲制造新的枷鎖”。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他曾經多么英雄,也不管他曾經帶給世界多么巨大的變化,讓歷史向前推進了多么大的一步,他登上皇帝寶座之后,如果想讓世界套上他制造的新的枷鎖,讓整個世界俯伏于他的腳下,那么,他就是整個世界的敵人,原來他頭上罩的多少光環都要打破;所以普希金挾帶著大洋上的滔天巨浪,向拿破侖宣告:“顫抖吧!死神就在你頭頂,/你的厄運尚在隱蔽!”再過六年,普希金以更加成熟的詩人目光再來看拿破侖,看到了拿破侖的“陵墓何等宏偉壯闊”,“人民的憎恨已熄滅,/而不朽之光卻在閃爍”;然而,他即便是偉人,是世界上有史以來最著名的矮個子偉人,他對歷史有過功,他又對人民犯下了罪惡,也不能得到寬恕。拿破侖由英雄而成暴君,由推動歷史前進的巨人,而成為拉歷史倒退的矮子,如此天地顛倒,普希金百思不解,他向拿破侖發出質問:“是誰蠱惑了你?狂人?。l竟使奇才目光短淺?”

答案埋藏在大洋的萬頃波濤中,答案埋葬在歷史的漠漠黃土中。拿破侖即便再生,他自己也難以回答,其中到底有多少成分屬于社會,有多少成分屬于他自身。當皇帝的夢想、山呼萬歲的盈耳頌歌、檢閱三軍的赫赫威儀、進入陶醉狀態的廟堂坐殿,與中國皇帝坐過的一個龍墩在21世紀拍賣出天價,統統屬于人這個物種獨有的稱霸專制心理。新的世紀,中國的一個七八人的小單位,小頭目多年投機鉆營,挖空心思當上主宰,張口閉口都要說“我的我的”,跟厄爾巴島、圣赫勒拿島上流放的拿破侖,沙丘上的秦始皇,懷揣的是同一顆壞心。只不過,七八個人的小單位,不會給小頭頭修起壯闊的陵墓罷了。他死后只能占三尺墓穴,壓在水泥板下。

心情沉重的時候,也愿意讀一讀普希金《浪漫曲》那樣的詩篇,柔情似水,把我們抑郁憤慨的心胸撫平,雖然詩中少女也膽戰心驚,然而詩人的溫柔還是給了我們少許慰安。即便《寄語尤金》中也有隆隆炮聲,閃閃寶劍,戰馬馳騁,但是憶起“我青梅竹馬的伴侶,/蘇什科娃,我的光明,/我能否見到你的倩影?”還是令人神往,逝去的青春讓人懷想,讓人憂傷,也給人甜蜜。普希金少有的憂郁傷感,出現在《歌者》中,節奏舒緩,音韻低回;不過誦讀時仍然心情平和,即使逗起一圈圈漣漪,也是心海被鷗鳥掠過的搖動,并不是心潮難平的拍岸驚瀾。

普希金不是苦吟派詩人,他不是“作”詩,他的詩仿佛自然流出。他輕松抒情的詩篇不涉重大的題材,不寫激烈的情感,他好像是一個游吟詩人,行走間所見所感吟詠成詩,這一類詩章是給人安慰的歌。不過,你要是以為普希金在率而成篇,像中國目下的一些“詩人”那樣,把一些“散話”分行排列,敷衍成詩,那就錯了。1914年,十五歲的普希金發表他的第一首詩《致詩友》,就明確宣布了他關于詩的主張:“不要以為只會押押韻,/大筆一揮,不吝惜紙張,就成了詩人?!辈ㄌm詩人密茨凱維奇能夠觸景生情,即席賦詩,像中國古代詩人的“口占”、“口號”,普希金也欽佩之至,自嘆不如,那是巨大的才華,與不成器的“詩人”隨口胡謅不同。

詩這種文體,在中國,自從新詩革命,有了白話詩,是越來越被糟蹋得慘不忍睹了。真正“打油”倒還好些,連油也不打,連普希金說的“押押韻”也不押,還故作高深,故作閑雅,其實全是沒有任何詩意的大廢話。李白早已遠去了,杜甫也早已遠去了,我們到哪里去尋找自己的詩人,去跟俄羅斯的普希金比一比肩呢?中國的新詩革命,其得與失,還需要好好總結。至少,舊體詩被革命推倒,不講格律,是中國詩歌不小的損失。詩,到底還是“戴著鐐銬的舞蹈”,盡管自由是詩的精靈。內容與形式是統一的,又是矛盾的。藝術的張力很大程度上正來自于矛盾。

普希金戴著俄羅斯詩歌的鐐銬舞蹈,他那渴望自由的心靈,詩歌形式的鐐銬從來沒有鎖住,他像云雀飛翔在云天。他的《自由頌》,是他獲罪流放的主要罪狀,也是他呼喚自由最勇敢的吶喊。在沙皇的統治下,誰敢發出這樣的呼喚:“你在哪里呀,劈向沙皇的雷霆,/你高傲的自由的歌手?”在如磐的重壓之下,好多人諂媚取寵唯恐不及,誰敢發出這樣的宣言?他向最高統治者發出宣戰,向受壓迫的奴隸們發出抗爭的呼喚:“而你們,倒下的奴隸?。牥?,振奮起來,去抗爭!”詩人的激憤來自于這樣的現實:“唉!無論我向哪里去看,/到處是皮鞭,到處是鎖鏈,/法律蒙受致命的羞辱,/奴隸軟弱的淚水漣漣?!比碎g苦難令詩人不得不大聲疾呼,哪怕專制統治會降下利劍,斬斷詩人的歌喉?,F實的黑暗令樂觀的普希金稍稍低郁起來,他對自己的理想在有生之年能否實現產生了猶豫,他面對鄉村,仰首問天:

朋友們??!我是否能夠看見——

人民不再受壓迫,農奴制遵圣旨而崩陷,

那燦爛的霞光最終是否能夠升起——

在文明的自由的祖國的九天?

普希金把農奴制崩潰的希望,寄托在圣旨降下,“奴才遵旨”,他忘記了,人類歷史上,還沒有哪一個皇帝會下一道圣旨把自己的寶座推翻。反貪官,而不反皇帝,其結果只能被招安,招安后去殺另一撥起義的兄弟,最后的結局是被鴆酒毒死,被鬼頭刀砍頭?;实邸敖鹂谟裱馈蓖鲁鰜淼?,從來都是不會兌現的承諾。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才是他們的一貫伎倆。普希金犯了詩人的天真病,他是以詩人的真誠,來乞求皇帝的真誠了。

皇帝有幾個是真誠的?中國的“好皇帝”李世民,是殺了同胞兄長登上皇位的。中國不好不賴市井流氓出身的皇帝劉邦,得了天下,便殺了韓信,他還說連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他不如韓信呢。宰相也沒有幾個是好的,他們助紂為虐,皇帝做的好多壞事,都是宰相出謀劃策幫著干的。月下追韓信的是蕭何,把韓信騙進未央宮殺頭的也是蕭何。雖然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成敗豈能由蕭何”,可是蕭何假如不把韓信騙進未央宮,韓信扯旗造了反,揮戈長安,劉邦又豈是對手?然而,韓信如果推倒漢朝天下,他做了皇帝,又有誰能保證他會是個真正的好皇帝呢?他的宰相,又有誰敢保會比蕭何好一些呢?

普希金有時候就看得很明確,很徹底,對皇帝以及周圍的權貴一概拒絕,不為他們而歌。他為自己的立場、為自己的選擇而自豪:“我這只平凡而高貴的豎琴,/從不為人間的上帝捧場,/一種對自由的自豪感使我/從不為權勢燒過香。/我只學著頌揚自由,/自由奉獻我的詩篇,/我從來不為用羞怯的繆斯/去取媚沙皇的心歡?!逼障=鹱院赖倪€不只是他堅定的立場,鮮明的態度,不屈的精神,而是他代表了人民:“而我這金不換的聲音/正是俄羅斯人民的回聲?!保ā吨履取ぱ拧げ箍仆蕖罚┧倪x擇正是人民的選擇,而那些無恥之輩、諂媚小人、阿諛之徒,連篇累牘為沙皇、為權貴、為專制獻上頌詞諛詩,則令人不齒。普希金痛切憎恨,蔑視地“譏卡拉姆津”:“他著的《史》書,優雅,質樸,/不偏不倚地向我們表述/專制的必要,/鞭子的好處?!?/p>

對專制的批判,對自由的歌頌,對人民苦難的憐恤,成為普希金詩歌的主旋律,從少年一直奏鳴到中年——也是他生命的晚年。為了自由天地的勃勃生機,他歡呼肅殺的朔風“拔地而起,呼嘯而來,/挾著雷霆,震懾環宇——”天翻地覆的朔風吹過,將是一片嶄新的天地:“讓那光輝燦爛的太陽/從此歡快地發光、照耀,/讓和風和片片云朵戲鬧,/蘆葦的綠波輕輕蕩漾?!保ā端凤L》)豪情滿懷,神游天極,讓人又想起李白的詩來了:“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保ā秹粲翁炖岩髁魟e》)誰說李白這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只會浪跡天涯、青鋒裘馬、不著人間呢?他的夢游,難道不是他不滿于現實羈縛,向往自由天地,描摹出的理想境界嗎?優秀的詩人,偉大的詩人,從來都不是安于金籠的鳥兒,自古至今,無論中外,莫不如此。李白留下來的詩作,二十歲以前的作品只有一首《訪戴天山道士不遇》,詩意尚平和;他的古賦第一篇《大鵬賦》,序言起首便說“余昔于江陵,見天臺司馬子微,謂余有仙風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李白好像為自己一生的詩篇定下了一個基調,浪漫無歸了。其實,再浪漫的詩人,兩腳也踏在地上。不著現實的詩人,又怎么能發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吶喊,決絕得那么徹底呢?

想不出李白的少年詩作會是什么樣子了。他果真少年懶惰,不求上進,看過了鐵杵磨針的老太太,才幡然醒悟,走上了勤學之路,成為令百代之后也難以企及的大詩人嗎?那樣的傳說似乎難以置信。普希金比李白幸運,他最早的詩作也流傳下來了,他十五歲時寫下的《皇村回憶》,少年的激情、少年的報國之志滿溢詩行,近兩百年過后,讀來仍然令人動容:

莫斯科啊,親愛的家鄉,

當我的年華像早霞初升,

就曾在這里虛擲了寶貴的時光,

不知道什么叫痛苦和不幸;

如今你看到了我們祖國的敵人,

你被大火吞沒,被鮮血染紅,

而我卻未能為你報仇而捐軀,

只是空自怒火填膺!……

詩中所寫的大火,正是拿破侖發動戰爭燃起的莫斯科大火。拿破侖想當整個世界的皇帝,在他親手燃起的大火中把自己葬送了。而詩人的怒火,還不能“只是空自填膺”,他會燃起世界人民焚燒專制統治的大火,不再安于“做穩了奴隸的時代”。而“莫斯科啊,親愛的家鄉”,也不再只是普希金對他的故都的深情詠嘆,而是我們對自己的故土含淚的呼喚。任何國家的首都,都不屬于皇帝個人,而屬于人民,屬于我們每一個人。

作 者:陳占敏,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沉鐘》《紅暈》《淘金歲月》等。

編 輯:王朝軍 zhengshi5@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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