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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手機》到《一句頂一萬句》

2011-08-15 00:42北京劉震云
名作欣賞 2011年13期
關鍵詞:手機文學

/[北京]劉震云

從《手機》到《一句頂一萬句》

/[北京]劉震云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比荒昵拔襾淼奖贝?,胸前抱著一個大木箱子,身后背著一個我媽給我包的包袱。當時的車站在建國門火車站,那個車站有個毛病,就是進站的火車得繞一個彎,就像有些人評價我的作品特別繞,然后我就進了北京。

坐上北大的校車,經過天安門的時候,突然發現:壞了!所有人都告訴我們,天安門在北京的北面,毛主席是坐北朝南看著他的故鄉湖南和他的母校湖南師范??茖W校的,但是我一看,毛主席卻坐在南邊,往北邊看著,我就知道我轉向了,這一轉,轉了三十一年。我本是個糊涂人,現在在北京,需要在糊涂上面再糊涂一次,才能恢復世界的本來面目。有人說讓我往東,我肯定往西,因為往西就是往東;有人讓我打狗,我肯定打雞,因為打狗就是打雞。李敬澤老師有時候叫我吃飯,他如果說在薊門橋的南邊,我往北邊走就好了,如果往南邊的話,永遠走不到,等我走到的時候,可能飯菜全都吃光了。

我在北大碰到的第一個人,現在是國臺辦的新聞發言人,叫李維一,是維一把我領到了北大。他是北京人,說普通話,他的普通話聽起來很好聽,但我當時卻夢回宋朝,如果在宋朝的話,北大肯定在汴州,我們家就在首都的郊區。那么我說的就是普通話,李維一之流說的則是土語?,F在他對臺灣同胞喊話,他的名字起得也非常慎重,李維一。

進了北大以后,我住在三十二樓,第一次睡上鋪,因為在我們村,沒人睡上鋪。有人問我,你住的是別墅嗎?我說我現在住的不是,但是小時候是,因為我們村的人家家住別墅,而且有院子。在北大,則是六個人住一個房子。

剛才蔣朗朗先生送給我一個同學錄,我看到78級的同班同學中,敬澤是80的吧,幾乎都是全國的狀元或者各省的狀元才能進北大中文系。我很不幸,是河南的狀元,敬澤很榮幸,是河北的狀元,我們班就是全國的狀元。我們是在北大中文系最鼎盛的時候,也是我們最困難的時候進的北大。據我所知,現在北大中文系很少有狀元了。我們班有四個人已經去世了,當我看到這個名單的時候,除了“逝者如斯夫”,還想說,這就像一個瞬間,一個悲傷的瞬間,同時也是迷人的瞬間。

和我住一個宿舍的同學中,有一位是陜西人。十五年前,我到西安去的時候,有兩個人去看我,一個是寫小說的賈平凹,另一個便是同宿舍的這位老大哥。他看起來很高興,對我說了許多語重心長的話,就好像平日找不到說話的地方,找不到說話的人。好像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但起碼好像是。賈平凹好像也是,但賈平凹說的是陜南話,十句有九句聽不懂,不過他還是嘮嘮叨叨說了三十分鐘。我說你不能說點普通話???普通話是普通人講的。賈平凹是個好“平凹”,有人說他吝嗇,我覺得他的吝嗇是對的,那要看對誰,語言的吝嗇是更好的吝嗇。當時我們一塊兒順著兵馬俑往前走,突然發現一個女子的畫像非常好看,我說我想要這個,他說這個不行,這個是我女朋友。

我們宿舍有一個二哥,是山東人,一進門,我看他年齡比我大,就用河南話叫他“大哥”,沒想到他跟我急了:“你他媽才大哥呢!”我仔細一想,對山東人確實不能叫大哥,因為大哥是武大郎,二哥是武松。我睡上鋪,二哥也睡上鋪,但是二哥在校園里找了幾塊木板,釘成了一張床放在那兒。他說:“我在家的時候,睡的就是上鋪,我考上北大,還睡上鋪,不可能!”其他人看到二哥這么說,都覺得他已經損害了我們的利益,但是我們都是中國人,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二哥說得不對,二哥就理所當然地在沒有上鋪的床上睡了四年。北大百年校慶,班里的同學回來,每人交了一百塊錢,吃了一個份飯,我見到二哥,我說:“二哥,四年的單人鋪睡得怎么樣?”他說:“挺好??!”

我在北大第一次發表的作品,登在我們現在的文學社辦的《未名湖》,作品寫得確實不怎么樣,三千多字,但是在我腦子里記憶很深?!段疵方舆@個小說的人是77級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有一次上課的時候,她說:“你叫劉震云嗎?”我當時想,我的名字她竟然知道?!她說:“你的小說我看了,寫得不錯,咱們是不是能約個時間談一談?”我說:“好啊,去哪兒談?”我說未名湖,她說那兒不合適,看稿子還是要找一個有光亮的地方,我說去我們宿舍,她說那可以,幾點?我說七點好不好?她說七點可以。

結果我這堂課沒上完,就到三角地的商店,商店里面賣袋茶,在此之前,我沒有喝過茶,我買了兩個袋茶。我當時認為,袋茶是世界上最好的茶,不但有茶葉,而且用薄紙包著,旁邊還有一條線,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世界上最差的茶。

晚上六點,我跟宿舍五個朋友說:“晚上,對不起各位老大,我想單獨利用一下?!贝蟾绠吘故谴蟾绨?,他立馬說:“正好我有事,馬上走?!苯又绲闪宋乙谎?,我說:“這是朋友?!焙髞砣?、四哥就都走了,還有一個小弟,現在在北大國際關系學院當系主任,臨走的時候,摟著我脖子問了一句:“談戀愛嗎?”我說:“比談戀愛高尚?!倍缫恢蹦\到6點58分,說:“還是走吧?!蔽抑蓝缡鞘澜缟献詈玫呐笥?,他知道我心急如焚的狀態。七點整,女同學敲門,我沏茶,她說:“還喝茶???”我說:“整天就這么喝?!焙戎业拇?,談著我的小說,她提了十八條意見。我要是按照這十八條意見改,就成了另外一篇小說??嗨稼は氚雮€月,一個字沒改。沒改是因為心根本沒在小說上,我在回憶當時喝茶的情形。接著我把一字不改的小說又給了這位女同學。停了一個禮拜,又該……我就找到她,問:“小說改得怎么樣?”她說:“改得特別的好!”結果就在《未名湖》發表了。

我當時上學的時候,還受些五四遺留下來的老派知識分子的影響,比如王力先生、吳組緗先生等等。不過,我并沒有覺得他們老派,他們挺新派的,當然,他們面對這個世界的態度跟我們不一樣。還有一些當時交流的老師,像孫玉石老師、嚴家炎老師、袁行霈老師。袁先生的板書很好,流體字,力透板背,講唐詩。袁先生并不管下面的人聽還是不聽,走還是不走,他自己講,自己聽,他講《琵琶行》,一個失意的官員碰到一個失意的歌妓,當這個失意的官員和失意的歌妓相會的時候,袁先生對歌妓的感覺,甚至比作者還要投入。袁先生講著講著就急了,“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青衫濕啊,一個衫子全都打濕了,這不是小哭,是大哭??!”講到這里的時候,我發現袁先生的眼睛充滿了眼淚。我覺得袁先生是個好老師,他是不是把課講給學生不重要,他是講給自己,他講課的享受程度,已經超過了講,他適合當老師,就好像他的學生我適合當作家一樣。

吳組緗先生給我們講過《紅樓夢》。他講賈寶玉和林黛玉不到三分鐘,就講到自己身上了,接著就是給我們扯閑篇,講他一輩子特別不同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我覺得吳先生也是個好老師,他并沒有教給我們更多所謂的知識,但是教給我們一種態度。他曾經談到他為什么沒自殺。我去世的四個同學中,有一個同學自殺了,人要自殺的話,可能因為一個特別具體的事,正是因為這個事情,使他過去所有的生活,見過的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都變得特別的陌生,生活完全褪色了,一切都不對了。他在背叛生活的時候,對生活充滿著譴責和背叛。同班的同學沒在意,他的話找不到人說,沒有一個人想去聽他說。吳先生說,他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北大掃廁所掃得最干凈的人。他和老舍先生不一樣,老舍先生是一直受寵的人,是人民藝術家,當發現黨和人民背叛他的時候,他感到所有的生活都褪色了,選擇了更大的背叛:我要離開你們,不跟你們玩了。吳先生說:“我不是這樣的人,你們一定要記住,人要臉皮厚?!边@句話當時我沒有聽明白,到如今終于明白了:第一不著急,第二臉皮厚。這說的是一種胸襟和氣度。不管做什么事,考量的不是技術層面的事,而是這個人有多大的空間和氣度,有多大的空間和氣度,就能做出多深的事情來。

這就是當時我在北大上的文學課,學到的關于“文學”這個詞的東西。

我在北大學到的最好的知識是:為什么上到第三節課的時候,我北京籍的同學嘴里還在嚼東西?按照我們村的實踐和經驗來講,這是牛棚才會發生的事。大四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問同宿舍一個北京的同學(他現在在哈佛大學當教授),我說:“你在嚼什么呢?”他非常鄙夷地看了我一眼:“那叫口香糖?!蔽也恢揽谙闾?,現在也不知道,但是我起碼知道“文學”是兩個字,前面是“文”章,后面是“學”問。文學是文章的學問,或者叫學問的文章。為抒情狀意、催人淚下,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這就叫文學。文學并不是一種純粹的技藝。

我媽跟我討論過文學。從我們家的背景來講,我不是因為天生喜歡寫作而寫作,如果我不寫作的話,我早干別的去了,我們家祖上是熬鹽、賣堿的。什么叫文學?這是個問題。我媽媽不識字,但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學過幾個字,好像不到一百個。不過直到現在,我媽寫字的時候還龍飛鳳舞,她簽的名字,不比現在任何的明星簽得更好辨認?!拔幕蟾锩钡臅r候有兩個書可以看,一個是《毛澤東選集》,一個是《魯迅文集》。毛澤東面對世界的態度深刻,在他的詩里有一句是“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寫的是一個青年面對這個世界;到最后他寫的是“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從中可以看到他一生變化的曲線。魯迅先生也是個不同凡響的人,他對于文學的貢獻之一是寫出了“阿Q”這樣一個形象,說中國國民性的特征是“精神勝利法”,這個概括是準確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啊。當然,“精神勝利法”在中國人身上是淺層的,更深層的是中國人的目光特別的呆滯,看事情的話,這四億人(指魯迅所處的時代)最多能看到二十年。一個人的目光只能看到眼前,還是能看到二十年,乃至二百年,他做事的出發點和做事的方式就不一樣。媽媽從這兩個人的書中選了一本魯迅的書,看來,她雖然文化不高,起點確實不低。直到幾十年后,我也在做文學的時候,她就問我魯迅寫得好嗎?我說確實寫得好。我媽說:“如果魯迅是個好作家的話,那當作家其實還是挺容易的,我看過他的書,‘后院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我也會寫,‘供銷社有兩口缸,一口缸是醬油,另一口缸也是醬油’?!苯又覌寙枺骸笆郎蠟槭裁从羞@個東西?”我按照別人交給我的知識回答說:“文學是表現生活?!蔽覌屨f:“那我出門就能夠看到生活?!蔽覌岆m然不識字,但確實比好多除了像敬澤、繁華、曉明之外的那些個評論家還要高明一點。文學表現生活是扯淡的事,不用表現。對于文學是為了表達生活認識的說法,我媽說:“萬一你的認識是錯的呢?”

我媽愛看《紅樓夢》,她看的是電視劇。人都得死,但是有的人永遠不死,不但人不死,而且永葆青春。于是我說:“你打開《紅樓夢》的時候,賈寶玉永遠年輕英俊,寶釵、黛玉永遠如花似玉,文學就是能夠把生命固定在時間坐標上的某一點?!蔽覌屨f:“這個好,那你抽空寫寫我行嗎?”后來我又發現,這個討論還是錯的,討論的都是前面的那個“文”章,沒有討論背后的“學”問。真正好的文學作品,肯定里面有極大的學問,有極大的不同,其實它的世界完全不是現實的世界,是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是對這個世界極大的顛覆。

《紅樓夢》確實是一部好作品,我覺得它好不在于曹雪芹人物描寫的能力、細節描寫的能力,而在于態度?!都t樓夢》的主人公是賈寶玉,賈寶玉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是一個在清朝,乃至在古代社會不允許存在的人,也是現在不允許存在的人。他不愛讀書,愛做的事就是整天吃女孩子臉上的胭脂。這樣一個人,曹雪芹卻喜歡。他寫的是日常生活,但是開篇是從一株草和一塊石頭寫起的,這個草不行了,澆了點水,活了。這個草到下輩子就要報恩。賈寶玉是一塊石頭,他在人間的時候特別的干凈,他洗澡的時候,有很多人伺候,但是最后他被世界上兩個最臟的人接走了,一個是禿頭的和尚,一個是跛腳的道士。曹雪芹說,《紅樓夢》里面除了石頭——賈府前面的石獅子——是干凈的,其他的都是臟的,從骯臟的地方到一個干凈的地方去。

《西游記》,我一開始沒有讀出它的學問來。四十歲的時候,終于讀懂了。我原先認為《西游記》是一部通俗小說,后一章是對前一章的重復,都是唐僧遇到妖魔鬼怪。四十歲的時候,我發現一個問題:這個妖魔鬼怪從哪兒來的?天上來的,菩薩那兒來的,釋迦牟尼那兒來的。我到你那兒取經,妖怪又是從你那兒來的,這個經文到底應該不應該取,取回來又有什么用?歷經千辛萬苦到達西天,開經庫的時候,兩個尊者卻跟唐僧討要錢。這讓人不敢多想,不敢跟現實對照。

《水滸傳》是一部好小說,有學問。里面寫得最好的是林沖,林沖是八十萬禁軍教頭,他犯的錯誤就是找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當老婆,被別的人看上了。林沖采取的態度是,你可以跟他去,在他刺配滄州的時候他寫了休書,他以為這個事情就結束了。不對,事情其實才剛剛開始。他們一定要把林沖除掉,才能得之而后快。于是就有火燒糧草營、風雪山神廟。我要想活,必須有人死,我要想活,必須殺人,當他產生了這種之前永遠不敢產生的想法的時候,馬上尸橫遍野,鮮血像梅花一樣在雪地里開放。

還有阮氏三兄弟出門唱的歌:老子生來愛殺人。這是世人所喜歡的。這不是說《水滸傳》的人物、情節、細節,描寫得怎么好,而是那個態度了得?,F在的作家也未必能達到。不是說現在的作家不敢寫殺人放火,而是面對這個世界的態度、胸襟和氣度。

當我從事寫作的時候,一開始并沒有意識到態度的必要性,沒有意識到胸襟、氣度的重要性。直到寫到《一地雞毛》的時候,我認識到寫作并不是寫作本身,而是要通過寫作,交到一個特別不同的朋友。大家當時都說《一地雞毛》是原生態的小說,是小林家的流水賬。如果是這樣的話,《一地雞毛》就不成立,恰恰小林不是我們認為的那么卑下,他的見識相當了不起,我是把他當做一個英雄來寫的。小林認為他們家一塊豆腐餿了,是一個很重要的事,這是他告訴我的,他是個好朋友。

到《溫故一九四二》,我從里面學到了好多東西。有時候寫一篇作品,尤其在一個十字岔口的時候,正好碰到一個人,一開始不認識,就很快開始認識,開始成為朋友、知心朋友。世界上有四種話非常有力量:樸實的話、真實的話、知心的話、不同的話。當你遇到說不同話的朋友的時候,你的寫作就開始了。

1942年,河南發生一場旱災,餓死過三百多萬人。而當時因為奧斯維辛集中營之類的民族偏見和戰爭,死的也不過一百多萬人。我有一位叫錢鋼的朋友寫過《唐山大地震》,他要編一本20世紀的百年災害史。三百萬這個數字,是什么概念?當我回到河南調查這個事的時候,不但我沒有感覺,經歷過1942年的人和他們的后代也沒有感覺。我問我外祖母,想讓她說說1942年的事,她說1942年是哪一年?我說就是餓死人的那一年,她說餓死人的年頭太多了,你到底說的是哪一年?……我覺得遺忘比事實本身更重要,更重要的是餓死人不是因為旱災,而是因為政治、戰爭。河南發生旱災的時候,當時的中國政府想把包袱甩給日本人,日本人發現了這個陰謀,于是把兵停在山東和河北一帶不動了,于是在這種政治爭斗中,餓死了三百萬人。到這個時候,我覺得這個是一個好小說。如果這個小說寫出來是一般的小說,餓死的三百萬河南人面對自己的死亡是什么態度?這是很重要的,最后我發現,他們面對自己的死亡,跟我們想得完全不一樣。我們認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會痛哭失聲、悲痛欲絕,錯了!我在里面寫到一個人臨死的時候說:“我比老李多活三天,我值了?!痹陴I殍遍野的時候,人吃人就不是一件不道德的事了。就好像我劉震云餓死了,陳曉明從后面過來,扒下我的褲子要割肉。我又醒過來了,說大哥,我還行。曉明仔細端詳,說你不行了。我想了想,是不行了,就死了。我把1942年當成一個喜劇來寫,悲劇之中藏滿了喜劇,喜劇之中充滿了悲劇。

寫《手機》的時候,又遇到一個很好的朋友——嚴守一。嚴守一認為,好多說的和表面不一樣。一般人認為揭露謊言的作品好。嚴守一告訴我,不是這樣的。他會問我,是謊言重要還是真理重要?我根據別人告訴我的,說真理重要。他說錯了,支撐我們二十四小時每一分每一秒的是謊言,個人的謊言,甚至會是一個民族的謊言或者人類共同的謊言。一個民族幾十年為了一個理想拋頭顱,灑熱血,最后發現是錯的。挺有意思。

接著是《我叫劉躍進》。劉躍進說,你說世界上是羊在吃狼,還是狼在吃羊?我說肯定是狼在吃羊。他說,錯了,我在苜蓿地看到一只羊正在吃狼。羊是食草動物,但是羊多啊,每只羊吐一口唾沫就能把狼淹死。

《一句頂一萬句》這個書出來的時候,長江文藝副總編輯金麗紅大姐說,《一句頂一萬句》說的是什么?我說,要想說清是什么,有多個角度,有情感的角度,還有人物的角度。她讓我從故事的角度講,到底出現過什么過去別人作品里沒有出現的人物。我就說有兩個殺人犯,一個想找到另外一個,找他的目的非常簡單,就是說一句知心的話。她說,這個好,有暴力。我說,那就再加上一句,里面充滿了“西門慶”和“潘金蓮”。她說這個更好,書好賣。

但其實這個殺人犯不是在生活中真的殺人。真殺人的話,就成了一個特殊群體,而特殊群體在文學中是最忌諱的。這里所說的殺人是從心理的角度來講。在座的每個人,在心里都殺過人。有的人活著,卻已經死了,這人如行尸走肉,殺了。說一句“去死吧”,就是在心里殺人??赡苣阍谑澜缟蠚⑺肋^自己的親人。

這個作品出來之后,在歐洲的宣傳方式跟在中國的宣傳方式截然不同。中國會讓它面對好多媒體,他們則會讓你讀自己的書。在德國有一個機構,歌德學院,他們給《一句頂一萬句》辦了一個朗誦會,用標準的北京話讀《一句頂一萬句》的是一個德國人,剩下的都用地方口音,河南話、山東話、東北話、廣東話、陜西話、山西話讀同一段文章——我發現這確實能夠把悲劇讀成喜劇。當場有一個人站起來說,你說得太對了,我每天想的就是怎么把我嫂子殺了。我說,你應該感謝你嫂子,她支撐了你的每一天,支撐了你的人生。

另外,西門慶和潘金蓮,也是不一樣的?!端疂G傳》里的西門慶、潘金蓮、武大三者的關系處在一個低級的狀態。但是在《一句頂一萬句》里面,當楊百順發現自己身邊產生了“潘金蓮”和“西門慶”的時候,發現自己被戴綠帽子的時候,他跟武大不一樣,他要提刀殺人。但是當他經歷千辛萬苦,越過高山大河找到“西門慶”和“潘金蓮”的時候,他突然發現錯在自己。從男女關系的角度來講,“西門慶”和“潘金蓮”該殺,但是楊百順發現,從話的角度、從知心的角度,錯在自己。他發現“西門慶”和“潘金蓮”在一起的時候,話如江水一樣滔滔不絕。兩人說到半夜,一個人說再說點別的吧,一個人說那就說點別的。當他發現這一點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過去的生活,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都變得特別的陌生。當熟悉變成陌生的時候,他一定要到更陌生的地方去,去干嗎?就是找一個知心的人說說知心的話。

這是中國人跟其他的民族特別不同的地方。這里有宗教性的差別。除了人跟人的交往,還有一個溝通對象的問題。當你有懺悔的話、痛苦的話、憂愁的話想說的時候,你隨時可以告訴神。但是在一個人人社會里,你如果有懺悔、痛苦、憂愁的話,你得在人中找到一個知心的朋友,才能告訴他。神是隨時隨地都在的,但是在人中找一個朋友是非常難的。所以中國有一句古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边€有一個很大的區別,神的嘴是嚴的,但是在人中,別說找到知心朋友不容易,就是找到了,當你變化了,朋友變化了,生活變化了,這其中任何一個變化發生了,你的朋友就不是朋友了。人生有一知己足矣,并不是說你沒有過知己,而是說你要找到不會背叛你的永遠的知己。而凡是你想告訴朋友的知心的話,一般不是應酬的話,就是“你最近還好嗎”之類的話,這不是知心的話,恰恰可能是兇險的話:我遇到西門慶和潘金蓮了,我想殺了他們,你覺得行不行呢?

當朋友發生變化的時候,你告訴他的知心話如刀子扎到你的心臟里。所以在人人社會里面,朋友是危險的,知心話是兇險的。這就是中國的生活及文化生態所帶來的孤獨。孤獨在這個人人社會是無處傾訴的。這種孤獨和西方的不同,更原始、更彌漫。

將《論語》和《圣經》對照。第一句話,《圣經》是“上帝說要有光,于是有了光”,說的是人、神、天地、萬物的關系,但《論語》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指的是在人中要找到知心朋友。由于人中找知心朋友特別難,作為一個寫作者,就有一個最大的好處,他可以在書中找自己的知心朋友。在《一句頂一萬句》里面,我找到了楊百順、意大利傳教士、剃頭的老曾這樣的知心朋友。并不是我在告訴他們,而是他們在告訴我。這是我寫作的最大的動機和目的。寫作并不是寫作,而是傾聽,并不是你要說什么,是書里的人物要告訴你什么——“老劉,咱們再說點別的,行嗎?”我說:“說點別的就說點別的?!彼麄冋f的話是那么的不同。

這是我對生活、寫作和我之間的關系的一種理解。我對自己的定義,是一個傾聽者。我是一個文學青年,大家理解文學青年,是從階段上理解,初學寫作叫文學青年,而我覺得,文學青年是對此抱一個學習的態度,學習文學的文章、學問的態度。學習是件好事情,書里的人物,他們說出來的話,比一個作者要知心、要樸實、要真實,更重要的是“不同”。我覺得這是一個好作者的基礎,寫作就是一個傾聽的過程,是一個學習的過程,是個聽書中人物說話的過程。

我一開始上學的時候,有一個小學老師,姓孟,跟孟繁華先生一個姓。他現在七十多歲,他讀兩個人的書,一個是孔子的書,一個是劉震云的書。有一次我回去,他語重心長地告訴我,你寫的書,不如孔子寫的書。我說,差多遠啊老師?他說有村里到集上那么遠。從我們村里到集上有3.5公里。我說差在哪兒?他說,不差在話上,也不差在藝術上,差在胸襟氣度上。我一定記住這位老師的話,還有北大老師教我的話,努力縮短這3.5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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