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魚玄機酬贈詩之比較研究

⊙黃 艷［安陽師范學院文學院， 河南 安陽 455000］

薛濤、魚玄機酬贈詩之比較研究

⊙黃 艷［安陽師范學院文學院， 河南 安陽 455000］

薛濤、魚玄機作為唐代最為杰出的女詩人的代表，由于其特殊的經歷和身份，她們的交游是很廣泛的，和當時很多文人都有酬贈唱和之作。本文將具體分析兩人酬贈詩的異同，并找出其原因。

薛濤 魚玄機 酬贈詩

薛濤與魚玄機雖然才華直欲壓倒須眉，卻經歷了坎坷曲折的人生：一個早年入“樂籍”淪為娼妓，處處受人控制，不得人身自由；一個早年嫁人為妾，正當沉浸在甜蜜愛情中時卻突遭拋棄。后來一個脫去“樂籍”，著女冠服，隱居浣花溪，孤獨終身；一個干脆入道，成為女冠，死于酷吏之手。由于其特殊的經歷和身份，她們的交游是很廣泛的。在貞元至大和時期蜀地的川主、幕僚，還有文人才士、僧侶、道士大多與薛濤有往來。與魚玄機交往的文人學士有李億、李郢、溫庭筠、趙煉師、任處士、劉尚書、左名揚、國香等。迎來送往頻繁，互相酬贈的詩作自然就很多。

一

薛濤和魚玄機在與友人的酬答中都流露出對友人的贊譽，但并不是胡吹亂捧，而是中肯地恰到好處地表揚其優點，語謙情深。如薛濤的《酬祝十三秀才》：

浩思藍山玉彩寒，冰囊敲碎楚金盤。

詩家利器馳聲久，何用春闈榜下看。

頭兩句詩人用“玉”與“冰”的晶瑩美麗來贊揚祝十三秀才藻思的美與清。后兩句中有“利器”之典，遇堅木而后見器之利，就好比遇亂世而后見才之大也。這里薛濤用“詩家利器”來贊美祝十三秀才的才華，勉勵他不要因科舉失利而喪氣。

再如《上王尚書》：

碧玉雙幢白玉郎，初辭天帝下扶桑。

手持云篆題新榜，十萬人家春日長。

詩中流露出對王尚書來任西川節度使的歡迎，并用“十萬人家春日長”來贊美王尚書一定會治理好西川一帶，使百姓安居樂業。鐘惺評曰：“逸而動，絕不帶媚氣?！?/p>

魚玄機的詩中也有類似之作。如《寄劉尚書》：

八座鎮雄軍，歌謠滿路新。

汾川三月雨，晉水百花春。

囹圄長空鎖，干戈久覆塵。

儒僧觀子夜，羈客醉紅茵。

筆硯行隨手，詩書坐繞身。

小材多顧盼，得作食魚人。

開篇即用“八座鎮雄軍”來贊美劉尚書的勇猛，接著用“囹圄長空鎖，干戈久覆塵”來喻其政治清明，“筆硯行隨手，詩書坐繞身”來贊美其文才非凡，讓我們看到了一位文武雙全的劉尚書，無怪乎鐘惺評其曰：“說得舉動風雅，非好事人動名隆重，不能為此。劉尚書何人？令人千載而后想望之也?！?/p>

有所不同的是，從酬唱對象上來看，薛濤多與男性酬唱，其詩集中贈予男性的詩作幾近半數，卻沒有一篇是寫給女性同道的。不僅薛濤沒有，中唐時其他很多女詩人也都有機會有條件相互贈詩和詩，如鮑君徽、李冶、宋氏五姐妹，她們都曾以才女身份招入宮中，但現在我們也沒有發現她們互相贈詩和詩。而魚玄機的酬唱對象有男有女，她在贊美男性友人的同時，對女性友人也是熱情贊揚，充分肯定她們的才華，可謂惺惺相惜。如在《光、威、裒姊妹三人少孤而始妍乃有是作精粹難儔雖謝家聯雪何以加之有客自京師來者示予因次其韻》一詩中，魚玄機高度熱情地贊揚了三姊妹的詩才，又對她們刺繡的才干、音樂才能嘖嘖稱嘆。詩人贊美三姊妹，其實何嘗不是對自身多才多姿的稱贊呢？正如鐘惺所說：“嬌心慧質，翻從他人身上形容出來。非女人詠嘆女人，未必參詳得到如此入微?！背酥膺€有《寄國香》《贈鄰女》《訪趙煉師不遇》《寄題煉師》等詩作，也都是寫給女性的。在這些詩作中魚玄機充分肯定了她們的才華，這其實也是對她自己的肯定，更是對所有女性的肯定，可見魚玄機較之其他女詩人有更強的自我意識。

二

對于封建社會的女子來說，愛情、婚姻幾乎是她們的一切，她們有哪個不渴望美好的愛情，不想擁有美滿的婚姻呢？薛濤、魚玄機也一樣，雖然她們出身寒微、地位低下，但對愛情婚姻的渴求是和其他任何一個正常人一樣的。在薛濤、魚玄機與男性詩人的酬贈詩作中，可以看出她們對戀人的思念和對純潔愛情的渴望。

薛濤淪落風塵，毀了一生的幸福，美滿的婚姻與她無緣，但她并未放棄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幻想著能夠享受人間的夫妻恩愛?！顿涍h》二首就寫得情真意濃，感人肺腑：

擾弱新蒲葉又齊，春深花發塞前溪。

知君未轉秦關騎，月照千門掩袖啼。

芙蓉新落蜀山秋，錦字開緘到是愁。

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

詩歌表達了對心上人的思念和難以明言的痛苦。詩中用“錦字”、“望夫樓”等典故，全以夫妻自喻，說明詩人與所贈之人關系非同尋常，感情極為深切。魚玄機早年為補闕李億之妾，兩人情感篤深，一個風流倜儻，一個貌美多才，正可謂才子配佳人，生活得十分美滿。無奈好景不長，在經歷了短暫的幸福生活后，李億始亂終棄，但魚玄機卻仍然帶著對李億深深的愛，充滿了愛的幻想，久久地不肯放棄這份令她刻骨銘心的愛情。她給李億寄去一篇篇凝聚著自己深情的詩歌，盼望能夠打動李億，挽回愛情。從她那一篇篇深情的詩篇之中，我們能感受到魚玄機對愛情的渴望和對美好幸福生活的不懈追求。如《春情寄子安》：

冰銷遠澗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

莫聽凡歌春病酒，休招閑客夜貪棋。

如松匪石盟長在，比翼連襟會肯遲。

雖恨獨行冬盡日，終期相見月圓時。

別君何物堪持贈，淚落晴光一首詩。

這首詩情致纏綿，愁腸百結，讀來令人為之泣下。首聯寫在崎嶇的山路和危險的崖壁中艱難行進，但詩人卻說“不愁行苦”而“苦相思”，以此來形容相思之苦；次聯描寫冰雪景物，借以贊美李子安的風度，在她心目中李億如寒峰玉山一般風流倜儻，如遠澗初融的流水一樣清新雅潔；三聯她溫順地勸誡他不要濫聽淫曲，好酒貪杯，表達了對心上人的深摯關懷，讓人看到了一位體貼入微的賢淑妻妾形象；四、五聯則表達了自己堅貞自守的決心，同時希望在花好月圓的相聚時刻再來訴說今日的相思。第六聯寫和淚作詩相贈。在這思念的時刻拿什么送給她時時刻刻掛念的愛人呢？含情不禁中，淚水掉了下來，她于是把這由真情化成的淚滴和寫滿相思的詩篇送給李億。這首和淚寫下的贈詩讀來讓人感動，無怪乎明代的鐘惺會感嘆道：“如此持贈恐不堪人領取也?！钡z憾的是如此情致真切的詩歌卻最終也未能挽回李億對她的愛，由此可以看出一個處于封建社會底層的多情才女，其痛苦遭際和悲涼心境多么令人同情！

三

薛濤在酬贈作品中更多地流露的是對男性友人的依依不舍和思念，而魚玄機則更多地表達了自己的孤寂情懷及對某些男性友人的愛慕之情。在表達時薛濤雖然也有太多的孤獨之感，也有對情感的無限渴望，但她總是將自己的感情很好地掩藏，體現出一種矜持與自尊，而魚玄機則要大膽直率得多，她總是主動地表達著對對方的愛慕，盡情地宣泄著內心的孤寂情懷。

試拿薛濤的《送友人》與魚玄機的《聞李端公垂釣回寄贈》做一比較。先看薛濤的《送友人》：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

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

詩題為“送友人”，讓人不會有太多的聯想，但讀其詩卻讓讀者體會到了隱含于其中的男女相互愛慕之情。詩歌前兩句融會《蒹葭》的詩意，將寒月、山色與水國霜夜下的蒹葭統一在凄冷蒼蒼的清遠之景中，雖未言情，但與“伊人”終難相聚之情卻蘊涵在景物中。第三句表達出對友人的依依不舍，不相信從今夜起就千里相隔了。末句抒發離情雖可入夢而夢境卻仍是萬里關塞為阻、與友人萬里阻隔的惆悵之感。詩中含蓄地表達出異性間難以明言的相互慕悅，但女詩人卻加上了“送友人”的詩題，將自己的情感很好地掩藏起來了。

再看魚玄機的《聞李端公垂釣回寄贈》：

無限荷香染暑衣，阮郎何處弄船歸。

自慚不及鴛鴦侶，猶得雙雙近釣磯。

此詩中魚玄機大膽地表達了對李郢的愛慕之情，希望能與他結為“鴛鴦侶”，較之薛濤的此類詩歌，魚玄機的感情要大膽而率真得多。

魚玄機雖然渴望愛情，追求幸福，但她個性分明，愛憎不移，雖得不到真正的愛情，但對那些把女道士視為娼妓，認為可以招之則來揮之即去，假意殷勤的小人卻是橫眉冷目，不屑一顧的，表現出了獨立而高潔的人格。如《和人次韻》：

喧喧朱紫雜人寰，獨自清吟日色間。

何事玉郎搜藻思，忽將瓊韻扣柴關。

白花發詠慚稱謝，僻巷深居謬學顏。

不用多情欲相見，松蘿高處是前山。

詩說，這世上朱紫塞途，你盡可去逢迎結交。我清寒如月，怎勞你大駕叩我柴扉。恭維我有謝道蘊詠絮之才，實不敢當；我不過是學那顏回清貧自守，深藏在僻巷之中。七、八句則讓我們看到了詩人與冒充風雅、心懷不良之人的周旋，已到了不能忍耐的程度，她尖銳地直斥他們：請不要自作多情，我不會接待你這種庸俗的小人，前面有朱門大院，請另就高明。字里行間流露出對那些小人的鄙視和不屑。鐘惺評曰：“細味其詞氣，亦刻薄殆盡矣?！?/p>

四

薛濤生活在官僚群中，西川十一任節度使皆與她有往來，這使得她了解當時的一些政情，同時她又被罰赴松州，這又使得她得以了解到邊地的形勢，而且她本人雖為風塵中人，卻對國事十分關心，十分有政治頭腦。所以她在有些酬贈詩作中鮮明地表達了她的政治見解，流露出憂國憂時的愛國情懷。如《賊平后上高相公》：

驚看天地白荒荒，瞥見青山舊夕陽。

始信大威能照映，由來日月借生光。

這首詩反映了當時的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永貞元年（805）冬，韋皋部將劉辟占據蜀地，擁兵謀反。西川頓時烽煙四起，社會動亂，民無寧日。元和元年（806）正月，高崇文奉朝廷之命入蜀平叛；九月，劉辟被擒，戰火熄滅，大地生光，恢復了和平與安寧的生活。詩歌熱情贊頌了高崇文安定西川的功勞，表達了詩人維護唐王朝中央集權和反對藩鎮割據的愛國之情，體現了當時廣大人民群眾的渴望安定和平生活的共同愿望。

再如《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二首》：

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

卻教嚴譴妾，不敢向松州。

聞道邊城苦，而今到始知。

卻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

第一首作者把自己被貶邊地的愁苦和對當時的時局的憂慮融和在一起，體現出了濃濃的愛國之情。作者首先以“黠虜”形容吐蕃，以“猶違命”譴責其仍在肆意進犯隴蜀邊地，接著抒發了對這種局勢的憂慮，“烽煙直北愁”，一個“愁”字表達了詩人對邊地一帶不安局勢的憂慮，流露出濃烈的憂國憂民之情，最后作者抒發了自己的愁苦，將國家之愁和一己之愁很好地結合起來了。第二首詩將自己昔日耳聞與如今親眼目睹的邊城生活以及自己現在親自體驗到的艱苦結合起來寫，更加突出了邊地將士的艱辛。末二句則是運用強烈的對比，羞于將過去為豪門演唱的“門下曲”來唱給今日生活艱苦的“隴頭兒”。讓人聯想到邊塞詩人高適批判將士之間生活苦樂不均的名句“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燕歌行》）。無怪乎鐘惺贊嘆“二詩如邊城畫角，別是一番哀怨”。郭煒《古今女詩選》頗為欣賞二詩諷刺的分寸恰到好處：“諷刺語須如此若隱若躍，使人深味，乃為妙手?！泵鞔鷹钌鲃t以文學夸張的筆法在《升庵詩話》中表達了對這兩首詩的偏愛：“有諷喻而不露，得詩人之妙，使李白見之，亦當叩首，元白流紛紛停筆，不亦宜乎？”

由此可見，薛濤確實有比一般女子更廣大的胸懷和更宏大的氣魄，相比而言，魚玄機在這方面就要略遜一籌了。

五

從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薛濤往往委婉曲折地表達自己的情感，詩歌含蓄而典雅。薛濤生活的中唐時期，是一個由亂趨定的時期，當時的文人士子大多有憂國傷時的憂患意識，對當時的社會現狀有更多的冷靜的思考和批判，他們向往中興，希望重振綱紀。作為一名只身闖入以男性士大夫為主力軍的詩歌世界的女性來說，要想在這個圈子里立足，就必須符合男性的審美標準，薛濤深知這一點，所以她遵循儒家所提倡的“含蓄”、“溫柔敦厚”的詩教觀，寫出的作品大多都很“雅”。晚唐張為在《詩人主客圖》中，將薛濤與方干、賈島等詩人同等對待，共同劃歸為“清奇雅正”之列。章學誠亦贊其詩曰“雅而有則，真而不穢”。這些都肯定了薛濤詩作和士大夫所倡導的“雅正”、“含蓄”的審美標準相一致。

薛濤雖與眾多官員文人唱和，但在其作品中從不涉艷情、不帶媚俗，也幾乎見不到輕佻之語。即使那些表達對愛情的渴望、對幸福生活向往、對他人的思念以及自己孤寂情懷的詩篇，薛濤也總是很含蓄的。正如前面分析的《送友人》，雖也流露出異性間的相互慕悅，卻冠以“送友人”的詩題。

而魚玄機則一任性情，大膽直率地痛快淋漓地抒發情感。魚玄機生活的晚唐政局混亂、吏治腐敗。晚唐時期的廣大文人，眼看著李唐王朝行將沒落、大廈將傾，政治上找不到出路、精神上陷入苦悶彷徨，只好在個人情感中尋找寄托。涌現了以韓“香奩”體作為代表的大量艷情詩，更出現了李商隱傳誦千古的愛情絕唱。以寫愛情詩贏得“才媛中之詩圣”美譽的女詩人魚玄機，就濡染熏陶在這樣的文壇風氣和時代文化背景之下。作為女子，魚玄機對愛情對婚姻充滿了夢幻般的憧憬，她把所以的期望都寄托在愛情上，全身心地投入了愛情，卻遭遇到了沉重的打擊，心上人的始亂終棄使她從幸福的頂端跌落到痛苦的深淵。于是她把自己在愛情遭遇中真實體驗到的各種酸甜苦辣，都真實地表現在詩歌當中。但是由于她沒有像薛濤那樣遵從男性主流文化的審美規范，而是大膽地表達出了不被封建禮教所容納的愛情觀，企圖在愛情和社會地位上和男性平等，因此她被主流文化所不容，歷來為人所詬病。

[2]張蓬舟.薛濤詩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3]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4]郭時羽.蘭心蕙質各不同——略談唐朝女詩人薛濤與魚玄機[J].作文世界(高中),2004（10）.

[5]江合友.唐代女冠詩人的婚姻境遇及其人生選擇——以李冶、魚玄機和薛濤為中心[J].寶雞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1).

[6]章學誠.文史通義·內篇[M].北京:古典文學出版社，1960.

[1]陳文華.唐女詩人集三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作 者：黃艷，安陽師范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