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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這輩子活得痛快

2011-08-19 09:48王菩欽
山西文學 2011年4期
關鍵詞:大娘爺爺奶奶

王菩欽

1908—1937

河北肅寧縣城東十華里的玉皇廟村里有個李家大院,大院的主人李廣明沒有多深的文化,但崇尚讀書。他有三個兒子,老大老二都是秀才出身的教書先生,因家里需要人手干活,老三就沒讀多少書。他主要照管家里的土地。當時他們家擁有一頃多地、三頭騾子、一匹馬和一頭驢;家里雇著長工和短工。

1908年農歷十月初三,老三家的大女兒出生了,她就是我的母親李書申。母親后來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差二十二歲的弟弟。母親身材瘦小且體弱無力。我姥爺的脾氣特別暴,對孩子們很嚴厲。姥姥的脾氣也不好,她勤勞但過于吝嗇,而且嘴很厲害,所以人緣不好。

母親的爺爺看母親弱小但很聰明,又有很強的求知欲,于是就在家教她讀書,但我的姥爺姥姥認為女子讀書無用,堅決不讓母親讀,就這樣,母親只讀了《百家姓》和《三字經》就非常不情愿地輟學了。讀書成了她終生的愿望和遺憾。

母親主要的工作就是幫助我姥姥操持家務和照顧弟弟妹妹,夏收、秋收農活忙時就到場里幫著掐谷、掰棒子什么的,但母親體弱,干得不如別人快,經常受到我姥姥的訓斥和挖苦 :“看你這個樣兒,什么都干不了,就像一個‘活死人?!?

母親十六七歲的時候,看到她的一個姑姑經常刺繡,很喜歡,就偷偷地弄點布自己畫上花,學著繡。有一天她把作品拿出來讓別人看,人們都吃了一驚,沒想到她竟自己學會了刺繡,而且繡得很好。于是她的刺繡就遠近有了名,求她做活的人絡繹不絕,主要是給出嫁的姑娘繡嫁妝,如鞋面、枕頭、裙子,以及小孩的兜肚、帽子等。刺繡使母親初步展示了自己的才華,并有了一些收入,但她從不花那些錢,到出嫁前積攢了500多塊大洋,后來全為我們這個家花掉了。由于母親刺繡著迷,經常繡到深夜,眼睛慢慢近視了。

到了十八九歲,給母親說媒的人很多,但總是這不行那不行,一直拖到二十四歲才遇到了我的父親。我父親二十歲就在縣城給我村大地主“南頭殿”的隆圓布店當掌柜。我姥爺多次到縣城辦事,看到過父親,并和他聊天,發現這是個有作為的青年,回到家經常和家里人稱贊他:城里隆圓布店的掌柜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這么小就給東家戳起了店,當掌柜,真了不起。后來有人給母親提親,正巧是他。當時我們家不如姥爺家富裕。我家是爺爺老哥仨還在一起過。父親小哥倆,堂兄弟八個,我祖母半身不遂,全家二十多口人只有三十畝地,還有好幾個伯父不正干,有的還抽大煙,真正是個破落的大家。所以,好多人都反對這門親事,有外人說,大申(我母親)嫁給這個主兒,將來非提著籃子要飯不可。但是因為爺爺和我姥爺兄弟兩個都是同學,兩家很投緣,再加上姥爺早已看上了父親,他認為“寧嫁一只虎,不嫁十畝土”,于是兩家老人毫不猶豫地就拍板定了這門親事。

1932年,母親二十四歲,嫁給了我父親王松齡,走進了一個又大又窮又講排場的家。

我爺爺排行第三,按照這三房排,當時家里有我大爺爺和他的孩子二伯父、二大娘、四伯父;二奶奶、大伯父、大大娘,和他們的三個孩子,還有三伯父,五伯父、五大娘、八叔;我爺爺奶奶有兩個兒子,就是我父親和七叔,加上我母親,全家19口人。其中四伯父和三伯父早過了結婚年齡,卻沒成家,七叔、八叔還不到結婚年齡。家里常年雇著一個種地的、一個放羊的,和一個做飯的。我父親堂兄弟八個除七叔沒到外邊去,其他人都在外面學買賣或管著自己家的買賣。當時我家在北京開著當鋪,在口外有皮貨莊。我母親嫁來時只有二伯父、四伯父、五伯父和父親不在家,其他人因不同的原因回了家,這些人在家只有農忙時幫著長工送送水送送飯什么的,他們都是公子哥,不能干農活,而且除了五伯父和我父親 、七叔外,都抽大煙。

母親結婚后的主要工作是伺候臥床的奶奶,再和大娘們一起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務。當時家里主要的女人是二奶奶、奶奶、大大娘、二大娘,和母親。家里的內務原來是我奶奶管著,奶奶得了病以后,二奶奶也有病,家里的內務就由大大娘負責,主要是派人買柴米油鹽之類的東西。母親三月結的婚,到秋天,大大娘由于孩子多,不愿再管家里的事,向老人們推薦母親。我奶奶認為母親新來乍到,不適合管家,沒同意;但過了兩個月,大大娘辭職不干了,從此母親就開始管家了。

母親耐心照顧二位老人,博得她們的喜歡。奶奶對母親無微不至的照顧感激不盡。脾氣不太好的二奶奶和她自己的兒媳婦大大娘關系不好。因二奶奶有病,母親只要有空,就到二奶奶房里去給她按摩、陪她聊天。母親只要到了她屋,她就滿臉帶笑,拉著母親的手說:“閨女你快來給我捏手指頭?!蹦赣H回憶說:“有一年你五大伯(二奶奶的二兒子)從天津買回一塊淺拷色毛料,交給你二奶奶,你二奶奶和他商量送給誰(當時四五塊大洋一尺),琢磨了半天,最后送給了我。那塊布料太好了,以前誰都沒見過那么好的料,那料子讓裁縫給做了一件上衣,我一輩子都喜歡不夠?!?

大大娘已有三個孩子,母親就搶著家里的事做,給大大娘騰出更多的時間照顧孩子(大大娘從娘家帶來一個奶媽)。當時父親不在家,大大娘的兩個孩子,我的大哥二哥,和母親在一個房里睡覺。有時大大娘回娘家,母親就替她照管孩子。母親說孩子們都很聽話。有一年冬天,大大娘不在家,母親早晨起來做飯,正貓腰貼餅子,一回頭看到一個小黑影,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原來是大哥,“你來干什么?”他說:“嬸子,我一摸身邊沒你了,知道你起來做飯了,我幫你燒火吧?!碑敃r母親激動得都流出了眼淚,才七歲的孩子怎么這么懂事???母親說,睡覺去吧孩子,這用不著你,費了好大勁才把大哥哄走。大哥二哥上學后,晚上常守在做針線的母親旁學習。有一次二哥坐下直喊:“真冷,手真冷?!蹦赣H說:“你的袖子那么長怎么會冷,我看看?!弊屑氁豢床虐l現,原來二哥穿在外面的單衣袖子很長,而里面的棉衣袖子很短。母親很心疼二哥,于是放下手里的活,趕緊給二哥做了一對暖袖縫在棉襖上。二哥高興極了,大大娘也高興地說:“你嬸子真疼你,這比給你個棉襖還強?!?

二大娘脾氣不太好。因為她娘家比較窮,場面上擺不上去,可能她有些自卑,對別人也有些嫉妒。叔叔們也瞧不起她家,常把她娘家瞧閨女時帶來的餑餑扔到狗食槽里。所以二大娘家務也干得不多。她人窮且不爭氣,有時還偷拿家里的東西,常被多事的小叔子們發現,所以更被人瞧不起。她有時也和大大娘吵架。但母親看在眼里存在心里,還是千方百計和她處好關系。

我還有一個姑姑,是我大爺爺的女兒。爺爺哥三個就這一個寶貝閨女,所以慣得她在家驕橫跋扈。她是八個弟兄的姐姐,已嫁給了縣城大地主孔家,但受不了做媳婦的那份規矩,所以帶著姑爺常年住在娘家。這可給家里添了不少麻煩,她經常沒事找事,鬧得家里雞犬不寧。她身邊還拉了幾個當院的不知好歹的姐妹尾隨著,她不高興時就帶著她們滿院子轉(我家院子很大,從向南的正門到向北的后門足有幾百米),從前門到后門,再從后門到前門,邊走邊罵罵叨叨,目的是向人們示威。她家姑爺純屬游手好閑的公子哥,除了賭錢什么也不會做,人們敢怒不敢言,還得好好伺候著。

后來大爺爺去世了,這個大家就要由爺爺自己來管理。爺爺保定高等師范畢業后,曾到蘭州的一所中學當校長。后來被獻縣聘去當中學校長,又出任教育局長,在獻縣被選上省議員,到北平就職。后來奶奶病了,爺爺就回了家,有時到北平幫幫忙,已經基本上沒有了收入。在外面掙錢的伯父們的收入都不交公。我父親開始在肅寧隆圓布店當掌柜,后來東家調他到大同藥店當掌柜,父親的收入就全交給爺爺來維持這個家。母親從來不參與這些事,有時家里錢緊時,她還從自己的私房錢里拿出點來家用。

幾個無所事事的伯父抽煙抽得沒了錢,就偷家里的糧食出去賣,年底更為厲害,因為要賬的都上門催債了。這時候在外面工作的伯伯們也回家過年了。愛管閑事的五伯父和父親常常抓賊。他們晚上在倉房的糧囤里畫上印,在門鎖上作上記號,第二天一看準動了,糧食又少了很多,但是又有什么辦法呢?爺爺一個當叔的,只能教育和維持,再有就是奉獻。

在我母親嫁到我家后剛剛半年,她就接手了內管家的差使。當時家里人口多,又亂又雜,上有她的當家的公爹和癱瘓的婆婆、守寡的二大娘、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五哥五嫂、單身的三哥四哥,下有單身的七弟八弟和大嫂家二嫂家的幾個孩子,外加已經嫁出去而帶著姑爺常年住家的蠻橫霸道的大姑子,還有幾個長工、短工。雖然母親的任務只是派人購買柴米油鹽之類的物品和管一些雜務,不主什么大事。但是,如此之大的家,如此復雜的人際關系,什么事都不管,還不知哪一會兒惹著人呢,更何況管內務。母親就這樣臨危受命,把家管了起來,一管就是幾年。她對上盡孝盡敬,對同輩忍讓為先,對孩子疼愛有加,事情搶著做,享受讓給別人。

從幾件小事可見一斑。以前我們家每年春天要種幾畝花生,花生多數是一顆兩個豆連在一起,為了播種方便,要人工把花生的兩個豆掰開。像這樣的事一般自己人就干了,不用長工或短工干??墒?,干活總不如待著舒服,除了大大娘照看孩子的空閑時偶爾干點,別人根本不干,只有母親不停地干。串門的鄰居老人看到后說:“怎么就你自己掰呀?那些人呢?”“人們都沒空,我慢慢掰吧?!蹦赣H無奈地說。就這樣,她自己一掰就是一百多斤。還有,我家多年形成了慣例,每到夏天西瓜熟了的時候,都要買好多“打瓜”(即打開后不吃瓤,只摳出瓜籽),把籽摳出后曬干等到過年時炒著吃(那時候農村沒有賣熟西瓜籽的)。西瓜買來了一大堆,摳西瓜籽可是個不小的工程,又臟又累,奶奶在床上用含糊不清的話喊著:“叫大伙都來摳瓜籽!”可誰聽???最終還是母親自己摳,鄰居看到后還是那句話:“怎么還是你一個人干哪?”母親只是笑笑而已,老人家就坐下來幫母親干點,有時母親也喊鄰家的孩子幫她干,因為有的孩子愿吃這西瓜。母親對干這件事至今都覺得委屈,因為母親根本不吃西瓜籽,她從小牙不好不能嗑瓜籽。

這個家里的人不顧大局、各自為政的事也不少。二大娘就是這樣。因為她住在后院,母親和大大娘都和老人住在前院,所以每天早晨都是母親早早起床幫保姆做飯(大大娘只要能放下孩子也和母親一起做),而二大娘每天等飯做熟了才披頭散發地過來打洗臉水。還有那蠻橫霸道的大姑和姑爺,他們整天無所事事,不是打牌就是抽煙,她手頭緊的時候還偷拿家里的東西。我奶奶的娘家是縣城里有名的“王官家”,所以,奶奶有不少值錢的嫁妝,奶奶病后不能動了,開始把柜子的鑰匙交給了她唯一的這個侄女,于是,她的珠寶、金銀、布料流失了不少。后來收回了鑰匙,并把金銀寶器裝了滿滿一壇子埋在了自己屋子的地下??墒呛髞砦覡敔敽湍赣H在地下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問我奶奶,她只是苦笑。后來分家后我大大娘分到了這棟房子,到七十年代末拆房時,我大大娘和母親又把地翻了個過也沒找到任何東西。據大家分析,在奶奶把東西埋上不久就被知情者盜走了,這還能有誰呢?其實奶奶是清楚的。就是后來,大姑也常干類似的事,有一次把偷的布料藏在廁所里被別人撿到,揭發了她,于是她惱羞成怒找茬撒野,攪得一家不安寧。那些抽大煙的伯伯也常偷家里的東西,引起家里的大小風波。管這樣一個家,能做到老的喜歡,少的尊敬,同輩的滿意,長短工佩服,沒有一人和母親發生過口角,家務正常運轉是很了不起的。

這個大家一直維持到1937年,即母親結婚五年后的臘月,也是我大姐一周歲的時候,才分開。分家時,我爺爺叫我二奶奶先挑,然后讓我大爺爺家的二伯父挑,二伯父不好意思挑,說抓鬮,結果抓了他又嫌不好,又和我爺爺換過來了。于是我們就住到了最不好的后院。

1937—1960

分家一年后,我大爺爺的二兒子即四伯父也和他哥哥二伯父分了家,分家后他把房子和家具賣了,都抽了大煙,背著我爺爺又要下關東。鄰居一個老人對我爺爺說,老三,你不管小余(四伯父叫壽余),他可就喂了關東狗了。爺爺這才知道四伯父又要往關東跑。前些年大爺爺還在時,四大伯就去了關東當鐵路警察,后來混不下去了,連回家的盤纏都沒有,是爺爺花80塊大洋才把他從東北找回來,能讓他再下關東嗎?只是爺爺有爺爺的難處。他問母親:“咱們把你四哥接過來,叫他跟著咱們一起過行嗎?”四伯父是個大煙鬼,已經家產賣凈,而且又吃又喝,在伙里時,他就吃遍街上的肉挑子,年底給他還不清的賬。母親從心里說,是不愿意,但只是笑笑不說話,爺爺看得出來,沒法子但又不能強迫,就又繼續問母親,問到第三次時,母親說:“爹看著怎么好就怎么辦吧?!睜敔斨滥赣H的為人,她多不愿意也不會讓老人為難的。于是四伯父就成了我們家的成員。這也給我們以后的生活帶來了無窮的麻煩。他來我家時只穿著一條破短褲趿拉著破鞋,來后母親給他做了新鞋、新褲和大褂。然后就是每年年底給他還賬,鎮上的肉挑子、糖挑子、燒餅挑子他隨吃隨記賬,年底人家就登門來要債。有一年家里實在沒錢給他還債,就叫他到我姥姥家躲了一個月,躲了這年躲不了下年,債總是要還的。

日本軍隊侵占了肅寧城后,在我們那一帶鬧得很兇。老百姓三天兩頭要逃跑。一次,有人喊:日本子來了,往西跑!母親抱著一周歲的二姐,領著四周歲的大姐,她本來體弱,又是小腳,再帶著兩個孩子,根本就跑不動,遠遠落在別人后頭。頭上的子彈嗡嗡響,母親三步兩栽跤,剛向西跑出村子不遠,鬼子就從北向南過來了。多虧眼前有一個土坡,母親和姐姐們伏身趴在土坡旁,總算躲了過去。日本兵走了,她還好半天上不來氣。事后,母親執意要叫父親回來,母親和爺爺說:“咱們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又這么鬧炸,咱們不能不要命了,快叫他回來吧,咱們不掙錢了?!庇谑歉赣H從大同回來了。大同藥店沒了掌柜怎么行,三番兩次捎信或來人叫,母親主意已定,沒再讓父親回去。

后來,我奶奶病得很厲害,已在彌留之際,日本兵又來了。人們叫我母親帶著孩子跑,家里剩下爺爺和一些老人。母親跑了出去又覺得不對勁,怎么能扔下老人走呢?于是她帶著孩子往回返,被村長攔?。骸澳悴灰??”“我家里有病人,我不能扔下老人不管?!薄凹依镉袆e人管呢,我做主,你不許回去!快跑!”就是那一回,我奶奶去世了。等日本子走了,平靜下來才給奶奶料理了喪事。

1940年8月,日軍在窩北村東北側建了偽據點,第二年4月撤了。1942年7月又在窩北西南側建了更大的據點和崗樓,內有鬼子12名,偽軍50名。村上好多漢奸到崗樓上為鬼子服務,刺探情報,搶掠老百姓的錢財,吃喝玩樂無惡不作。村上有些好吃懶做的風騷女人也和崗樓上的大漢奸勾勾搭搭,跟在人家屁股后頭狐假虎威到處張揚。崗樓上派人來請爺爺去給他們辦事,爺爺推說歲數大了,他們三番五次派人來,爺爺最終也沒答應。當時我那不爭氣的姑姑偷著對母親說:“人家叫我叔去就去唄,看人家在那干的人多享福,別人想去人家還不要呢?!睜敔敽髞碇懒诉@事,狠狠訓斥了姑姑一頓,叫她不準和與崗樓有關的人來往。

崗樓上又在我父親身上打主意,派人來說:“老先生年紀大了,讓少的去吧?!备赣H以家里事多干不了做推辭,結果他們后來竟然想抓父親去效力。有一天父親正在北洼耕地,崗樓上派人在我家門口等著。這時我們北鄰的四爺看出了其中的奧妙,于是偷偷對我母親說:“崗樓上來抓人了,我去北洼把松齡的牲口和車弄回來,叫他去躲一躲?!备赣H就到他舅舅家躲了起來。不知是什么人給崗樓報了信,半夜就去敲他舅舅家的門:“你外甥在什么地方?快交出來!”老人家說:“我根本沒有外甥,我只有一個女兒。那是壞人造謠?!蹦谴_實不是父親的親舅舅,加上舅爺很會說,終于把來人騙走了。父親又挪到我姥姥家,一躲就是好幾個月,才逃過了這一劫。

1937年分了家后,有一段時間給飯店里磨面,就是給人家加工面粉。雖然母親只管磨面,其他的事,諸如進小麥多少,出面多少以及運送等等都是父親管,但是這些數字上的事,母親張口就來,比如說,磨85粉,一口袋小麥,母親說出80斤7兩面(一口袋95斤),三袋子出242斤3兩。長期當掌柜的父親驚奇地說:“你怎么算的?”母親說:“一琢磨就出來了?!贝_實不知母親為什么有算數的天才。所以,數字在我們家是出現最多的詞匯。如布料有幾塊,都是幾尺;每個人好點的衣服有幾件,是什么料的,哪一年是誰在什么地方買的;她的珠寶金銀首飾哪一件是誰送的值多少錢;米面各有多少斤,哪一天磨的,到哪一天又該買了等等事情,母親張口就來。我們鄰居的哥嫂、叔嬸們常常來問母親,我想給孩子做件什么衣服需要買多少布,我想買多少多少布要帶多少錢,母親成了人們的一個活算盤。

母親的持家本領在我父親去世后更顯出色。父親是1960年1月去世的,當時國家正處在“低指標,瓜菜代”時期。農村由于1958年大躍進吃食堂,各家各戶的糧食都上繳了,家里沒有一點存糧。最困難時我們家里只有我和姐姐從水淹地里揪來的稗子籽和公社供給的麥麩,母親就用稗子籽軋成面做皮,用麥麩做餡給我們烙合子,還真好吃,不知道的還會認為是粗白面肉餡呢。那年我們在院子里種了些北瓜,母親說:“真是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那北瓜長得特別好,一條藤上長好幾個。每天傍晚,我在北瓜地里轉一圈,摘兩個北瓜攪上點面就是一頓飯,大伙還吃得很飽?!本瓦@樣母親周密計劃巧安排,我們全家老小順利地渡過了困難期。而其他人家可不是都順利,餓得浮腫的要占到村民的三分之一,我們村有將近五分之一的人家外出討飯,因餓得病至死的也大有人在。

父親去世后,家里自然有好多需要男人干的事情,但是母親堅持“事都是人干的,只要自己能干就不麻煩別人”的信念。我們姐妹幾個也都學著母親的樣子和母親一起干起了別的女孩子不可能干的活計。比如,在院子里盤鍋臺,這活技術性不是很高,盤上不好用可以拆了另盤,于是我們搬磚,母親和泥壘灶,多年來共盤了有七八個鍋臺,后來廚房里的鍋臺都是母親自己盤的。我們家的院子分里外兩個院,中間有一道墻隔著,由于常年失修,隔墻在雨季倒了。母親說,咱們自己壘,于是我們跟著母親,用和進麥秸的泥巴一尺一尺地壘起了一道十多米長一米半高的墻。有了這次成功的經驗,以后不管哪兒壞了,如壘臺階,鋪甬道,件件都自己做,從中我們也嘗到了成功的喜悅和做人的尊嚴。這在我們一生中受用匪淺。雖然我們有自力更生的精神,但也不是萬事不求人,該用人時還是必須用的。比如每年一次的抹房(那時農村的房子都是泥頂子,所以每年都要再往上面抹一層泥),就是父親在世時也要求人的,更何況沒了父親。抹房要用三四個壯勞力,一般是用鄰居家的叔叔、大爺、哥哥們。他們給我們家干活,母親特別尊重人家的勞動,每次都是好吃好喝像招待貴客一樣。

雖然我們算是個有點家底的人家,可是已經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了,有的只是些老人們的舊衣服什么的。母親就充分利用這些舊貨,給我們姐妹改制成非常別致的衣服。我們家就是爺爺的衣服多,當然都是綢緞、毛料之類,顏色多是黑、白、藍,偶爾也有那種特別漂亮的藍色,很像前些年的北京藍。但這樣的顏色一般是毛料,母親是舍不得給孩子用的。給我們用的多是黑的藍的。真想象不到,母親給我做的一身黑色萬字圖案的宮綢套裝,一穿出來人們就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問是從哪里捎來的。我走在大街上,常常是一群人圍著問來問去。后來我們穿的這種改制服裝多了,人們不像第一次那么驚奇,只是贊不絕口:“六嬸子的活絕了?!本褪俏覂鹤映錾?,母親也給他改制了不少老祖宗的衣服。還有好多在別人眼里沒用的小布頭布邊什么的,到了母親手里一擺弄,或繡上花或巧拼巧接就成了別致新穎的佳品。 這樣一來,我們家可以省下不小的開銷,把錢用到更急需的地方。不光是衣服布料母親能變廢為寶,其他東西如日常用品、家具什么的,母親也照樣能巧妙的利用。我家有一個舊書櫥,一米八高一米長,大概60公分寬,但只有一層能放書。爺爺去世后書都沒了,就放些碗碟之類餐具。母親覺得這么大一個櫥子,只能放很少的東西,太可惜了。于是請人進行了改造,上面加了兩層可放矮的餐具,下面加了一層可放高一些的如米面袋子什么的,櫥子左右加上了木板,前面上下各加了兩扇門。一個完整漂亮的櫥柜做成了,其容量是原來的五倍,而且干凈衛生。

1940年奶奶去世時,爺爺五十九歲。母親考慮到讓爺爺有個精神上的寄托,有個說話做伴的人,曾多次提出來給爺爺找個老伴。但爺爺一直不答應,爺爺考慮到和母親不好說這事,就找來了一個長輩來說服母親。爺爺的理由是:你們兩口子對我已經伺候得很好了,我拿兒媳婦也不當媳婦看,我這是一兒一女,什么都有了。再找個老伴也不會比你們對我好,我給你們找那個麻煩干什么?這事就按著爺爺的心愿沒再找。沒了奶奶,父親就搬到了爺爺屋里去住。我們姐妹幾個都是在爺爺屋里長大的。所以我們和爺爺的感情特別深。

爺爺的屋就成了我們家的中心。爺爺教我們認字,據說學得最好的是三姐,她上學前就學會了幾千個字。我們上學后,一放學就奔那里,做作業在那里,只有睡覺和吃飯不在,吃飯時我們都躲得遠遠的,因為母親給爺爺做的是小灶,爺爺總想給我們吃,母親讓我們躲遠,爺爺想給也找不著。這是我們家的規矩,一看到爺爺快吃飯了就跑到外面去玩。爺爺也有疼愛我們的方法,他有意給我們的就剩下,等我們回來,你一口他一口地喂。

爺爺當省議員的時候,有一年得了病,什么藥都治不好,眼見就不行了,曾祖母在想盡了所有辦法后,出了個自己最不愿意的主意,叫爺爺喝了點兒大煙灰試試,結果病有點好轉。既然這樣,那么就接著喝點煙土吧,喝了煙土病漸漸好了。后來爺爺曾多次試圖戒掉,但由于年紀越來越大而且身體很弱,屢戒不成。北平的同事也說:“你身體這么弱,是沒法子戒的?!睘榱藸敔數纳眢w,全家一致堅決不同意爺爺戒煙。

爺爺從北平回來后基本上沒有了收入,但父親在大同的收入不少,就是父親從大同回來后,一時沒有工作。當時我父母就辦起了磨房,就是買來糧食磨成面供飯鋪用,后來又加上碾米,這樣辛苦掙來點錢維持家用。這時爺爺提出要戒掉煙,父母堅決不同意,有時遇到錢緊的時候,母親就從她自己攢的那點錢里拿出來應急,就這樣左一次右一次地花了出去。

由于家里事情很多,我大姐要幫父母干活,十多歲了還沒上學,只是爺爺在家抽空教她學習。爺爺說:“孩子這么大了,不上學怎么行???”大概是1950年,村上高小招生,父親說:“叫她考考去?!苯Y果沒進過學校大門的大姐憑自己自學的知識考上了高小。于是大姐開始了上學讀書。讀了一年多,村上信用社招人,父親問大姐愿不愿去,大姐說愿去,只是不會珠算,父親說:“你只要愿意去,我教你?!边@時候父親已經在信用社工作了幾年,父親利用晚上時間教大姐,發現她學得特別快,只用了三個晚上就掌握了珠算的基本知識。結果大姐一下子就考取了信用社職員,一年以后被調到縣人民銀行工作。

從1959年秋開始,父親的胃不舒服。因為他平時不愛生病,所以一點半點的不舒服不在意。后來總也不好,這才看醫生,縣里的中醫西醫都看遍了,這個說是傷寒,那個說是脾濕,吃了幾十副藥不見好。人都要變形了,這才到天津去看(當時大姐在天津工作),結果去了7天,農歷臘月初六(1960年1月4日)父親就在天津去世了。噩耗傳來,我們一家子都傻了。

1960—1978

1960年,母親永遠不會忘記,父親一句話都沒留下就走了。這時候家里四壁皆空,1958年吃食堂時,生產隊就把各家的糧食搜光了,后來雖然不吃食堂了,又趕上自然災害,誰家都沒了家底。多虧爺爺是縣人大委員,縣領導照顧,允許爺爺在公社糧站買些白面。這樣爺爺的生活沒有受到多大影響。

屋漏偏逢連夜雨,父親去世時間不長,一天夜里,爺爺從里屋喚醒母親說:“你聽,有人喊松齡的名字?!蹦赣H聽了聽說:“沒有??!快睡覺吧?!钡攘艘粫?,爺爺又說確實外面有人喊,說:“可能是老朋友不知道他死了,夜里趕到這里找個住處,你去看看吧?!蹦赣H聽準了沒人喊,但又不能拗著爺爺,于是就壯著膽子,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拿了根棍子,邊往外走邊大聲喊:“什么東西呀黑更半夜地來找事兒!”母親喊著走到大門洞,看了看大門沒有動,于是又到外院的小北屋,一摸小北屋的門?!皦牧?,招賊了!”因為小北屋里放著生產隊的牲口飼料,一扇門已經摘下來了,母親什么也沒動,趕緊到生產隊的牲口棚里喊來了飼養員,飼養員打開門查看后說:“多虧你出來得早,東西沒丟?!闭媸侨f幸,要真是丟了生產隊的飼料能說清嗎?從那以后,為了避免麻煩,母親就讓生產隊把飼料弄走了。

1960年7月,我父親去世半年多,爺爺病倒了。母親日夜守護精心照料了七八天,爺爺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爺爺在去世前對母親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一定要供孩子們上學,她們都有點小材料?!蹦赣H牢牢記住了爺爺的遺言,立志砸鍋賣鐵也要供孩子們上學。

爺爺去世時,因是縣人大委員,所以當時的縣長李汝梅代表縣領導來主持召開了爺爺的追悼會。會后他提議給我們家的孩子在縣里安排工作。當時大姐已經參加工作,二姐已去黃驊參加開荒團并在黃驊上了衛校,三姐正初中畢業,我和妹妹還小。如果母親同意二姐和三姐不再上學,當時完全可以給她們安排工作,這樣也能大大減輕母親的負擔。但是,母親認為,能上學就不讓安排工作。結果二姐繼續上衛校。三姐初中畢業后,老師們考慮到我們家的情況,沒讓她上高中而建議報考了滄州衛校。三姐很聰明,學習成績很好,上高中考大學是她的理想,但命運使她不情愿地走進了衛校。

三姐第一次離開家門來到了陌生的學校,發現和她共同走進教室的有不少年齡很大的成年人,而且上課時又經常接觸人體、死尸什么的,三姐產生了退學重考高中的念頭。她給學校的老師寫信說了自己的想法。母親知道后很是犯難,退學重讀要繞很大彎子,家里經濟條件不允許。于是母親就找到學校的老師,求他們給三姐寫信勸她不要退學。她另外還想找大隊干部寫信說服三姐,因為大隊干部是父親的同事,母親信得過,三姐也會聽他們的話。有一次,母親接到三姐的來信后晚上就去找干部。由于天黑,母親的眼又不好,心里又亂,母親覺得怎么總也走不到,走著走著天發白了,前面有一人問她:“你這么早干什么去呀?”母親說:“我去大隊部,怎么老也走不到?”“哪村的大隊部?”“窩北?!薄翱?,你走到戴劉莊了?!蹦赣H真是急得迷失了方向,深一腳淺一腳竟走了一夜,走到了離我村六里的戴劉莊。母親欲哭無淚,又跌跌撞撞地回來。三姐知道了這一切,沒再說退學,認真讀了下來。后來她專攻眼科并很有成就。

當時村上的人們很看不慣我們姐妹上學,說:“一個寡婦帶著幾個閨女還讓上學,真是糊涂。閨女大了找個婆家聘了就完了,現在叫她們下來掙點工分,拾點柴火打點草也賣錢吶,這樣累死累活為什么?”人們像躲瘟疫一樣躲著母親,唯恐向他們借錢。就連母親唯一的弟弟也指責母親不該讓我們上學。

1963年是大澇之年,剛剛好轉一點的生活又罩上了新的陰影。這年我考上了縣高中。我記得8月5日開學,幾個同學打著雨傘淋了一路到學校報到,到學校后看到教室、宿舍到處漏水,雨還不停地下。8月8日終于洪水來了,縣城平均水深4尺,肅寧成了重災區。

我到縣城上學,最重要的是吃飯問題。當時我們的戶口都在自己村上,戶口到不了學校,就得自己帶糧食到學校換飯票,或者自己帶干糧到學校。我們離學校20多里地,帶干糧是不可能的,只有帶糧食,或用糧食在糧站換糧票帶到學校,這樣堅持了一年。偏偏1964年我妹妹又考上了肅寧中學初中,一個人還湊合,兩個人可就不好湊合了。家里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糧食換糧票。母親回憶說:“真是愁得我眼發綠呵,我一個人晚上坐著想法子,想著想著,聽見‘咕咕哏——人家的雞叫了,天明了。常這樣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蹦赣H終于想出了法子:賣房子!

我們家是一個大院,分里院、外院。里院有東屋和西屋,西屋是正房。外院西邊是三間北房、做碾磨棚和一個大豬圈,西南角是女廁所;東邊是兩間小北房(已拆),東南角是男廁所;東西兩部分中間夾著大梢門。母親決定賣掉外院的西部分。想法一公開,就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對。首先二大娘散布:“這個娘們真不想過了,糟得就剩下這點破房子了,還想賣?!比缓缶褪窃谫u房的過程中百般刁難,在寫賣房文書時,無中生有地說和鄰居之間有伙項,企圖阻止賣房。他們的目的很清楚:因為我們家沒有男孩,將來女孩都出了嫁,他們還想揀點便宜。但母親懂得共產黨的政策,知道女人也有和男人一樣的權利。房子賣了270元錢,當時只買了90多斤高粱??墒沁@90多斤換了糧票就夠我們倆吃兩個多月了。很快就有了政策,我們的戶口遷到了學校,吃飯問題徹底解決了。三姐1963年衛校畢業有了收入,大姐、三姐從錢上給我們一些資助,使我們更得以安心學習。

母親費盡了心機讓我們讀書,也盼望著將來有個出頭之日,盼著我們將來有點作為。誰知我和妹妹正讀得上勁而且成績都很出色的時候,“文化大革命”來了。1966年我高中畢業。5月份畢業考試,填報完了高考志愿。由于我學習成績突出,學校保送我上中國科技大學。妹妹當時讀初二,她是班上的學習委員,要繼續讀下去她會比我強?!拔幕蟾锩笔惯@一切成了泡影。我們都無法讀書了。我們造反、串聯、斗批改、奪權,折騰夠了,1968年9月,回家成了回鄉知識青年。

妹妹才讀完了初二,她需要繼續讀書,否則這點文化在農村也不夠用啊。1970年,各中學開始招生,我們村的窩北中學也開始招高中。招生辦法是大隊貧下中農推薦,每個大隊有具體指標,再分配給生產隊指標。好幾年沒招生了,好幾屆的初中生合在一起,光我們生產隊就有20幾個,可只有2個上高中的指標,人家首先考慮貧下中農,我家是中農,當然輪不上。妹妹徹底失去了上高中的希望。

不能上學得尋找別的出路,正好這年華北油田招工,憑著我三姐的工作關系,妹妹成了華北油田的職工。走時母親囑咐她:“你的書沒念完,得想法接著念??!”妹妹去油田后先是當電工,后來為了能有機會學習,要求調到了中學當初中語文教師。一個剛讀完初二的人當初中教師,要是沒有一定毅力自學能勝任嗎?她確實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心血。后來她遵照母親的囑咐,拿了兩個大專和一個大本文憑。

我回鄉時已經二十一歲。從1966年大學就停止招生,但我們心里總盼著大學哪天恢復招生。1970年底終于有了大學開始招生的消息,但也是推薦上學。我一個普通百姓雖然算回鄉知青中干得不錯的,但自知無靠山又沒有賄賂拉攏人的本事,對被推薦上學是無望的。這樣,我1971年春結了婚,然后是生孩子、過日子,沒有了上學的念頭。

1977年10月要恢復高考制度,而且允許我們這些30歲已經結婚的老三屆參加高考。這一消息宛如晴天驚雷,使我高興得夜不能寐,一下子回到了11年前。那顆早已泯滅的上大學的心又重新燃燒了起來。比我更高興的是母親,她的愿望又可以實現了,她又可以供我上學了。

我的孩子當時4歲,我們娘兒倆和我母親一起生活,孩子的父親在北京。母親說:“在家你只管復習功課,其他的事我全包了?!蔽颐刻?點鐘起床到大大娘的閑院子里去復習功課,母親看著孩子做飯并收拾家務,星期天也是如此。一連兩個多月,七十歲的母親為這出嫁生子的三十歲的女兒考學費盡了心,受夠了累,人都瘦了一圈。

我們沒白辛苦,12月高考,我以平均84分的好成績名列全地區前十名。由于填報志愿的問題、我的年齡問題、第一年恢復高考錄取不規范等問題,我被一個小的??茖W校錄取。學校雖然不理想,但畢竟圓了我的大學夢,更圓了母親的大學夢。

我三十歲去上大學,孩子還是離不開母親。這時雖然在經濟上可不完全依賴母親,但比經濟更重的負擔是,一個七十歲的老人要獨自帶一個四歲的頑童生活三年,簡直無法想象會有多難。母親帶著孩子在老家待了半年,實在沒法維持了,而且姐妹們也不放心,母親就帶著我兒子離開了老家,先后在我舅舅家、華北油田的妹妹家、滄州的姐姐家居住,給他們每家帶來了說不盡的麻煩。

我的兒子從生下來就沒離開過我母親,直到我大學畢業、孩子上學。兒子從小就接受母親的教育觀念,所以很小就立志求學,從他上初中起,母親又來到我家和他在一起,直到送他去北京大學和哈佛大學。

1978—2006

隨著我最后一個離開家,母親也在1978年5月離開了自己生活了70多年的故土,開始了近三十年的城市生活。

我大姐和三姐住在滄州市,為了生活方便,我和二姐也先后調到了滄州,只有妹妹在離滄州不遠的任丘市華北油田工作。大姐家有一兒兩女,二姐和三姐家都是一兒一女,我和我妹各有一獨子。我母親共有5個外孫4個外孫女,9個孩子大多由姥姥帶大,尤其是我的兒子,姥姥一直陪他到考上大學才分離。在母親去世前,一大家共有37口人,我輩5家10個人多從事金融、衛生、教育或是公務員,所以生活比較穩定。母親生活在一個幸福和睦的環境中,心里真是樂開了花。

在我安好家之后,母親首先來到我家,因為她離不開帶了八年的外孫。母親執意和外孫住一間臥室,目的就是能時刻不離開外孫,孩子做作業她在旁邊看著,等孩子一閑下來祖孫倆便滔滔不絕地拉家常,從母親的家族講到我們的家族,從母親小時候講到現在她所經過的事情,講的愛講,聽的愛聽。有時候兒子讀書叫姥姥聽,她老人家雖然聽不太懂,但這能滿足她的求知欲和自豪感。這祖孫倆真是心有靈犀,雖然兩個人的文化程度差距很大,但是,對知識和學問的崇拜把兩個人連在了一起,多年來總有說不完的話。兒子長大后,每當他把自己的著作拿回家放到姥姥手里時,姥姥比得到個金元寶還高興,她雖然不會讀,但愛不釋手,摸了又摸,翻了又翻,有時候半夜睡不著了起來抱著書摸來摸去,心里充滿幸福。

母親的五個女兒和外孫人人都孝順有加。母親是很有規矩的,她規定:你們五家,我愿在哪一家就在哪一家,我不說走誰也別來接,我要想到誰家去,誰就來接我,只許接不許送。所以,大家都要看母親的意思行事,對她言聽計從毫無怨言。

母親活得非常明白,對于金錢看得很輕,所以,當初變賣了家產后,她就把錢給我們姐妹分了,自己沒留下什么。到城里來后,每年我們姐妹都主動給母親一些錢,孩子們也給姥姥一些錢,但老人家從不自己買東西,于是她給人們規定了數,誰都不許多給。每年她收到幾千塊錢,到年底就都處理掉。這些錢她主要用來獎賞孩子們,曾外孫們每次期中期末考試后她都會根據成績的好壞給予不同的獎勵,算著把錢獎勵完為止。

母親性格開朗,說話風趣,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候離不開笑聲。母親是幸福的,她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比我的同齡姐妹們都生活得痛快,我沒有兒子,比有兒子的享福多了?!?

2005年6月23日,母親突然左側肢體不能動彈,且說話不靈有口水,經醫生診斷為腦血栓。她在病榻上頑強地堅持了485天,于2006年10月21日離開了我們,享年9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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