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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學生

2011-11-20 17:16
福建文學 2011年7期

麥 冬

我的學生

麥 冬

幾年來我過慣了這種深居簡出、孤單寂寞的退休生活,盡管我不曾派上用場的那張粗糙的名片上還寫著代表身份和資歷的十三個頭銜,它們是九個會員、三個理事和一個主席。我清楚這些子虛烏有的會員和理事,這些莫名其妙的名頭無法說明任何事。如果有的話那也僅僅是告訴別人并提醒自己:我老了。這似乎是句殘忍的話,事實上我一度也是這么想的,但如今已改變了:沒有什么是殘忍的,即使時間,即使死亡,即使永恒的黑暗。沒有什么能讓我這個老頭迷惘與心慌意亂,這并不意味著我已經找到了某種神秘主義哲學,或者相信宗教和神話故事中對復活的描述。研究歷史的湯恩比先生曾經試著引經據典證明復活的可能性,對此我只能一笑置之。我感興趣的倒是他對農業現象的那些描述:春種秋收,冬枯夏榮,種子轉成果子又變成種子。這種循環往復的形式讓人相信這樣的一種說法,時間是流淌的,但并非奔流到海不復返,而是以降水的形式從天空回到了大地。這就是說時間運動的軌跡并非一條無始無終的直線,而是一個圓,在這里無所謂過去也無所謂將來,有的只是永恒的現在。就像圓本身無所謂前后左右一樣。

歷史也是如此。秦漢的旦夕晨昏和宋朝的沒有什么不同,而宋朝和如今也一樣。我曾經讀過一則描寫宋朝早市的文字,它仿佛寫的就是今天早上:“天邊還暗著,街道上就傳來了嗒嗒的馬蹄聲響。循聲望去,一根又一根長柄挑著白紙燈籠,在一匹匹馬頭前晃動,燈籠上書寫的官位,在朦朦的晨色中,依稀可辨,才四更時分,官士們就開始上早朝了?!憋@然此處的“馬匹”和“早朝”是可疑的,因為它們不可能出現在“今天早上”的街道上,事情似乎是這樣的,但其實不然,馬匹還是馬匹,不管它奔跑在街道上還是馳騁于荒野間,而早朝如果說已不存在了,不如說你從未見識過。宋朝的早市上行走著的木竹匠人、雜作挑夫、磚瓦泥工、道士僧者一樣行走在“今天早上”的街道上。

我的生活基本上就是這種“沉思”的生活,而非“行動”的生活,我并不認為沉思就一定比行動更高一級,恰恰相反,我和你們一樣認為“沉思”源之于“行動”。作為一位年近古稀的老頭,筋骨還算康健,視聽亦無大礙,理應多參加諸如楹聯、書法、文學、燈謎等學會舉辦的活動,但事實正相反,我常常以牙疼為由婉言謝絕了他們的邀請。我并沒有和這些活動的主辦者們有過什么不愉快的瓜葛,他們中的幾位甚至還稱得上是我的朋友,但我卻日益對這些活動失去了興趣,這不僅僅因為牙疼,事實上我相信獨處更有益于我保持平靜、恬淡的心境,另外那些吵吵嚷嚷的老年人的場合,會使你悲觀地發現時光的流逝,而且它的軌跡并非一個想象中的圓,而是從虛無迅速地飛向虛無。

我的生活圈子在日益縮小,這正是我愿意看到的,除了一周去看趟牙醫,隔天上回菜市場,我基本上和這個曾經讓我大膽無畏也曾經讓我萎靡退縮過的世界沒有更多的聯系。我整天呆在家里無所事事,有時看一會兒有關古代服飾、室內擺設的雜書,而那些曾經讓我著迷的記載帝王將相的歷史書籍現在靜靜地躺在書架上,成年累月動都沒有動過它們。我日益相信這樣的一種說法,歷史全是一樣的,如果有什么不同,那也僅僅是一些外在的東西,像建筑、房屋、室內擺設、衣裝服飾這些東西。我有時翻翻這些書,覺得它們令人愉快,我懂得了唐朝的玉器和宋代的玉器有何不同,知道宋代的茶樓酒肆和清代的差異所在。有一度我沉迷于先秦的服飾,對那些頭巾、腰帶、彩帛、枕套的樣式顏色布料了如指掌。我愈是對事物感興趣,也就愈對歷史人物、故事失去了興趣。我常常想,與其去研究改朝換代、宮闈秘事,還不如抬頭看看天空、云彩。它們才是永恒的。

有時我會走到窗前,看看窗外的景色,但就是這樣的次數也不是太多。也許是因為我對它們太熟悉的緣故吧。無論是晨曦中的山崗,還是日落時分的層林,景色迷茫深邃,會在不同的季節不同的氣候變幻出不同的層次和色彩。這些美景現在也已無法吸引住我的目光,更無法激起我心底的波瀾。這并非因為我天生缺乏與自然的親和力,而是因為我對它們太熟悉的緣故?;蛟S還有別的原因,我說不準,但是我每天下午一個小時的散步——這也許是我與這個世界相維系的另一條紐帶吧——總要從西大路拐過下斜街,然后爬上山崗下的渠道邊。這幾乎已成為了一成不變的散步路線。

我下了樓,輕輕地帶上了門,關門之前我瞧了瞧擱板上的鐘,時鐘已經七時了。我總是在這個時候出去散步,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樣,我保持著相當規律的生活習慣。我下了樓,慢悠悠地走出院子,不時晃動著雙臂,用右邊的手掌拍打左邊的肩膀,用左邊的手掌拍打右邊的肩膀。馬路上明晃晃的,亮堂堂的,可以聽到電視播音員播報新聞的聲音。我走到馬路邊鋪著方形花磚的人行道上,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樣心情平和,神情安詳,不時望望前方道路、行人和街樹灑下來的陰影,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像我這樣的老頭確實不值得注意。有時候我會這么想,我今天重復著昨天的散步,明天重復著今天的散步,除了天氣會隨著季節的轉換略有變化外,幾乎每一天的散步都是一樣的,散步的路線,路邊的景物都是一樣的,我甚至想連我踏在這條路上的步點也是—樣的,一個新的腳印覆蓋了前一天留下的腳印。

和西大路相比,下斜街要狹小許多,也要熱鬧許多。由于路更窄了,行人便顯得更擠。我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中行走,不時繞過一個撲克攤,經過那些我熟視無睹的水果店、雜貨鋪、飯館、酒樓、郵電代辦所和牛奶專賣店。我記不清這些店鋪哪幾家是老店,哪幾家又是剛剛開張的。我沒有在這上面花費過多的注意力,事實上即使我注意了也難得分清,因為這些店鋪常常不停地改變老板、撤換招牌、更換貨柜上出售的商品。在下斜街快到盡頭的地方,我會放慢自己的腳步,在街角,有個店鋪每個晚上都聚集著十來位老頭,他們圍坐一團進行民間器樂合奏。悠揚古樸的嗩吶、三弦、二胡聲似乎是從古代傳來又似乎要把現在帶回過去。每回經過此地,我總有一絲的猶豫,這并不是因為演奏吸引了我,而是因為這些似乎不合時宜的演奏動搖了我內心深處的某個原則。我往里瞧了一眼,那位吹笛的老頭正好面對街道,他濃眉倒豎,似乎盯著我,又似乎把嚴峻的眼神投向我身后深沉的夜幕。我承認,他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我很容易便把他與那些眼神溫和、面容清癯、彎腰駝背的老頭區分開來。我帶著那道眼神,踩著民樂的節奏離開了下斜街最末端的幾個店鋪。我爬上了渠道邊,秋風輕拂,我呼吸到了異常清新的空氣。

我在渠道邊呆了不足一刻鐘便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下了渠道,經過下斜街,沒有什么新鮮的見聞,一切保持著我來時的樣子。如果說有的話那就是街道上多了兩輛警笛長鳴的警車吸引了眾多行人圍觀。一定是治安上的問題,我對此并沒有過多的興趣。我早已過了好奇的年齡,甚至我從來就不曾好奇過,哪怕在年輕的時候。我很快便繞過了那些圍觀的人群,刺耳的警笛仍在耳邊回響,震顫著我年老的耳膜。我往回走,繼續自己的散步。不會有任何意外的事發生。

我回到了院門口,和往常一樣拐進門房看看有沒有新來的報刊。我拿到了地方報的都市版和新一期的《文物》雜志。這兩份報刊盡管一雅一俗,但都是我的朋友?!段奈铩酚嗛営袔讉€年頭了,這可以理解,因為我說過作為一個退休老頭盡管沒有別的嗜好,但也不能一無所有,我放棄了早年的愛好:文學、歷史、楹聯、書法,而選擇了古代服飾、建筑和室內擺設的研究。也許根本不應該稱為研究,這個詞匯應屬于考古學家或那些居心各異的收藏家。事實上我感興趣的不是“文物”,而僅僅是一些“過去”的擺設而已,但人們稱它們“文物”,我并不介意,因為我對它們的了解確實只能來自新發掘的古城遺址、墓葬及相關的資料。至于都市報,我對它的認識可以說是相當偶然的,因為多年來我早已對報刊電視新聞失去了興趣,這倒不是說我這個年老力衰的老頭在與某種被稱之為“媒介暴力”的東西作戰,而是因為我生活圈子迅速縮小,媒介對于我來說因為遙遠而顯得無足輕重罷了。但是難以理喻的是我第一回看到從菜市場帶回的包蝦皮的都市報,就被吸引住了。吸引我的是那些吸毒、賣淫、通奸、兇殺這些下流、低級趣味的所謂社會新聞。對此我并不感到羞恥,我承認我的審美趣味在下降,我的精神境界越來越低下,也許已經低到水平線以下也說不定。

我帶著兩個沉默的朋友進屋正要與它們進行交談時,剛剛掩閉的房門響起了敲門聲。這有些出乎我的意外,因為我剛進屋,甚至連屋內的燈都還沒有摁亮就有人登門拜訪。這是多年來少有的事,我雖然沒有感到任何的慌亂,但還是站在門口猶豫了一陣才摁亮了燈并輕輕地開了房門。門口站著一位陌生的朋友,穿著白色襯衫,黑色長褲,年紀在35歲上下,表情靦腆,眼神執拗,他用一種大得驚人的聲音問道:“請問錢老師是住在這兒嗎?”我有點發愣,不僅因為來客陌生也因為他說話奇怪的力度和音色。我不明白這孩子是因為自卑還是因為過度的自尊而用錯了發音器官。我發完愣,回答說,“是的”。但奇怪的是他轉頭便走,像是沒有聽見我的回答或是聽錯了我的回答,就在他轉身的時候,我不得不又叫了聲,“是的,我就是,請你進來?!?/p>

他腳步很重地進了門,我請他在起居室就座,因為客廳久疏清掃已落滿灰塵。他坐在我對面,雙手捧著我沏的一杯熱茶,顯得心神不定,猶豫不決,似乎正在琢磨以最好的詞匯介紹自己。由于字斟句酌,他的開場白說得有些結巴,“錢老師,我是您的學生,您已經忘記了我,我卻永遠也不會忘記您,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八年,但我仍然十分清晰地記得您上語文課時的情景。當時我坐在第二排,由于第一排的同學經常沒有前來上課,您常常是坐在第一排的課桌上,手捧課本給我們解釋詞語,朗讀課文和概括段落大意?!蔽衣犞⑿Φ攸c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因為我相信他所說的全是真的,當時我因為嚴重的關節炎確實常常坐在課桌上講課,況且對于我這位老頭來說,現在還有誰愿意假裝我的學生?我點點頭,嘴角一直掛著溫和的微笑,我的學生似乎也因此有點放松,不再像剛來時那么窘迫不安。他繼續用有力的聲音說道,“后來您調回市里工作,我接著念完了高中,又上了大學,后來分配到一所山區中學任教。我家境不好,當老師的那點收入根本不夠養家糊口,幾年后我咬咬牙揣著兩個月的工資去了廣州,做了幾個月的盲流后,終于在一家老鄉開的醫院當上了門診部主任。說來好笑,我大學學的是政教卻當上了什么門診部主任,我自己就想這事真是有些荒誕,可是這荒誕的事到處都是啊,久而久之也就見怪不怪了。我不說你也知道這門診主任都是干些啥的,可笑的是我好像還干得挺不錯的,老板一會兒把我支去南寧,一會兒又把我派到深圳,我還在武漢、煙臺各呆過幾年,最遠去過甘肅,在蘭州把一個快垮掉的門診部重新扶上馬。老板自然沒話說,可我心里……那年在蘭州……不是我不識時務,也不是我多有良心,那年春節,我沒回老家,一個人去了趟敦煌,我一直記得你上課說過的莫高窯,不知為什么我也一直記得那些佛像臉上的神情,我去那天正好碰到風沙天……景區關門,在漫天的黃沙中不知怎的眼淚就下來了。我知道應該是人去適應這個社會,不是社會去適應人,我想過了,也下了決心,可到頭來……我最終還是決定不干了,回老家應聘,當上了晚報記者,本想這下好了,可以做點自己想做的事了,可是最初的新鮮感一過,就發現事情沒那么簡單……都說我是個怪人,我自己倒不覺得有多怪,最終還是發現自己也不是個搞新聞的料,只好寫了個報告,又把工作辭了……再后來,好像突然間時來運轉,我居然考上了公務員,在市委辦當上了秘書。其實從嚴格意義上說我們不能稱作秘書,因為按上面規定只有省級領導才配秘書,所以我們常說的秘書實際上準確的叫法應該是領導的聯絡人,至于我的工作實際上也不是聯絡人,平時搞一些材料,但也不是太多,多數材料是綜合一科搞的,怎么說呢,我的工作……我的工作……”他又開始結巴了起來,這或許有他表達上的原因,也可能因為我的表情干擾了他。作為一個生性敏感的人 (我敢肯定),他一定會發覺我對他的工作介紹失去了耐心,我的判斷很快便得到了證實,因為當他重新開口時,話題已經從自己的工作介紹轉移到對我的外貌的描述上來,“錢老師,時光流逝使一個少年人變老,但卻使您變得更加深沉。你的聲音還是像以前那樣醇厚,你的眼睛還像過去那樣深邃,如果說有變化的話,那就是眼神比過去更溫和,更寬容了吧……怎么說呢,以前你的眼神……你的眼神更加銳利……”我笑了起來,友善地打斷了他的描述,“年紀大了,自然不會像年輕時那么偏激?!薄皩?,但是……”他說,“我相信一個人的改變,但不相信那改變僅僅是時光所帶來的,我不相信,可是……,怎么說呢……”

我的學生站了起來。給我倒滿茶,也給自己的添上,然后把起居室的吊燈往下拉了拉。他的這一動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使我感到意外的不僅是動作本身,還有他做此動作時的表情:顯得自然而然又帶著某些我未知的下意識因素。似乎是燈光的存在干擾了他的思索。這讓我感到驚訝,因為燈本身沒有問題。這是一盞灰色的圓形吊燈,裝著普通的40瓦鎢絲燈炮,它的樣式老一些,但卻簡樸、雅致?;蛟S由于熟悉的緣故,我甚至有點喜歡,我從未想過用另一盞別的樣式的吊燈把它換下。毫無疑問,光線本身也沒有問題,40瓦對于這個小小的起居室來說既不會太暗也不會過于明亮。吊燈更低了,光圈剛好罩住了我們的身體,燈罩上方的陰影在擴大并因此顯得更為濃重。一陣秋風從客廳的窗戶猛灌進屋,窗扇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響。

接下來我的學生顯得更為自如,思維十分活躍,語言極具跳躍性。他一會兒說到是如何找到我的住所的,一會兒回憶往事,一會兒講述自己幾年來的經歷。這使得我一直搞不懂他登門拜訪的真實意愿所在,直到他談到了下面的話時,他的來意才初顯端倪,此時,他神情亢奮,語速也比原來更快了。

“幾年來我一直臥薪嘗膽,可以這么說,我一直在尋找一個人或者說一本書,尋找一種理論能一勞永逸地解答我的所有疑問。所有問題解決了,我就可以放手尋求自己的生活方式。您肯定能發現這句話其實不是我說的,而是毛姆說的。不錯,是他說的,但這并不等于我沒有這個念頭,并不等于別人就不能有這個念頭。有這個念頭不是難事,誰說的我們也大可不必深究,問題是這本書在哪里,我們找得到嗎?很遺憾,毛姆沒有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他的回答只能讓我更為茫然。他在《在昏暗中摸索》一文中舉了法朗士那個關于東方國王的故事,他派人收集世界的智慧,編纂成冊以便他閱讀與學習,以便他成為一個最圣明的君主。結局您或許已經知道了,他的賢士花了30年獻上了五千冊記載智慧的典籍,然而國王根本就不要這樣的浩繁卷帙,他命令賢士們把這些智識加以壓縮。過了十九年,5千冊變成了5百冊,可這還是太多,國王又要求進一步壓縮。又過了十年,他們帶回了50本書,但國王老了,疲憊不堪,連看幾本書的時間也沒有,他命令賢士們把所有的智慧編成一本單卷以便他瀏覽。5年后,賢士們終于大功告成,把他們辛勤工作的成果送到了國王手里,但這時候國王已經氣息奄奄,連這一本書也來不及看了。毛姆轉述這個故事顯然要說明根本就沒有一本可以一勞永逸解決問題的書,根本就沒有一種言論能夠給人指明生活的道路。如果說他對所有的哲學家失去了信心,那么我要說的是我對毛姆也失去了信心。他貌似老于世故、富有常識,但他的話對我根本就沒有用,他沒能解決任何問題,歸根到底,他只是一個不可知論者,一個二三流的作家,他只能使我灰心喪氣,像他一樣對哲學失去信心?!?/p>

我的學生雙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雙手在微微發顫,他熱切的眼神在眼鏡后閃光,似乎望著我也似乎望著我的背后。我給茶壺添了水,他繼續對我說,或者說是繼續對他自己說:

“但我并不氣餒,我把目光投向了文學作品,有人告訴我文學作品更具有感性,但文學一樣讓人大失所望。是的,文學應該關心人,但人的定義不僅是‘能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動物’,這個概念太簡單了。人也不僅僅是性、政治,人的含義應該更為復雜。也許我也談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應該給人重新定義。文學確實讓我大失所望,幾年來的閱讀經驗告訴我,沒有一篇作品是沒有缺點的,沒有一個作家能讓我佩服,托爾斯泰只是一個偽君子、假道學,陀斯妥耶夫斯基腦子有毛病,曼德爾斯坦姆是個瘋子,卡夫卡有自閉癥,至于博爾赫斯,我認為他如果不是故弄玄虛就是癡心夢想。他小說中的一個人物為躲避敵人修建了一座迷宮,不可理喻的是他卻把迷宮修造在海邊的山崖上,并喪心病狂地涂上顯眼的粉紅色。他想用悖論、迷宮、夢解釋一切,這種自欺欺人的把戲卻被奉為神明,這真是我們的悲哀。還有??思{,我認為他的《獻給愛米莉的一朵玫瑰花》應該重寫,要是我,我會讓那個死去的尸體在結尾復活,為什么要讓一具尸體一輩子呆在屋里?這顯然是行不通的,如果讓他復活——這不是不可能的——這樣故事顯然更加激動人心。至于《變形記》,我要是卡夫卡,就會在結尾讓可憐的甲蟲長上翅膀膀飛向天堂,不,飛向天空??傊艺J為卡夫卡缺乏的正是理想主義,他太頹廢了,這樣的人我們還能指望他指引我們生活?總之……總之……”

我的學生又抿了一口茶水,結果嗆了一口,不斷地打噴嚏。他低著頭,由于激動原本蒼白的臉龐紅了起來,在燈光的照耀下閃著隱隱的光芒。我失望地望著他,不,與其說是失望,不如說是擔憂:這孩子腦子肯定出了些問題,我不安地望著他,好在他看上去稍稍平息了些,或許是噴嚏讓他更為清醒,因為接下來的談話中,理智似乎又回到了他的思維當中。

“有一篇作品也許是唯一的例外,那就是契訶夫的《一個公務員的死》,我至今尚未想出改寫它的方案,似乎它已達到了完美的境界。這個寫于1883年的關于噴嚏的故事就是現在看來也是一篇杰作,我要說的不僅僅是它的社會性和批判性,這或許是至關重要的一方面,但我要強調的是它的藝術性——就是他講述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時所具有冷靜、客觀和樸素的風格,正是這種風格使一個偶然的事件成為必然:正如那位文官所說的,大家都打噴嚏,這沒什么大不了的,遺憾的是,事情越來越朝不利于這位可憐的文官的方向發展,因為他的唾沫噴到了一位將軍的身上,這事有點不合適,他必須道個歉才是。于是他非常得體地說了聲對不起,那位將軍顯然也不是一位不近情理的人,他認為幾點唾沫星子沒關系,他僅僅告訴文官好好坐著,不要不停地說對不起,因為他是來聽戲的而不是來聽道歉的。我覺得將軍本人無可厚非,問題出在文官身上,因為唾沫事件使他越來越心慌意亂,惶惶不安,這使得他在此后又先后四次向將軍大人道了歉,先是在劇院的休息間,后來是在將軍的辦公室里。這四次道歉顯然在將軍大人看來是不可理喻的,他認為這位小公務員的行徑簡直是胡鬧,開玩笑,以至于他氣得臉色發青,全身發抖,不得不跺著腳連說了兩遍:滾出去!結局您肯定已經知道了,小公務員死了,他是被嚇死的。他為什么會被嚇死,契訶夫并沒有在心理方面作更深入的交待,他只是通過5次越來越鄭重其事的道歉,逐層展示了一位底層文職人員在巨大的社會機器面前卑微的命運。消失似乎是他唯一的出路。切爾維亞科夫死了,我愿意用卡夫卡式的話說,他人死了,而恥辱卻永存人間?!?/p>

我的學生站了起來,顫動著手指掐滅了手中的香煙。那支不知何時點燃的香煙在琥珀色的煙灰缸中冒著淡淡的青煙。他的神情顯得沉著、果斷,他說,“錢老師,第一次拜訪就占用了你這么多的時間,實在不好意思,我告辭了?!?/p>

說實在的,學生的話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沒想到他會如此突然地起身告辭,但我還是十分得體地站了起來,面對自己陌生的學生十分沉穩地和他告了別,“那好吧,歡迎你下次再來?!边@是一種異常平靜的老人的聲音,事實上它理應顯得生澀,有一點結巴才對。因為我說過,我內心有點慌亂,感到輕微的窒息,因為他的話語讓我迷惑和驚愕,似乎喚起了我年輕時的某些夢想,而正是此時他起身告退,似乎只需傾訴而無需任何回答。似乎是這位年青人也感到,像我這種年近古稀的老朽已不能為他提供任何有價值的建議。我開了門,摁亮了路燈,陪著學生慢慢地下了樓梯,希望在這短暫的送別時,聽到讓我平靜的只言片語。然而,除了“再見”這兩個字之外,我的學生再也沒有開口說過別的任何話。他甚至連自己的姓名也沒有告訴我。我看著他匆匆下了樓梯,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院子的門口。我呆在黑暗中。秋風吹拂著我稀疏的白發,秋風吹拂著院子內無人管理的雜草。在黑暗中,它們發出簌簌的耳語。

我回到屋內,在那張陪伴我二十多年的舊藤椅上坐下。我耷拉著腦袋,整個身子幾乎全部陷進了暗褐色的椅子中。我承認,陌生的后生的來訪打擾了我平靜的心境,但也僅此而已,一顆小石子扔進水潭,泛出漣漪,隨即又隨著石子的下沉而消失。我很快便把自己的心境調整到原來的狀態,坐正身體,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水。我慢慢地站了起來,關了客廳的窗戶和通往陽臺的房門。冰冷的秋風在戶外呼嘯,它已不會對我的氣管和肺部造成傷害。我很快忘記了剛才的來訪者,忘記了他那執拗的眼神。如果說我還有什么優點的話,那就是多年前便學會了遺忘。我可以在短短的幾分鐘內把我想要忘掉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

我重新在舊藤椅上坐下,手中拿著印刷精良的新一期《文物》雜志,我摘下眼鏡,瞧了瞧封面和封面上的彩色陶缽,然后打開目錄,像往常一樣隨意翻閱雜志的彩頁和內文。在第16頁,我讀到了《蘇州常熟羅墩遺址發掘簡報》,讀到了遺址概況、地層分析和墓葬介紹。其陪葬品為陶器105件,石器29件及玉器116件。簡報稱在羅墩遺址發掘的11座墓葬中10座有玉器,所出玉多寡不一,但總體體現出當時葬玉的廣泛性,但簡報也否認了作為陪葬品的玉器是一種通神權力和從事某種職業的標志,他們傾向于這樣的結論:“玉器在其早期階段僅為顯貴或部族首領冠帽上的飾物,只是體現地位和等級?!?/p>

我合上《文物》雜志,這座五千年前的墓地并沒有把我的思緒帶到遠古,并沒有使我想起遠古的蠻荒和凄涼,沒有使我想起荒原上尊貴的首領和卑賤的奴仆,沒有使我想起他們的生活。對我來說,我記得最為清晰的僅僅是那些玉器的模樣,不管它們是用于巫覡的法器或是部族首領頭上的裝飾品。我記住了它們的形態,記住環狀的玉鐲和玉戒,還記住了冠狀飾物的形態。簡報對于它們的描述我看了一遍就記住了:“良渚早期階段的冠狀玉飾的基本形式是寬矮長方形、下端無榫及均為素面?!彼鼈兩隙说膱A形開口和下端的三個小孔使玉器看上去仿佛是比目魚的化石。在暗淡的燈光下,我把雙眼湊近又拉開,選擇最適合我視力的距離,以便更好地分辨玉器圖片上最細微的形態和色澤變化。我的觀察并沒有引發任何稱得上“理性”的思考,這些東西僅僅只是一件物體而已,盡管它們的年代久遠,但這并不能使我因此就賦于它們什么隱喻的功能,把它們變成抽象的概念,變成謎底或一個謎面。

在寂靜的夜晚里,一位老人從一本雜志上品嘗到了孤獨的樂趣,這種樂趣是微小的,但對于我來說卻是足夠的,以至于我只需隨便翻翻,看過短短的一則介紹,就可以合上雜志把它暫放在角落。我閉上了雙眼,似乎是進入了淺淺的睡眠,又似乎是進入了茫然的思緒之中。當我再次睜開雙眼時,夜更寂靜了,我不懂時針是否已過了午夜,可以聽見秋風在窗外呼嘯,我從藤椅上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順手拿起桌上的都市報。我津津有味地讀起了那些似有其事的奇聞逸事:河邊女尸,嫉妒情人,狗當戶主,駝鳥護車。接著又讀了結石癥、前列腺炎、鼻炎、老年性耳聾的最新療法,最后把目光投向頭條的“特別報道”:一位年青人從剛剛封頂的建行二十四層大廈跳樓自殺。跳樓者是市委秘書科的秘書。報道說出事前這位姓陳的秘書正在接受調查,有關部門懷疑他向境外機構提供國家機密文件,接受境外機構提供的活動經費等等。報道說,陳某平時為人老實,性格有些孤癖,雖然領導并沒有委以重任,但還是利用職務之便獲取了大量政府機密文件。報道還就此案的發生引申到加強機關保密工作的話題上去,我對此并不感興趣。正當我要合上報紙時,報道的最后一段文字吸引住我的目光。它說的是公安機關在搜查陳某的房間時,除了找到了38萬存款、7萬現金、18份機密文件外,還發現了一整箱字跡潦草的手稿,內文天馬行空,十分詭秘,但經有關部門鑒定,并非機密文件,而是小說或類似小說的文學作品。據此確定,陳某是個文學愛好者。這也大大出乎人們的意外,因為陳某所有的同事都否認陳某有愛好文學的習慣,但這習慣看來是個事實,因為陳某跳樓時,身無分文,除了一把“永生”鋼筆外,還帶有一本書,雖然這本書被血水浸泡已經字跡模糊,但仍然能分辨得出此書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契訶夫小說選》。

此時,我想到了“復活”這個詞,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理智也告訴我這不可能是真的。我想起了晚上的不速之客,我的學生。但這不可能是真的。那個陳某已經在堅硬的水泥地上摔得粉身碎骨,而我的學生剛剛還和我談話。我甚至又記起了他說的那些話,毛姆、卡夫卡、契訶夫、一個小公務員的死。我又記起了他執拗的眼神,記起了黑暗中他匆匆而去的背影,他回家去了,他的妻子和5歲的女兒等著他。他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泄密犯。但我還是再次翻開報紙,仔細地分辨報紙上模糊的照片。我什么也沒有發現。那只是一具尸體,你根本就看不清他的模樣。

責任編輯 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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