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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巴

2011-12-25 07:03于德北
福建文學 2011年7期
關鍵詞:服務生母親

于德北

尾 巴

于德北

那天早晨,夏剛一個人在街上走,他去銀行提款,準備到越南度假。幾年前,他去過一次越南,并在越南的細雨中行走了六七天。在河內的時候,他見到了一個越南女孩,二十幾歲的樣子,站在海邊的晚風里,對他說:“你好?!?/p>

他一下驚呆了。

這個女孩叫阿敏,是一個歌廳里的舞女。

夏剛見到阿敏感到吃驚,并非因為她長得勻稱、飽滿,而是她的模樣和自己的初戀女友尚玉琦特別的像。本來四天的行程因此拖延了兩天,他和阿敏一邊在床上做愛,一邊吃檳榔。

他記得阿敏的牙齒被檳榔染得黑黑的,一笑泛著啞啞的亮光。

兩天之內,他們做了無數次的愛,以致他走的時候,整個人都瘦了一圈。思索自己的行為,可謂瘋狂吧,他由此確認二十幾年過去了,他的心里依然保留著尚玉琦的形象,雖然不敢說刻骨銘心了,但寂寞之時的那一絲絲一縷縷的愛憐的滋味欲去猶存。

當然,他更談不上愛他身下的阿敏,因為阿敏在彼時彼刻,只不過是他的一個發泄對象而已。同樣,他從越南回來,曾瘋狂地尋找尚玉琦,他之所以尋找尚玉琦,不只要重拾舊日的生活,而是阿敏瞬間打開了他發泄的孔洞,他要籍著這個孔洞,直至記憶的彼岸,用意念中最鋒利的刀片,割掉那條依舊保持在生活中的痛苦的尾巴。

這是最初的想法!

在三年多的時間里,他每逢遇到同學便詢問尚玉琦的消息,可是尚玉琦如同人間蒸發了一樣,音信杳杳。有人說,她去過一段時間北京,也有人說,她結婚的時候,嫁給了一個法官,也有人說,她并沒離開這座城市,甚至還有人在街上看到過她,穿著合體,舉止大方……種種說法如風中飄絮,似乎有些許痕跡,但真正抓到手里的,只有草芥般的輕塵。

幾年下來,已經開始對尋找尚玉琦的行為產生懷疑。

有一次,他回家看望父母,他的妹妹突然問他說:“哥,你猜我今天看到誰了?”

“誰?”他擺弄著手機,對妹妹的話心不在焉。

“我看到尚玉琦了?!?/p>

“誰?”他的手機險些落到地上。

“尚玉琦!就是當年你追的那個女孩,領回咱家,咱媽沒同意的那個?!?/p>

夏剛一下子沉默。

他回想那年夏天,他們即將高中畢業了,班上的男孩都在瘋狂地追求著心儀的女生,大家各逞招式,各顯其能。他也不例外。他看上了一個女生,就是尚玉琦。尚玉琦家境一般,但父母開明,同學們經常去她家里吃飯、玩耍。他父親總是笑瞇瞇的,不但為大家做菜,有時,還鼓動大家陪他一起喝點酒。

大家在他面前很輕松,很自由。

夏剛的家里則不同,因為就這一個男孩,所以父母對他管教甚嚴,不但抽屜不能上鎖,甚至連日記也要向父母公開。

這是夏剛少年時期最恥辱、最悲憤的一件事。

大概家教的差異讓夏剛找到一種溫暖,他對尚玉琦及她家產生了近乎依賴的好感。他突然之間愛上了尚玉琦,并迅速地以最簡單的方式向尚玉琦表白了心跡。

尚玉琦沒有答復他。

但也沒有拒絕他。

他給尚玉琦寫信,每封信都超過十頁之多。當然,信里除了熱情的廢話,就是他從各種詩集上摘抄下來的美麗句子。他的作文不錯,老師經常把他的作文當做范文來讀,這使他在很小的時候便做過作家夢——可惜,他的夢只做到和尚玉琦“分手”——從那以后,這夢變成了“可笑”二字的代名詞。

他給尚玉琦寫信,尚玉琦也給他回信,他倆的信件往來有一個秘密的通道——他們有一個最好的朋友,是一個長相丑陋的女生,她每次傳遞信件絕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由此也就避免了不必要的遮掩與尷尬。

尚玉琦的回信總是模棱兩可。

即或這樣,夏剛每次接到尚玉琦的信的時候,總是激動不已。如果他一個人在家,他表明這種激動的方式就是手淫,手淫似乎讓他對男女之事無師自通,每次手淫的時候,他的腦海中盡是尚玉琦的形式各異的影子。

大約有三個月的時間,他們的通信達到了二十幾封。這些信當然不能放到抽屜里,更不能背在書包里,夏剛思來想去,為這些信找到了一個安身之所——木床的草墊子下邊。

他以為自己隱藏得很機密。

誰知,細心的父母還是洞察了他的變化。

首先是母親給他換洗被褥的時候,發現了朵朵精斑,這使他們大驚失色,緊接著,他們便從草墊子下邊捕獲了那些信件,雖然信件的內容不失健康,但是,父母依然發揮了自己巨大的想象力,把他和尚玉琦定性為流氓鬼混。

他受到了“嚴刑拷打”。

母親直截了當地問他:“你和那個尚玉琦什么關系?”

他支吾著回答:“同學關系?!?/p>

“我不是那個意思!”

夏剛一愣,旋即明白了母親的所指。他的眼淚一下子落下來了。他很委屈。他雖然喜歡尚玉琦,但絕對沒有過和她的肌膚之親。他不知道如何向父母表白清楚此事,所以,只能用淚水證明自己的清白。

“問你話呢?!蹦赣H進一步逼問。

夏剛不知道如何回答。

如果說他和尚玉琦有過親密接觸,那也只是在老房子里。尚玉琦家有一座老房子,夏剛曾在那兒住過一晚。老房子很久不住人了,室內充滿了陰冷的濕氣。那里有陳舊的家具,有一鋪炕,窗外的小院長滿荒草,窗臺上落滿灰塵。夏剛的父母去鄉下奔喪,帶走了妹妹,所以,夏剛得以放縱自己,破天荒地和同學們喝了一頓酒。那頓酒喝得挺多,大家吃了七八盤鍋包肉,喝光了四五盆生啤酒。分別在即,有的同學已經通過招工上班了,有的決定放棄高考,有的備戰高考,有的要干個體戶,大家各自講述著自己的未來,目光中充滿興奮和希望。只有夏剛沉默不語。按理說,他的數學和外語不好,已經失去了高考的可能,可他心里清楚,以他父母的教育方式,是絕對不能允許他放棄高考的。他的內心很痛苦,以至幾杯酒下肚,便醉倒在椅子上。

等他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在尚玉琦家的舊房子里,屋里沒有點燈,他被安排躺在炕梢的位置,而尚玉琦就坐在他的身邊。見他醒來,尚玉琦把一杯溫水送到了他的面前。這是一個善解人意的細節,讓夏剛十分感動。他去抓尚玉琦的手,尚玉琦沒有躲避,他們就那么把自己固定在黃昏里,一動不動地很長時間。夜幕降下來了,由于四周的安靜,他們的呼吸變得沉重起來,這樣的呼吸是極具誘惑力的,尤其對初諳世事的少男少女。夏剛和尚玉琦已經感到了危險的存在,但是,他們的手并沒有松開。

突然,夏剛翻了一個身,伸出另一條胳膊去抱尚玉琦。

尚玉琦像從夢中驚醒一般,身上打了一個冷顫。

夏剛聽到她的牙齒在響。

就在夏剛要讓自己的手臂無限延伸的時候,尚玉琦兔子一樣從炕上跳到地上,飛快地打開房門,迅速地融入夏夜的潮熱當中。

“當!”。

門關上了。

潮水逐漸退去的夏剛擁有了一個激情四射的不眠之夜,在那天夜里,他忘記自己手淫了多少次,也忘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直到第二天上午,幾個要好的男生沖進屋里找他,發現他的褲頭上有大片大片的精班,大呼小叫地說:“夏剛跑馬了,夏剛跑馬了?!彼艔淖约旱囊箟糁刑K醒過來。

從那以后,包括結婚之后,他除非不過性生活,如果過的話,絕不會少于三次。

這就是所謂的親密接觸。

母親再一次問他:“你和她有過什么沒有?”

他用力地搖了搖頭。

一直沉默的父親說:“你要講實話?!?/p>

他說:“是實話?!?/p>

父親說:“你不講實話,我們不能為你負責?!?/p>

他說:“是實話?!?/p>

父親說:“如果你跟人家……”

“我沒有!”夏剛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屈辱,所以,他平生第一次生硬地、憤怒地打斷了父親的話。

后來,夏剛才漸漸明白,父親所講的“負責”是怕他與尚玉琦在無安全措施的情況下發生性關系,從而導致尚玉琦意外懷孕,父親和母親將要采取補救的行動。

聽了夏剛的話,父親和母親對看了一眼,似乎放了一些心。

緊接著,母親的口氣緩和下來,她詢問尚玉琦的家庭及個人情況,著重問了尚玉琦的長相和身高。少年夏剛把母親的態度看成一種認同與鼓勵,他夸大其詞地對尚玉琦進行了一番描繪。

聽完他的話,母親沒有表態,只是淡淡地說道:“目前什么都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你的高考?!闭f完,母親就去做飯了。

接下來,便是父親對他的長篇大論,什么好男兒志在四方,什么大丈夫何患無妻,什么男人應該先考慮學業和事業,然后再考慮婚姻,什么高中生不能早戀……諸如此類,不勝其煩。

在父親對他進行教育的過程中,母親不失時機地插話,說:“那些信你可以保留,但是最好還是退給人家?!?/p>

這天的晚飯吃得晚,父母在訓誡他,一是大家都沒有胃口,直到妹妹風風火火地沖進來,大聲喊餓,一場規勸才不得不匆匆收場。

那天晚上,夏剛失眠了,但他不敢翻身,因為他的父母和他一樣,一直在嘁嘁喳喳地說著什么。關于那場談話的內容夏剛無從得知,但他隱隱聽到他們多次提及尚玉琦的名字。

后來可以知道,就從那個晚上,父母的陰謀開始了。

母親采取各種手段,從幾千名高中生中找到了尚玉琦,并多次跟蹤她,知道了她家的具體方位。緊接著又從尚玉琦家周圍的各色人等的口中得知了尚玉琦的家庭的真實情況——父母都是工人,尚玉琦是家中的長女,下邊有兩個弟弟,兩個妹妹;尚玉琦還有爺爺奶奶,皆由她的父母贍養,雖然不住在一起,但家庭負擔可謂過重。

實際上,在得知這些情況后,父母的心里已經下了一個結論:這是一場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婚姻。

可是,夏剛的母親還是找到了尚玉琦,和她進行了一場談話,那場談話的內容夏剛依然無從得知,因為,十幾年過去了,母親對于那場談話三緘其口。

有一件事令人費解。

自從母親找完尚玉琦之后,尚玉琦對夏剛的態度明朗了許多,她主動要求為夏剛補習數學和外語,并使夏剛在愛情的催動下,分數得到了極大的提高。他們平時說話很少,但從各自的神情中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對明天的向往。

夏剛的進步讓學校大吃一驚。

七月的高考,夏剛順利地考進了外地的一所普通院校。而平日學習很好的尚玉琦卻發揮失常,只能選擇重讀。毋庸置疑,尚玉琦為夏剛做出了犧牲,從而耽誤了自己。

夏剛說:“我等你?!?/p>

尚玉琦感激地點了點頭。

就在夏剛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夏剛的母親提出要請尚玉琦來家里吃飯,母親這樣的決定在夏剛和尚玉琦看來無疑是對他們戀愛的肯定,他們的心情分外燦爛。那天,去夏剛家里的時候,尚玉琦用自己積攢的零花錢買了水果、罐頭、香煙和酒,她完全按照兒媳見公婆的禮節對待夏剛的父母。

可以說,夏剛已經是一個大學生了,所以,家中洋漾著歡樂的氣氛。

尚玉琦幫夏剛的母親炒菜、煮飯,僅僅用了四十幾分鐘,一桌飯菜就準備好了。也許尚玉琦是長女,也許下邊弟妹多,皆需要她悉心照顧,所以,她操持起家務來又快又干凈。這一點不但夏剛看著高興,就連母親也連聲稱贊。

夏剛從小長這么大,從未感受到如此的幸福。

他不知道,他所謂的幸福只持續了短短的一頓飯,吃完飯之后,母親針對他和尚玉琦的一番談話,把他和尚玉琦完完全全地送入了痛苦的深淵。

尚玉琦要去撿桌子。

母親說:“放下吧,不用你?!?/p>

尚玉琦要去收拾廚房。

母親說:“別忙了,不用你?!?/p>

夏剛突然覺得尚玉琦好像祥林嫂。

他很奇怪,母親這是怎么了?

尚玉琦也感覺到了母親的變化,她無助地看了夏剛一眼。

這時,母親點頭示意讓她坐下。然后說:“我想和你們談一談你們的事?!?/p>

夏剛和尚玉琦下意識地再一次對望。

母親輕咳了一聲,說:“我不是反對你們戀愛,可是……”她停頓了一下,接下來,開始表明自己的態度。頭幾句,夏剛還能聽明白,到后來,他自己都被母親說糊涂了。

母親的話基本上都是針對尚玉琦說的。

大意如下——

婚姻要門當戶對,她已經從側面了解了尚玉琦的家庭,感覺一個工人家庭和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翻譯;母親是小學教師——是很難有相處的可能的,而兩個家庭的截然不同,勢必影響婚姻雙方的感情。另外,她覺得,夏剛和尚玉琦兩個人之間也存在差別,一個是大學生,一個前途未卜,將來怎么樣,誰也不好說。就算尚玉琦來年考上了,考到什么地方?畢業分配到什么地方?難道兩個人想過兩地分居的生活嗎?

母親說:“其實,我從根本上就反對你們在一起!”

夏剛“呼”地站起來。

母親瞪著他說:“你要干什么?”

“我……”

父親突然一拍桌子,喊道:“你還有沒有一點家教!”

“我……”

不等夏剛說完,母親的反應更加激烈,她一下子站到了窗臺前,冷冷地問他:“你是要媽,還是要她?!?/p>

看到這樣劍猶駑張的場面,小妹嚇得“哇”地一聲哭了。

“我……”

夏剛還想說什么,尚玉琦已經站起身,快步地推開門,走了,從始至終,她沒有說話。

夏剛要去追她,母親卻一下站到了椅子上,說:“你敢踏出家門一步,我馬上死給你看?!?/p>

事情就這么簡單。

從那以后,夏剛再也沒有見過尚玉琦。母親請了病假,天天不離他的左右,直到他登校報到的那一天。本來,夏剛想一個人走,這樣他可以中途下車,悄悄潛回自己生活的城市,去見尚玉琦一面,把事情解釋清楚,可是,他去報到的時候,不但母親跟著他,就連父親也被逼著請了事假,大包小裹地把他送到了學校。

夏剛沒有留下一個同學的通訊地址。

夏剛找不到尚玉琦,便把所有的憤恨都發泄在母親身上,大學的四年里,他沒回過一次家,每次父母催他回去過年,都被他的各種合理的不合理的借口回絕了。

以后的事情就更簡單了。

他不戀愛,不結婚,雖然工作分回了家里所在的城市,但很少和家人接觸。他住單位的單身宿舍,周六周日回家看看,多半是打一個站就走。他忙,忙得昏天黑地——后來下海做生意,更忙——他認為,只有忙,才能讓他忘記過去的種種不愉快。他不和同學聯系,也不想去找尚玉琦,他覺得像當初他被迫“拋棄”尚玉琦一樣,他沒有任何可能再為尚玉琦負一點責任。

夏剛的策略是,母親拒絕選擇尚玉琦,他也拒絕母親所做出的選擇,在他三十五歲之前,母親為他安排了無數次的相親,結果都是無功而返,即使母親看中的女孩再美麗、再賢淑,在他這里一律難以通過。好像母親為他安排的每一次相親,他都欣然前往,但前往的目的只有一個:不同意。

他甚至從中獲得了意外的快感。

令人難以想像的是:三十八歲時,夏剛終于“動婚”了,而他婚姻的對象竟是當年那個為他和尚玉琦傳遞信件的丑陋女孩——她實在太丑了,以致畢業二十幾年了,還無法嫁掉。

丑陋女孩的名字可以被忽略掉。

他們的再次相見是在母校組織的“二十年后我們再相會”的消夏晚會上,不少老同學聚到了一起,獨少尚玉琦。二十年了,她不與任何人來往,任何人也不知道她的消息,即使知道,也是支離破碎,難以拼接。

夏剛看到了丑女孩,得知她至今未婚,頗感意外。兩個獨身男女在一起,共同語言頗多,他們執酒言歡,很快就略帶醉意。夏剛拉著丑女孩的手,說:“干脆,咱倆結婚得了?!?/p>

丑女孩的眼睛一亮,問:“真的?”

夏剛說:“真的?!?/p>

丑女孩說:“你要是真心的,今晚咱就開房去?!?/p>

夏剛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那天晚上,他們果真沒有回家,而是跑到“浪花”浴池開了一個房間,夏剛趁著酒力在丑女孩的身上折騰了幾個來回,徹徹底底地把她征服了。

平靜的時候,丑女孩突然問他:“你不想尚玉琦?”

夏剛搖了搖頭。

丑女孩忽地一下坐起來,堅定地說:“那就永遠不許想,你發誓!”

夏剛無所謂地舉起一只手,說:“我發誓?!?/p>

這一回是丑女孩主動漆到了他的身上。

二十年了,夏剛的母親已無力再與夏剛分庭抗禮,她現在的愿望只有一個,無論好壞,只要夏剛愿意,他和誰結婚都行,她怕自己在有生之年抱不上孫子。

提到丑女孩,當然不能令她滿意,她的一聲嘆息足以概括她的心情,她對著夏剛的妹妹喃喃:“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當初跟了尚玉琦?!?/p>

夏剛的妹妹只當未聽見,獨自忙活自己該忙的事去了。

……

夏剛知道,他和丑女孩的婚姻不會幸福,第一,他并不愛她,充其量是不煩;第二,從第一次他們在一起,丑女孩突然提及尚玉琦,他的心里便再清楚不過,在今后漫長的歲月里,尚玉琦都是丑女孩心里不可逾越的鴻溝,這條鴻溝融著他與她,他們一生都難以找到一條通途;第三,以丑女孩的模樣,很難被自己的家人所容,他們對她不會擁有發自內心的熱情,當然也就不會做出發自內心的舉動。

唯一讓夏剛不懷疑的是他的決定。

只要是母親不喜歡的,那對于他來說就是正確的。

他的猜測沒有錯。

新婚的第一夜,他對性生活毫無興致,外邊的客人一散,他倒頭便睡。因為酒,因為疲倦,當然不排除某些心理因素,夏剛那天晚上只想睡覺,不想干其他的事情。他的反常舉動引起了丑女孩的懷疑,她坐在床角委屈地哭了,她問夏剛:“你是不是還想著尚玉琦?”

夏剛翻了一個身,說:“沒有?!?/p>

丑女孩突然歇斯底里,她三下五除二地扒光了自己,問夏剛:“那你為什么不要我,為什么?”

夏剛坐起來,說:“不是已經要過了嗎?”

“今夜是我們的新婚之夜!”

夏剛笑了,說:“我們的新婚之夜從那天就開始了?!?/p>

這是一場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爭吵,天快亮時,他們都累了,便各自閉口,斜倚在床上,進入了奇怪的夢鄉。

從那以后,類似的爭吵不斷,爭吵的內容并無二樣,凈是這夜的復制。

這就是夏剛的模糊不清又真實無比的過去。

……

“哥,你猜我在哪兒看到她的?”妹妹有一種莫名的興奮。

“在哪兒?”

“天維足道?!?/p>

“足道?”

妹妹說,她和單位的姐妹去按腳,按順序叫了幾個按摩師,她叫的是36號,做的項目是足底保健。36號一進屋,她就覺得眼熟,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她是誰,等到項目快做完時候,她終于想起來了,36號就是尚玉琦。她的內心十分驚訝,想要和她核實,后來一想,這樣做不太禮貌,在足道做按摩師,于常人眼里,畢竟不是十分可以炫耀的職業,如果自己貿然問了,一定會讓對方下不來臺;再說了,自己所謂的核實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就算她是尚玉琦,她的生活與自己,與自己的哥哥都毫無關系,何必弄得雙方都不舒服呢。

妹妹按捺住自己強大的好奇心,只在暗中仔細觀察她。

是尚玉琦!

和少女時候的尚玉琦相比,沒有多大的變化。

妹妹的話音未落,夏剛已經出了家門,他徑直來到銀行,提了二十萬塊錢,存在一張卡里,然后,奔往天維足道。

服務生問他:“先生有熟悉的按摩師嗎?”

“36號?!?/p>

“對不起,先生,36號正在上鐘?!?/p>

“我等?!?/p>

“好,請上樓休息?!?/p>

夏剛換了鞋,直奔二樓,他選了一個有陽光的屋子,坐在那里靜等36號的出現。目前,他還不確認36號是不是尚玉琦,但他的心跳已經加快,他用手撫著胸口,下意識地發出一聲嘆息。在他等36號的這段時間里,丑女孩,也就是他的妻子打來一個電話,問他在哪里。

他說:“我在按摩?!?/p>

“一個人?”

夏剛猶豫了一下,說:“客戶?!?/p>

妻子放下電話,旋即又打回來。

“你感冒了?”

“沒,沒有?!?/p>

“你嗓子怎么啞了?”

“嗓子啞了?也許,吹空調吹的吧?!?/p>

“注意點?!?/p>

“知道?!?/p>

夏剛掛斷電話。

他站在窗前,背對著房門,房門被輕輕敲響,和著他沉重的心音。

“先生,請問您做什么項目?!?/p>

夏剛的臉一下子變得赤熱。

這個聲音他太熟悉了,以至二十幾年過去,從第一個詞匯出口,他便完完全全墜落回自己的少年時光。他慢慢地轉過身,目光直直地射向站在門口的尚玉琦。聲音沒變,個子沒變,甚至模樣沒變,只是,她微笑的臉上,眼角的皺紋輕輕地顯露。

尚玉琦也看見了他,身體微微地一顫。

這瞬間只有三秒!

“對不起!”尚玉琦轉身要走。

夏剛一個健步沖過去,死死地拉住了她的手。

像少年時期的那個醉酒的夜晚,兩只手握在一處,久久無法扯開。唯一不同的是,那夜,尚玉琦沒有掙扎,而此時,她死命地往外拽自己的手,力氣之大,令夏剛不能想象。

夏剛要抱她。

她丟掉手里的工具箱,死命地抵著他。

“小琦?!毕膭偨兴?。

“對不起,你認錯人了?!?/p>

“小琦?!?/p>

“我不是?!?/p>

“小琦?!?/p>

“我不是?!?/p>

工具筐落地的聲音以及室內的爭執聲引起了走廊里服務生的警惕,他走到房間門口,大聲問:“有什么問題嗎?”

直到這時,尚玉琦才稍稍冷靜下來,她掩飾著自己的激動,用盡量平靜的聲音回答:“沒事。我的工具箱翻了?!?/p>

門外的服務生將信將疑地走開了。

夏剛把尚玉琦拉到床邊坐下,急切地問她:“這些年你怎么樣?”

尚玉琦徹底冷靜下來。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夏剛,如同打量一個與自己毫無關聯的陌生人,打量完了之后,她笑了。

夏剛的心里有點苦澀。

“您做什么項目?”尚玉琦十分職業化地問他。

“我……”

“如果您不需要服務,或者對我不滿意,我就下去了?!?/p>

“做,做一個全身保健吧?!?/p>

“有40的,有90的,有120的,您選擇多少錢的?”

“120元的?!?/p>

“好的,請稍等,我去下單子?!鄙杏耒蜷_房門,對著走廊喊:“服務生,全身保健,120元的?!?/p>

“知道?!?/p>

走廊里安靜了,而走廊的安靜反襯得室內更加安靜,夏剛躺在那里,接受著尚玉琦的服務,他的內心百感交集,卻又無從明白,他大睜著眼睛,注視著近在咫尺的尚玉琦,希望從她的臉上捕捉一點什么,可是,尚玉琦低眉順目,仿佛一心都在工作上。

“你……”

“我挺好?!?/p>

“他們說你結婚了,嫁給了一個法官?!?/p>

尚玉琦搖了搖頭。

“那……”夏剛停頓了一下,“那他是干什么的?”

“我根本沒有結過婚?!?/p>

“什么?”夏剛“呼”地一下從床上坐起身來。

“這有什么奇怪的,現在這個社會,獨身者很多?!?/p>

“可是……”

“沒有什么可是?!?/p>

“后來,你考學了嗎?”夏剛終于問出自己最不愿意問的問題。

“考了,不過,沒考上?!?/p>

“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沒考上?!?/p>

“后來呢?”夏剛熱切地要知道尚玉琦那一段時間的生活。

“后來得抑郁癥,到南方治療了三年,一直住我姨家。病好了,本來想回來接我爸的班,可是他自己也下崗了。沒什么出路,就在南方跟我姨做小買賣。做小買賣不掙錢,就去歌廳做舞娘。再后來,我爸死了,我就回來了,沒什么可干,就做了按摩師?!?/p>

尚玉琦不像是在講自己,而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夏剛的心里酸楚難當。

“為什么不和同學聯系?”他問。

“有意思嗎?”尚玉琦反問他。

“為什么大家都找不到你?”

“我這工作晝伏夜出,除了鬼,我弟弟妹妹找我都難?!?/p>

“他們……”夏剛的聲音哽咽了一下,“好嗎?”

“好,都挺好的?!?/p>

正說著話,時間到了。尚玉琦停住手,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我該下去了,歡迎下次光臨?!?/p>

夏剛猝不及防,急忙擺手,說:“我……”

尚玉琦已經出去了。

夏剛光著腳追出來,可是,走廊里已不見了尚玉琦的影子,他對服務生說:“我想讓36號加鐘?!?/p>

服務生看了他一眼,說:“36號已經上鐘了?!?/p>

“我可以等?!?/p>

服務生笑了,說:“她的老顧客,不一定什么時候才能下鐘。要不,您再叫一個按摩師?!?/p>

夏剛搖頭,說:“不,我等她?!?/p>

夏剛這一等就是十幾個小時,從下午等到晚上,又從晚上等到天亮,尚玉琦一直在鐘上。夏剛的心緊縮在一起,一雙眼睛也熬紅了。妻子又給他打來電話,引得他在妻子的身上發了一通無名火。放下妻子的電話,他小跑著下樓來到吧臺邊,急三火四地問服務生:“36號到底什么時候下鐘?”

服務生搖了搖頭。

夏剛問:“能刷卡嗎?”

服務生點了點頭。

夏剛從錢夾里拿出信用卡,遞給服務生說:“刷兩萬零一百六十元,無論36號什么時候下鐘,從那一刻起,我包一個星期?!?/p>

服務生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在憑單上簽了字,夏剛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收好錢夾,依然快步返回樓上,合衣靠在床上,再一次等著尚玉琦的出現。這一會兒,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困倦,不知不覺中,身子一歪,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尚玉琦赤身裸體地被關在一個玻璃罩子里,她側臥在象牙床上,一只手托著腮,一只手沿著肋骨自然地垂在小腹上,雙目合閉,嘴角掛著似有似無的笑容。

夏剛想要手淫,又覺得周圍有許多雙眼睛在看著他,他想離去,又無法割舍眼前這幅至美的風景……正躁燥間,有人輕輕地說話。

是尚玉琦。

看來她剛剛睡醒,沒有化妝,沒有梳洗,就這么素面朝天地來見夏剛了。

“我餓了?!毕膭倽瓭卣f。

“那就吃點東西吧?!?/p>

夏剛點了點頭。

一般的情況,按摩師上班的時候是不允許出店的,但尚玉琦特殊,夏剛為她交了一筆“巨款”,形同把她整個人24小時包下了。所以,見尚玉琦與夏剛出門,經理并沒有阻攔,反而呈上一張笑臉——像夏剛這樣全天候連包七天的舉措,大概足道行內也是極為鮮見的。

離天維足道不遠,有一家“上島咖啡”,夏剛想起他家的紅燒牛肉飯很好吃,就建議去那里用餐。尚玉琦無所謂。于是,二人一前一后進了店門。外邊是暑熱,室內是空調,氣溫一涼,人心也安寧許多,兩個人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點了飯及沙拉和啤酒,慢慢消受余下的時光。

話題自然又回到尚玉琦身上。

“你父親……”夏剛想問尚玉琦的父親是怎么去世的。

“胃癌?!鄙杏耒苯亓水數鼗卮?。

夏剛的心又酸了一下。他想起許多個少年時光的中午或晚上,他和別的同學一起在尚家吃飯,尚父溫和地笑著,用玻璃杯給他們倒葡萄酒,每倒半杯就比一比,看誰的少,便又加上一點。

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恰同學少年?!?/p>

還喜歡說:“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p>

夏剛知道,他是在鼓勵大家好好交往,教導大家珍惜青春。

“想什么呢?”尚玉琦問他。

“想你父親?!?/p>

夏剛悲從心來,眼角落下一顆淚來。

尚玉琦半晌沒有說話。

突然,她問:“結婚了嗎?”

夏剛點點頭。

“人一定不錯吧?你媽滿意嗎?”

夏剛苦笑了一下,說出了丑女孩的名字。

顯然,尚玉琦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以至她整個身子直直地后挺,張開的嘴巴半天才合攏。

“真是奇緣?!彼残α艘幌?,只是那笑極為怪異。

她轉過身去,眉頭漸鎖漸緊,目光楚楚地望著窗外,好像街上那些匆匆碌碌的行人,都和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一片樹葉從枝頭飄落,悠悠地落在外邊的窗臺上,經風一吹,搖幾搖,晃幾晃,最終翻落在地上。

夏剛想起什么,他從口袋里拿出那張二十萬元的銀行卡,用力一推,放置在尚玉琦的面前。

“什么?”尚玉琦回過神來,問。

“這里邊有二十萬塊錢,密碼是六個零,你先拿著用?!毕膭偼蝗挥X得自己的嗓子發干。

“你什么意思,給我錢干什么?再說,我要你的錢干什么?我不缺錢?!?/p>

“我是想……”

“可憐我?補償我?報答我?你錯了,大錯特錯了?!?/p>

見面快二十個小時了,尚玉琦第一次說話聲音如此之大,她的雙胸急劇地起伏著,目光熱辣辣地似在冒火。

“我不是那個意思?!?/p>

“那你什么意思?”尚玉琦站起來,直盯著他。

夏剛羞愧地低下了頭。

“上島咖啡”里人不多,但此時此刻,所有的目光都集聚在他們的身上,他們奇怪,剛才還好好的兩個人,怎么突然之間就矛盾起來了呢?

“真的,我只是想幫幫你?!?/p>

尚玉琦察覺了自己的失態,她攏了一下裙子,重新坐了下來。

“我不困難,所以,我不需要?!彼芽ㄍ苹亟o夏剛。

夏剛一下尷尬在那里。

“算了,不說這些了,把她的電話給我,有時間我們聊聊,我還真的怪想她的?!鄙杏耒謴土似届o。

夏剛幾乎沒有猶豫,張口便說出了妻子的電話號碼。

“我想離婚?!毕膭傉f。

“為什么?”尚玉琦的反問總是這么簡單。

“我要和你結婚?!?/p>

尚玉琦一愣,緊接著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前仰后合,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她的腋下搗鬼。笑夠了,她才用一種霧氣蒙蒙的眼神望著夏剛,問他說:“你媽能同意嗎?”

“這和她有什么關系?”這一回,輪到夏剛吼了起來。

“你終于敢說這樣的話了,你不覺得晚點了嗎?”尚玉琦冷冷地說。

“不晚,我們還有時間!”夏剛依舊在吼。

“你有,但我早已經沒有了!”尚玉琦和他對吼起來。

兩個人隔著桌子對峙,眼睛里凈是熊熊的無名之火。大約過了一分鐘,有服務生過來提醒他們安靜,他們這才目光依舊交集著、糾結著、撕扯著、扭打著回到座位上。

飯菜及酒上來了。

可是,他們哪里還有吃的心情。

“當年我母親找你,都和你說了些什么?”夏剛的口氣像質問。

“無可奉告?!?/p>

“是不是讓你幫我補習功課,然后,答應咱們在一起?!?/p>

“我說過,無可奉告!”尚玉琦的聲音又大起來。

夏剛無奈地擺擺手,不再繼續追問下去。好半天,他復又重提剛才的話題。

“我要娶你?!彼f。

“真的?”尚玉琦嬉笑著問。

“真的?!?/p>

尚玉琦說:“你要是真心的,咱們現在就去開房吧?!?/p>

夏剛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尚玉琦似乎很開心,她讓夏剛在這里等她,她回店里換一下衣服。因為激動,夏剛的臉紅潤起來,他用目光示意她快去快回,自己則打開一瓶啤酒,一仰脖盡數喝掉。

余下來的事情就變得再簡單不過了。

夏剛和尚玉琦像一對初戀的情人一樣,手拉手進入了“浪花”洗浴中心,他們各自沖洗,然后,直奔事先訂好的206包房。幾乎從進屋的一瞬間開始,他們就用力地擁抱在一起,尚玉琦死死地咬住夏剛的肩頭,整個身體又癱軟又堅硬堆在夏剛的懷里。他們滾落到日式的地鋪上,胡亂地拉扯對方的衣服。衣服如同敗軍的旗幟,紛紛散落在他們周圍,夏剛粗暴地直接地進入了尚玉琦的身體,以至尚玉琦因為疼痛而凄厲地慘叫了一聲。

床鋪上的血跡艷如桃花。

夏剛說什么也沒想到,尚玉琦居然還是處女。

夏剛傻愣愣地坐在那里,雙眼盯著那血跡一動不動,突然,他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力地抽打自己的雙頰。夏剛在哭,可是,他的眼中已經沒有眼淚,他的干嚎像汽笛在尖叫。

突然,走廊里傳來妻子的聲音,她的聲音是興奮的、愉悅的、欣喜的,她在喊“尚玉琦,尚玉琦?!?/p>

門開了,妻子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定格在那里。

眼前的一切讓她很快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她的嘴巴張開一半,似乎要驚呼,又似乎在抽泣。

“你來了?!鄙杏耒饋?,一邊穿衣服,一邊平靜地說。

……

浴池事件之后,尚玉琦又一次消失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她是否活著。夏剛找她,原本是要割掉舊日的尾巴,現在,這尾巴非但沒有割掉,反而變得更長了。

母親中風了,經過搶救,總算沒有了危險。

妻子要和他離婚,鬧了一陣,便偃旗息鼓,銷聲匿跡了。

日子如以往一樣,既充滿幻想,又無聊至極。你還是你,他還是他,所有的恩怨泥歸泥,土歸土,一旦平靜,就再也無人關注了。

夏剛想,所有的事情起于越南,那么還是讓它歸于越南吧,他要再去河內度假,希望在那里能夠再次遇到阿敏。至于能否遇到或尋找阿敏,沒有人能夠知道,包括夏剛自己,他就是想讓自己走出去,像當初回來的時候一樣。

責任編輯 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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