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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 勢

2011-12-25 07:03
福建文學 2011年7期
關鍵詞:官帽副鎮長老爹

映 泉

弱 勢

映 泉

官帽巖壁立千仞,橫貫數公里。遠遠望去,主巖兩旁還有兩座小山,仿佛官帽的雙翅。遇見有霧時候,尤其像是一頂官帽。最讓人驚奇的,是巖上方邊沿掛著一幢土木結構的老房子,那是楊老槐的家。凡旅游者到了這里,無不驚嘆這一奇特景觀,無不對著它佇立老半天。

其實這不過是一面之相。如果從另一邊繞道上山,它并非在山下遠望的那么兇險。山上如丘陵,幾個小山包之間散住著一些人家。楊老槐家出門轉過一個彎,也就是屋背后的山包那邊,是十幾戶人家的聚集地,村委會就設在那里。從那邊往楊家走,非但不危險,反而別是一景。站在這里,望著的是每天變化的圖景。山下的變化很大,遠處縣城一天比一天多的幢幢樓房,夜晚一天比一天亮的燈光,如在天上俯看人間滄桑。

生活貧窮而平靜,不過這平靜要被打破了。

縣政府有個重大決策:山上的人們都搬到山下去,一來解決貧困人口的生活,二來退耕還林,保護生態環境。這無疑是個好政策。大家都想著下山的好處,可是忽然離開呆了幾十年的家,多少有些留戀。村主任一再向大家宣稱,縣里為我們都考慮周到了,安家的地方就在縣城附近,種菜養家,而菜是城里人每天必買的。雖如此說,人們通過電視了解的信息也不少,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便要村主任向上級報告,新地方的房子不能差,設施不能馬虎,不能欺負山里的弱勢群體,等等。這些話自然是要向上說的。為了把上級的指示落實,鎮上領導們能妥協的盡量妥協,給他們安得好好的。通過幾個月的來來往往,總算都搬下去了。

鎮上的領導們松了一口氣,忽然傳出消息,官帽巖還有一戶人家沒搬,他就是掛在巖邊上那幢舊房的主人,楊老槐。

最應該搬走的楊老槐不搬,成了鎮上領導的一塊心病。干部們大多數人去過那里,知道那幢房子隱患頗大。它雖說座落在巖石上,地基卻是在一堆泥土上,如果被水一泡,整個房子就會滑下萬丈深淵,真正堪稱危如累卵。他不搬,嘴巴說得動聽,說感謝政府為人民著想,領導這么忙,不需要為我們一家操心。有了問題我也不找領導,再說新社會了,樣樣都好,會有什么問題?總之他堅決不搬。鎮上領導村里領導一次次去他家動員,動員到后來,他竟然老淚縱橫,說他世代祖宗都葬在這里,他不愿離開他們。幾次要說動他,幾次都無功而返,只好這么拖著。

楊家也不是鐵板一塊,楊老槐的兒子楊中華初中畢業,滿腦子新玩意兒,羨慕的是城里人的生活。對于老爹不愿下山一肚子怨氣。楊老槐自然知道兒子肚子里在怎么折騰,見他悶聲不響,便喝道:

“不愿在這里住就給老子滾!”

兒媳自然不敢說話,其實她的心早就飛下山了,因為她娘家就在背后山包那邊,早就搬走了。弟弟回來說,搬的地方就在縣城郊區,種菜過日子,比在山上強多了。公公這么個態度,她插不上話,就在枕邊對丈夫下工夫。但老頭子不是一個楊中華對付得了的。至于楊老槐的老妻,嫁雞隨雞,哪樣都行。

一連下了許多天雨,干不了活兒,這天吃晚飯時楊老槐開口了,算是家庭會議。

“我跟你們說,你們都想下山,我曉得。你們都把政府的話當真,以為下山可以討便宜。哼,今天下山,他們恨不得喊你親爹。等下去之后,人生地不熟,再去找他們,就不是這副面孔了。在山上多好!那年人民公社鬧得多兇?哼,老子照樣單干。這幾塊田集體種,要跑半天路,誰來?不是照樣讓我們自種自食嗎?現在他們搬走了,林子里野豬麂子就會多起來,我們打了哪個曉得?你看現在興搞旅游,天天有人來圍著我們家轉。老子這幢房子就這么掛在巖邊上,誰來看都得吃飯。城里人喜好吃野菜,我們請他們吃,一高興,多少錢隨我們要。再說我們自己釀酒,城里人一斤幾百塊錢,我們讓他們喝了還想喝,你們說那是不是錢?嘿嘿,下山賺不了的錢,老子賺給你們看看!你們平時不關心國家大事,這怎么行?現在有政策,水泥路要修到每家每戶,我們在這里不動,還怕他們不為我們修?新社會,還讓我們點松樹枝子?他敢拆電線,老子就敢出他們的洋相。再鬧狠了老子就上訪,這是當官的最怕的事?!?/p>

一臉老實相的老爹,竟然有如此深的心思,讓楊中華驚奇不已。老爹的劃算可謂天衣無縫,不說別的,僅高山的菜都可以賣大價??墒窃捳f回來,呆在這個山上,再多的錢有什么用?他在電視上知道了外部世界在怎么過日子,舞廳、網吧、公園……在這里呢?他不知道如何對待老爹的意見,沉默著。

楊老槐讓鎮政府的官員們心頭布滿陰影,忽然下起雨來,陰影變成了塊壘,沉重地壓在當官兒的心頭。宋光明是鎮黨委書記兼鎮長,剛掛四十歲的邊兒,原本這官兒當得順利,縣里期望的許多大事他都干得不錯,不想偏偏遇到了楊老槐這么個東西。那地方他去過,站在場子邊上朝下望,腿直打哆嗦,如果一場雨,豈不連人帶屋都溜下去了?那個老東西為什么就不搬呢?

秋夏之交,正是暴雨常常降臨、山區遭災的季節。市里領導們大聲疾呼,要各級領導保證不讓一戶人家受災,防患于未然,要動員處于危險狀態的老百姓趕緊撤離,等等,交代得很細致。恰恰楊老槐的家都符合這些癥狀。怎么辦呢?

很早時候他就想自己去一趟官帽巖,可是派了那么多人去都沒解決問題,自己去行嗎?猶豫間,天忽然下起雨來,災害的前奏開始了。這下宋光明不想去也不行了。這天早晨正打算開拔,忽然縣里電話來了,命令各級領導把人都派下去,主要領導坐鎮指揮,隨時接上級電話。這下急得宋光明團團轉。他的眼前老是看到楊老槐那幢房子往巖下溜的場景。壯觀倒是壯觀,只是心隨著往下陡沉。怎么辦呢?上面下了死命令,哪里死一個人,哪里的一把手將負全責。

望著窗外止不住的雨,他大罵:“王八蛋,如果老天是個人,老子一槍斃了他!”

正感到焦頭爛額,忽然來了一個人,是老崔。老崔一輩子沒混個名堂,直到退休了,才混了個副鎮長。人們這時才發現,此人一輩子堪稱兢兢業業,因此縣里就給他補了個政協委員,鎮上給他補了個顧問的虛職,算是對好同志的獎勵。他打了一把傘,臉色因雨天而發青,一副苦相。宋光明不敢在老干部面前拿大,憋出一個笑臉問崔委員有什么事。老崔回以愁苦的笑:

“為官帽巖楊老槐操心吧?”

宋光明如見到了救星,馬上將老崔扯到沙發上坐著,又忙忙地泡一杯茶?!按尬瘑T啊,還是您關注大局。您說,那個人怎么辦呢?我夜里做夢都夢見他的房子溜下去了?!?/p>

老崔臉露慈祥的笑,說:“我去吧?!?/p>

“那怎么可以。光爬山就要爬三個小時呀!”

“不要緊。本來就是山里長大的,爬山算什么?再說那個地方我爬了一輩子呢。若是平時,我就不會撈這種事了?,F在是特殊情況,受了一輩子為人民服務的教育,這時候辦公樓里也沒幾個人了,我不去,哪里還有人派呢?不要緊,又不是打仗。再說我跟那個老東西打了幾十年交道,哪個去也鎮不住他。我走了?!?/p>

巴不得他去,卻又著實不放心,一下雨,大山就像倒扣著鍋蓋,住在家里都恐怖。宋光明說:“要不,明天早些走?”

老崔搖頭:“早去比晚去好。官帽巖那道大巖石,看著很大,早先就有專家說過,這道巖石一直在往下溜,何況楊老槐的房子又是在巖石之上的泥土里呢?說句不好聽的話,假如今天夜里溜了,我們明天再去,罪過可就大了。你說呢?”

誰說不是呢?宋光明點頭。

“我走了,你也別著急,當領導嘛,總是有解決不完的問題,不然要這么多干部干什么?……”

宋光明的腦袋嗡嗡叫,不知哪里不踏實。老崔那低頻率的腔調如水田里的水一直咕嘟著,等他想起老崔前不久去縣醫院檢查病,這才想起是要問一聲他的病情。抬頭望時,老崔已經走了。他追了出去,老崔已經走遠。只見雨霧蒙蒙中,遠處一把紅傘向前晃蕩著??蠢洗薜哪樕嘀蟹狐S,莫不是胃癌吧?可是人家已經走遠了。老崔走山路如急行軍,比一般小伙子都行。

山上,楊中華兩口子睡在床上心不踏實。風如怒吼,雨似撒沙,他們老覺得這屋子正在往巖下溜。沒人說這屋子危險時,誰也不知道這屋危險,自從知道了屋子下面的地質結構以后,每當起風起霧,他們就感到災難降臨了。老這樣不說話似乎更怕,于是翠花開口了:

“喂,你說,老爹說逼著政府為我們一家修路,從山下到我們家幾十里,為我們一家修這么遠?心夠黑的?!?/p>

楊中華不忍心罵親爹心黑,可像老爹盤算的那樣,心腸也的確算不上白。他恨一聲說:“還有電線,這一路扯了幾十里路,光維修費要多少錢?”

“我弟弟回來說,那邊挺好,一個月的收入抵我們過去一年?!?/p>

“這話我跟爹說過,他說現在我們的收入一個月抵過去兩年。他比我的理由更多?!?/p>

翠花悻悻哼一聲道:“過去一分沒收,現在收了一分,還抵幾千年呢!”

“這話你去跟爹講,跟我說沒意思?!?/p>

翠花攤上這么個沒用的丈夫,心里的怒氣越來越大,使勁蹬了丈夫一腳?!袄喜凰赖?!”蹬的是丈夫,罵的卻是老爹。

楊中華跟翠花比嘴巴更不行,只有以腳還腳,于是兩個人互相扯被子,使腳勁,展開了無聲的戰爭。正打得渾身發熱,忽然翠花的一腳格外的重:

“喂喂,聽!”

楊中華還了一腳,聽見老婆的聲音,才明白這一腳是要他聽聲音。兩個人休戰,聽著風雨中別的聲音。果然,仿佛外面有人敲門。再聽,不錯,是有人敲門,還有叫“老楊”的聲音。楊中華飛速爬起來,趿了鞋要去開門??墒莿偝雠P房,從老爹房里就傳出一聲低喝:

“睡你的!”

原來老爹也聽見了那敲門聲和叫聲。楊中華不好開門,卻又沒進臥房去,愣著。只聽見好像還有喊叫的聲音,這聲音在怒吼的風雨聲中顯得無力:

“老楊……老楊……我是從鎮上來的,我是老崔……”

楊中華跑到爹的臥房門邊低聲說,是鎮政府的老崔。老爹從里頭傳出話:“老子聽出是催命鬼的聲音。管他老崔還是老幾?睡你的!強盜不會冒充老崔?”原來老頭子的耳朵極好。

楊中華愣著,去開門?他不敢。他自小受老爹的管束,老爹既教他尊老愛幼的好傳統,卻也教他不管人家死活的惡經驗。老崔據說領導過官帽巖學大寨,沒有少批楊老槐中農思想,老爹說是不恨他,卻也不好感。

忽然大門被狠狠踢了一腳,傳來老崔的怒吼:“楊老槐,你個老雜種!政府對你是好是歹你都分不清嗎?楊老槐!……”

楊老槐仍不吭聲,仿佛家里沒人。過了好半天,楊老槐一聲低喝:“還不去睡?”他竟然知道兒子還站在他的臥房門口。

楊中華拗不過老爹,聽聽外面沒有叫聲了,只好進房去。他老是想,老崔回去了還是到哪里去了?無論到哪里去,這一夜都是難過的。山后已經沒人了,只剩下破爛不堪的房子?;劓偵细h,如果碰見野獸……經不住瞌睡如山倒,他睡過去了。

第二天,一家人都忘記了這事,生活跟往常一樣。站在家門口朝前一望,巖半腰布滿了白霧,白霧下面傳來隆隆的響聲。腳下是巖石,也感覺得到大地的震動。顯然山間河里漲水了。楊老槐十分積極地準備鐵卡子,下雨了,漲水了,山上的野獸肯定多起來了。

楊中華媳婦去菜園摘菜,回來時披頭散發,臉上發灰。楊中華問她是不是碰見了鬼,她點頭。

“什么?”

“菜園有個死人……”

楊中華心頭一炸,莫不是老崔吧?他不通知老爹,一個人跑去看,只見一個死人背靠著老祖宗的墳碑,睡覺一樣坐在那里,渾身都濕透了。這不是老崔是誰?他嚇得不輕,這才想起了昨夜的事情。他趕回去告訴老爹,昨夜叫門的果然是鎮政府的老崔,死在菜園里。楊老槐愣了一下,眉頭一皺,低聲道:

“別吭聲,只當不知道?!?/p>

“人家鎮上找來了呢?”

“就是要讓他們找來?!?/p>

“要是等幾天呢?”

“隨他等幾天。下雨,沒上菜園,誰知道那里死了個人?”

這下出不了門,干什么?開電視。巖邊上置了個收信號的鍋式天線,下雨就收不到。雨下小了,電視只能收市里的臺。楊中華一看忽然大叫:

“爹,爹,快看!”

“什么事,乍乍乎乎的?”

“你看,市長說這里可能要滑坡,要各地作好群眾的轉移工作!老崔是來干這事的?……”

“聽他們胡說!住了幾百年了,什么時候滑過坡?別理他。電視關掉,下雨打雷,電視沒開?!?/p>

這意思很明白,如果鎮上有人來了,就說沒看電視。到了這時候,小兩口子卻又不得不佩服老爹的沉著和心腸之硬。

從市里到縣里一片忙碌,各級當政的領導們,最怕的是群眾受災。鎮上干部們除了守電話的和炊事員,都下去了,值班的過一個小時就接到上級的電話,問安排好沒有,并下死命令,不允許有一個人死傷。宋光明一會兒向上級匯報,一會兒向下去拿不定主意的人發布決定,都是電話去來。沒電話了就抽煙。他終歸還是放心不下楊老槐那個家,更放心不下的是老崔。老崔有嚴重的胃病,有人懷疑他是胃癌。盡管老崔不承認,但現在寧可相信老崔就是胃癌。這時剛處理完一個地方的李副鎮長回來了,滿身泥漿。宋光明一蹦而起,扯住老李說:

“老李,對不起,你不能休息,趕緊帶上隨你趕回來的人,上一趟官帽巖,再叫幾個街上的人。老崔一個人去了,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心老是亂蹦亂跳?!?/p>

大災來臨之際,干部們都知道輕重,李副鎮長趕緊命令回來的人跟著他走。一行人都感到事態可能有些嚴重,在街上吃了點兒東西就趕路。緊趕慢趕,也趕了大半天才到官帽巖,個個都是一身汗。想想老崔一副病身子還爬上這么高的山,著實有些不是滋味。

到了楊老槐家,只見巖邊上洶涌的云霧向巖邊撞來,然后如海潮似的向上飛去。面臨巖邊的大門和墻上,被風雨打得濕漉漉的。顯然昨夜這雨大得嚇人。一家人都沒出去,守在火塘烤火。山下不下雨時還熱,山上卻冷。見鎮上干部們來了,楊老槐一家十分熱情,讓坐,泡茶,敬煙,一套禮數很到位。李鎮長問,老崔呢?楊老槐裝聾作?。?/p>

“老崔?沒看見呀!他不是退了嗎?”

李副鎮長剛坐下,嚇得一蹦而起:“沒看見?不對吧。昨天下午他專程到你們家,怎么會沒看見?”

“真的沒看見。一個大活人,到我家來了我會把他藏起來嗎?”

大家一想,也對。那么老崔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沒有走到官帽巖就被野獸吃了?這也太離譜了吧?一定就在附近。老崔的作風大家都知道。李副鎮長命令:“分頭找!”

一群人顧不得滿身汗,顧不上口干舌燥,馬上出門去找。老崔是個好人,鎮上干部無不尊重。出門后,大家心里總覺得楊老槐隱瞞了什么重大線索??墒侨思也徽f,也無奈他何。

在稻場邊沿,終于有人發現了重要情況。在深深的泥巴里,有幾個鞋印,那是老崔的老式旅游鞋留下的。接著,又有人發現了新情況,在楊老槐大門上,也有一個同樣的泥巴印。李副鎮長發怒了,站在稻場大聲喝道:“楊老槐,你說,這是怎么回事?”

楊老槐跟著干部們出來了,仿佛眼睛不好,低頭仔細打量了大門上的鞋印半天,喊叫兒子:“中華,這是怎么回事?昨夜是不是聽見叫聲了?”

楊中華不敢說真話,搖了搖頭。

“唉,除了老崔,還有誰到這里來蹬一腳?老崔呀老崔,你到家門口了,怎么不使勁叫幾聲呢?唉,又是雷又是風的,我們沒有聽見呀!……”楊老槐砸了自己的頭一下,“我怎么睡得這么死喲!老崔,多么好的人……”

有個小伙子順著不太清晰的腳印尋到了菜園,一聲大哭,引去了所有人。只見老崔坐在大石碑下,懷里抱著傘,他是想讓石碑那一個窄窄的帽沿遮擋一下雨。所有人都哭起來了。

楊老槐雙膝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哭了起來:“老崔,你是我們的恩人??!……那年頭,若不是你保護我們,我要挨多少斗??!……我們家老的老,小的小,沒有吃的,是你送來的幾升麥子??!叫你吃飯你不吃,請你住一晚你不住,你是政府的好干部??!……”

見老爹哭得如此傷心,楊中華覺得老爹是在老崔的感召之下懺悔,也跟著跪下來,哭得一塌糊涂。因為他知道,如果讓老崔進門,也不至于死得這么悲慘。

李副鎮長做主,馬上把老崔抬回去。好在來的人多,由楊老槐找來兩根杠子一捆繩子,扎了個擔架,將老崔抬走了。走時,楊老槐帶領全家再次磕了一個頭。

人家一走,楊老槐命令老婆趕緊做飯,天已經黑了,他說他餓了。一邊命令時一邊獨自咕噥:“那捆繩子還是新的。還有兩根木頭,我費了好大的勁才砍回來的?!彼懒艘粋€人,他倒為一捆繩子兩根木條心疼。吃飯間,楊中華為抬老崔的那行干部們操心,天又黑,又沒吃飯,現在不知走到什么地方了。同時又還為老爹哭訴的故事感動著,便問,老崔那時候對我們家有照顧?楊老槐不正面回答,說:

“你懂什么?現在這群貪官污吏,若不是上頭催得緊,他們會來關心我們?管他們個屁!老崔這個憨狗日的,一輩子沒混個名堂,現在死了,當著這些頭頭的面不說點好聽的,死了也落不了什么好處。再說不說幾句好話,人家不懷疑我們故意不開門?人呀,沒一點良心怎么行!”

楊中華弄不懂了,老爹講良心,可昨夜里卻不是有良心的人做的。

李副鎮長回到鎮上已是第二天早晨,天剛亮。

聞聽老崔是抬著回來的,宋光明跑到大門口,擔架剛好從他身邊抬進來,他歪倒在地下,無聲的淚滔滔往下流。他好幾天沒睡,也沒好好吃一頓。幾天像是過了半世紀,老了幾十歲。人們七手八腳將他扯起來,要他去睡會兒,他搖頭。他讓人們把老崔停在會議室,一屁股坐上沙發,腦袋無力地耷著。李副鎮長讓人們保密,不要讓崔家人知道,又讓跟他去官帽巖的人去吃東西,他顧不得滿身泥漿,陪宋光明坐下來,告訴他官帽巖發生了怎樣的事情,而他又感到這里面有些什么問題。

宋光明對這些話倒是聽進去了,點點頭說:“即或是你們分析的情況,我們又有什么辦法?人家是弱勢群體。那混蛋沒開門,你也沒辦法說他是故意殺人,不但不能懲辦,我們還得不停地關照他。你剛才說楊老槐說了老崔許多好話,先把老崔排排場場地送走再說吧。天氣預報說天要晴了。盡量把老崔家安排好?!?/p>

李副鎮長體諒宋光明的苦衷,趕緊去辦,要宋光明去休息一下。宋光明搖頭,帶著哭腔說:

“讓我陪老崔坐坐吧,只怪自己無能……”

楊老槐跪在老崔面前哭著數落的話起了作用,老崔的形象成直線上升??h里為抗災死了干部,最聰明的辦法是把老崔的事跡上報??h里對這事十分重視,只能拿老崔當犧牲在抗災第一線的好典型也往上報。但死了人,宋光明作為鎮主要負責人,不能就這么了事。怎么辦?縣里有個處理意見,宋光明的書記、鎮長職務撤銷,成了代鎮長,而另派個書記。把老崔的后事料理完畢,縣里的處理意見也下來了。

李副鎮長成了鎮黨委書記,他知道事情的始末,大叫不公平,要往縣里反映。這天夜里正在奮筆疾書,宋光明悄悄出現在他的案前,止住了他。宋光明好言勸他:

“老李,感謝你們對我的體諒和理解,有這一點我也就知足了??h里給我這個處理也不算過分。想想老崔的死,無論受什么樣的處分我也樂意接受。如果你拿我當朋友,就不往上面反映,好不好?經過這件事,我也想通了許多事情。當個官兒,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個人的前程總是和老百姓連在一起的。人家死傷,自己升遷,只要不是狼心狗肺,誰都不會這么干。當干部不光是能干事,我看第一要具備的,就是要受得委屈。你說呢?”

李副鎮長見他不像是有情緒的,只好作罷。再說宋光明的話對他也有啟發,便打住了。

不久報紙登了老崔的事跡,老崔成了為人民服務的好典型。之前報社還幾次到官帽巖找楊老槐采訪,楊老槐就帶著悲痛的腔調講述著老崔對他一家的體諒和照顧。對于搬家這件事,楊老槐是這么說的:

“老崔說,老槐呀,政府讓大家搬下山,也是為老百姓著想,不能再這么窮下去了。既然你是這么個特殊情況,政府也有難處,專門修一條水泥路,幾十里,政府哪有那么多錢?再說電線,也是幾十里路,幾十根電線桿子。這樣吧,政府給你些補助,有些困難就自己克服一下,好不好?……”

這段話在報上一登,起了大作用。為了落實英雄人物對老百姓的承諾,只有把假話當真話聽??h里命令鎮上,按英雄人物說的,給了楊老槐一大筆錢。其實老崔已經退休好幾年了,退之前好長時間沒管事,動員搬家是前年才決定的,老崔什么時候上過官帽巖?有人想到了這一點,但報上登了,任何人不敢瞎說。

這段時間,對楊中華的刺激頗大。他感到老爹是真正的缺德,卻也是真正的好手段。但老爹是長輩,他不好批評。吃飯間,楊老槐賣弄起了他的得意:

“你們看,這不是弄了一筆錢嗎?”

楊中華忍不住了,沖口而出道:“你盡撒謊,人家什么時候來官帽巖跟你說過那些話?假如那天夜里……”

“你懂個屁!要不是老子那些話,老崔能夠撈到那么多錢嗎?”

“你怎么知道他撈了多少錢?”

“你不會動腦子?他是英雄,政府不給錢行嗎?現在當官的哪個不撈錢?有的揪出來了,那是他點子低,跟上級不配合。沒揪出來的哪個曉得?”

反正楊中華沒進過政府,也不清楚英雄是不是可以撈許多錢。再說即使錢再多,人家丟了一條命,沒有什么人愿意這樣干。楊中華想想老崔那副可憐樣子,終于忍不住,吼似的哭了一場。他哭老崔死得冤枉,也哭老爹太缺德,還哭自己面對是非挺不直身子。

事情就這么過去了。雨過天晴,別的地方真的有滑坡塌方的事情發生,官帽巖并沒有滑坡。許多人為了吃綠色食品,當真爬那么高的山去官帽巖旅游,楊老槐就請人家吃野豬肉麂肉獐肉,國家保護動物在他那里不當一回事,楊家當真賺了許多錢。不過人算不如天算,下山的路上長草了,電視看不成了,翠花跑下山了,把娘家的情況一看,就不愿意再上山了。楊中華去接她,她在山下學了一些民主意識,嚴正聲明說,要么你下山,要么我們離婚。再像以前那么管著,小心我把那天晚上的事捅出去。楊中華回家,將事態的嚴重性委婉地告訴了老爹,老爹也發橫:

“要下你下。我們混了政府那么多錢,現在又說下去,有沒有良心?不下!”接著他又怪模怪樣笑了起來,“有本事她去講,看哪個相信?!?/p>

的確,楊老槐沒讀過書,不明白世界大事,對人情卻摸了個透徹。其實翠花已經在人群中宣揚楊老槐的歹毒了,但效果很差,要么人家不相信,還勸她不要把家庭不和擴大化;要么相信了也沒人去糾正,因為那要推翻過去的許多決定。楊老槐堅持在山上,有客來就做飯賺錢,沒人來就去森林打野獸或者熬酒,過得很滋潤。老妻有時候也想著到山下老姐妹家看看,楊老槐就一聲吼:

“看你媽的什么X?”

楊中華兩邊跑,以可憐的姿態讓翠花不至于離婚。

后來電燈也沒有了,楊老槐當真點松節。每當那幢掛在巖邊的單門獨戶冉冉飄起一縷炊煙,就要勾起人們的許多感慨。有的是思古,有的是生活太累想出家,還有的是悲天憫人想著老百姓的苦。不過漸漸地,沒有人去那么高的山了,因為路上不但長草還長了小樹,不但難爬而且兇險。大自然收復領土的能力大大超過了人的估計。

楊老槐老兩口子守在那個孤山上,除非盛夏連續幾天太陽,平時就一直守在火籠邊,兩個人如兩只大蝦,耳聽著風聲松濤聲野獸的凄鳴聲,幻想著下山的人們呆不下去再搬上山來?;鸹\中間吊著一只大銅壺,再上是熏的數不清的野獸肉。沒有人來吃飯,因為退耕還林效果顯著,森林的蔓延讓許多瀕臨絕種的動物死灰復燃。

他懷念著那種雖窮卻可以給人家出難題的日子,雖說樣樣不便卻有人周旋的歲月。下山去干什么?有吃有喝卻沒了分量,那樣的好日子還不如不要。老伴有時咕噥,說他是頭犟驢子,他就一聲吼:

“老子不下山,看他當官兒的上不上來。老子就是不讓他們過得安逸!”

現在他對自己的目的性更明確了,那就是讓那些當官的不安逸,因此就守在山上。一年一度的慰問,總是有干部要爬這座山的,他守株待兔,圖的就是讓當官兒的爬一身臭汗。

又到了過年了,天下大雪。干部們到處慰問走訪,到了臘月二十九了,只有一個地方還沒去,那就是官帽巖楊老槐的家。干部們也要過年,宋光明讓能走的都走,回去與父母妻兒團聚,他留下來值班。李副鎮長知道他要去爬那座山,就要求自己留下來。但宋光明不許。他說,不能讓同事間再出一個老崔。他把父母妻兒接來,讓他們在家操辦過年的東西,自己去爬那座山了。妻子體諒他,也不說什么,可他知道妻子為他報屈,便苦笑著打趣:

“我現在只圖人緣兒了。讓大家回去過個年,都是有家的人,不會不體諒我的苦心的?!?/p>

妻子還是無言,點點頭而已。

他帶著個值班的小青年,兩人各背一個背簍,裝著大米、對聯年畫以及其他食品。小青年嘟噥著,說楊老槐就是要整干部。宋光明倒開通,笑道:“有人要整我們,也是我們的福分。什么時候他們不相信我們了,也就不整了,你說是不是?”

風雪漫漫,路邊人家無不緊關著大門在家圍著火,山路上兩個人不久就成了白的。不久就爬那座山,山下某一戶門開了,女主人叫來丈夫問,那山上兩個點,是人還是什么?

丈夫還沒看清,忽然一陣風,大雪掩蓋了那兩個黑點。

責任編輯 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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