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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福彩

2011-12-31 13:27遼寧
遼河 2011年9期

遼寧/白 朋

人類的全部災難都起于不肯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

——帕斯卡

未買福彩之前,盧一平對它的態度是排斥的。夏日里天長,溽熱,吃過晚飯了,天還在亮。盧一平就像小區里多數居民一樣,偕著妻子,去街上散步了。

這時候,樓前的門市房依然在營業。賣化妝品的,燈光亮白如雪。美發廳前,音樂不絕如縷。飯店的廚師,把掂著炒勺的身影投在櫥窗上。賣燒烤的夫妻,彎腰撅腚地支設著攤點……一切都顯得喧囂、混雜、擁擠、忙亂。不忙的,是那些上了年紀的人,三三倆倆地坐在臺階上,抱膀、搖扇,恬靜而淡泊地交談著家長里短。比如物業質量越來越差啦,比如豬肉價格一漲再漲啦,以及諸如此類的,什么什么。通常,盧一平經過這里,是和鄰里打招呼的。打過了,覺得禮節周全了,無疏漏了,這才踏著余暉,坦然而閑適地走上街頭了。走上街頭,一路向東。散步的路線呢,是固定的。先是玉器城、文化館、郵政局、縣賓館、家樂福商廈、科技館,然后過橋,去東山公園看健身舞表演,去消防隊前看老年秧歌隊??赐炅?,天就黑了。夫妻倆轉過身,沿著來路,有滋沒味地往回走。往回走,人是熟的,景是膩的,視覺是疲憊的。疲憊的,像身又像心。再科技館、家樂福商廈、縣賓館、郵政局、文化館、玉器城原路返回。也知道司空見慣,也知道平淡無奇,但是,實在找不到更好的去處,用一抹新奇和別致來激活兩人靜如秋水的心。

路上,常常會碰到熟人的?;蛲瑢W,或同事,有時也有故舊,有時也有親友。碰上了,點頭,致意,然后擦肩而過,然后不再留心。偶爾,也駐足,也問候,也寒暄客套,也敘新情舊誼。但是,總感覺話是熱的,心卻冷著,笑得皮里肉外,說得言不由衷。人到中年嘛,誰沒經過世間煙火的熏染,誰不知道人情如紙的古訓?知道了,敷衍客套,淺嘗輒止,則是最理智的。既然你對我榮辱升遷可有可無,既然你對我收入多寡無足輕重,誰會在一縷親情、幾許舊誼上,虛無縹緲吟風弄月地徒擲時光呢?人生本來就沉重,看看當下,哪個不在減負減載,以求更快更好呢!

常常是,兩人一路無話地原路返回。其實呢,也有話的。你想啊,這么一來一往的,通常要耗掉兩三個小時的時間。兩三個小時,又是兩個人散步,能沒話嗎?有,但是多不投機。所以,夫妻倆就小心翼翼地克制著、回避著,盡量少說。少說了,就少口角,少不愉快。

不愉快,是盧一平婚姻狀況的一種現實。折騰不起,是盧一平夫妻關系的現實一種。

盧一平覺得,人到中年后,夫妻感情會悄然移位的。由當初的你情我戀,移到對子女前途的關注上,移到對生存現狀的掙脫上。這個年齡段的人,想自己的事少了,想孩子的事多了。有些人,會變得像入冬前的鼴鼠一樣,無論如何儲藏,如何囤積,總是只嫌其少,不嫌其多的。尤其女人,會變得孩子花多少不算多,別人花一分錢都是奢靡。盧一平就覺出郝桂芹的身上,這種味道越來越濃了。濃得讓他壓抑,讓他焦躁,讓他緊迫,讓他窒息!他為少得可憐的月薪憂心忡忡,他為成為別人的斂錢機器氣憤悲涼!盧一平清楚,中年男人在配偶眼中的亮點,不再是修養、長相、談吐、學識這些風花雪月、不著邊際的東西了。代之而來的,是頭上的帽多高,腚下的車多好,腰里的票多少。眼下,很多妻子氣勢咄咄,橫挑鼻子豎挑眼地指責老公這這那那,歸根結底,是指責他的錢少。女性對子女舐犢般的溺愛,會把她們變成冷酷殘忍的母獸。配偶在她們眼中,不過是盤剝和榨取的對象。如果不是這種境遇,讓盧一平生出一種逆反心理的話,單就一個父親說來,盧一平還是合格的、稱職的。他勤奮、節儉,平日里把個人開支壓到了可憐的地步。但是,任你能量再大,凡事也有限度。男人能力的有限性,與生活需求的無限性,構成了尖銳矛盾。結果,常常是男人使用渾身解數,女人總是不痛不癢,甚至欲壑難平。所以,盧一平對郝桂芹,以及郝桂芹這類的中年女性,時常持一種恐懼加戒備的心態。這類女人,本身已明日黃花風韻不在,加上有所依仗,加上歇斯底里,又老又丑,又刁又潑,再加極富閱歷且頗具心機,簡直是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世間妖物。有時候,他也呶著嘴巴,試圖著,跟郝桂芹抗爭。他說,我半生打拼,至今沒能走出貧困,兜里讓你克扣的,常常不名一文。你說,我活得悲哀不悲哀!這句話,往往引發如下后果,郝桂芹會繃著臉,理直氣壯地回敬他。我呢,我嫁你半輩子了,吃得比別人強了,還是穿得比別人強了?我沒抱怨你,這些年風風雨雨糊里糊涂地混過去了,就算了,就不提了??墒?,你讓兒子也像我們一樣,將來捉襟見肘、嘴挪肚攢嗎?

那天,盧一平夫婦又為此類問題,發生了口角齷齪。盧一平就隱忍著,低下頭,往前走。之所以低頭,之所以隱忍,是因為如果不忍,后果更為可怕。中年的人生,是成熟的,理性的。一事當前,先琢磨后果,再考慮得失,不會干年輕時那種直抒胸臆、快意口舌的傻事了。

所以,遇事別說做,就是說,都說的瞻前顧后畏首畏尾的,生怕磕了這個,碰了那個。沒聽說嘛,批評上級,飯碗難保。批評同級,關系難搞。批評下級,選票減少。批評老婆,她就亂跑。批評老公,他就胡搞。批評自己,制造煩惱。

走出一段,盧一平停下了。等郝桂芹走上來,盧一平就湊過去,平聲說道。不行,你把積蓄拿出點兒,我找領導運作一下,看能不能調個實惠點兒的位置?郝桂芹聽了,嘴角一撇,說拉倒吧你呀,現在的位置,哪個單位不是八個蘿卜一個坑呀?你沒權支配公款,就憑一腳踹不倒的幾個私房錢,你當領導大頭???盧一平被噎得無話,扭頭又走,邊走,邊甩了句。有這樣的主兒嘛,又要打勝仗,又不給武器裝備,你讓我空手奪白刃呀?盧一平走,郝桂芹追;追上了,伶牙俐齒,不依不饒。不空手咋辦,你那幾個小錢,只能買個領導見面笑。頂多,換聲謝謝你來看我。也不想想,劃算嗎?

又走出一段,這中間也碰上幾次熟人,也遇到幾個舊識,由于情緒不高,點個頭,就過去了。再走,就走到那個大排檔了。幾個同事坐在陽傘下,喊他過去,一起喝杯軋啤,也讓盧一平推脫了。

過了大排檔,就到玉器城了。玉器城西門,原是財神廟頭??磕系拈T市里,有家福彩投注站。彩站門前,燈火通明。大約百十號人聚在那里,熙來攘去著,情緒高漲。盧一平走到這里,見幾個人扛著煙花,從眼前一溜小跑地,奪路穿過。穿到馬路對面了,放下來,掏火,點煙。點燃煙,蹲下身,用煙再點煙花。

盧一平把妻子掩在身后,嘴上憤憤指責。不年不節的,犯得哪路神經呀,放起煙花了?郝桂芹在后面捂著耳朵,變聲變氣地告訴他,這都不知道哇,老土了不是?那幾個人,今晚一準中獎了。放煙花,是在慶賀啊。

盧一平哼下鼻子,說他們只知道慶賀,不知道擾民嗎?

郝桂芹沒理丈夫的話茬兒,瞪大眼睛,滿臉驚羨??醇軇?,中得還不少哩!

盧一平嘖嘖嘴,不屑地說了句。少不少,能咋的?一點兒價值都沒有。

郝桂芹聽了,偏過頭,滿臉錯愕。怎么沒有價值呀。你以為,就你那點兒稿費是美元英鎊呀?人家中的,也不是盧布日元哩。

看過煙花,兩人神情落寞地,繼續往家走。走一會兒,盧一平想調劑一下氣氛,就轉過身,說既然這樣,明天我不寫小說了,我買彩票吧?

這一次,盧一平看到妻子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喲嗬,看不出來呀,你這腦袋瓜子,轉得還挺快嘛。盧一平挺挺胸,自得一笑,說與時俱進嘛,不是么?郝桂芹拋過一個媚眼,說是呀,看不出俺這蔫拉吧唧的老盧,今個倒是小花貓長斑點兒,出息成“豹”了。盧一平受了戲謔,無趣地扭過臉,去看樓下的超市。這時,超市門口乘涼的人,已經站起身,拍褲子,拾褥墊,夾起紙殼準備上樓了。盧一平看看這些鄰居,回過頭說,本來,你就不該用靜止的眼光,看人看世界的。郝桂芹聽了,笑臉一收,指頭戳向盧一平。做你的春秋大夢呀,你以為,那彩票就誰都能買呀?盧一平撓撓后頸,說我倒沒有看出,有誰買不了的?郝桂芹撇開他,擰身走進小區。走進小區了,回過頭說。告訴你吧,那要高智商的!

由于走到樓口,郝桂芹就掏出鑰匙,去開防盜門了。郝桂芹開防盜門,盧一平在后面等。不僅在等,嘴上還沒閑著。盧一平接著妻子的話頭,問郝桂芹。你是說,我這智商……沒等盧一平問完,郝桂芹已經打開樓門了。她拽開門,回身莞爾一笑,你那智商——盧一平聽她拖著長音,欲言又止,就上前一步,問她我這智商咋了?但是,郝桂芹沒給他機會。她一側身,閃進門里了。盧一平剛想跟進去,門卻嘭的一聲,合上了。

站在門外的盧一平,愣怔著,聽到郝桂芹在門里一字一頓地答復:只、配、插、秧!

回到家里,夫妻倆的情緒,都不是很高。

郝桂芹匆匆洗漱一下,就拿起遙控器,找她每日必看的韓劇了。盧一平呢,由于受了戲謔,心里暗怨妻子身上的世俗氣,煙熏火燎的。所以,他一聲不吭地洗腳、刷牙,然后鉆進書房,然后打開電腦了。打開電腦,盧一平卻怔住了;怔在那里,呆呆地望著顯示器失神。自從兒子去了鄰縣高中借讀后,盧一平家里的節奏,一下子慢下來了。慢得冗長,慢得空蕩,慢得無所事事,慢得百無聊賴。白天,坐在辦公室里,百爪撓心地靠點兒靠時間。到了晚上,散完步,兩個人一個看電視,一個寫作。夜深了,看的累了,寫的也累了,就在各自的房間里倒頭睡下了。今晚,盧一平打開文檔,準備接著炮制那個不娛他人只娛自己的小中篇了。這段時間,由于事雜,由于心亂,這篇東西在手頭兒已經擱置多日了。盧一平打算連開幾個夜車,一口氣,把它整出來算了。整一會兒,沒整出什么名堂。盧一平覺得今晚的心緒,特亂,亂得就像烏魚觸角一樣,無法收攏。他扶著鍵盤,試圖著梳理一下思緒。梳一會兒,沒梳出什么名堂??偢械叫睦镱^有股暗流,在無法按捺地往來涌動。這種涌動,不受節制,不受調理,無羈無絆,無止無歇。帶給他的,是心浮氣躁,是思緒煩亂。盧一平嘆口氣,點燃一支煙,感到今晚很難再有好的狀態了。于是,他推開鍵盤,走出書房,來到陽臺了。

來到陽臺,要經過臥室的。

經過臥室的時候,郝桂芹正神情專注地,看那熒屏上的俊男靚女??此麄冊诶锩嫒鰦绅埳?,看他們在里面搔首弄姿。盧一平從床邊走過,郝桂芹受了打擾似的,蹩蹩眉,露出一絲不加掩飾的厭惡神色。我讓她厭惡什么呢?盧一平俯視著下面的街道,心緒敗壞地叩問自己。作為一個職員,盧一平常為自己的收入感到理缺氣短。作為一個父親,他為沒能給兒子攢下更多的積蓄心急如焚。透過煙霧,盧一平看路燈投在地上的光暈,看街上逐漸稀落的行人,開始替兒子的前途擔憂了。眼下,盧一平沒有煊赫的地位蔭及兒子,也沒有可觀的財富資助兒子。將來,孩子踏入社會了,前景有如一絲不掛地走進風雪暴卷的世界一樣!盧一平知道,如果下半生他的命運沒有大的改觀,嚴格地說,他這一生就是一無所有!想到這里,盧一平抱起胳膊,感到一陣少有的涼意。此前,盧一平隱隱約約地也這么想過。但是,都沒有眼下這么明晰,這么痛切。盧一平是一個不容自己平庸的人,更是一個不甘人下的人。正因為,他認為自己無論在哪個領域中,都能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他才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仰人鼻息的官場。離開后,明白了,他干了一件天大的傻事。常言說“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對于普通人來講,這世上最好的職業,就是做官。做官好哇,做大官好,做小官也好。好就好在,上可光耀祖宗,中可善待自己,下可蔭及子孫。做官就是榮譽,就高人一等。做官就是身價,就一本萬利。做官就是魅力,就妻妾成群……難怪,人們打破腦袋,趨之若鶩地往這條道上擠。盧一平擠進去了,盧一平又撤出來了。擠進去,因為有人拽他;撤出來,是個中滋味有時也不好受。盧一平一撤,位置立時被后來者塞滿了。他聽到的,是他們雨點一樣惶疾的腳步聲。他看到的,是一路飆升的塵土和義無反顧的背影……

撤到工會主席的職位上,盧一平就算撤到官場邊緣了。工會工會,吃飽就睡,醒來收點兒會費。這樣的崗位,這樣的差事,與前呼后擁相比,與要務纏身相比,不是邊緣是什么?要說呢,邊緣也有優勢:便于向其他領域轉軌,便于向別的行業過渡。盧一平把心智和精力投到了小說創作上,很快,就轉軌成功了。他在本地文壇脫穎而出了,他是省作協簽約作家了,他成為國內小有名氣的文壇好手了。盧一平在紛至沓來的約稿中,陶然自喜。他想,將來他會指著作品對兒子說,你父親通過努力,實現了自己的少年夢。他甚至會問兒子,什么是幸福的人生?他會以自己的例子現身說法,心想事成是人生的莫大幸福,所以,父親是幸福的。那段時間,他一面加勁寫稿,一面把稿酬積存起來。他沉浸在名利雙收的喜悅中,他陶醉在有聲有色的世界里。但是,寫著寫著,他的勁頭小了,他的興趣淡了。不是他江郎才盡,不是他越寫越孬,更不是稿子四處碰壁。相反,隨著知名度的攀升,盧一平的創作一步一個臺階地,風頭正勁扶搖直上。他的稿子炙手可熱極為搶手。他的作品接連轉載時有獲獎。但是,盧一平在這八面來風四方叫好中,慢慢醒悟了。這種醒悟,讓他對寫作的興趣,一落千丈,索然無味!

硯臺里頭不養魚。盧一平從官場移身文壇,兩個行業的巨大反差,讓他驀然警醒了。他發現,同官場相比,自己目前從事的,是一個投資高、回報低的行業。過去,他知道自己將成為一個富人(起碼是生活寬裕的人)。那時候,他為不能成為名人心有不甘?,F在,他即將成為一個名人(或者已經是準名人了),卻發現,并不能帶來相應的物質回報。盧一平可以堅持下去,堅持下去,前景也很好:名氣會越來越大,作品會越來越多??墒墙Y果呢,他將成為一個有“名”的窮人!

回望官場,人頭攢動摩肩接踵,他知道回不去了??纯辞熬?,花團錦簇明月清風,自己一生都富不了。

作為有月薪的職員,盧一平可以不富。作為有愛心的父親,盧一平不能不富!

他想起了男人怕入錯行,女人怕嫁錯郎的警言。

這句話,讓他在悶熱的陽臺上,顫栗觳觫,冷汗滿頭。

由于失眠,盧一平早晨下樓,腦子昏沉沉的。來到衛生箱前,把隔夜的垃圾袋丟進去,轉過身,看到葉奇一身清爽滿頭熱汗地從外面回來了。早煉啦?由于急著上班,盧一平沒作停留,跟他打過招呼后.就急匆匆走上大街了。

街上很忙亂,車來車往的,行人如織。

盧一平走在人行道上,晨風一吹,腦子頓時清醒了許多。他想起自己窘迫尷尬的處境,想起郝桂芹陰郁刻板的臉,再想葉奇眉心舒展步法矯健的樣子,心里不禁泛起一陣艷羨。應該說,盧一平處境再孬,也要好于葉奇的。葉奇夫妻下崗,老人有病,孩子高中,他哪里就有這般好的心態呢?在小區里,盧一平跟葉奇的感情最近。兩人從一個鄉鎮來到縣城,既是同學,又是同鄉,曾經還是同事。一九八〇年,盧一平接父親的班做了織綢工人,他在那家陌生的絲綢廠,舉目無親有翅難展,一干就是三四年。一次下夜班,突然在織機旁看到葉奇了。他驚喜地跑過去,一問,才知道,這家伙技校畢業分到車間,都兩個月了。后來,盧一平和葉奇還調到了一個宿舍。兩人一起睡覺一起吃飯,達四五年之久。有趣的,是后來他們竟不約而同地,在一個小區里買了房子。他們的關系,一直相處的不錯。葉奇是那種性情隨和無棱無角的人,所到之處,極具親和力,能在短時間內,同周圍的人混成一片。盧一平知道,葉奇的這種處事之長是他缺乏的。他給人的印象,常常有些孤傲。

來到單位,打掃完衛生,盧一平就坐下來打開電腦了。

打開電腦,先是瀏覽新聞,然后打開信箱,看是否有郵件發進來。

郵件沒進來,收發員進來了。收發員叫林小敏,下崗職工,三十來歲,單位雇的。單位雇的,也是盧一平推薦的。推薦的理由,是該人在絲綢廠就做廠辦收發。林小敏把信和雜志找出來,放到盧一平桌上。盧一平拆開信件,看了,是兩封約稿函和一本雜志。盧一平翻完雜志,抬起頭,看見林小敏站在對面沒走。林小敏托著報紙,面色平靜地看著他。盧一平收起信件,問她有事嗎?林小敏把報紙串到另只胳膊上,側著身,說盧主席,咱這層樓里,數你文化高。我有件事情,能請教你嗎?盧一平笑笑,說什么事呢,又和小胡別扭啦?林小敏一扭身子,說哪里呀,他跟朋友去外地做工,走半個月了,我和誰別扭???盧一平說,那是什么事呢,你說說看?林小敏轉身看了看,見門外無人,這才回過頭,說盧主席,你看得書多,你說這關公過河,能是什么號呢?盧一平聽了,一怔,說怎么,你買福彩了?林小敏低下聲音,囁嚅著說,買了,可我文化淺,人家給的話,老捉摸不透哩,老賠。盧一平唔了一聲,打開電風扇,你做什么不好啊,買那東西干什么?林小敏苦著臉,說真有掙到的,只是我不行。悟不透,老輸,有點不甘心哩。盧一平喝口水,放下杯子,說我又沒有買過福彩,我哪知道那里面的門道兒。停了一下,盧一平又說,你問我這個事,跟問道于盲有什么兩樣???林小敏急了,搶過話頭,說那不一定哩,盧主席,你文化高思路就寬,你要買號,你真能猜準哩!盧一平見她說的認真,不忍拂她,就往椅背上靠靠,說,是么,你就這么信我?林小敏上前一步,說信呀,我就信有文化的人啊。咱廠子當初幾千人呵,黃了都回家啦,幾個調出來的?咱縣幾十萬人呵,念博士碩士的多少呵,幾個寫書的?我們那塊兒,有個高中老師,老買,老中??上?,我不認識人家呵!盧一平聽她相信文化人,心里還是高興的。盧一平看她孤助無依的樣子,心里有些不忍。他想了想,有些勉為其難地說,那好吧,那你跟我說說,什么是號,怎么買號,好嗎?林小敏聽出有門,情緒就來了,說盧主席,你這么聰明的人,我一說,你就明白了。盧一平見她仍然給自己戴高帽,就擺擺手,說別扯遠了,你就告訴我,什么是號,怎么買號吧。林小敏見他接茬了,眼睛就亮了,神采也活泛了。她沉吟一下,說號嘛,就是阿拉伯數字呀,就是0123456789十個洋字碼啊。盧一平困惑了,偏著頭,說這十個數字,就是號?林小敏一手摁著桌面,補充說,是呀,這十個數字,就是號呀。盧一平明白了號,盧一平又問,這十個號,空對空的,怎么買呢?林小敏抿嘴一笑,面色紅潤如花。怎么不能買呢?你比方吧,今晚上吧,你買“3”?!?”出來了,你就贏了。盧一平聽糊涂了,又問“3”怎么出來呢,從哪兒出來呢,什么時候出來呢?林小敏一咬嘴唇,喔了一聲,盧主席喲,這彩票賣的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里面地說道兒,你真的一點兒不知道哇?盧一平自嘲地一笑,說我連福彩的邊兒都沒沾過,我知道什么呵?林小敏見他不知,索性放下報紙,跟你說吧,盧主席。這十個號吧,每晚上最多出三個。有時候,還出倆。最少的,是出一個。盧一平見她答非所問,抬手打斷了她。我在問你號,號是怎么出來的?比如剛才那個“3”,怎樣是出來,怎樣是沒出來?林小敏拍拍腦門,說聲你看我,想一會兒;想一會兒,又說,號是搖出來的呀。咱說這北京吧,有個福彩中心。福彩中心吧,它有個搖獎大廳。搖獎大廳呢,當然有搖獎機啦。每晚八點半,就用這個搖獎機呀,搖號。十個號吧,搖仨。搖出來了,就是中獎號。沒搖出來的,誰買就賠了,大伙說是奉獻號,有的還叫愛心號哩。盧一平陷入沉思,自言自語,這就是說,剛才那個“3”,如果在三個中獎號內……沒等說完,林小敏搶上一句,你就中獎啦,你就贏了呵。盧一平偏過臉,看她,如果不在中獎號內……林小敏又搶一句,那就輸了唄,那就奉獻啦。盧一平哦了聲,再問。輸了輸多少,贏又贏多少呢?林小敏一甩胳膊,說可多可少呀。盧一平問為什么,林小敏說那看買多買少呀。買多了,贏多輸也多;買少了,輸少贏也少呀,看你自己啦。盧一平點點頭,說總有個比例吧?林小敏拍下腿,說有哇,你比方吧,今天你買那個“3”吧。買多少呢?買十塊錢吧。盧一平抱起胳膊,說我干嗎買十塊錢呀,買十塊錢就是中了,能中幾個呀?林小敏一扭頭,哎喲盧主席,我這是打比方嘛。十塊錢不是整數么,算起來方便,聽起來明白,是不?盧一平笑笑,說也是,那你接著比方吧。林小敏搖搖頭,說,比方我買十塊錢的“3”吧?盧一平有意打趣她,說不對呀,是我買呀,我買十塊錢的“3”呀。林小敏笑了,表情挺無奈也挺嫵媚。好好,是你買,好吧?比方你買十塊錢的“3”吧,比方今天的開獎號是813吧,你就中了呀,你就贏了呀。盧一平抱起胳膊,說中我知道,我要知道中多少,我十塊錢的?林小敏按著腦門,說中三十塊呀,你不是買十塊錢的么。盧一平點點頭,喔了一聲,如果今天的開獎號,不是813,而是815,或者817呢?林小敏又按腦門,說那就賠了呀,那就跟我一樣啦。你買了“3”,人家出了815,開獎號里沒有“3”,“3”不就是奉獻號,愛心號嗎?盧一平問,賠多少呢?林小敏說,賠十塊呀,你就買十塊錢的嘛。

盧一平望著窗外,一時無話。

盧一平無話,走廊里那人有話。走廊里響起辦公室主任的喊聲,高門大嗓的。今天這是怎么啦,今天收發員哪去啦?今天的衛生沒打掃,今天的報紙沒送來,今天哪兒出差啦?

林小敏聽了,身子一繃,趕忙朝門外應道。哪兒也沒出差呀,正送吶,送到主席室啦。應完,拿起報紙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回頭,盧主席,打擾你了,過會兒我再來啊。

再來時,林小敏的額上沁滿了汗珠。盧一平看出,她是把送報紙和打掃衛生的活,一口氣全干了。林小敏站在對面,身體微微起伏著。這時候,盧一平本來有別的事情了??墒?,看她無助的樣子,盧一平還是把手頭的事暫時擱下了。

你看,我對福彩的了解,也就你講的那些了。你讓我猜,真不知道從哪兒猜起??!

林小敏看著盧一平,把手扶在桌上。你就猜它的話,別管它給什么話,只管往數字上面想。盧一平往后一靠,說我從來沒想過,能想對嗎?林小敏見他退避,連忙用話拽他,能的,盧主席,別人不能你一定能。你們有學問的人,腦瓜就是好使,總比我這一根筋的,要強吧?盧一平搓搓手,面露難色,我不知從哪兒開始呀。林小敏笑笑,進一步提示他,你就從“關公過河”開始呀,好好想想,這里面能藏什么號呢?盧一平想想,然后試探著反問,那你也想想,今天這個“2”,怎么樣呢?林小敏聽了他的話,偏過臉也想。想一會兒,回身問他。為什么是“2”呢,有信息嗎?盧一平看看她,說關公是誰呀,關云長吧?林小敏說是呀,關公就是關云長呀,電視里前幾天還演哩。盧一平手指按著臺案,慢慢地擰,關云長與劉備、張飛桃園三結義,那段演了嗎?林小敏說,沒看到呀,我在家忙這忙那的,看得斷斷續續啊。盧一平不管林小敏看沒看到,只管沿著思路往下說。當時劉備老大,張飛排行老三。林小敏瞪著眼睛,幡然醒悟了,說怪不得哩,這文化高的人,眼界就是開啊。讓我想呀,我明天也想不到呀。盧一平讓她奉承的,心里也很滋潤。再看林小敏時,見她眼里溢出的,滿是仰慕之色。盧一平側過臉,說究竟對不對,我也說不好的。反正關云長在劉備嘴里是二弟。在張飛嘴里,自然是二哥了。林小敏把盧一平的杯續滿了水,然后,得了寶貝一樣,連說知道了,知道了,今天晚上,我就包這個“2”了!

中午,盧一平早早來到食堂,打好飯,找張桌子坐下。剛坐下,幾個年青人從門外闖進來了。見到盧一平,吵吵嚷嚷地圍上來,有奪飯碗的,有奪筷子的。不奪的,也是附在盧一平耳畔嚷。盧主席,別吃啦。我們到小餐廳吃吧,有人請啦!

盧一平懵怔著站起身,問誰請呀?說話的推起盧一平的腰,劫持人質一樣往里走。誰請你別管了,你就管吃吧。有人發財嘛,當然有人請客啦。

盧一平在里間坐下來,看著一桌人興高采烈的樣子,問你們誰發財了?一桌人抿著嘴,沒聽見似的,發筷子、啟啤酒,回避著他的提問。

避一陣,有忍不住的,說盧主席,你看我們幾個誰“面”呀?

盧一平讓他們哄的,情緒也很好。說你們一個個生龍活虎的,我看誰也不“面”呀。

忍不住的就苦著臉,說看不出人,盧主席你看姓呵,看姓你就知道誰“面”啦。

另一個搶過話,指著說話的。不用盧主席費事啦,就你啦。

被說的晃晃腦袋,滿臉委屈。怎么就我呀,怎么就不會是別人呀?

搶話的指著他,說還會是誰呀,就你溫泉啦。溫泉的“溫”,不就是溫和的“溫”嗎?

左右一起推著說話的,晃。更是溫柔的“溫”啦。你都溫柔啦,你不“面”誰“面”呀?

最后,盧一平還是知道了,今天埋單的,是溫泉。溫泉買3D中獎了,大家讓他請客。

第二天,是星期六。盧一平破天荒地起個大早,下樓鍛煉了。

盧一平洗漱的時候,郝桂芹也起來了,睡眼惺忪地,做起家務了。盧一平套上運動衣,回過頭,問她下不下去。郝桂芹搖搖頭,依舊忙著手里的活計。郝桂芹不下去,盧一平樂得一個人下去。下了樓,才發現,早晨的天氣霧蒙蒙,陰乎乎的。盧一平吁口氣,腳步就變得拖緩起來了。這幾天,盧一平的心情跟眼下的天氣一樣,陰郁,壓抑,極少亮色。盧一平就琢磨著,想活動活動手腳,呼吸點新鮮空氣,來調理一下低落的情緒?,F在,天陰了,罩得盧一平的心里更陰。他知道,自己的想法落空了。

街上的人,也不少。有早煉的,有早起忙碌生計的,快慢交錯著,千差萬別。不差的,是極度物化的臉上,逢人見事,冷漠且疏遠。盧一平走在大街上,同走在濕冷荒涼的曠野沼澤中一個感覺。天陰,心也陰。天冷,心更冷。冷得禁不住一陣戰栗,脊背上涼颼颼的。盧一平的兩腿硬起來了,盧一平的腳步慢下來了。雖然慢,但沒停,盧一平還是堅持著,往前走了一段。但是,越走越涼,越走越冷,是那種勘破時事的涼,是那種閱盡滄桑的冷。盧一平躑躅在路旁,想想,還不如回家。家里雖說也不熱乎,比起街上來,尚有一絲暖意。盡管那絲暖意,來自他對這個家的有用。大用小用姑且不論,大小終歸有點兒用。

于是,盧一平就轉過身,沒滋沒味地往回走了。

走到小區門口,葉奇從里面出來了。依然是一身輕松的步態,依然是腿腳輕捷的走法。

看到葉奇,盧一平停住了。停在路邊,揣摩著他這個中年人身上,哪來的這般步態?

葉奇看到盧一平,挺新奇的。老同學呀,今天是什么風呀,把你都刮起來啦?盧一平苦笑一下,說哪有什么風呀,只是昨晚睡早了,天一亮,這不就醒啦。葉奇來到盧一平對面,停下來,說能在早晨看到你,不容易啊。盧一平搓搓胳膊,跟他說,是呀,我這時都睡覺哩,你上哪兒看我呀?

說話間,盧一平遞過一支煙,見葉奇不接,索性收起來,自己也不抽了。

葉奇說,看你早起了,就知道,昨晚上沒寫吧?

盧一平撓撓后頸,說何止昨晚呀,好長時間沒寫啦。

葉奇說,為什么,事多嗎?

盧一平說,也不是,只是沒感覺吧。

葉奇說,沒感覺就停停吧,硬寫,受不了啊。都不是十八二十三啦,要注意身體??!

葉奇說完,見盧一平的方向是往回走的,就問,這是早煉結束啦?盧一平搖搖頭,哪是呀,剛下來,突然不想走了,就回來了。葉奇問,回去有事嗎?盧一平說,有啥事啊,只是走著走著,覺得挺寡淡,挺沒趣的。葉奇聽了,拉過盧一平的胳膊,說老伙計,我們一起走吧。兩個人走,嘮嘮嗑,比一個人強啊。

盧一平想想,就回過身,跟葉奇往東走了。

走幾步,盧一平問葉奇,這段時間,你都忙什么吶,老也看不到你?

葉奇說,沒忙什么,還那樣呀。

盧一平問,還出門嗎,還賣玉件嗎?

葉奇說,我媳婦出去了,我出不去了。

盧一平說,怎么了,怎么出不去啦?

葉奇說,我家老頭得腦血栓了,癱在床上,我在家里照顧他啊。葉奇跟對面的什么人打聲招呼后,回過頭。再說了,孩子也上高中了,我得給他做飯啊。

盧一平點點頭,感慨道。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都不容易啊。

葉奇說,誰容易呀,沒聽說嘛,中年人是職務不高,工資不高,血壓血脂血糖高。政治不突出,業務不突出,腰椎間盤突出呀。大會不發言,小會不發言,前列腺發炎。炒菜糊燒飯糊,打麻將不和啊。

盧一平聽到打麻將,就問沒事時,你還到小區下面打麻將嗎?

葉奇說,別提了,老不和呀,不打啦。

停了停,葉奇又說。別光說我呀,你呢,你最近好嗎?

盧一平甩甩胳膊,好什么呀,還是老樣子。

葉奇問,你家老爺子,身體還好吧?

盧一平說,還行吧,天暖和了,回鄉下老家了。

葉奇問,生活能自理吧?

盧一平咧咧嘴,就那么回事兒,勉強吧。

葉奇問,做個飯的,不是還行嗎?

盧一平說,行什么呀,洗衣服做飯的,都是保姆的事啦。

葉奇說,都一樣呀,都不輕松呵。

盧一平說,輕松啥呀,一天手刨腳蹬頭昏腦漲的,還說不出忙了些什么。

葉奇點點頭,感嘆道。是呀,等小的起來了,老的走了,咱自己也都老嘍。

盧一平聽了,也點頭,也感嘆。一點兒不假呀,不知你算過沒有,人這一輩子,真沒幾天好日子過啊。

見葉奇不語,盧一平轉過身,跟他進一步闡釋。你想想,年輕時吃什么什么香,穿什么都好看,可咱有錢嗎?葉奇想起那時候,正和盧一平在綢廠住單身,就應了句,有啥錢呀,吃食堂哩。葉奇的話,別人聽起來可能不著邊際,但盧一平聽卻格外近切。盧一平就接著話茬,說現在條件好點了,老人的事孩子的事,都上來了,都朝你要錢了。葉奇點頭,順著盧一平的話應和,你說吧,咱還敢吃嗎?敢穿嗎?盧一平咂咂嘴,說不吃不喝,都不寬裕呀!葉奇看了眼身后,回身應了句,誰說不是呢?盧一平揉揉肩頭,再說了,現在就是讓你吃,讓你穿,你吃啥還有胃口呀,你穿啥不一臉褶子呀?葉奇笑了,說你還抱怨呀,知足吧。咱那茬同學,你算好過的。怎么說,你兩口子都有工資吧?我呢,我一對下崗職工呀。你還叫難呀,你偷著樂吧。盧一平停頓一下,擺擺手,說差不到哪去的,你下崗在家,好多人情上,場面上的事,可走可不走了,我行嗎?葉奇停停,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還行吧。盧一平也停停,但人停話沒停,不行也得硬撐啊,不撐,就徹底趴下啦。

說話間,兩人來到東洋橋了。從橋上過去,就東山公園了。公園里有人工湖,有樹林,還有廣場。穿過廣場,還能登山。山上有涼亭,可以小憩。所以,橋頭上人就多。人一多,啥都多。有人流就有物流,有物流就有商流嘛,賣小吃的,理發的,賣瓜果蔬菜的,聚得成堆成塊。人多,聲就雜,吵吵嚷嚷著,笑語聲喧。盧一平和葉奇停下交談,穿過人群,往橋上走。

上了橋,人就稀了。葉奇回過頭,接著剛才的話題,說撐著誰不會呀。關鍵是有時撐得住,有時你撐不住啊。

見盧一平沒反應,葉奇攤開手,比如我那個麻局吧,開始我撐著,后來就撐不住了。

盧一平問,怎么撐不住呢?

葉奇說,點兒背呀,老輸唄。

說話間,葉奇停了,停下掏出手機,接電話了。盧一平也停了,停下扶著橋欄,等葉奇了。這時候,橋頭那邊人聲鼎沸的,氣浪翻騰。葉奇在后面說些什么,盧一平一概聽不清。聽不清,盧一平就轉過身,神情漠然地看眼前的河。河呢,是季節河,春秋兩季,河水細瘦。河一瘦,灘就肥,卵石沙礫大脫大裸著,鋪排且蠻荒。前年,政府大搞民心工程,在下游筑起了橡皮壩。壩一筑,水位就升起來了?,F在,河面上煙波浩渺的,很氤氳很迷濛,很像那么回事兒。

葉奇接一會兒,開始走了。拿著手機,邊走邊說。盧一平見他跟上了,就轉過身,接著往東走。盧一平在前面走,葉奇在后面走。這時候,盧一平斷斷續續地,可以聽到葉奇的片言只語了?!娴难?,老同事,那我真得請客呀,真得謝謝你呀……什么,你在哪兒?你在橋東呀,你也早煉呀……姑奶奶,你都富婆了,還折騰什么呀……養顏、美容、瘦身,你干什么不好呀?我也在,我在橋西呀……不是我摳門呀,請早點,不是就近嗎,不是方便嗎,不是眼下正需要嗎?見葉奇收線了,盧一平問他誰的電話呀,亂七八糟的?葉奇回過頭說,綢廠的,咱們同事呀,買福彩中獎了。她告訴我,我也中了。所以,她讓我請客呀。正好,她在橋東,我請你們吃早點吧。小不溜的,天可憐我呀。

見葉奇拉他,盧一平怕燙似的退后一步,怎么……你也買號呀?

盧一平回到家,已經上午八點多了。郝桂芹在衛生間里,用洗衣機攪洗被罩。盧一平走進去,三把兩把沖完了身子,擦干后,沒走,有意無意地里外轉悠。轉幾圈,見郝桂芹沒支派活計,盧一平知道,這里一時不需要幫助什么。

不需要,當然好。盧一平就沏杯茶,然后輕手輕腳地,鉆進書房了。

鉆進書房,打開電腦,擺出一副炮制小說的架勢來。電腦打開了,架勢也擺上了,可是腦子亂糟糟的,根本進入不了狀態。盧一平硬著頭皮,勉強寫了幾段,回頭看看,文句干巴巴的,既無水性也少色彩,更不靈動,狗尾巴般拖在地上,臟兮兮灰嗆嗆的,不忍卒讀。盧一平的思緒,還停滯在早晨的游歷中,還徘徊在熙攘的橋頭上……按理說,這是盧一平文思滯澀的時候。這種時候盧一平常常表現得,是焦灼是煩躁,是坐立不安,見啥煩啥。其實呢,他啥也不煩,煩的是思路堵塞,不能文思泉涌。每到這時,哪怕是家人一個有意無意地舉動,哪怕是家具一聲細微脆裂的聲響,盡管南轅北轍缺乏因果,盡管風馬牛不相及,都會被盧一平敏感而硬性地視為苦惱的起因,困境的所致。盧一平的這種脆弱,郝桂芹不明白。別看郝桂芹跟他一起生活二十年了,郝桂芹還是不明白。有時候,盧一平在書房寫作,郝桂芹不管不顧地就進來了。進來了,不是拖拖地板,就是撣撣煙灰。手上忙著,嘴上也不閑著,你就不能利整點兒呀,你就不能干凈點兒呀!郝桂芹這么打理,干凈的何止書房呵,連盧一平的腦子都干凈了。原有的那點兒文思,本來就縹緲的,細若游絲。風一吹,霎時消弭了、遠遁了,消弭得干干凈凈,遠遁得蹤影皆無。盧一平的火氣,騰地一下躥上頭頂了。他梗過脖子,夾槍帶棒地,就是一頓申飭和叱責。盧一平火,郝桂芹更火,郝桂芹有什么錯呀?你埋埋汰汰地在家里面禍禍,你不收拾,我收拾我還錯啦?郝桂芹停下手,當仁不讓,據理力爭地為自己討還公道。這一討,兩人手頭的活計,卡嘣一聲都停了。嘴上的怨言,呼啦一下全來了。指責攻訐你來我往,唇槍舌劍互不相讓。最后,不歡而散地,各回各的房間了。一個報怨對方性格乖戾無法忍受,一個暗嘆命運不濟攤上了這貨!今天,盧一平也在寫作,而且,寫得也不在狀態。但是,卻顯得從容灑脫,不急不躁。眼下,他不需要下筆成章,不需要一瀉千里。需要的,是安靜、獨處、松釋、緩解。他要用超脫的心態.把這段時間的焦躁、壓抑、苦悶、憂慮,由先而后地,有秩有序地,好好過濾、轉化、清除、排解一番,以求今后一段時間,能夠心態正常,情緒平穩,思路清晰,狀態良好。

這中間,郝桂芹真進來一次,不咸不淡地,還說了幾句。但是,既沒有遇到不快,也沒有觸上霉頭,甚至還得到了回應。雖然不冷不熱,卻有來有往,倒也說得過去。

既然說得過去,郝桂芹就往外走了。走到門口,卻被盧一平喊住了。

盧一平問,被罩洗完了?

郝桂芹答,曬上了。

盧一平問,沒活啦?

郝桂芹答,在找哩。

盧一平說,別找了,坐會兒吧,歇歇。

郝桂芹沒坐,依舊站在門口,說有事嗎?

盧一平沖她笑笑,沒事就不能嘮扯嘮扯,又不忙。

見郝桂芹沒動,盧一平又說,早晨聽到個事,打麻將的。你來了,就想起來了。

郝桂芹喜歡打麻將,所以敏感,打麻將怎么啦?

盧一平見郝桂芹警覺了,又笑。沒怎么呀,挺有趣的,挺蹊蹺的。

郝桂芹見盧一平不像在戲謔她,就回來了。怎么個有趣呀,怎么個蹊蹺呀?

郝桂芹有興趣聽,盧一平當然有興趣講了。講的目的,在調劑氣氛,在改善心境。

盧一平擴擴胸,說有個人吧,愛打麻將。這天晚上吧,從七點打到了零點,但是,點背,總共也沒和上幾把呀。郝桂芹坐在床上,說沒少輸吧。盧一平點頭,是沒少輸呀,牌慢,老不趕趟。盧一平說的情況,郝桂芹知道。常打麻將的人,誰都遇過。麻將邪呀,這是犯邪啦。盧一平停停,說這把不邪啦,這把上聽啦,還好聽吶。清一色,對對和,單調一餅呀。郝桂芹聽了,眉頭一挑,說牌道變啦!盧一平接過話,是變啦,瞅瞅那三家,還閉門吶。郝桂芹說這是開興啦。盧一平說興什么呀,他一搖寶,你猜咋的,搖出個八萬。郝桂芹有些遺憾,沒對上呵,自己抓吧。盧一平做著手勢,他第一圈抓了張二條,下家吃吐了。第二圈抓張西風,對門碰上了。第三圈呢,抓了張白板,白板呀,最后那家也碰上了。郝桂芹說,是背呀,閉門聽呀,這么慢!盧一平說,幾圈沒抓到,他都困了。把那張牌抵在腦門上,打盹了。有人催他抓牌了,他才醒過來,放下手,去抓。抓了,是張紅中??吹胶鹿鹎凼貒K嘖嘴,盧一平又說,這時候,對門拿出一餅了,沒等打,先倒了。倒了,扶起來唄。扶起來剛要打,看看他的臉,拿回去了。郝桂芹不解,說怎么啦?盧一平笑笑,繼續說。一圈過后,上家也拿出一餅了,明晃晃的,也要打。郝桂芹一拍大腿,說打呀,打了就和啦。盧一平說,打什么呀,剛要打,聽到上家咳嗽,就停下來,看上家??戳松霞?,回頭看他??赐?,會意一笑,把一餅插回牌里,打出張發財。郝桂芹急了,這犯哪門邪了,都有呀,都不打呀?盧一平說,不打好呀,自己摟呀。這次,真讓他摟到了。郝桂芹一探身,摟到一餅啦?盧一平說,一餅算什么呀,摟到八萬啦。郝桂芹又拍大腿,那是寶呀!郝桂芹聽得興奮,盧一平講得興奮,那家摟寶的,當然更興奮了。他大喊一聲,啪的一下,把牌砸桌面上了。

說到這里,盧一平停下了。郝桂芹也停下了,屏聲靜氣地,等下文了。

等一會兒,等不及了,郝桂芹試探著問他。和啦?

盧一平倚著靠背,不緊不慢地敲著膝蓋。先別說和。

郝桂芹奇怪了,瞪起眼睛,說怎么啦,還不和呀?

盧一平說,你說怎么啦,牌彈起來了。彈出一道弧線,彈地上了。

郝桂芹說,那有啥呀,撿起來唄。

盧一平蹺起腿,拍著膝蓋,說撿啥呀,地上啥也沒有。

這次,郝桂芹也拍了,她拍大腿??煺已?。

盧一平說,能不找嗎?都找遍啦,啥也沒有。

抿了口茶,盧一平補充說,這時候,那三家把牌放倒了。他一瞥之下,看到對門和上家的一餅,都是閑張呀,卻都握在手里,都不打呀!

再說的時候,就說到找一陣了,還是找不到。找不到,摟寶的就直起身,說剛才你們看到了,是萬子吧?他們說,有紅有黑的,應該是吧。見大伙認賬,摟寶的跟了句,是八萬吧?這句話,大伙不認賬了。就那么一閃,誰也看不清呀。他想想,也是,那怎么辦呀?大伙說,再找找吧,找到了,我們給錢的,不賴賬的。這次,大伙還幫他找了。找到最后,也沒找到。

沒找到,事情就陷入僵局了。郝桂芹說,找不到,只能查牌了。

盧一平說,查過了,135張,確實少一張呵。

郝桂芹說,那好辦,那再查八萬呀。

盧一平說,也查了,三張八萬呀,確實少一張啊。

郝桂芹說,那磨蹭啥呀,那給錢呀!

盧一平說,給啥錢呀,錢是輸給八萬的。他拿不出八萬來,牌局就散了。

牌局散了,郝桂芹以為故事就講完了。不想,盧一平點燃煙,又講了。講他氣惱敗興地回到家,講他脫鞋脫襪子脫衣服。講他脫下衣服的時候,眼皮都睜不開了,隨手那么一扔,就要倒頭睡去了。衣服落地的聲音,很特別,質感且瓷實,讓他睡意頓消。他忙不迭地跳下床,拿衣服,翻口袋。一翻,那張千呼萬喚的八萬,竟然落到地板上了!

郝桂芹聽了,撲哧一笑,怎么這樣啊,笑死人啦。

盧一平搔搔腦袋,這有什么呀,還有吶。

第二天,他去牌友家送那張八萬。牌友聽他說了,也笑。笑完,問他,你知道昨晚上,他們為什么不打一餅嗎?見他懵懂,牌友往前湊湊,還記得你把牌按在腦門上了?他說迷迷糊糊的,勉強吧。牌友比畫著,說你這么一按呀,一餅就印腦門上啦,清清楚楚的,蓋了章一樣。你這么整,明火執仗不遮不掩的,誰敢打呀?

盧一平剛講完,郝桂芹捂著肚子跑出去了。直到回來,郝桂芹的眼里仍然噙著笑出的淚花。她按著腰,問盧一平,你這是誰編得呀?這么巧呀,簡直比十五貫還巧呀!

由于收到了預期效果,盧一平這時也很愉悅。誰編得出呀,要命也編不出呀,這是真人真事呀。郝桂芹上前一步,扶著他的肩,還真人呀,還真事呀?盧一平說,可不咋的,記敘文呀,報告文學呀。說起這人,你都認識呀。郝桂芹瞪大眼睛,說真的呀,是誰呀?盧一平說,葉奇呀,葉奇你不認識呀?郝桂芹搔搔臉頰,說不能吧,你聽誰說的?盧一平說,我就聽他本人說的,他就早煉時親口對我說的。說完,盧一平轉過身,把手撫在肚子上,有意無意地揉。由于家里的氣氛很歡快,郝桂芹變得愛說話了,也體貼了。郝桂芹問盧一平,吃不吃點兒東西?盧一平察覺了自己的誤導,移開手,說他吃過了。郝桂芹問他在哪兒吃的?盧一平告訴在橋頭吃的。郝桂芹走到門口,回過頭問,和葉奇一起吃的?盧一平點點頭,說除了葉奇,還有一個。由于家里只有他們兩個,又由于心情好,郝桂芹又問,怎么和葉奇碰上了?盧一平說,早晨下樓碰上的,就一起走了。郝桂芹問,是你請客嗎?盧一平說,不是,是葉奇請的。葉奇買號,那人給他出號了。中獎了,所以他請客。郝桂芹一愣,說昨晚中的?盧一平說,是的。郝桂芹一聽,轉身回來了,昨晚出什么號了?盧一平敲下回車鍵,聽他們說,是932吧。盧一平說完,郝桂芹失聲叫道,“9”……下來了,昨晚上?盧一平錯愕地回過臉,說下來啦,怎么啦?這一次,郝桂芹沒有回答,郝桂芹轉過身,步履搖晃地走了。盧一平被她弄得滿頭霧水,說聲神經病后,回身擺弄電腦了。盧一平擺弄電腦,聽到郝桂芹在客廳打電話,隱隱約約的,聽不清說些什么。聽不清,索性不聽。盧一平點開聯眾網站,打算下盤象棋,放松一下自己。

剛找個四級棋士,剛坐下,郝桂芹從客廳回來了。倚著門框,兩眼呆直地看他。

盧一平趕忙停下游戲,問她怎么了?郝桂芹說沒怎么,只是身體虛脫著,不說話。郝桂芹不說話,盧一平不能不說了。你到底怎么啦,快說呀?別整景呀,別嚇人呀!

這一催,郝桂芹終于說話了,撫著胸口,虛弱無力地說了句。我包“9”了。

郝桂芹包“9”了,出乎盧一平的意料。因為,此前一點兒跡象都沒有。

盧一平問的第一句話,是包了多少,你這次?郝桂芹回答他,包五百塊錢的。

五百元錢,那是盧一平十天的工資啊。如果不中,不就打水漂了,這十天工作不就白干了?郝桂芹呀郝桂芹,你膽子也太大了不是,你眼里到底有我沒有呀!你對這個家,對孩子,還有一點責任感嗎?

盧一平的話,郝桂芹沒有反駁。盧一平的激憤,郝桂芹破天荒地承受了。

郝桂芹揉著胸口,嘴唇哆嗦不止。我看單位的人都買,就跟著買了。買三天了,總算下來了,總算掙了點兒。

看到盧一平扭過臉,郝桂芹拍著胸脯,吁出一口長氣。我心臟不好,我再也不買了!

郝桂芹不買,林小敏買。而且,買得興沖沖地,勁頭十足。

中午的時候,林小敏打電話到盧一平家里了。林小敏的第一句話,是問盧主席你家幾樓?這時候,盧一平在書房里百無聊賴,郝桂芹在廚房里準備午飯。聽到林小敏的問話,盧一平沒有馬上答復,他沉吟一下,說有什么事嗎?盧一平沒答復,林小敏馬上答復了,也沒什么事呀,沒事就不能到領導家走走呀,求個進步唔的。盧一平笑了笑,我記得你以前來過呀?林小敏回答說,是來過呀,樓洞記住了,樓層記不住了。盧一平哦了聲,那你現在在哪里呢?林小敏說,就在你家樓下呀,就是記不住幾樓了,所以沒按門鈴,所以打電話呀。盧一平想說我在外面呀,有事先電話說吧。猛想起,林小敏打的是家中座機,而且,人又在樓下。這時候如果不說,有拒人門外之嫌。所以,盧一平硬著頭皮,回過頭說,我住五樓啊,你稍等一下,這就給你開門啊。

放下電話,看見郝桂芹站在門口,來叫他吃飯了。

盧一平往外走,郝桂芹就側身讓開。讓開的同時,問了句誰的電話?

盧一平走出書房,邊走,邊含混地應了句,單位的。

單位的林小敏在客廳里落座后,隨手把一個塑料袋放在茶幾上。盧一平在對面坐下來,郝桂芹端上水果后,也在林小敏身旁坐下相陪。林小敏環顧一下客廳,滿臉艷羨地跟郝桂芹聊起家常了。林小敏問郝桂芹,好長時間沒看大姐了,您都忙些什么呢?郝桂芹剝開香蕉,遞給林小敏,我忙什么呀,就上班,就混日子唄。見林小敏吃了香蕉,郝桂芹問她,你都忙什么呢,老也看不到個影兒?林小敏放下蕉皮,接過紙巾擦擦手,說我嘛,我上午做收發勤雜,下午給人家做保姆,忙得團團轉,我天生操勞命嘛。郝桂芹問完林小敏,又問小胡這段時間做什么呢?小胡是林小敏愛人,郝桂芹知道,他也下崗幾年了。林小敏說,他呀,他去年做了一年保安哩,嫌掙得少,這不,今年跟朋友去外地了,做工程了。郝桂芹聽了,說你一個人家里外頭的,打工又帶孩子,你快成女強人啦。林小敏說,看大姐說笑了,我哪是女強人呀,你家盧主席才強人哩,那是名符其實的。話到這里,臉就轉向盧一平了。盧一平知道,繞了半天,繞正題來了。但是,林小敏把目光在他這里稍一逡巡,很快,又回到郝桂芹那里了。林小敏和郝桂芹聊得親熱,投緣,好姐妹似的。好像造訪的主人,根本不是盧一平,而是郝桂芹一樣。林小敏先夸郝桂芹氣色好,再夸郝桂芹皮膚好,最后夸的是郝桂芹福大命好。見郝桂芹面露疑惑,林小敏并不忙著解釋,而是話鋒一轉,夸起盧一平了。林小敏先夸盧一平的,是盧主席才學好。單位的人論學問,沒人比得上盧主席。林小敏再夸盧一平的,是盧主席心腸好。單位的人我都品了,講熱心腸,講幫助人關心人,盧主席是眾口一詞的頭一份。林小敏最后回到郝桂芹福大命好上,來照應前言。你說現在的男人,成功的,有錢的,哪個不是上班工作思來想去,下班電話約來約去,晚上吃飯眉來眼去,飯后唱歌摸來摸去,夜里桑拿翻來覆去,凌晨回家騙來騙去呀?你說盧主席呢,一樣不沾,百毒不侵,事業有成,家庭和睦。這樣的男人大姐攤上了,你說大姐福有多大,你說大姐命有多好?!

不管林小敏把他夸得有多好,盧一平一旁明白了。她這是給我戴蒙眼呀,她這是哄我拉磨呀,她這是把我當毛驢子使喚呀。我真是一尊財神嗎,我真是一座金礦嗎?我要是財神,我甘愿任人驅使嗎?我要是一座金礦,我希圖一點蠅頭小利嗎?

林小敏走前,留下了那個塑料袋。袋里裝的,是兩條中華煙和一張紙條。盧一平掂著禮品,心里一陣酸楚。畢竟有人看到我了,畢竟有人想起我了,畢竟有人求到我了!盡管林小敏的表現,已經引起盧一平的警覺了,但是,有一點是做對了——她讓盧一平多少找回了一些當年的感覺!

送走客人,盧一平回到餐廳,見郝桂芹正在手腳麻利地布菜。盧一平就坐下來,拿起筷子,往桌面上蹾。你說,這3D的開獎號,不是三位數嗎?

郝桂芹在鍋里鏟了幾下,回過頭說。是呀,個位十位百位呀,怎么啦?

盧一平說,既然三位數,怎么買一個號的,也中獎呢?

郝桂芹哦了聲,回身接著鏟。那是單號呀,在私彩買的,公彩不賣單號的。

盧一平也哦了聲,端過飯碗,說福彩還分公私呀?

郝桂芹把菜端上來,放到桌上,分呀,你不知道哇?

盧一平笑笑,伸出筷子,知道我問你干嗎呀?

郝桂芹在對面坐下來,用圍裙擦擦手,告訴盧一平。這福彩吧,大伙又叫它3D。這3D吧,開始是國家辦的,辦著辦著,個人就摻和進來了,也辦,也賣。彩民就把國家賣的,叫公彩。把私人賣的,叫私彩。公彩呢,只賣三個號,只賣單選和組選,所以難度大中獎率低。私彩呢,看出門道了,賣三號,也賣一個號(單號),還賣倆號(托),還賣五個號(復式),有的,甚至六個號七個(六碼或七碼復式)號的,也賣。這樣一來,彩民就覺得這私彩的難度,相對要小。私彩的中獎率,相對要高。所以,現在更多的人,已經不在公彩投注了,而是買私彩。買的多,賣的也多,競爭就激烈了。私彩的莊家競相給彩民返水兒,有返7%的,,有返10%的。返10%,就是你買一百元,輸了,只付九十元。贏了,莊家給你一百一十元。哦對了,私彩也叫黑彩。坐莊的,也叫黑莊啊。

這頓飯,盧一平吃出了有別以往的味道。郝桂芹講完后,又說,所以,你們單位林小敏中的單號,只能在黑彩買,公彩不賣單號的。見盧一平沒吭聲,郝桂芹偏過臉,問他。你真的給她出號了?盧一平腮幫子鼓鼓的,含糊地唔了聲,瞎猜的。郝桂芹探過頭,你猜對了?這一次,盧一平點頭并唔唔,碰點了。郝桂芹問他猜幾了。盧一平咽下飯,這才騰出嘴來,回答說,猜“2”了。郝桂芹哦了聲,低頭念叨,我們單位的人,開始包“6”了。盧一平聽了,應了句,是嗎?郝桂芹嗯了聲,埋頭吃飯。盧一平見她停了,就問,這次你沒跟著包嗎?郝桂芹停下筷箸,瞥了盧一平一眼。我說了,我心臟不好,不買了??吹奖R一平沒接茬兒,郝桂芹挾了口菜,嘟囔著,買了,心里像壓塊石頭一樣,喘不過氣來。

吃完午飯,盧一平走進臥室,留下郝桂芹在餐廳里收拾碗筷。

天熱,少風,盧一平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怎么也睡不著。越睡不著,馬路上喧鬧聲越大,美發廳音樂聲越響。

盧一平只得翻過身,側臥著,借以躲避鬧人的噪音。身子一翻,見郝桂芹進來了。盧一平就往里騰騰,說你也躺一會兒吧,歇歇。郝桂芹沒吭聲,坐在床沿上,梳攏著頭發。

由于郝桂芹剛進來.由于一時睡不著,盧一平隨口問了句,剛才,你說你單位的人,開始包“6”了?郝桂芹嗯了聲,然后躺下了。盧一平支起身,看見郝桂芹胸口一起一伏的,說我沒弄明白,什么叫包“6”呢?也由于剛進來,也由于一時睡不著,郝桂芹告訴盧一平。比方說吧,我們現在包“8”,從今晚開始,買五百元的。要是“8”今晚不出,明晚還買,買一千元的。盧一平問,明晚也不出呢?郝桂芹說,后晚接著買呀,買一千五百元的,直到它出來,它總得出吧!盧一平捋下頭發,胳膊一撐,聲音也高了。這是守株待兔呵,為什么這樣買呢?郝桂芹翻過身,面對盧一平。為什么不這樣買呢?你想啊,你今天買這個,明天買那個,常常是,買哪哪不中啊。買這一個吧,一直跟下去,總有一天中吧?中一天,也就贏了,是吧。盧一平坐起來,扭頭對郝桂芹說,這是個傻辦法呵,這是個笨辦法啊。郝桂芹說,能贏錢呵,怎么笨呀?盧一平托著下巴,比方說吧,你單位現在包“6”,是吧?郝桂芹動了動,說是呵,怎么啦?盧一平扳著手指,說你這個“6”如果五天出來,你四天賠一天中吧?如果八天出來,你七天賠一天中吧?郝桂芹對盧一平的說法,也認賬,她附和著,誰說不是呢?盧一平又扳手指,又說。再比方吧,這五天或者八天吧,你能中兩天,或者中三天,不是更好嗎?郝桂芹說,誰說不好呀,誰保能中呢?就因為老不中,就因為老輸,沒有別的辦法,大伙才想出這么個拙道呀!盧一平搖搖頭,說這不行,這不是取勝之道啊。郝桂芹說,他們沒有道,才走這條道的。盧一平說,他們不下工夫,浮光掠影人云亦云,他們能有“道”嗎?這句話,提醒了郝桂芹。郝桂芹也坐起身,看著盧一平的臉,這么說,你是下工夫了?盧一平躲避著她的眼睛,我下什么功夫呀,我隨便說說吧。盧一平的話,郝桂芹不信。郝桂芹目光移動著,追隨他的臉。你隨便說說,林小敏就中獎啦?

郝桂芹的話,也提醒了盧一平。盧一平一拍腦門,推推郝桂芹,說你去,去把客廳里那張紙條拿來。郝桂芹扭著身子回拒他,拿它干什么,不睡覺啦,凈支使人!

干什么?盧一平再次推她,讓你看看我下的工夫呀。

真的???郝桂芹這才翻身下床了。下床時,盧一平看她豐腴壯碩的大腿在眼前白光閃過,立時間睡意全無。

郝桂芹去客廳,盧一平也起來了,起來去書房了。

雖然去了客廳,郝桂芹并沒有馬上取回紙條,而是先去洗手間了。從洗手間出來,郝桂芹這才拿起紙條,回臥室了?;氐脚P室,盧一平已從書房回到床上了。床中央,擺著一堆書籍,剛從書櫥里挑出來的。有《人類神秘現象破譯》《周易與預測學》《生活中的神妙數字》,以及《三命通會注評》《中國古代算命術》《中國風水研究》《管氏地理指蒙》等等。以前,盧一平收集這類書籍,出于對民俗和風俗研究的需要。沒想到,居然派上用場了。這時候,盧一平正埋著頭,旁若無人地翻閱著這些書籍。

郝桂芹見他把書擺了半床,就撅起嘴,你倒騰這些陳芝麻爛谷子做什么呀,你還讓不讓人睡覺啦?

盧一平對郝桂芹的嗔怪,不予理睬。而是置若罔聞地,繼續翻閱著、查找著。

查一會兒,盧一平抬起頭,看著郝桂芹說。睡覺,等你見識了,怕是想睡都睡不著了。

見他說的興奮,郝桂芹謹慎地坐在床邊,你詳細說說,怎么想睡都睡不著呢?

盧一平放下手上的書,這3D呀,是從國外傳來的。在美國,3D的玩法叫“選3”(pick3),有的還叫“每日數字”(dailynuber)。

郝桂芹往里挪挪,偏著臉問。在日本呢?

見盧一平語塞,郝桂芹又問。在菲律賓毛里塔尼亞埃塞俄比亞呢,又叫什么?

見盧一平徹底語塞了,郝桂芹一笑。別說那些理論上的,云天霧罩的,我聽不懂。

盧一平拍拍手上的書,說現在我就用意念,把福彩未來三天的單號,推演出來給你看。

郝桂芹倒吸一口氣,站在床邊,說真的呀,你別裝神弄鬼呀,你別嚇我呀?

盧一平笑了,說嚇什么呀,我又不是沒預測過,你又不是沒見識過?

盧一平這么說,郝桂芹想起來了。前幾年,盧一平在這個領域里,真下過不少工夫哩。下工夫的目的,在創作。盧一平創作的江湖術士小說,當時吸引了一大批讀者的熱衷和追捧。那段時間,盧一平書房里掛著乾、坤、震、巽、坎、離、艮、兌的方位,嘴上叨念的是乾為天、天風姤、天地遁、天地否、風山觀、山地剩等卦名,心里背誦著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爐中火。戊辰己巳大林木,庚午辛未路旁土……結交的朋友,切磋的皆是卦爻辭、上下經、三才、十翼、卦時、爻位等。下著下著,自己就有體會了,有心得了。逢親朋好友遇上疑難事,盧一平就技癢了,就預測了。測幾次,還真準。結集出書時,朋友就以“寫作行里的預測高人,預測界中的寫作王者”為題,為他撰寫了序言。郝桂芹忘不了的,是她朋友的事。朋友要債,要了許久,都沒有頭緒,無奈之下,來找盧一平看看,這錢什么時候能還?盧一平推不過,就看了??戳?,朋友還不信,說是給他寬心。盧一平就把結果寫在紙條上,塞給朋友。說下月四號,對方就能還款,少則九千,多則一萬。朋友將信將疑地,把紙條塞進票夾里,收好。到了那天,欠債的真就來了,主動找來的,還了一萬元。朋友從票夾里取出紙條,一看,傻了。日期和數額清清楚楚寫在上面,寫一個月了,毫厘不差。朋友暈了,在客廳里連連轉圈,說神了,太神了!另一件事,也讓郝桂芹忘不了。郝桂芹外甥結婚了,在外地。姐姐把兒子的婚照送郝桂芹幾張,讓她欣賞。郝桂芹欣賞完,不無得意地遞給盧一平,讓他也欣賞。盧一平欣賞一會兒,把照片一放,沒頭沒腦地說了句,瞧吧,你姐會得個大孫女的。郝桂芹拿起照片,又看;看不出名堂,就質問你怎么知道?盧一平指著照片,跟她講了。郝桂芹按他講的,再看,就看出名堂,看出奧妙,也看出玄秘了。照片的上方,有一紅色橫額,額上赫然寫著:王××先生、呂××小姐新婚之喜。其中“王××先生”和“呂××小姐”,是用小號字上下排列的?!靶禄橹病彼膫€字,則用大號字橫向排列。照片上,新郎的頭部恰恰遮住了“××先”和“××小”,于是,左耳邊現出了縱向排列的“王呂”二字,右耳邊現出的則是“生姐”二字。盧一平正是通過照片上“王呂生姐”四個字,預測出這對小夫妻的頭胎,必是女孩。

后來,事實也給盧一平長臉,印證了他的一語成讖,扣合了他的言下無虛。

眼下,盧一平再度出手,郝桂芹不能不重視了。郝桂芹拿過林小敏留下的紙條,遞給盧一平。你先看看,看他們現在包的“6”,哪天能下來?

盧一平回過頭,語氣有些挑逗,說那我看看?郝桂芹推推他,身子朝前靠靠,說給你看看。盧一平坐直身子,慢慢地閉上眼睛了。

閉一會兒,眼睛沒開,但是開口了,說今晚出“4”。

又閉一會兒,眼睛依舊沒開,盧一平又開口了。明晚出“7”。

盧一平第三次開口時,睜開眼睛了。后天晚上就出“6”了。

盧一平說完,看著郝桂芹,補充說。你單位他們包的“6”,后天晚上就能下來。郝桂芹說,真的?你再看看這個,看今晚出什么?郝桂芹說著,指著林小敏留下的紙條,問盧一平。

盧一平看看紙條,嘴里嘟噥道。不是說“4”了,還看什么呀?

郝桂芹摟住盧一平胳膊,搖。你多看看,看仔細了,不是準成嗎?

盧一平拿起紙條,展開了,擎到眼前看。

眼前的紙條,是張錫紙。不知從哪個煙盒里,抽出來的。

錫紙背面,寫了兩行字,歪歪扭扭的。上行是,專家一語定膽。下行是,單線一拐回頭望。

盧一平看完紙條,抻著脖子,在那里想。想一會兒,不想了,用胳膊去拐郝桂芹了。你去找紙和筆來。郝桂芹沒有找到紙,卻找來了筆。把筆遞給盧一平,郝桂芹回身要去找紙。

盧一平喊住她,說行啦行啦,不用啦,你待著吧。

郝桂芹回到床上,看見盧一平在錫紙上寫著什么。貼近去看,是從“0”到“9”一行數字,依次排列著,0123456789。再看時,看到盧一平在“4”的上面,挑了一個“∨”,然后沿著“∨”往前畫線,畫到“1”的上頭,停住了。又在線頭上,畫了個箭頭。箭頭指的,就是“1”。盧一平畫完箭頭,把“4”和“1”這兩個數字提出來,提到上面,字體寫得大大的。

郝桂芹見他寫完了,貼著盧一平的肩頭,問。你是說,今天晚上一四組合嗎?盧一平不知道什么一四組合,只知道,今天晚上有“1”也有“4”。郝桂芹問他,為什么有“4”呢,就因為你剛才預測到的嗎?盧一平告訴她,不僅是預測到的,這專家一語定膽上,也明明告訴有“4”的。郝桂芹不解,問它怎么告訴的,我怎么看不見呢?盧一平用筆指著下面的那行文字,說你看,這“單線一拐”,不就是“4”嗎?郝桂芹看看字,噓著氣,看出一臉迷惑。不對呀,“單線一拐”是“7”呀,不是“4”呀!盧一平沒有反駁她,而是在紙角上寫了一個“1”,這不就是單線嗎?加上個“1”,然后拐,你看到底什么?盧一平說著,在原來“1”的前面,又寫個稍短一點兒的“1”,然后往里拐,紙上果然現出個“4”來。由于有預測數據做底氣,加上解法得體,郝桂芹對“4”不疑惑了,但是郝桂芹疑惑“1”。她不知道,盧一平從那行字里,怎么就能看出個“1”?郝桂芹疑惑,盧一平只得再講,講明白了,才能讓她信服。盧一平說,我們確定了“4”后,再往下看。郝桂芹跟著往下看,就看到“回頭望”三個字了。還看見,盧一平在三個字下面,早畫了條橫線,以示與“單線一拐”的區分。盧一平指著錫紙,回過頭,它說是“回頭望”,是吧?它要說朝前望,咱就得研究56789了。望嘛,說明距離遠。距誰遠呢,距“4”遠嘛。所以,567不像,89可能性大?,F在不是,現在是“回頭望”。從“4”回頭,自然是0123。盧一平這么說,郝桂芹插話了。23也不像呀,近嘛,就剩01了。見盧一平點頭,郝桂芹又說,那頭也是“0”呀,不是“1”呀?盧一平更正她說,頭不是“0”,“0”是虛數,不算。頭是“1”,頭一名,頭一個嘛。所以,像你說的,今晚是一四組合。郝桂芹扳著盧一平的手,說三號有倆了,你再找找,能找到第三個嗎?盧一平搖搖頭,說不好找了,就在02356789里?,F在023沒了,567不像,像的是89,說不準哪個了。它給的信息”,1”和“4”比較清晰。那個號,影子就模糊了。

郝桂芹偏過腦袋,說怎么模糊,也就148、149倆號了,我感覺是這樣。

兩口子忙了半下午,瞅瞅,日光已經西斜了??磥碛X是不能睡了,也睡不著了。相反,兩人的精神頭,倒比睡著了更好。

郝桂芹推推盧一平,說你趕快打電話吧。

盧一平疑惑了,打什么電話呀?

郝桂芹說,把今晚一四組合的事兒,跟林小敏知會一聲呀,你這人!

盧一平聽了,撲哧笑了??磥?,你老伙計可處呀。

郝桂芹問,我怎么啦?

盧一平捶捶腰,下床了。知道花人錢財,替人消災唄。就憑這,你比有些領導強呵。

郝桂芹拍下盧一平的后背,別貧嘴了,你辦正經事吧。

盧一平下了床,往客廳走,邊走邊說。不用的,晚上她會打電話的。你以為,她能忘???

聽到郝桂芹嗤下鼻子,盧一平回頭又說。她這是求咱吶,咱打,不是有點顛兒嗎?

望著盧一平的背影,郝桂芹把嘴一撇,嬌嗔道。小樣兒,端上了!

別說端,后來事態發展的,盧一平就是不端,身價也一日三長了。

從打離開官場,盧一平切身感到的,是自己一錢不值了。他這么看,別人也這么看。過去的下屬,關系厚的,見面露出了不平和痛切。不薄不厚的,見他視若無睹形同陌路了。關系薄的,抑或有過摩擦有過芥蒂的,見面倒笑了。笑出的,是不加遮掩的滋釁和譏嘲。同僚們見了,也笑,但是笑得牽強、笑得敷衍、笑得輕慢。個別親近的,笑里便摻雜著同情、無奈、失望、憐惜,閃爍飄忽著,若隱若現。盧一平對滋釁和譏嘲受不了,對同情和憐惜更受不了。受不了,也得受,打掉牙往肚里吞嘛。誰讓你丟了屁股下的椅子,誰叫你失了社會上的位置!位置能輕易舍棄嗎?沒了位置,你怎么決定財富分配?沒了位置,你怎么左右榮辱升遷?怎么讓親者富疏者貧,怎么讓愛者貴憎者賤?有位置,人們才恭維你、奉迎你、討好你。位置低的,蹭你點錢;位置高的,蹭你個官。盧一平從官場和文壇的反差中,清楚地看到了,官場,只有官場,才是社會財富的聚散地。較之別處,那里油花翻滾,一擲千金,難見清湯寡水,難見捉襟見肘。即使偶爾窘迫,也是表相的,也是做給外人看的。實質上,那里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小官忙著管錢,大官忙著讓誰管錢!盧一平離開了官場,就像離開了繁華都市,就像跌進了萬頃沙漠。你都跌進沙漠了,你上哪弄油?別說油了,你上哪弄水?貧瘠荒涼中,你只有與貧困卑賤為伍,你只有與孤獨屈辱同行了。而他,卻在不毛之地上,卻在煙瘴之地上,掘出了一座金礦,找到了一處寶藏。這里是社會財富的又一個中心,同樣油花翻滾,同樣一擲千金。這里是魚群繁衍集體遷徙的入???,魚呢,是那樣大,那樣肥。??谀?,那樣細,那樣窄,又窄又細的,像足以攥在手中的瓶頸!盧一平再一次忙碌了,盧一平再一次管錢了!他成了這座金礦的發現者,他成了這處寶藏的擁有者!這時候,倘若他滿意,倘若他高興,他隨手掰一塊扔你,他隨手抓一條扔你,你就可以寬綽,你就可以富裕。如果他興之所至,如果他意猶未盡,掰兩塊,抓三條地扔你,你甚至可以巨富,你甚至可以暴富!巨富了,才能改變命運嘛。暴富了,連上蒼都理讓你、寬縱你!

盧一平的現狀,還是一個站在岸邊指點垂釣的旁觀者。他的褲角還沒有真正地擼綰起來,他的雙腿還沒有趟進那個飛流激濺的??谥?。

當天晚上,3D的開獎號,是149。林小敏買的,是148、149,各75組。買三百元,贏二萬二千零三十元。次日,3D的開獎號,是478。林小敏按照盧一平前天的預測,單號買“7”,五千元,凈剩一萬零五百元。

第三天,開獎號是167。盧一平事先告訴她,買“6”。買九千元,剩一萬八千九百元。

“6”的如期到來,宣告了盧一平的人生突轉和飛躍。

盧一平的飛躍,別人是看不到的。當滿街彩民為“6”的突如其來或惋嘆、或沮喪的時候,盧一平隔著馬路,站在彩站對面的樹蔭下,面容感慨而悵然。感慨的,是這一天終于回來了。悵然的,是這一天來得太晚了!相比之下,林小敏的飛躍是看得到的。她一次次跳躍著,用鳥一樣輕盈的肢體語言,把內心的狂喜和亢奮盡情盡興地舒展出來。盧一平抱著胳膊,看著林小敏長發披肩顧盼生輝地向他走來。那一刻,她的腳步裊娜輕快彈力十足,她的臉龐素面朝天魅力四射……她像一柄得心應手的鋤,她像一支收縱自如的筆。盧一平被感染了、陶醉了,他被這柄“鋤”所感染,他為這支“筆”所陶醉!他借助這柄“鋤”耕耘并收獲,他通過這支“筆”書寫并抒發!他陶醉她少女般嬌俏勻稱的身段,陶醉她小鳥依人一樣的氣韻,更陶醉她曝布般的黑發流瀉散佚出的那種令人心旌搖蕩的飄逸與夢幻。但是,最陶醉的,還是眼睛。林小敏的眼睛,在這暖風薰吹的夏夜里,比夜空更黑,比星光更亮,看去如一泓波光瀲滟的山澗秋水,漫溢著,蕩漾著欣喜、興奮、恬靜、溫純……盧一平被震撼了,盧一平被激活了。面對這樣的女人,再綿羊的男人,也會變成雄獅。再愚鈍的男人,也會智性十足。盧一平從內心深處感謝這汪“水”,它給他提供了一展身手的平臺,它喚醒他體內沉睡的潛能,它啟蒙、勉勵、引導、敦促,讓他游出了萬里挑一的自由泳冠軍!連續三天,林小敏天天去盧一平家送禮。她用這種方式,為盧一平的先見頒獎,為盧一平的睿智加冕。當然,一起受獎的,還有郝桂芹。郝桂芹的獎品,是老玉手鐲白金項鏈。盧一平的獎品,是雷達手表才子男裝。第三天,林小敏變了,變實物為獎金了。獎額高達一萬元,相當于盧一平的半年工薪。獎品變,郝桂芹也變,臉色變晴,心態變好了。郝桂芹一變,盧一平在家里的處境自然跟著變,變得跟風光無限的時候,所差無幾,如出一轍了。他能伸伸腿了,他能直直腰了,他能喘口氣了。盧一平在官場之外,終于覓到了另一塊屬于自己的用武之地了。這里是阿里巴巴山洞,這里是基度山群島。他就是掌握了開啟洞門咒語的人,他就是歷盡磨難苦盡甘來的鄧蒂斯??!

首戰告捷的晚上,盧一平還能坐在電腦前寫作。當林小敏接連把中獎的消息告訴給他了,盧一平就再也寫不下去了。他站起身,著了魔一樣,在書房里來回走動。他驚嘆自己怎么就看得這么準呢,他驚嘆林小敏怎么下手就這么狠呢!又準又狠,殺招凌厲,締造了兩人的黃金搭檔,成就了他們的強強組合!

盧一平激動得渾身顫抖,盧一平興奮得振翅欲飛。他感到的,是自己向金礦刨開第一鎬了。他聽到的,是地表迸裂的悅耳炸響了。

那一刻,盧一平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扼住命運之神的手腕了。他幾乎不假思索地,他幾乎急不可待地,就把自己改進富人的花名冊上了。

這世上多了一個富人,卻少一個作家了!

命運之神的一聲嘆息,嚇得盧一平惶恐不安,甚至后悔不迭了。

但是,這能嚇住盧一平,卻嚇不住郝桂芹。郝桂芹站在丈夫身后,摟著他的腰,問他。你這么努力,這么辛苦,究竟為什么呢?

盧一平握住妻子的手腕,扭過頭說。這用問嘛,為這個家呀。為父母、為你為孩子呀!

郝桂芹掙開手,走到他的身前。我不用你想,你就想想你父母和孩子吧。

盧一平搔著頭說,都一家人呵,哪個我能不想呢?

郝桂芹直視著他的眼睛,你就想想,你父母將來住院了,醫院用小說跟你結賬嗎?

看到盧一平語噎,郝桂芹轉身走了。走幾步,回頭又說。你再想想,將來你兒子去城市買房,開發商用雜志和你結算嗎?

盡管郝桂芹說得不疾不徐,盡管郝桂芹說得輕聲細語,但是,盧一平聽得卻發聾震聵,醍醐灌頂!

是啊,他首先是兒子,其次是父親,再次才是作家啊。一瞬間,盧一平理清了此中的先后次序和主從關系。

盧一平警醒了,要在父母面前做一個能盡孝的兒子,要在兒子面前做一個能盡力的父親,他就要割舍。目前,盧一平要舍的,盧一平能舍的,就是對寫作的追求。只有看破、放下、清靜、正覺,他才能心無旁騖,他才能凝心聚力,輕裝上陣,一往無前,去獲取等值超額的物質回報。

盧一平開竅了,盧一平醒悟了。他寫這些事倍功半的小說干什么,他讀那些一文不值的書卷干什么?按說,一個人走出校門了,參加工作了,就該徹底拋開書本了。什么書中自有顏如玉,什么書中自有黃金屋呀,在哪兒?哪兒有?要說有,有的也是鏡花水月海市蜃樓,畫餅充饑望梅止渴。真正的顏如玉,真正的黃金屋,在人海中,在塵世里。那里是規模更大的學府,那里有范圍更廣的學子,那里也考試,也打分。分數也公布,也列榜,也上墻。不同的,是學科單一,就一本書。而且,還是無字之書。讀有字書琢磨字,檢驗學生高下,是卷面的分數。讀無字書琢磨人,檢驗成績好壞,是你謀了多高位掙了多少錢。所以,讀書是孩子們的事,掙錢是大人們的事。琢磨字是人生童年,琢磨人才是人生成年。你都成年了,還讀有字之書,還琢磨字,不是弱智是什么,不是留級是什么?你琢磨字,還津津有味,沾沾自喜,樂得在小兒堆里謀虛名、考第一。不錯,你得過幾粒芝麻,但丟了多少西瓜!錯失了多少晉升機會,丟掉了多少發財機會。數年過后,驀然回首,已兩手空空墮入貧賤之淵,無力拔足,也無力回天了。這不得了迷瘴是什么,這不喝了豬油是什么?這不一葉障目不見森林是什么?這不咬住屎橛子給麻花不換是什么?你孤傲,矜持,你不愛錢,不愛位,不愛的如癡如醉做牛做馬,走火入魔百折不撓,傾其所有九死不回,那么,比你更孤傲,更矜持的錢和位,會自輕自賤地投懷入抱地主動愛你嗎?

盧一平決定出手一搏了。

出手之前,他要解決后顧之憂。他的后顧之憂,是郝桂芹。

他要讓郝桂芹理解他、相信他,進而支持他。起碼不能阻止他、抵觸他,甚至反對他。

盧一平實施的第一步,是說服郝桂芹。說服郝桂芹的困難,在上次包“9”后,郝桂芹已經說過,她心臟不好,再也不買了。

盧一平要做的,是把她的觀念,轉變過來。

應該說,轉變郝桂芹有難度,但是也有基礎?;A是林小敏的四買四中,是中華煙雷達表,是老玉手鐲白金項鏈,當然,還有那張剛剛存入銀行的一萬元存折?!霸僖膊毁I了”,是郝桂芹福彩經歷的切身感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心態流露。如果是老買老中,如果是連買連中,說法當然不一樣,做法也一定有區別了。郝桂芹“再也不買了”,源于觀察,源于體驗。她所看到的,是誰買誰輸。她所感到的,是滿盤皆輸。她看不到這場大規模的全民博弈,對象是錢,目的也是錢,讓各有所屬的錢在充滿希冀狂躁亢奮中悄然易主。游戲規則,本身就以大多數的輸家為底線。受益者,是為數寥寥的幾個人。這樣的結果,雖說有些殘酷,但是符合天道。再大的壓力攤在眾人肩上,就支離破碎雖有若無。再小的利益聚在一個人手里,也會滴水成淵積土成山!她想不到盧一平要做的,是一只鳥。這只鳥附在獅子背上,啄食飛蠅,避免敵害。鳥滿意,獅子也滿意。盧一平此時想做的,是一滴水,洗亮郝桂芹的眼睛,讓她不僅看到景陽岡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表象,還要看到那個豪飲十八碗的壯漢已搖搖晃晃地走到山下了。這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只有這樣,郝桂芹才能振作精神,樹立信心,隨上拍節,與他琴瑟齊鳴長袖共舞。屆時,“再也不買了”的說法,才能徹底被打破、被拋開,變成“不能不買了!”

談話前,盧一平表現的漫不經心若無其事。他和郝桂芹回顧了家里的收支狀況,感嘆物價飛漲,報怨收入微薄,接下來,是感嘆孩子借讀的開銷和老人醫護費的攀升??匆姾鹿鹎圻B連點頭、默認,盧一平知道火候到了,機會來了。他開始分析了,他開始總結了??偨Y的結果,是這樣下去將會坐吃山空。得出的結論,是必須改弦易轍才能扭轉局面。

扭轉局面,郝桂芹何嘗不知道?作為家中女主人,理財持內,她比盧一平知道得更具體,更深切。郝桂芹不知道的,或者說郝桂芹一籌莫展的,是局面怎么扭,路子怎么走,以及從哪兒入手,從哪兒起步,等等。

郝桂芹這么問,盧一平就把觀點簡明扼要地亮出來了。

觀點一亮,當即遭到回拒,回拒得干脆又理性。這不是路子,這條路的前景更糟!

盧一平沒有馬上回駁她。這時候,回駁就是爭論,就是口角,就是齟齬,就是擱淺。盧一平沉默了,沉默地盯視著郝桂芹。盯一會兒,有意無意地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

盧一平的動作很細微,郝桂芹還是看到了。她低下聲調,囁嚅著,說雖然,你僥幸贏了幾次……

郝桂芹停下來,突然又提高了聲音。但是,你不可能總是僥幸的,不可能總贏的!

不可能總贏,盧一平認賬。關鍵是贏大輸小,關鍵是贏多輸少。這段時間,他忙里偷閑地,學習了大量福彩知識。他發現,在一百個點上,福彩占優九十八個。所以,勝率是98%。

盧一平的發現,郝桂芹不認賬。郝桂芹認賬的,是福彩的勝率100%。

郝桂芹這樣說,盧一平只能回駁了。他指出3D的兩個弱項,給她看。

首先指出的,是3D的局限性。3D的局限性,有狹義與廣義之分。從狹義上(單號)說,它只能在十個數內出號的,即0123456789,它有天大的本事,也出不到第十一位去。從廣義上(單選和組選)說,它只能在“000”到“999”這一千個數內出號,永遠出不了第一千零一個。即豹子(三個號相同)10個,組三(兩個號相同)90個,組六(三個號不同)900個。

盧一平指出的第一個弱項,郝桂芹既認又不認。認的,是出號范圍,范圍是固定的,都得認。不認的,是局限性,局限性是不存在的。

郝桂芹說,打單號,十個號范圍就小嗎?組六時,買方勝率33%,組三20%,要是豹子呢,勝率只有10%。如果買單選和組選,從“000”到“999”,那是一千個號啊。單選勝率千分之一,組選勝率是千分之三啊。這個范圍是什么概念?是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啊。而那個撲朔迷離的開獎號,就是一根針,一根飄忽不定的針,你知道嗎?

既然郝桂芹不認可第一種說法,盧一平只能說第二種了。第二種是盧一平的殺手锏,也是3D的軟肋和瓶頸,即3D的一“怕”。

盧一平沒有說3D怕什么,而是問郝桂芹3D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當然明確呀。盈利呀,掙錢呀。郝桂芹回答的不加思索,卻一語中的。

這一次,盧一平認可她了。既然它要掙錢,我就能讓它賠錢!

見郝桂芹聽得懵怔,盧一平又說。3D有了一“怕”,就有最大的死門了!

郝桂芹急了,你明說呀,它到底怕啥呀?

盧一平停頓片刻,沉聲說道。怕你不買。你不買它贏誰錢去?

郝桂芹倒吸一口氣,拍下腦門。也是呀,都不買了,它就沒法掙錢啦。

盧一平說,為了贏到錢,為了掙到錢,它必須想方設法地,引導你,誘唆你,讓你買。

郝桂芹脫口應了句,對呀,外面很多人都在買呀。買得群情激昂,信心十足的。

那是因為,他們認為自己能掙到錢,才買得熱血沸騰的。

但是,也有個別掙到的。

那是故意讓你贏的。只有你一個人贏,它才能讓十萬人,百萬人輸??!

它什么手段呀,這么厲害?

它厲害的,是讓你感到能通過它發財,而且是發大財呀。

郝桂芹說,怪不得哩,我們單位的人,就說這里能掙到大錢的。

盧一平探過身,壓下聲音,為了讓彩民買得踴躍,它必須讓少數人中獎,讓多數人看到他中獎。如果誰都不中,那誰還買?它要讓你感到中獎號是可觸可摸的,它要讓你感到中大獎是近在咫尺的。只有這樣,彩民才能買得爭相踴躍,萬頭攢動,3D才能生意興隆,牟取暴利。為了達到目的,它先出黑圣手,并配以焰舞、北京短信、太陽紅、鬼六神算、晚秋、彩圣等,用模棱兩可的話引導你、啟發你。又推出一個首席講師于海濱,每日推薦3個膽碼,3個搭配號,并輔以和值防、兩碼防、組三防,用更具體、更直白的數字,來激活,引導你。尤其是首席講師的推出,對彩民說來,無疑豎起了投注的晴雨表和風向標。福彩公司運營至此,實實在在地走了一著險棋。險就險在,它讓無從入手的彩民有了投注依據,它讓變幻莫測的福彩一時謎底大開。首席講師的膽碼,準了,彩民們會傾囊投注瘋狂購買。不準,講師的權威受損公司的信譽受損,導致的必然是銷售額的大幅下跌。說白了,準,則公司不干。不準,則彩民不買。這兩種情況,無論哪一種,都是福彩公司懼怕出現的前景。

郝桂芹聽出門道了,那怎么辦呀?

盧一平說,只有一個辦法,折中,也準也不準。你按他的膽碼買單選組選,就不準。你按他的買單號,就發現很準了。

郝桂芹說,那好呀,那能捎帶打擊黑彩私莊呀。黑彩呀,現在是附在福彩身上的虱子呀。

盧一平掏出一張紙片,遞過去,上面是近六天于海濱膽碼與3D開獎號的對照。

期數 日期 于海濱膽碼 開獎號 準確180期 7月7日 127 701 17 181期 7月8日 712 417 17 182期 7月9日 218 518 18 183期 7月10日 942 480 4 184期 7月11日 894 998 89 185期 7月12日 629 662 62

郝桂芹看完,恍然大悟地抬起頭,哎呀,就按于海濱的膽碼,買單號,就贏了。

盧一平說,看明白了,這就是福彩的軟肋,這就是3D的瓶頸。按照首席講師的膽碼,買單號,準贏。這六天,如果我們每個號包兩千,加上10%的莊家返水兒,則五天贏六千六百元,一天贏六百元,總計是贏三萬三千六百元呀。所以說,這世界上不缺發財的機會,機會多的是,遍地有。缺的是慧眼,是睿智,是膽略呀。

郝桂芹說,就怕它過幾天變道了。它的招數不固定的,變化的,三天兩頭一變的。

盧一平說,它變你變呀,你一根筋死心眼呀。

郝桂芹說,倒也是,但是你得看準呀。

盧一平說,看不準誰買呀,買是掙錢的,不是扔錢的。

郝桂芹說,都想掙錢呀。

盧一平笑笑,再說一件事吧,你聽了,更明白。前段時間吧,咱公安局接到舉報,說客運站附近有個外地人,擺地攤,用乒乓球拍按瓜子。你明明看他扔進四枚瓜子吧,押上錢,揭開就變三枚了。你賭單,他變雙,你賭雙,他變單,不少乘客和圍觀群眾上當受騙了。巡警們去到現場,人贓俱獲,抓個正著。當即把擺攤的,帶回隊里了。審問中,警察對他的把戲好奇,問他怎么就要單是單,要雙是雙呢?那人緊閉嘴巴,不說。后來逼急了,就哭。說你們判我吧,判了,我過幾年出來了還有飯吃。說了,底就漏了,這行就完了,以后我就沒飯吃了。后來拗不過,還是說了。說球拍是裝有磁鐵的,說一枚瓜子里是含鐵的。你看他把六枚瓜子用球拍蓋上了,當然猜雙。結果球拍一提,那枚含鐵的被吸走了,單吧,他贏。你看他又放六枚瓜子,蓋上了,這回猜單。你猜了,他把球拍往桌沿上一拖,那枚含鐵的,就留下來了。雙吧,他還贏。

郝桂芹說,這么玩,他不是穩操勝券嗎?

當然啦。你揭不開他的蹊蹺,摸不著他的底細,他就萬無一失呀。盧一平停一下,話鋒突然一轉。即使這樣,我還有把握贏他,你信嗎?

郝桂芹搖搖頭,我不信,他收放自如的,要啥來啥。你怎么贏他呀,你贏得了他嗎?

盧一平點頭說,道理跟福彩一樣。因為他想羸,所以必輸。

看著郝桂芹滿臉的困惑,盧一平補充說。只不過他全局贏,局部輸。

郝桂芹說,他怎么能輸呀?

盧一平說,怎么不能輸呵?比如這次吧,大家都賭雙吧,七八個人吧,賭上四百元的。這時候,我賭單,賭二百元的。只要我賭資小,他就不敢贏我。盡管有十足的把握,也只能輸我。

郝桂芹想一會兒,明白了。為了贏那四百,他只好放單輸你了。如果放雙,即使贏你二百,他還是要輸二百的。

盧一平說,這就叫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嘛。都會算賬的。

郝桂芹說,別說,你還真有個鉆勁兒。

盧一平探過頭問,我鉆得怎么樣???

郝桂芹抿了抿嘴,說還行。

盧一平說,我都鉆到“還行”的境界了,你讓我買福彩嗎?

郝桂芹神態挺嫵媚的,說還行。

盧一平剛要站起身,郝桂芹突然補了句。不過,少買點兒,悠著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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