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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著,看西風打旋

2012-02-26 07:07劉光富
四川文學 2012年1期
關鍵詞:二弟西風蟲子

□劉光富

夕陽西下的時候,吹的是西風,不遠不近,正好落在家屋旁邊的茅草叢里,打著旋,就像蟲子或螞蟻們的河流。我以它們的形狀伏下去。伏著就伏著,除了千萬不能動還需靜靜地注視。這時,是完全可以看見陽光在撒嬌的,一浪一浪地,像畫家在興致最高時潑墨,裙擺似的向山坡一邊拂去,蟲子或螞蟻們在中間游泳。我有時伏著,若鳴蟲、作鳴狀,不小心就把草叢當床了,小手搭在茅草的枝椏、小腳落在蟲子或螞蟻的腳印旁,瞌睡就當和這些小生靈們在開玩笑那么輕易,一瞬間就跑出來了,把上下眼睫毛拉住,哪像現在睡在席夢思上,翻來覆去直到東方發白,就是不見它的蹤影。

畢竟年輕得出奇,更多的時候我也不是躺著就躺著,像一根上了銹的已經不再走動的分針或秒針。我得承認,我會很陰險,陰險到臉上滑過一絲不輕易被察覺的詭笑。趁正在我身子上撒歡布樂的蟲子或螞蟻們不注意,陡地站立把它們抖落滿地,很滿足于它們落荒而逃的樣子。這時,我突然就不再理會它們,而是循著西風的方向望去,就發現,西風跑得很快,快馬背上挨了一鞭似的,轉眼就已經去荷田那邊打旋了,也不理會我。我就尋思,聽話的土灰狗在哪里呢?就在不遠處,祖輩生長的地方,也是他們離開的地方,啃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骨。趴在那,背對著我和夕陽,很賣命的。我懷疑它啃的是我的某一位祖先埋在地下的肋骨,不,或者只是一根豬骨,卻被啃得津津有味。我想,就算是啃我的祖先的骨,哪怕甚至就是新近逝去的爺爺的骨,又能拿它怎樣?把眼睛瞪大確認之后,只能自己哄著自己說,果真是豬骨,冷不防也補充一句:說不定是狗骨。

我說過,土灰狗是個精明的家伙。剛從外婆那里來的時候實在不值一提,腦袋已經夠小偏又歪在一邊還耷拉著,十足的小怪物,如果不是以一只狗的身份出現在我的視野,我想我是斷然不會接受的,哪怕是只貓。它要是以人的形態出現,無論如何,它是躲不過我的拳頭的,就像荷葉永遠也別想躲過雨點,蟲子或螞蟻永遠躲不過夕陽。我屬鼠,是村子里的鼠輩,卻生來喜歡狗,偏偏它以狗出現在我家里,而且是外婆那里來的,誰敢動它?哪怕一根小毛,也得保證完好無損——母親就是外婆那里來的,樣子也很一般,甚至到丑,矮蘑菇似的,村子里走一圈,隨處可見,罵父親就像隨便一個農村婦人提菜刀砍南瓜那么簡單,可誰又敢拿她有辦法?土灰狗是在很小的時候就認定了這一點的。一旦認定了這一點,就等于要把鐵釘子咬斷,好比武林中人學會了絕招,有骨頭啃的時候,絕對不會把我放在眼里,或者根本就把我看得很低。我在想,它眼里看我,頂多像我看它,怎么也不覺得有什么了不得。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有好東西吃的時候,幾時想起過土灰狗?無數次我和四叔吃烤鯽魚喝白干的時候,它都只能默默守在桌底,等待我們吐出的魚刺和略帶點酒味、腥味的口水,像等待一場盛大的宴會。

殺狗燉湯御寒行為被我的父親制止之后,狗們又沒有誰愿意計劃生育,也沒有誰管得了它們,村子里不知不覺就增添了不少狗丁、狗子,老的、少的滿地撒野,屎尿到處是,村頭、村尾,狗不比人少,一段時間,村婦們還偷偷興起一門職業呢,揀狗屎牛糞,聚集起來作肥料。做村干部的父親,調解處理過的糾紛爭端可真不少,其中也不乏疑難案件,當然也包括揀狗屎牛糞引發的。為平息事端,父親甚至為村民們平均分配過狗屎牛糞。父親的手最會掂量,大家都樂意等他拿手去一堆一堆分好,然后各家帶一堆走,先前的不愉快頓時就煙消云散了。有時我想,村干部到底是什么角色?村子里,就數他們最忙碌,田坎上、山坡上、家庭里發生的口水戰,他們無不到場,分狗屎牛糞同樣少不了他們。

村子里的狗多不等于土灰狗的朋友就多。我發現,土灰狗仍然孤獨地行走在村子里,行走在我的屁股后頭,尾巴一樣附著我;我行走在當村干部的父親后頭,尾巴一樣附著父親,好多年都是如此,好多狗都了解這樣的情形。日子由此變得單調而分明。除了行走在村子里,我就躲在夕陽下的茅草叢看西風打旋,有時為我的丑態一直抬不起頭苦惱,有時為自己的小聰明沾沾自喜。土灰狗躲在我的不遠處啃骨頭,把日子嚼得口水長流。

先前被我開玩笑抖落在地的蟲子或是螞蟻不知何時又聚攏來,在茅草的桿、葉上一串串地爬著,一只緊跟著一只,上來又下去,下去再上來,一點也沒有累的感覺,就像父親、我和土灰狗行走在村子里,忙得讓人看花了眼。在這個時候,我是樂意把自己當成它們當中的任何一員的,說簡單一點,就是眼前的某一片草葉或某一根草枝上的尚存的一種氣息,以生命的形式存在,相互依賴著活在這個目前還存在的世界。我知道,眼前的這一切,茅草、蟲子或螞蟻、我、也包括土灰狗終將會失去這個世界的,當然,這個世界也無疑會失去我們。

想這些的時候,我就發現不遠處的土灰狗已經放下骨頭,背對著夕陽,作沉思狀。我寧愿相信,它在思考骨頭以外的東西,或者把我也作為思考的內容。一個看西風打旋、蟲子或螞蟻忙碌的孩子和土灰狗同時在這個世界里思考,我就格外有理由想用身子溫暖土灰狗。

二弟在這個時候鉆進了茅草叢,輕輕地靠著我,兩個腦袋并在一起,就像兩個世界排在一起,兩個水果聚在一起,簡單明白。偌大一個世界,就我和二弟是同在一個乳頭下長大的,一棵樹上的兩個枝,一座樹林里的兩只鳥。

母親原本是遠方城市的孩子,在那里有她的家和親人??刹恢囊惶?,家突然就失去了,就像枝頭的鳥巢,風一吹,飄落了,在風中繼續散亂,又被火惹著,在戰爭中燃燒,直到化為灰燼。還只是個幼童的母親在她的母親攙扶下,慌亂中投向我的祖輩生活的村子。這是母親留給我的關于她的童年故事,永遠只是個開頭。無數次我拿著這個開頭想把它繼續下去,但就像站在火車或汽車站臺,正要啟程,路突然就斷了。因為母親早就不在人世了,外婆也跟著走了,雖然外婆離開才不久,我甚至還能感受到她的溫度。我和二弟從此成了無枝可依的鳥,母愛的巢正在一點點飄散,維系我們的紐帶在風中、雨中飄搖。

現在,這個世界好多的人在一起都不少話語,可偏偏一個乳頭奶大的我們兄弟倆就沒話說。仔細想來,倒不是沒說的,只是太多的沒法說清,就算愿意說吧,也不愿意聽,就算愿意聽吧,又不愿意說。就是外婆逝去這等天大的事,二弟也就一個電話躥進來,只說一句“外婆走了”就擱斷,像扔給我冷冰冰的幾顆鐵釘。有時找機會坐在一起一時半會,誰都明白心窩子早已滿滿,可就誰都不愿意掏出來。從此,守在老家想城市的二弟和來到城市念老家的我就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有時我在想,假如當初我不到城市來呢,固守一個村子,固守一份手足情,起早貪黑,就足夠?!俺鋈チ?,就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哥了”,二弟對別人說的,我覺得也是。

那時不比現在,在西風打旋的時候,我總是和二弟并排在一起,舉頭抬眼面對著茅草叢以外的世界,眼神驚人的一致。茅草花很好地開著,二弟和我會把欣賞拋過去;兔絲草很好地綠著,我和二弟為它們唱自編的小調。要是有彈弓從哪個角落射冷彈,就算想擊中我的腦門,二弟也不愿讓我傷著呢。但我敢肯定,村子里沒有暗算我們的人,包括土灰狗也一樣平安。

二弟不是靜得下來的人,西風打旋的時候,除了我,別人是絕對不可以讓他伏在茅草叢的。他在這時突然發現土灰狗就在不遠處啃骨頭,一躍而起,追逐去了。我對著他大聲呼喊,可是已經跑遠了,耳邊只有一陣風聲。沒有人知道,這個時刻,我在罵他,當然也罵土灰狗。二弟和土灰狗一前一后在坡頂上,影子被夕陽拉得長長的,真恨不得照準他們的影子就是幾拳,雨點一樣落下去。二弟很快跑回來了。我打算從此不再理會他??伤缇皖A料我已經生了氣,小腦袋擠過來,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可是我并不打算就此原諒他。土灰狗也知道闖了禍,把嘴伸過來哼著小的聲音,幫二弟說情呢。二弟性子急,看我沒有要原諒他的跡象,就一個勁地打土灰狗的嘴,慌亂中連自己的小嘴也打了。我就笑著說:“狗嘴里要是能吐出對不起三個字,我就原諒你們?!绷⒓淳陀新曇魝鞒?,“哥,就當土灰嘴里說的如何?”二弟的嘴已經貼緊了土灰狗的嘴。人嘴和狗嘴是無法區分的,有時,甚至人嘴還不如狗嘴。從小就知道狗嘴巴甜,要不,那年月,生活那么緊張,人尚且要餓肚子,村子里那么多的狗能活得過來?

我嘴里不說原諒二弟,可在心里早已原諒了他,包括土灰狗??聪﹃栐谕巾斉?,我就發生了奇特的想象:夕陽是不是要趕到山那邊去做朝陽?便急得滿頭大汗。于是,我又對著它說:“急著趕路,怎不長兩條長腿?”看我,就知道這一生要走長路的,腿也竹竿樣。八叔說:“看你那腿就是要走出大山去的?!毖刂菞l羊腸子小路,我跌跌撞撞果真就走到家鄉的小縣城來了。八叔以此傳說他預測準確,在村子里居然做起了算命先生,一時間,比我的做村干部的父親還備受追捧??墒聦嵣?,他從來就沒給誰算準過,包括我。我清楚,我的肉體是走出來了,命運里不具備條件,靠的是早年的勤奮。一轉眼在城市里就已經十數年,但我的心,連同大量的文字依舊在村子里,緊跟二弟在一起,沾滿了泥濘,就像蘑菇或者草垛。

三弟是匆匆來到這個人世間的,從父親和母親說話推斷,他們不想再有一個兒子,急著想要有個女兒,而且態度十分堅決。這是他們做父母的心思,別的事情我想我能夠阻止,但這事我絕對無能為力。晚上我二弟睡得比誰都早,好多時候看不到父親從村子里回來,至于父親回來了又會做什么我們更是不得而知。

就在我們的日子緊緊巴巴的時候,三弟降生了。一見又是個兒子,父親和母親就皺眉,母親甚至還說:“來了個不該來的?!蔽覠o法想象上天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會是什么神情,總之,明朗朗的天突然就下起了雨。土灰狗和二弟好奇,又在雨地里追逐了一回,連狗毛縫都濕透了,二弟成了個落湯雞。我清楚記得,他們是挨了父親罵的,那聲音很嚴肅,村里開會的時候我聽見過。我在一旁想,三弟既然來人世了,也該有個公道,畢竟是兒子是女兒誰也為自己做不了主。

說實在的,三弟一出生就十分的乖巧,也許上天在他到來之前囑咐過他吧。他很快就消除了母親和父親因為他是兒子的反感。父親和母親都很簡單,簡單到不會明白人的內心永遠看不透。在他們眼里,人從外到里,就是明明白白,可以看透的,他們永遠也不知道,就連土灰狗也不是一眼就能看明白,一眼就能看穿的,是有心計的。三弟用長相很快征服了雙親,八叔又恰到好處地站出來當著眾人的面說三弟是貴命,樂得父親和母親臉上像開了花,心里如喝了蜜。那時,我偷偷地發現,三弟的屁股是腫的,我估計,跟大家都在拼命舔舐很有關系。這屬于秘密,我只能對著二弟擠眉弄眼示意他去發現,但他不理睬。我很快失望了,二弟真的不如土灰狗會巴結。

不過,我也很快喜歡上了三弟。我覺得,屬牛的二弟是一頭笨牛,而屬猴的三弟就是一只靈猴。有好吃的在手,叫一聲笨牛,二弟脆生生地應著,靠得我緊緊的,卻落不到他嘴里,還是三弟那張嘴撿了便宜。有時撿了便宜還笑,把土灰狗也弄糊涂了,露出滿臉的疑惑。

三弟下地走路是飄雨的季節。一下地就像要走很遠的樣子,徑直就往野地去,我們跟著他,好像已經無所謂有雨。其實雨很在意我們,一直飄著。沒有想到,這場雨帶給他疾病,三弟就這樣匆匆走了,在一個好端端的上午,悄然離開了父親和母親,離開了他只生活了兩年的家。土灰狗有情,接連三天不吃不喝,眼神呆滯得令人心碎;父親破天荒沒有去到村子里,整整打理了三天家;母親始終不說一句話,頭上突然間出現好多白發;我和二弟伏在茅草叢看西風打旋,看蟲子和螞蟻來了又去了。

慢慢的,我就想明白了,只要這個美好的村子還在,人,是不是都在西風中打旋?就像蟲子或螞蟻。立著,領略長風浩蕩;伏著,背倚明月萬里。天地間,西風再緊,奈何得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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