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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著 靈性 優容
——追憶黃曼君老師

2012-04-12 03:28吳建波
華中學術 2012年1期
關鍵詞:志摩現代文學徐志摩

吳建波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執著靈性優容
——追憶黃曼君老師

吳建波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2010年11 月 22 日中午,黃曼君老師永遠的離開了我們。24日,我們在武昌殯儀館瞻仰他老人家的儀容,我感覺他除了眼睛閉著以外,臉上仍然同往日一樣,明朗而燦爛。我送的挽聯是:

不是門生重我親我鞭策我

勝似導師敬您愛您想念您

說起來,我和黃老師的緣分有些特別。

我在華師的學業,是在京山分院完成的,大學期間,無緣結識黃老師。1977年留校任教后才來到桂子山。第一次見識黃老師的功夫,是他在大學課堂上給我們上現代文學示范課。那兩節課,講的是20年代的話劇。這一教學內容有兩個難點:一是早期話劇運動的史料梳理,二是那些非一流劇作的評價和賞析。當黃老師分析到丁西林的《一只馬蜂》時,我簡直驚呆了——這個戲竟然可以在課堂上“傳神”到這種程度。他傳達丁西林的輕喜劇風格,比到劇場看話劇演出還過癮。后來我請教他,他說了三點:理性評價深入其中,敘述作品分寸得當,審美傳達活靈活現。于是我照葫蘆畫瓢地在課堂上講《一只馬蜂》,比我自己原來的講法自然是強多了,可從來沒有達到黃老師那樣的效果與境界。我慢慢悟到,他那種獨有的“味道”,是學不到、模仿不了的??此埔粋€小劇本的賞析,實際上是他整個人格、學問以及性格魅力的展示。不知為什么,從此以后,我就覺得黃老師可親可敬。

我是“工農兵學員”,大學期間所學有限,留校任教以后,讀書與求學,用的都是“補課”與“回爐”的方式。等我學了兩年外語以后考碩士研究生時,恰逢黃老師那年不招生。于是錯過了做黃老師學生的機會。但因為一直呆在華師現代文學教研室,受黃老師教益的機會,還是多多的。大到正規課堂授課講學,小到教研室日常工作、平時神侃閑聊,黃老師的學識、人品,像春雨一樣,無時無刻不使我等后生晚輩浸潤其中。譬如我講《曹禺》公開課,就是黃老師親自審定講稿,幫我設計教學方案。我寫的那篇論曹禺《原野》的文章,黃老師看了后打電話祝賀我。從他對論文的優點和不足的剖析,我知道他是認真地讀了我的文章的,使我受寵若驚,感動不已。后來他又鼓勵我把寫的幾篇論曹禺的文章組成“曹禺研究系列論文”報學??蒲歇?,還為只得了個三等獎而憤憤不平。

1991年秋天,黃老師外出講學,走訪北京、上海、南京、蘇州等地的現代文學博士點,選中了我同行,這真是我的幸運。三個星期下來,在黃老師的帶領和教導下,我才有了一點“進入”現代文學界的感覺。那時,現代文學界對我來說,僅限于文字,陌生而模糊。見到了嚴家炎、樊駿等近十位前輩專家,并聆聽他們的教誨、閑談,加上黃老師一路上詳盡的講解,現代文學研究才成了活的歷史戲劇一幕一幕展現出來。學術背景、歷史事件、人物關系、趣聞軼事等,黃老師了如指掌、如數家珍。這一次,我是真正驚異并近乎崇拜黃老師的天生稟賦和學術才能了。在他那似乎漫不經心甚至“天真幼稚”的背后,是對于學術歷史的胸有成竹,對于人情世態的精準洞察。而他又永遠那么真誠親切、浪漫儒雅,和他那一輩研究者比較,頗有點“頑童”之風。我感慨,有些貌似對立的人格與性情元素,在黃老師身上,竟形成一種奇妙而天才的組合。那是一個學術文化的英雄主義時代,黃老師是那一代大俠中異常優秀而特別的一個!

90年代,對報考博士生的年齡限制是40歲。當我搶在自己39歲(1993年上半年)考上武漢大學的現代文學博士生時,誰知我們這個學科卻在1993年下半年被批準了博士點,我又一次錯過了做黃老師學生的機會。但因為我是在職攻讀學位,工作和家庭都在華師,所以和黃老師仍然關系不斷。從教學科研到日常生活,黃老師仍然像導師一樣關心我。天長日久,我和黃老師的緣分不斷加深。用陳菊先老師的話說是“忘年交”?;蛟S因為沒了師生關系的限制,便沒了師門規矩與功利色彩,我們都感覺更隨意自由、親密無間。大到國家大事、學術問題,小到家庭瑣事、男女私情,幾乎無話不談。黃老師經常一有了新的學術靈感,就打電話和我交流。我的論文注釋找不到出處了,可以深更半夜跑到他的書房里任意翻檢藏書。我和老婆吵架了,黃老師就來家里勸架。我至今記得他關于夫妻關系的一句經典言論:“夫妻感情就是一連串的細節”。1995年他60大壽,我寫了一篇祝詞,評價他的學術貢獻,他老是念念不忘(其實他后來學術上有了新的發展,他的弟子寫的學術評論大大地超越了我)。他最初幾年帶博士生,老是找我參與討論問題,還異想天開地要我做什么“副導師”。就連我過去的女友來了,黃老師也要請吃飯跳舞。他家的轎車,我可以隨時開走。有一次,他批評我太虛無懶惰,說得激動了,竟然大罵了我一通。像我的父親,又像多年的老友。

黃老師在世時,我受其恩澤很少自覺反思,他老人家走了,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回味他的治學精神和風格。想得最多的是他的勤奮執著,視學問為第一生命。黃老師除了偶爾唱唱歌(這些年都沒舞可跳了)以外,幾乎沒有娛樂可言,每天連看電視也不超過規定時間。他每日生活的興奮點與樂趣,都在學問上。一個新的觀點或材料,一條新的學術信息,一篇新的論文,甚至一段精彩的論述文字,都會使他激動不已。即使和最親密的朋友談私房話,主題也永遠是學術。這與他在毛澤東時代所受的理想主義教育有關,也與中國知識分子“立言”的傳統有關,更是他自己個人的價值選擇,否則無法解釋他在人生暮年與生命彌留之際還對學問持有狂熱般迷戀。他經常告誡我要警惕20世紀西方文化悲觀主義的侵蝕,他認為尼采“死了上帝活了藝術”,價值是靠個人認定的。想想我輩學人之所以成不了“學術英雄”,就在于受了生存與世俗的羈絆,多了一些雜念,少了一種獻身精神。面對他的成就與影響,我由衷感慨:“天道酬勤”!即使整個世界沉落了,個人都可以憑借信念昂然獨立。

想得較多的是他的靈性。與黃老師不論深交與淺交,都會被他那種與生俱來的靈性所魅惑。他對于人生的敏感多情、體驗深刻,對于文本的體味細致、感悟獨到。這二者的結合,使他對于作家作品與歷史的解讀,表現出常人難以企及的天才功夫。他一講起作家的人生趣事、一欣賞文本的微妙之處,聽者就著迷。我至今認為,他一生著述寫得最好的是關于郭沫若的幾篇文章,那是在全身心地擁抱欣賞,研究者與研究對象同樣的理想、單純、多情達到了高度的融合。還有就是他在教學和日常閑談中對于一些文本的特別解讀。在強調理性及理論工具重要的同時,他尤其重視感性對于研究的不可或缺。他常說:感性體驗是理性評價的基礎,審美不準確精細,理性評價就是空中樓閣。搞文學史研究,對文本與歷史細節要用心,要有獨到體味,否則就沒有發現。我受他的影響久了,也對研究生灌輸“讀文本與歷史”要有“第一感覺”,要找到自己獨有的歷史感。我認為黃老師的文學史研究是在重視理性原則的同時貫徹了感性原則的。

可是,黃老師給我的最大感動,除了他的學術經驗,除了他的關愛,還有他內心的隱痛。我終身難忘他的那一次“哭訴”——

那是2007年8月,我們學科在九宮山主辦“中國現代文學學科觀念與方法”研討會。和往常外出開會一樣,他總是要求我與他同住,我自然樂得其所。當一整天的交流應酬完了,他躺在床頭、取下眼鏡、關了房燈之后,就是他最為放松、最為真實的時刻了。那天晚上,開始也和過去一樣,海闊天空的,我也沒怎么特別在意。但后來,他竟然像一個孩子受了委屈那般絮絮叨叨地講別人對他的誤會和誣告,說到最后竟然雙手握緊拳頭捶打著被子失聲哭叫:“他們為什么要那樣看我?”透過窗外射進來的微弱燈光,我看見兩行眼淚,久久地滯留在他衰老而凄楚的臉龐上。那一刻,我的靈魂震動了,猛然想起魏連殳的哭嚎聲,“慘傷里夾雜著憤怒與悲哀”!

我是第一次見到黃老師這樣。平日里,他總是滿臉笑容,明朗而天真。他看人看事,總是理想而善意;待人待事,總是真誠而寬容。過去他眼睛視力欠佳,我們總笑他“云中看月、霧中看花”。在我們每個學生和同事的記憶里,總是會記得黃老師常常真誠地贊賞某一個人和某一篇文章。我們經常私下感嘆,研究人的人,到了他這個年齡,竟然如此“陽光”,真是一個奇跡!但是在今夜,我親眼目睹了這個陽光的人所受到的傷害!那一刻,我不由得記憶起林徽因對徐志摩的評價:

我要談的是詩人之外的志摩。人家說志摩的為人只是不經意的浪漫,志摩的詩全是抒情詩,這斷語從不認識他的人聽來可以說很公平,從他朋友們看來實在是對不起他。志摩是個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里最精華的卻是他對人的同情,和藹,和優容;沒有一個人他對他不和藹,沒有一種人,他不能優容,沒有一種的情感,他絕對地不能表同情?!诤蔚惹闆r之下,他理智上認為適當與否,他全能表幾分同情。 他真能體會原諒他人與他自己不相同處。從不會刻薄地單支出嚴格的迫仄的道德的天平指謫凡是與他不同的人。他這樣的溫和,這樣的優容,真能使許多人慚愧。我可以忠實地說,至少他要比我們多數的人偉大許多……說來志摩朋友之多,不是個可怪的事;凡是認得他的人不論深淺對他全有特殊的感情,也是極自然的結果。而反過來看他自己在他一生的過程中卻是很少得著同情的。不止如是,他還曾為他的一點理想的愚誠幾次幾乎不見容于社會?!?/p>

當我一字一句地重新咀嚼這段文字時,驚訝地發現只要換掉“徐志摩”三個字,就可以原封不動地用來評價黃老師了!把黃老師與徐志摩簡單比較當然不合適,但林徽因理解的徐志摩的人格精華,恰恰是黃老師人格的精華!“對人同情、和藹、優容”,這才是黃老師真正的閃光之處。林徽因曾為徐志摩鳴不平,我們今天也要為黃老師受到的委屈和誤會“平反”!歷史常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就是這么一種寬以待人的人格,卻容易招人誤解與攻擊。正像胡適總結徐志摩的人生觀只有三個詞“愛、美、自由”一樣,黃老師同樣的單純信仰也常常碰壁。我們的社會與文化,我們的教育與學術機制,往往缺少產生與保護像徐志摩與黃老師這樣的天才、這樣的詩人、這樣的大孩子的功能!

就在這一晚,我痛心地譴責自己:作為后生晚輩,平時只顧受惠于黃老師的樂觀與浪漫,卻忽略了他的隱痛,見不到陽光下的暗影。只因為他太善良與仁厚,只因為他太理想與樂觀,所以總是以“陽光”示人,受到了傷害也只是默默掩蓋、忍痛療傷,至多不過找人傾訴申辯而已。他太需要理解,需要寬慰,需要愛!

黃老師,在你離開我們周年之際,謹以此文,表達我對你的理解,對你的愛,報答你親我、重我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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