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市詩歌:美國現代詩人的人生體驗和智性探詢

2012-08-15 00:42李海明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杭州310036
名作欣賞 2012年15期
關鍵詞:德伯格弗羅斯特芝加哥

⊙李海明[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 杭州 310036]

縱觀美國詩歌史,描寫城市的詩不多。黃燦然先生說:“無論東方或西方,整部詩歌史基本上是一部農業意象的詩歌史。城市意象較頻密地表現于詩歌,是近一百多年來的事。詩人寫城市困難重重,讀者欣賞城市詩困難又得加幾倍。一方面是因為幾千年的傳統難以擺脫,也沒必要擺脫,畢竟最多、最偉大的詩歌都在農業意象庫里,就連兩位源頭性的現代詩人惠特曼和波德萊爾也分別以葉和花來命名他們的里程碑詩集;另一方面是技術進步太快,城市變化也快,原有的意象還未沉淀,還未發酵至可提煉為詩,新的意象又搶眼而來?!雹俚拇_如此,但就題材而言,我們不能認為農業意象的詩歌就一定優越于“城市詩歌”。每一代詩人都會有自己的具體生存語境、生命經驗,都會有自己心儀的文學題材。但是,不同的題材在詩的旨歸上卻有相對的同一性——重要的永遠不是題材,而是詩人的心靈對題材的把握。因此,城市詩歌同樣可以寫得精彩?!俺鞘性姼琛钡摹俺鞘小?,不僅僅是典型的都市表象,而更應該是一種心靈狀態,詩人將個體生命置身其中,感受城市,感悟城市,在對城市生活的詩意呈現中,美國詩人傾情展示的是他們生命的現代體驗,表達的是他們對人類社會問題真相智性的探詢及深切的關注。

隨著20世紀初西方工業社會的蓬勃發展,城市成了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這是歷史的進步,但現代社會中種種尖銳的矛盾也在城市中表現得非常突出。于是,城市也成為了關注人類社會問題真相的詩人們情之所系的重要考察對象。譬如法國大詩人波德萊爾一向被稱為“巴黎詩人”,他對巴黎這座現代城市有特殊的感情和深入的認識和體驗,巴黎是富有勃勃生機的,但他同時看到巴黎的發展又是畸形、病態的。在《惡之花》里,他著力從城市的陰暗面發掘詩材,通過象征、暗示、影射,間接曲折而又極其深刻地暴露了這座城市的殘酷現實。

相比巴黎而言,美國的情況有過之而無不及。隨著美國經濟的發展,紐約、芝加哥等大城市作為世界性城市的地位日益上升,城市也因此越來越引起一些詩人的關注,卡爾·桑德伯格(Carl Sandburg,1878—1967)就是對城市進行認真思考的詩人。海明威在獲得諾貝爾獎時曾說,得獎的應該是桑德伯格。②果真如是,說明桑氏的城市詩歌寫作已在社會上有了很大的影響。而提到桑德伯格的城市詩歌,不能不提到《芝加哥》(Chicago)一詩。這首以一個大城市命名又通篇只寫城市場景的詩是真正意義上的典型的現代城市詩歌。自這首詩1914年刊載于美國女詩人Harriet Monroe主辦的《詩刊》(Poetry)至今,就一直引起人們熱烈的關注與討論。有評論家說“它是張牙舞爪的美,是被豺狼盤踞著長滿雛菊花的美”③。它的好處就在這里?答案當然不會這樣簡單。桑德伯格的《芝加哥》一詩為我們畫了一幅當時的工業化大城市之像。由于原詩太長,受篇幅所限,且看前面幾行:

世界的屠夫,/工具匠,小麥商,/鐵路的運動健將和民族的搬運工;/狂暴,魁偉,喧囂,/寬肩膀的城:/人們告訴我你卑劣,我相信:因為我看到你的涂脂抹粉的女人在煤氣燈下勾引鄉下年輕人。/人們告訴我你邪惡,我回答:是的,這是真實的,我看見兇手殺人逍遙法外又去殺人。/人們告訴我你殘忍,我答應:在婦女和孩子的臉上我看出饑餓肆虐的印痕。④

這首詩寫得熱鬧,活力噴張,有著現代城市文明所特有的凡俗的魚龍混雜的喧囂與躁動。因為詩人以擬人的手法來寫一個城市,所以對這首詩的解讀,關鍵也就在于如何來評價芝加哥這樣一個人性復雜的“人”。我們應該注意的是,詩人在詩中對芝加哥有一個結論性的評語,說芝加哥“兇狠如一只狗,閃著舌頭,準備進攻,機敏有如在荒原中搏斗的野蠻人”(savage),后面又說他是一個“愚昧的戰斗者”⑤(ignorant fighter)。這一評語與詬罵芝加哥卑劣(wicked)、邪惡(crooked)、殘忍(brutal)的人們對芝加哥的認識是有區別的。詬罵芝加哥卑劣云云的是別人,而不是詩人自己。是“人們告訴我你卑劣”,然后詩人才說“我相信”,如此等等。對芝加哥卑劣云云的評價對于詩人而言是一種被動的外加行為,他的心中對芝加哥則另有評價,那就是,他主觀上強烈地認為,芝加哥只是一個野蠻的漢子,只是愚昧,盡管有卑劣、邪惡、殘忍的行為,但不是他本性如此,只是因為他是野蠻人,因愚昧無知而犯錯,重要的是,芝加哥是一個戰斗者——這才是詩人所給予的主動性的評價。從他的這一主動的評價中我們不難看出,他是在為芝加哥辯解,他內心深處喜愛的是芝加哥的戰斗豪情與勃勃生機,是芝加哥作為屠夫、工具匠、小麥商、鐵路運輸健將和民族搬運工的充滿活力的身份與形象。

這里需要弄清兩個問題。其一,詩人對芝加哥卑劣邪惡、殘忍的一面雖在前是被動的承認,在后有辯解之嫌,但這并不是說他對芝加哥卑劣邪惡殘忍的一面無動于衷,甚至昧著良心,有意寬容。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舉出許多的例證,篇幅所限,且看詩人的《港灣》(The Harbour):

穿過雜亂丑陋的街巷/門口站著女人/用餓得深陷的眼睛看。/縈繞著饑餓的手的陰影,/走出雜亂丑陋的街巷,/我突然,來到城市邊緣/藍色湖泊橫空奪目而出,/長波大浪在太陽下洶涌,/水花飛濺上曲折的堤岸;/海鷗飛起拍擊出風暴,/群集的大片灰色的翅膀,/在飛行時露出白色的肚皮,/在寥廓天空自由盤旋。⑥

這首詩還是寫芝加哥的,所不同的是,對芝加哥沒有了贊揚之辭,而專寫它的丑陋、殘忍的一面。詩的前四句寫得深沉而哀傷。女人的饑餓讓桑德伯格痛心疾首,也是他作為一個芝加哥人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這里顯現的,當然是一個詩人的良心。其二,既然詩人對芝加哥的卑劣邪惡殘忍并非無動于衷,那么,他為什么不在《芝加哥》一詩中對芝加哥的這一面痛加撻伐,而又偏要為芝加哥開脫罪責,或者至少是從輕發落,只將芝加哥定位在“野蠻人”“愚昧”這一層面上?

要想真正了解《芝加哥》一詩的意義,最好是對比著讀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的一首城市詩歌《熟悉黑夜》(Acquainted with the Night)。

我早已熟悉這茫茫黑夜。//我淋雨而出又淋雨歸來。/我已把城市燈光界限超越。//我俯瞰城市最悲慘的小巷,/我走過打更巡夜人的身旁,/我垂下眼簾,不愿把話講。//我站定便消失腳步的聲音。/此時一聲遙遠被中止的喊叫/越過屋頂,傳自另一條街心。//不是喊我回去不是說再見 /在更遠的非人間的高處,/一座閃閃發亮的鐘正倚天高懸。//它報告的時間既不錯誤又不正確,/我早已熟悉這茫茫黑夜。⑦

弗羅斯特的優秀詩作情感雋永,意味悠揚,言在此而意在彼,以興味起始,用智慧收束。寫鄉村如此,寫城市亦如此。弗羅斯特的風格與桑德伯格的風格有著鮮明的不同。但兩種風格的詩歌都有美的價值。桑氏用一種直截了當的語言讓我們痛快淋漓地認識了芝加哥的真相,也就是人類社會的真相。而弗羅斯特卻是用意味深長、耐人尋味的方式讓我們認識了人類社會的真相。

羅伯特·弗羅斯特被稱為工業社會的田園詩人,這一觀點幾成定評。但本文要強調的是,他詩歌的內涵具有意味深長的城市情愫。誠如黃燦然先生所言:“他的詩竭力要造成一個鄉下人在跟其他鄉下人說話的幻覺,骨子里卻是針對城市聽眾的?!雹嘁苍S在弗羅斯特看來,不從思想上警戒這些城里人,人類源于大自然、源于田疇間勞作的崇高純正的心靈會被城市里的諸多邪惡與骯臟侵襲得一塌糊涂,會被城市中人喧嘩浮囂的時尚潮流所淹沒而不能自拔。

晚上下著雨,詩中人出來走走,卻遇到了許多事。城市中的悲慘、城市中的喊叫、城市中的所見所聞讓他不得不思考人性卑鄙的一面、人類社會黑暗的一面。在一首僅僅只有五節十四行的小詩中,有了“最悲慘的小巷”,有了一聲“遙遠被終止的喊叫”,已足夠讓讀者體驗社會的黑暗與夜的黑暗融合在一起的“黑暗”語境。而詩人生活在這樣的社會久矣,他早就熟悉了這樣的黑夜——此時讀來,我們發現“我早已熟悉這茫茫黑夜”是多么有深意的句子。詩人當然不滿意這樣的社會,于是,他要“把城市燈光界限超越”,要走出城市,走進自然,但弗羅斯特的走卻意義深邃。前面說過,為寄托情懷,桑德伯格走出城市去看湖,洛威爾則抬頭望月,但月與湖僅僅只是自然界之物。其所寓意的,只不過是以自然的純凈與社會的骯臟作對比而已。弗羅斯特則不僅僅是走出城市,走進鄉村原野,他還看到并不真實存在于自然之中的“閃閃發亮的鐘”。詩中人既是“淋雨而出又淋雨而歸”,在下著雨的天氣里不可能看見月,不可能看見星,天空上沒有星月的輝耀,還有什么可以被比作“閃閃發亮的鐘”?看來,那依天高懸的閃閃發亮的鐘,并非真有其鐘,只能是亮在詩人心靈上的智慧之光。這跟看純自然景觀的湖與月是不一樣的。詩人看到了只有心靈上才有的景象。詩人的這一看,無疑饒有深意,反映了詩人在心靈中對人類社會的評判,對人類未來的構想。詩人超越的不是城市的界限,而是在思想上超越了一種界限。城市的現狀,令詩人不滿意,這樣的現狀肯定是錯的,但既然是錯的,為什么又這樣存在?人類為什么又讓這樣悲慘的小巷存在?讓小巷夜深人靜時發出兇多吉少的叫喊聲?詩人思考著這一切,詩人覺得,在城市中他不可能尋求到滿意的答復。于是,他走出城市,走進鄉村原野,但他發現甚至在鄉村原野里他也找不到答案。于是,他既要超越城市,也要超越鄉村。他整個兒的超越人間——到“天際”去尋求答案了。他的努力真還有了成效,他竟然看見了一座“依天高懸閃閃發亮的鐘”,想來那一刻他是興奮的。

但關于鐘,我們的解讀又遇到了麻煩:為什么“它報告的時間既不錯誤又不正確?”這真是奇怪的鐘!關于鐘及其報告的時間問題,可以有多種解釋。其一是,鐘本身可以被人操縱。維特根斯坦曾談到過鐘表,他說:“要知道現在幾點鐘,我可以看表。但要猜測現在是幾點鐘,我也可以看一個表的表盤;為了同樣的目的我還可以把表針撥到我覺得是正確的位置上。所以,鐘表的圖畫能夠以不止一種方式來確定時間?!雹岫热弧扮姳淼膱D畫能夠以不止一種方式來確定時間”,就很難說它是正確還是錯誤。不過,天上的鐘好像沒有人能去操縱,上述這一種解釋在此處顯然不合適。其二是,相對論層面的解釋。從鐘的功能來說,它是報告時間的,但當人看到它報告的時間的那一瞬間,實際上,時間又悄悄地流逝了,真的時間已不是鐘所報告的時間。這當中有一個時差。所以詩人說“它報告的時間既不錯誤又不正確”。

上述兩種解釋都不能令人滿意。理解“既不錯誤又不正確”不能局限于鐘的本身,而是要反復深思。詩人此語應該是對他所處的人類社會而發的。其真正的哲理內涵與桑德伯格說芝加哥是愚昧的戰斗者、是野蠻人是一致的。芝加哥一方面是“愚昧與野蠻”,一方面是“戰斗”與“大笑”,正如鐘一方面“報告的時間既不錯誤”另一方面“又不正確”一樣,是同一事物的兩面。兩首詩都深刻揭示了當下人類社會的真相:哪怕人類社會已進入工業化時代——哪怕人類社會目前據說已進入“后現代”,“全球化”的語匯也甚囂塵上——但人類社會就全球來看,就整個人類的發展史來看,尚不能說已進入了一個合理而明智的時代,只要卑劣、邪惡、殘忍存在一天,只要悲慘的小巷中時時發出不祥的叫聲,人類社會應該說仍處在一個“愚昧而野蠻”的階段。人類處于這樣的階段,是很難用正確與錯誤這樣的判斷來評價的。詹明信(Fredric Jameson)曾希望人們像馬克思那樣以辯證的觀點來看待資本主義,“既能掌握資本主義彰明在目的劣根性,同時又能深切了解其異乎尋常、獨具解放動力的優點”。禍福常相依,災難也常與進步同在。這就是“既不錯誤又不正確”的最好注腳與解釋。這才是桑德伯格的真意或者說是他天才的直覺的猜測與判定。

然而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要寄希望于不斷的建設。我們別無選擇,我們只能不斷經歷建設與破壞,破壞與建設,毀滅與新生。這就是桑氏的“戰斗者”的意義。走出伊甸園的人類,是沒有回頭路可走的。人畢竟生活在人間社會,不能再回到純粹的自然洪荒之中去,伊甸園回不去了,只能再建一個更美的伊甸園。不過,這條路還很長很長。雖然人類在這樣一個正確與錯誤混雜的階段中,一時尚無足夠的智慧來制止一切罪惡,還沒有這樣的大智慧來讓世事一下子清明,但人類肯定是在沿著一條最終能清除罪惡行徑的道路在前行,或者說,最終的目的是要進入公正的公平的沒有饑餓沒有殺人放火的清平世界。這就要求人類有理想的境界高懸于心,哪怕它暫時還是在遠離人間的高高的山巔上閃閃發光——只要它照耀著,人類就有希望。沒有理想境界在前面導引,人類真的就要迷失方向,就不可避免地在黑暗中沉淪而最終滅亡。這就是弗氏的“鐘”的閃光的意義。

在后現代化社會里,面對光怪陸離的現象感到茫然的人們,面對人類生活步入視像化、“幻象”(simulacrum)影響著甚至取代著真實的生活而感到無所適從的人們,應該讀讀桑德伯格與弗羅斯特的城市詩歌。應當注意詩人的現代人生體驗及對人類社會真相的探詢與關注,更應該記取魯迅先生的這樣一段話:“生命的路是進步的,總是沿著無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自然賦與人們的不調和還很多,人們自己萎縮墮落退步的也還很多,然而生命絕不因此回頭。無論什么黑暗來防范思潮,什么悲慘來襲擊社會,什么罪惡來褻瀆人道,人類的渴仰完全的潛力,總是踏了這些鐵蒺藜向前進?!?/p>

① 黃燦然:《城市作為自然》,《讀書》2007年第8期。

② 楊豈深、龍文佩:《美國文學選讀》(第二冊),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

③ 李宜燮、常耀信:《美國文學選讀》(下冊),南開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

④⑤⑥ McMichael,G.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Volume II,Part 2.New York:Macmillan Publishing Co.,Inc.1980.譯詩為本文作者所譯,本文論及的英語詩歌皆由本文作者自譯,不再另注。

⑦ E.C.Lathem.ed.The Poetry of Robert Frost[M].New York:Holt,Rinehart and Winston Inc.,1979.

⑧ 黃燦然:《弗洛斯特的拒絕》,《讀書》2000年第9期。

⑨ 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陳嘉映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猜你喜歡
德伯格弗羅斯特芝加哥
一片云彩
新老天王技術檔案“解密”之弗羅斯特:最善于把控“弧度”的天王
謝壽光:中國版芝加哥手冊之夢
虛張聲勢
5月歷史大事記
沒有鳥叫,關了窗吧
福布斯榜單無人能及的女高管日常生活
福布斯榜單無人能及的女高管日常生活
和扎克伯格相見恨晚
溫暖的帶薪喪假新政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