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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之外別無他物*
——從Leech的禮貌原則看《等待戈多》

2012-08-15 00:43曹藝馨
外語與翻譯 2012年1期
關鍵詞:貝克特戈多弗拉

曹藝馨

(中山大學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510631)

語言之外別無他物*
——從Leech的禮貌原則看《等待戈多》

曹藝馨

(中山大學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510631)

20世紀中期在歐美國家興起的荒誕派戲劇以反戲劇、反理性、反語言稱著,體現出濃烈的存在主義悲觀思想。本文運用Leech的禮貌原則對荒誕派作家塞繆爾·貝克特的《等待戈多》進行分析,揭示了主人公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是如何通過毫無意義的語言在荒誕之中虛耗生命。

荒誕派戲劇;禮貌原則;《等待戈多》;存在主義;Leech

一、荒誕派戲劇、《等待戈多》和語言

1961年,塞繆爾·貝克特、阿瑟·達爾莫夫、尤金·尤奈斯庫以及讓·熱內等人的劇作被馬丁·艾斯林首次歸納為一種新的藝術體裁,即后來廣為人知的“荒誕派戲劇”。艾思林劃時代的界定使學界開始尋找“荒誕派戲劇”的共性,很快他們發現,在那些散發著強烈存在主義意味的、悲觀絕望的臺詞后,是極端的反理性,而這種反理性恰恰是通過反語言來體現出來的——在荒誕派的劇作中,傳統的舞臺對白無跡可尋,能指和所指仿佛被硬生生地撕裂了,人物的言語時常處于被曲解的狀態之中,他們相距咫尺卻仿佛被一堵堵透明的墻分離……荒誕派的興起無疑是一場比意識流小說更為激進的文學革命和語言革命,因為它比后者更為直接更為深刻地反映出語言的復雜性和多維性,以及言語行、言語思、言與存在的關系,蘊含著更多的哲學性思辨,體現出濃烈的后現代氣息?;恼Q派的劇作家雖都以非常規的語言稱著,但每人都有截然不同的風格——從中發掘這些偉大智者們相異的語言觀對現代語言學和語言哲學的研究是大有裨益的。

《等待戈多》是愛爾蘭劇作家塞繆爾·貝克特創作的兩幕荒誕劇劇,該劇在1953年第一次上演,成為了歷史上第一部演出成功的荒誕派戲劇。劇中主人公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在不斷地等待著戈多的到來,迎接這兩位流浪漢的卻是總是那句永遠不會實現的,即戈多將要到來的承諾。自發表和上演以來,《等待戈多》因其模糊曖昧的語言以及革命性的舞臺形式受到了各方面的評論和分析,其中包括不少語言學分析。然而,目前對于該劇的語言學研究主要局限在語言哲學方和語義學方面,并沒有充分地運用到現代語言學的優勢。一方面,語言哲學雖然對人類語言進行研究,本質上還是屬于西方分析哲學的。它具有邏輯性和思辨性極強的特點,雖然易于由里及表,從形而上學的、本體論的視角分析劇作的高度,卻不能反映“戲劇”本身這一特殊文學體裁的諸多特點。另一方面,語義學雖然是現代語言學的重要分支,卻也和語言哲學有著深厚的淵源,是從語言哲學正式分離出的現代語言學。和語言哲學相似,語義學對話語產生的情境是不太加以關注的。加上《等待戈多》中或明或暗的基督教暗示,以及西方近現代信仰危機的大背景,不少從語義學角度出發的批評都是圍繞著“戈多”的隱喻義而展開的。筆者認為,對于這樣一部展現整個人類精神共性的作品,把討論局限于基督教框架內是極為偏頗的。貝克特本人也不贊同這種解讀方式,他曾經就《等待戈多》的賞析方法指出:“……觀眾面對的是一種有組織的表述結構和各種形象,而且只寫東西互相滲透,只有對之從整體上進行把握才能加以理解,而不是像交響樂中的不同主題,只有通過同時互相作用才能產生意義?!?艾斯林1992:28)

荒誕派戲劇,尤其是貝克特的戲劇,往往以語言的解體來證明人類存在的荒誕性?!柏惪颂貏∽髦械膶υ?,往往是基于每一行消除前一行所說的話的原則?!?艾斯林,1992:69)在《等待戈多》之中,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的對話時常體現出對日常用語準則的背離,話題也以極快的速度轉變著。這兩位角色相互厭惡、相互排斥,卻又相互吸引,誰也離不開誰。貝克特曾經對他心中的藝術表達形式進行過一番描繪:“這種表達就是沒有可表達的東西,沒有用以表達的東西,沒有據以表達的東西,沒有表達的能力,沒有表達的欲望,可是卻有表達的責任?!?Bair,1978:216)無話找話便成了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維持他們之間微妙關系的紐帶。

二、Leech的禮貌原則

關于Leech禮貌原則的發展,有語言學和社會學兩條線索可以追溯。其一是美國語言哲學家Grice于1976年在哈弗大學講座上提出的會話含義(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學說,并把“對話雙方”為了達到“對話雙方共同的目的,使自己的話語符合各方共同的需要”而“共同遵守的一個原則”成為“合作原則”(Co-operative Principle)。(陳融,2001:152)然而,“Grice的合作原則只解釋了人們間接地使用語言所產生的會話含義,及其對會話含義的理解推導,卻沒有解釋人們為什么要違反合作原則,以含蓄的、間接的方式表達思想進行交流?!?何兆熊,2000:167)Leech后來提出禮貌原則,很大程度上是對Grice這一缺陷的補充。另一條線索源于美國社會學家E.Goffman于1967年從社會學角度提出的“面子”問題,即在人際交往過程中交際雙方為維持自我形象,為自己贏得正面社會價值所要遵循的一系列過程。3 1978年,英國人類學家P.Brown和S.Levinson在Goffman面子理論的基礎上更為具體地闡述了面子理論,認為“所有有理性的社會成員都具有面子。面子具有相互聯系的兩方面:消極面子(Negative Face),即個人擁有行動自由、不受干涉的權利;積極面子(Positive Face),即個人的正面的自我形象或個性,包括希望這種自我形象受到贊許的愿望?!?Brown&Levinson 1978)同時,Brown和Levinson就威脅面子的言語行為(Face Threatening Acts)和留面子的種種技巧提出了一系列復雜的分類。在系統地研究了Grice的會話含義、合作原則以及Brown和Levinson的面子理論之后,英國語言學家G.N.Leech于1983年提出了“禮貌原則”的概念。這條原則包含六項準則:(1)機智準則:盡量減少對別人的損失,盡量增加對別人的利益;(2)盡量減少對自己的利益,盡量增加對自己的損失;(3)贊譽原則:盡量減少對別人的貶低,盡量增加對別人的贊譽;(4)謙虛準則:盡量減少對自己的贊譽,盡量增加對別人的額贊譽;(5)同意原則:盡量減少和別人之間的分歧,盡量增大和別人的共同點;(6)盡量減少對別人的發難,盡量增大對別人的同情。(陳融,2001:495)這樣一來,Leech不僅將Brown和Levinson面子理論的復雜陳述簡化了,將其納入語言學的研究范圍,更是和Grice的合作原則形成互補的作用,豐富和發展了語用學的理論。

三、透過禮貌原則看荒誕

《等待戈多》由近乎相同的兩幕組成,在第一幕中,流浪漢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在黃昏荒野的一棵樹下夢囈般地交談著,無所事事,等待著戈多。期間碰到了暴虐的波卓和他可憐的仆人幸運兒。該幕以一個小男孩來通知戈多不會來了而結束。第二幕除了一些細節上的變換,幾乎是第一幕的重復。有不少批評認為《等待戈多》中的語言是任意的,游戲的,任何一句話都可以去替換另外一句。然而這種看法顯然是不正確的?!兜却甓唷分械恼Z句看似無章,通過語用學的方法卻有章可尋。以下便通過Leech的禮貌原則對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這對人物的復雜關系進行分析。

首先,這兩對主人公既想掙脫對方,又離不開對方的心境很直觀地體現在了他們的對話里:

弗拉季米爾:對了,那兩個賊。你還記得那故事嗎?

愛斯特拉岡:不記得了。

弗拉季米爾:要我講給你聽嗎?

愛斯特拉岡:不要。

弗拉季米爾:可以消磨時間。(略停)故事講的是兩個賊,跟我們的救世主同時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有一個賊——

愛斯特拉岡:我們的什么?

弗拉季米爾:我們的救世主。兩個賊。有一個賊據說得救了,另外一個……(他搜索枯腸,尋找與“得救”相反的詞匯)

愛斯特拉岡:得救,從什么地方救出來?

弗拉季米爾:地獄

愛斯特拉岡:我走了。(他沒有動)(貝克特,2002:7)

在這段對話中,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明顯違背了禮貌原則中的贊譽準則、謙虛準則、同意準則和同情準則。愛斯特拉岡對于弗拉季米爾的圣經討論話題沒有絲毫興趣,一開始“不記得了”和“不要”兒詞便是對該話題的排斥。弗拉季米爾一方也是如此,他不僅沒有在愛斯特拉岡的明確示意下轉移話題,而是執拗地講了下去。弗拉季米爾在敘述的過程中被兩次間接打斷,其主動性減弱了,每句話越來越短,仿佛患上了失語癥。最后,愛斯特拉岡粗暴地說自己要走,這是對說話者面子的極大損傷,也是對機智原則的違背。為什么愛斯特拉岡申言要走,卻并沒有走,反而繼續和弗拉季米爾進行無聊的對話呢?那是因為他們除了語言一無所有,而對方是唯一可讓自己的語言找到出口的人。

在劇本的一處,愛斯特拉岡在弗拉季米爾身旁睡著了,后者卻連這片刻的孤獨都忍受不了,倉皇地將前者搖醒。然而,當愛斯特拉岡醒后要告訴他自己的夢境之時,弗拉季米爾卻粗暴地拒絕了:

愛斯特拉岡:我做了個夢。

弗拉季米爾:別告訴我!

愛斯特拉岡:我夢見——

弗拉季米爾:別告訴我!

愛斯特拉岡:(向宇宙做了個手勢)有了這一個,你就感到滿足了?(沉默)你太不夠朋友了,狄狄。我個人的噩夢如果不能告訴你,叫我告訴誰去?

弗拉季米爾:讓他們作為你個人的東西保留著吧。你知道我聽了受不了。

愛斯特拉岡:(冷冷地)有時候我心里想,咋倆還是分手比較好。

弗拉季米爾:你走不遠的。(貝克特,2002:11-12)

這段對話將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相互依賴、相互拒斥的關系抒發到極致。弗拉季米爾通過對話對自己的利益進行維護,卻極大地減損了愛斯特拉岡的利益,這是對機智原則和利益原則的違反。當愛斯特拉岡可憐兮兮地表示對方是自己唯一的傾訴對象的時候,弗拉季米爾繼續違背著機智原則和慷慨原則,顯得極為利己,讓雙方的面子都蕩然無存。赤裸的靈魂相對了,愛斯特拉岡刺痛地再次提出要分手,弗拉季米爾終于揭發出真相:雙方雖然都無法忍受甚至憎恨對方的某些特性和行為,但兩人都陷入了離開對方就不能存活的、癱瘓般的境地。

因此,除開上述的爭執,我們更多地看到的是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相互交融的,仿佛來自于無意識的語言,它們形成了夢囈般的自由詩:

愛斯特拉岡:怎么這會兒在干什么呢?

弗拉季米爾:在等候的時候?

愛斯特拉岡:在等著的時候。

(沉默)

弗拉季米爾:咱們可以做咱們的體操。

愛斯特拉岡:咱們的運動。

弗拉季米爾:咱們的升高。

愛斯特拉岡:咱們的娛樂。

……

弗拉季米爾:咱們馬上開始吧。(貝克特,2002:82)

在整出戲劇的大部分時間里,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都在做著類似的談話,他們以簡單的詞句重復著,遞進著,最大限度地遵循著同意準則。盡管他們的話題并沒有任何意義,兩人還是試圖通過減少彼此間的分歧和增大彼此間的共同點來將對話繼續下去下去,因為他們永遠無法真正采取脫離此舉的行動。海德格爾指出:“詞語破碎處,無物存在?!?海德格爾,2003:151)貝克特卻在把兩位主人公拋入破碎之詞的深淵后無奈地寫道:“先生,我該怎么辦呢?這些是字眼,除此之外別無他物?!?艾斯林1992:73)兩位主人公借用著沒有意義的語言和自己獨創的交流方式,即只關注語言的韻律特征,遵守類似于Leech禮貌原則中的同意準則來進行一次次對話。對語言聲音層的重視和對意義層的否定深化了《等待戈多》的主題:生活是荒誕的,無意義的,因此語言也是無意義的,它們只是一串似乎有所規律的音符。這些音符反而構成了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從語言上減少分歧、尋找共同點的工具,真是莫大的諷刺。

四、結論

《等待戈多》反映出人類悲哀的,希望落空的生存狀態,在這種狀態下語言失去了意義。本文運用Leech的禮貌原則分析了《等待戈多》中弗兩位主人公的對白,證明了二人雖相互排斥,但為了能在這個毫無意義的世界中證實自己的存在,都選擇性地在言語行為中為對方和自己保留“面子”,形成了誰也離不開誰的荒誕局面?;蛟S《等待戈多》給我們的啟示就是:與其在無意義的語言中逃避現實,不如自覺脫離無聊等待的狀態去尋找新的世界——這很在一開始是艱難的,但語言最終將在我們采取行動的那一剎那獲得重生。

[1] Bair, Deirdre. Beckett[M]. San Diego: HarcourtBrace Jovanoch,1978.

[2]Brown P,Levinson S.Universals in Language Usage:Politeness Phenomena[A].E.N.Goody,Questions and Politeness:Strategies in Social Interaction[C].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

[3]陳融.格賴斯的會話含義學說[A].束定芳.中國語用學研究論文精選[C].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

[4]陳融.面子·留面子·丟面子——介紹Brown和Levinson的禮貌原則[A].束定芳.中國語用學研究論文精選[C].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

[5]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M].周興孫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6]何兆熊.新編語用學概要[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

[7]馬丁·艾斯林.荒誕派戲?。跰].劉國彬譯.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2.

[8]塞繆爾·貝克特.等待戈多[M].施咸榮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2012-03-03

曹藝馨(1987-),女,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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