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詞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話語創新——為紀念毛澤東誕辰120周年而作

靳書君

（廣西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廣西桂林541004）

“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實”[1]121。在直接現實性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就是讓馬克思主義說中國話，從文化的最深層看，就是馬克思主義進入中國人的話語系統。從話語體裁看，毛澤東把馬克思主義納入了他的文章、詩篇和詞令當中。文載道，詩言志，詞喻情，正如列寧所說：“沒有‘人的感情’，就從來沒有也不可能有人對于真理的追求?！盵2]117毛澤東不僅著文賦詩運用馬克思主義揭示中國社會發展規律，表達改造中國與世界的雄心壯志，更是通過詞創作抒發和升華中國馬克思主義者的高尚情感。從1918年初成《歸國謠》，到1973年最后一次修改《賀新郎》，毛澤東寫詞前后55年，使用詞牌20種，面世詞作35篇，足有其詩篇數的兩倍之多。德國學者卜松山說：“毛澤東詩詞極為生動形象地體現了作者本人‘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的思想。簡而言之，他的詩詞是‘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的例證?！盵3]對于詩，毛澤東自謙“偶爾寫過幾首七律，沒有一首是我自己滿意的”，但“對于長短句的詞學稍懂一點”[4]421。因此，日本學者竹內實提出：“嚴格地講，毛澤東應該叫‘詞人’?！盵5]9“詞”作為一個術語甚至與馬克思主義原典語言德、英、俄、法不能對譯，即使在日語里，“詞”和“詩”的發言也沒有區分?！霸~”是地地道道中國獨有的話語形式，毛澤東詞的意境又實實在在是馬克思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的結合不是水乳交融，而是鹽溶于水，完全融入其中而又絲毫不改底色，運化無痕，這是一種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至善境界。

一、舊詞的美感特質與矛盾

“詞”是隋唐時期音樂中國化的產物。這是傳統中國文化上空前開放的時期，北方草原的胡樂、南亞大陸的法曲，傳入中原并與原有的清樂相融合，形成節奏歡暢、引人入勝的新樂曲，在朝野傳唱開來，具有廣泛的民族性。這種中國化的新樂曲音律富于變換，獨體單音的漢字依律填詞，需要采用長短句的方式與新樂曲合拍，每一曲目填詞的句數、各句的字數、平仄和押韻固定下來，就由詞譜約定為一個詞牌?！霸~”本是按原譜填詞的歌，各階層各行業的人都可以按曲調配歌詞唱出自己的心聲，之后竟成文學藝術形式之一宗，是上流社會的精英士子填寫歌詞交付歌女演唱，男子以女子口吻填詞尋歡，作品一意集中于對女性美色與愛情的敘寫，“美”與“愛”恰是最富有象喻性的兩種品質，這類詞作遂暗含了使人可以托喻彼岸之念的美感潛質。詞學家指出：“詞之女性化的語言，乃是形成了詞之特別富于引人生言外之想的象喻之潛能的另一項重要的因素?！盵6]78無論東方還是西方，傳統社會都是男人第一性女人第二性，離愁閨怨是舊社會女性情思的主調，可是傳統中國女性的情愁當中卻貫穿著一線許身不悔的秉持。傳統中國社會的等級結構和性別結構具有同構性，進入詞境的精英士子在抒發宦海失意、壯志未酬或英雄遲暮之情時，以春女善懷隱喻秋士易感，假托女性口吻寄寓自己不遂不棄的情懷，伶工之詞逐步演變成士大夫之詞?！罢f‘詞’是代言體，就是它是由異性代辦這一性質”[5]12。以雙重性別喻情，極筆述寫女子姿容衣飾之美、相思情意之深，托喻精英士子之才情，形成了幽微華麗的美感特質。

然而舊詞的最美之處，正好也是南宋以后詞作極盛難繼的癥結所在?！霸~”之所以吸引許多精英士子戀筆于此，正在于它提供了一種可以讓作者隱身的代言體，寫作時繞開“載道”和“言志”的文訓，以游戲筆墨宣泄內心幽微深邃的情感，“詞”的這種美感特質源自對傳統德治意識形態的規避，因此在思想觀念上不被道統所承認。一方面是不少精英士子耽溺于詞，一方面是傳統德治意識形態視之艷科末技，“詞”的發展面對著“情”與“理”的矛盾。特別是隨著理學把封建主義核心價值觀具體化，“理”滲透進士大夫立言考評的標準，“思無邪”，“發乎情，止于禮”，冒天下之大不韙敘寫傷春怨別的婦人之語越來越不合時宜，以至毛澤東《詠梅》詞曾化用其句的女詞人嚴蕊因宴樂填詞，被理學家朱熹指責與人關系不正當，關進監獄?！霸~”始于南朝，成于隋唐，盛于宋代，之后雖有回光返照，但終究風華不再，難以恢復昔日的民族性?！霸~”作為釋放個性之“情”的代言體，亟待先進的思想理論體系，沖破專治意識形態的“理”的禁錮，光復民族文化瑰寶。

二、毛澤東對舊詞的馬克思主義改造

“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7]7。舊詞以貌似靡靡鄭聲托喻雅士神情，在話語方式上貌合神離。毛澤東讓馬克思主義講中國話，包括使用中國語匯譜系，轉換中國語用主體，融入中國歷史語境，重新界定了“詞”作為話語形式“說什么、誰來說、為誰說”，運用馬克思主義思想武器打破了傳統德治意識形態的話語藩籬，真正澄清了“情為何物”，使這種喻情文體形神俱現、入情入理。

（一）毛澤東用壯美之詞替換凄美之詞更新語匯譜系

列寧指出：“任何詞（言語）都已經是在概括?！盵8]233語詞是語族共同體普遍體驗的結晶，在本語族的話語環境里，每一個語詞都有和它關聯的一系列語詞形成語匯譜系，語匯譜系規定了其中單個語詞引生言外之想的方向和意蘊。令詞中調寥寥幾十字，長調也就百余字，篇幅簡短，關鍵是憑籍特定的語匯譜系，數語點撥言外濃情厚意。詞學家引尼采話說：“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盵7]5舊詞的語匯足見這種美學傾向，即所謂“把美好的東西打碎給人看”，以凄婉之美觸動人。毛澤東在為中國問題尋找前途的過程中，從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理想中看到的希望，在探索中國道路的實踐中取得的成功，使得他能夠逆襲舊詞的美學傾向，惜字如金而又遣詞精當，以強而力的實詞、慨而慷的虛詞、大而全的數量詞建構語匯譜系，以壯麗之美感染人。這種語匯創新于詠梅詞中可見一斑。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

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陸游《卜算子·詠梅》）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

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毛澤東《卜算子·詠梅》）

兩詞歌詠對象不變，毛澤東詞于陸詞中脫化時，名詞基本保留，但全部替換了動詞?！帮L雨”不是“著”而是“送”，“春”不是“爭”而是“迎”和“報”，“山花”不是“妒”而是“漫”，烘托出梅花從“無”、“任”、“落”、“碾”變成“有”、“待”“、在”、“笑”，美好的事物被打碎變成被拱衛，徹底扭轉了美學傾向。又例《憶秦娥·婁山關》化自李白《憶秦娥》。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李白《憶秦娥》）

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毛澤東《憶秦娥》）

兩詞的上闋看似同樣蕭煞，但毛澤東用大雁、戰馬替代秦娥和柳色，暗含了強有力的生命，用喇叭聲替代簫聲，讓戰斗的軍號出場，三個新名詞為“邁”、“越”兩個發力動詞埋下伏筆，成就過片處詞勢急轉上揚的壯美。

毛澤東使用的語匯中，名詞矚目于勇猛的生命如龍、馬、鷹、雁、鯤鵬、天兵、飛將，另外是山、海、江、河、天、風等雄偉的景物，頻次最高的是山。35首詞中，7首直接以山為題，20多處提到中國的名山，甚至傳說的仙山、不周山。與這些名詞搭配的是強勁勃發的動詞，雨后復斜陽”化自溫庭筠“雨后卻斜陽”，一個“復”字把雨與陽都賦予了積極形象?！靶垭u一唱天下白”化于李賀“雄雞一聲天下白”，一個“唱”字被郭沫若稱作“飛躍性的點化”，比原句雄奇萬分。大量如競、爭、驅、踏、越、縛、卷、馳、持、立、驅、沖、躍等等，與名詞組成主謂或動賓結構，形成活脫脫的“動感地帶”。

毛澤東以表征慷慨徹底的形容詞副詞，填充他的壯美譜系。形容詞如“白”：“漫天皆白”，“一唱雄雞天下白”，“歌未竟，東方白”；如“徹”：“攪得周天寒徹”，“衡陽雁聲徹”。副詞喜用“直”：“直把天涯都照徹”，“直上重霄九”，“直下龍巖上杭”，“要向瀟湘直進”，“直指武夷山下”，“顛連直接東溟”，“席卷江西直搗湘和鄂”；又如“都”：“直把天涯都照徹”，“灑向人間都是怨”，“一片汪洋都不見”，“都是人間城廓”。

就數量詞而言，毛澤東詞的語匯追求大而全的壯觀，船是“百”舸，林是“萬”木，物是“萬”類，山是“萬”山，峰有“千”嶂，騎有“萬”馬，敵有“千”軍，人有五“億”，冰封“千里”，崖懸“百丈”。巨大的數量詞與特定的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組合，構成博大的鏡像，使毛詞能跳脫舊詞意向而別開生面。比如傳統以《黃鶴樓》為題的詞，很難脫開晴川、芳草、漢陽樹、鸚鵡洲等景物，毛澤東的《菩薩蠻·黃鶴樓》，呈現的是“茫茫九派”、“沉沉一線”、“龜蛇鎖江”、“煙雨莽蒼”這樣的語詞組合，展現陽剛十足的壯美。

（二）毛澤東以人民之子取代精英士子作為語用主體

毛澤東手書過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辛詞三處用“山”：“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山深聞鷓鴣”，這些山不是遮擋視線的，就是增添愁悶的，雖然造語清新壯觀，但詞勢難抵毛詞。毛澤東對語匯譜系的更新，遠超出傳統文人玩弄辭藻之上，其詞的壯美立于詞人面對宇宙，贊頌其闊達悠遠，同時又堅信人類改造世界的偉力。在《念奴嬌·昆侖》中，“我”劍指昆侖，截山分贈，依天評說千秋功過。這種力量自信來自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自信，毛澤東運用馬克思主義把握了歷史深處涌動的脈搏，找到了推動歷史前進的正能量。這使毛澤東能夠站在歷史發展的最高點，不做歷史名人的崇拜者，而是破天荒地以“工農”入詞，“軍叫工農革命”、“十萬工農下吉安”、“百萬工農齊踴躍”、“喚起工農千百萬”，這令以氣魄宏大著稱的蘇詞也望其項背。毛澤東曾手書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并將細數風流人物的詞句化用到《沁園春·雪》、《賀新郎·讀史》中，但歸結到“還看今朝”，并自注“末三句，指無產階級”，宣稱工農勞動階級才是真正的歷史主體，氣勢勝出蘇詞“浪淘盡”甚遠，古來叱咤風云的大人物，在無產階級面前都黯然失色?！恫匪阕印ぴ伱贰吩洹八诎呅Α?，酌改為“她在叢中笑”，用梅花品格托喻置身普羅大眾之中，對陸詞詠梅孤芳自賞，反其意而用之?！皣H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化自杜甫“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杜句表達對個人和家眷生計的悲憫之情，毛詞贊頌革命烈士的悲壯之情?！拔摇币巡皇莻€體“小我”，而與歷史主體站在一起成就“大我”，“我”不是超脫民眾的精英士子，而是為歷史主體服務的人民之子，毛澤東運用馬克思主義校準了詞人的歷史定位?！霸~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7]4。傳統詞人的本真個性，被提升到人民之子的黨性本色，精英士子的曲徑唱幽轉變成人民之子的振臂高呼，光復了詞原初的民族性、群眾性。

（三）毛澤東將喻情的依托由雙重性別置換為雙重語境

舊詞以雙重性別喻情，真正的社會歷史主體沒有出場。秋瑾覺察出了這個問題，倒過來女人說男人話：“身不入，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雖然把歷史人物和盤托出，但消解了雙重托喻的藝術魅力。日本學者認為：“中國把文學史上的某些‘詞’當做不健康的作品予以排斥，然而所謂不健康之處，恰恰是其魅力所在?！盵5]12被當做不健康的是男女性別，魅力所在正是雙重托喻。毛澤東詞語匯的壯美轉向和語用主體變換、歷史主體出場，使雙重性別喻情不僅理所不當，而又勢所不能。毛澤東回憶說：在戰爭中積累了多年的對景物的觀察，一到婁山關這種戰爭勝利和自然景物的突然遇合，就造成了得意之作《憶秦娥·婁山關》[4]316。革命戰爭與自然景物遇合，人事和景物互相烘托、渲染，社會語境和自然語境互相映照、形塑?！耙磺芯罢Z，皆情語也”[7]34。毛澤東以雙重語境取代雙重性別作為喻情的依托。景物是意象，人事是源泉，感情是詞人追求對象化存在的本質力量，是把景物化為形象的生發劑。詞中把景物和人事作為雙重語境，社會語境作為情感的源泉，自然語境連綴成形象體系映襯感情至深，最終結晶在詞作品中。通過研讀毛澤東詞《十六字令》，美國學者特里爾認為：“詞把大自然和歷史融合在一起，這種融合最終成了毛澤東這位革命家和東方第一位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成功的秘訣?！盵9]152三首《十六字令》寫活了山形、山勢、山魂，山岳的感情化，乃是詞人自身山岳化的產物，山和人融合在一起，情凝結其中。在獨立寒秋的詞人眼里，那本無聯系的山紅江碧、林染舸游、鷹擊魚翔，渾然成為一體，呈現出宇宙萬物不斷變化、不斷發展、不斷斗爭，顯示出無限生機無限美。此景此情，當然不是鐘靈毓秀于楚天湘水，論其源泉，乃在于青年詞人在長沙度過的激情歲月，乃在于當年工農運動的革命風暴。毛澤東以雙重語境托喻，有的作品甚至整闋用自然語境的形象體系烘托情感，另闋在社會語境中推出歷史主體，揭示情感源頭，這樣的詞包括兩首《沁園春》、兩首《菩薩蠻》、《念奴嬌·昆侖》、《如夢令·元旦》、《采桑子·重陽》、《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更妙的是，《沁園春·長沙》、《沁園春·雪》、《念奴嬌·昆侖》等名作上下闋之間鏈接過片句——“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這樣的過片句把自然語境徑情直遂地帶進社會語境，把情感完好地結晶在整篇詞作之中。

三、毛澤東詞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境界

一定的感情奠基于一定的理性基礎之上，通過對舊詞的馬克思主義改造，毛澤東把詞人當中歷史主體的一份子，運用壯美的語匯譜系刻畫歷史主體的創造活動，詞家只要把觸發真情實感的景物和人事敘寫出來，則情與理自在其中。詞學家曾斷言：“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盵7]25政治家眼界囿于現實的一事一物，幽婉浪漫的真性情只能從詩性的眼睛里折射出來。習近平在中央黨校建校80周年慶祝大會上的講話中指出：“許多老一輩革命家都有很深厚的文學素養，在詩詞歌賦方面有很高的造詣?！瘪R克思主義政治家洞悉社會歷史規律，在當前的運動中不忘記運動的未來，詞人毛澤東把詩性眼光和政治眼光完全同一起來，把詩人的婉轉超脫和政治家的現實追求同一起來，從根本上突破了舊詞“情”與“理”的矛盾，進入情理相生的詞境，這是求遇圖報的傳統詞人無法夢懷和辟造的?！霸~以境界為最上”[7]1。從秋瑾到柳亞子復興詞文化的星星之火，到了毛澤東手里，終成燎原之勢。

（一）豪放主義和婉約主義的統一

舊詞的美感特質在以女性化的話語喻情，“蘇軾的出現把‘詞’男性化了”[5]12。在婉約派詞家看來，男性化消解了雙重托喻的美感特質，豪放派實際上把詞詩化了，豪放主義難成詞風的主流，婉約、豪放格格不入。毛澤東指出：“婉約派中的一味兒女情長，豪放派中的一味銅琶鐵板，讀久了，都令人厭倦的?！盵10]304他手書古人《解配令》：“老去填詞，一半是空中傳恨，幾曾圍、燕釵蟬鬢?！眰鹘y精英士子意在參政不在家庭，空中傳恨是借女性話語排解郁悶，婉約派、豪放派抒發的同是社會情感，愛情、親情、友情等私人情感在傳統詞文化里是缺位的。針對這種情感缺失，魯迅曾疾呼：“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毛澤東通過語用主體的變換，徹底顛覆了男尊女卑、上智下愚等舊社會性別結構和等級結構的局限，不需要借用女性話語，而是詞人直接出場，將愛情、友情等私人感情都納入了他恢宏的人生追求，毛澤東通過詞創作“苦情重訴”而又“獨有豪情”。1959年8月，毛澤東寫信勸慰失去丈夫毛岸英的劉思齊，閱讀“登高壯觀天地間”的豪放詞句，可以消愁破悶[11]217。1975年4月董老逝世，毛澤東放了一整天豪放派詞人張元斡的《賀新郎》錄音，并把原詞“更南浦，送君去”，改為“君且去，休回顧”。毛澤東真真切切地把愛情、親情、友情上升到社會歷史的層次，把私人情感和社會情感融合在一起，補白了舊詞傳統的情感缺位。對于發妻和戰友楊開慧，“女子革命而喪其元，焉得不驕”的贊語，把“驕楊”“稱‘楊花’也很貼切”的昵語[12]1，更有貫穿《蝶戀花·答李淑一》全篇的“痛失—緬懷—歡欣—慰藉”的抒情波瀾，串聯了婉約主義和豪放主義互通的脈波。正如竹內實所說：“毛澤東從這兩派最顯著的長處中吸取了營養，把自己的作品錘煉到更高層次的詩境?！盵5]14馬克思有名句：“我的詩歌將更豪放地發出轟鳴，但七弦琴卻憂愁地嗚咽彈唱?！盵13]436毛澤東的詞風圓滿地達到了馬克思的這種詩境。

傳統豪放主義詞家偏移雙重托喻的美感特質，由于毛澤東詞用雙重語境代替雙重性別喻情，不僅打開了豪放詞可以雙重托喻的魔匣，而且讓豪放主義成為毛澤東詞的主調，化解了傳統豪放派詞人憂憤寄詞的隱曲歸旨，使詞生成境界頓開、情懷至高的壯觀勢頭。舊詞初興之際，是以中調和令詞淺吟低唱，長調慢詞是豪放詞出現后適應抒發豪情壯志而創作的，毛澤東詞完全打破了長調和中調、小令的喻情界限。毛澤東談到《浪淘沙·北戴河》時說：“李煜寫的《浪淘沙》都屬于纏綿婉約一類，我就以這個詞牌反其道行之，寫了一首奔放豪邁的?！盵14]231在傳統詞人那里，《蝶戀花》、《憶秦娥》、《如夢令》這些詞牌專寫兒女纏綿之情，毛澤東創造性地以《從汀州向長沙》、《婁山關》、《元旦》為題，寫成了革命急行軍的壯詞。

毛澤東詞的豪放主調不僅沒有偏廢，反而升華了詞的婉約意蘊。日本學者認為：毛澤東的‘詞’，在氣勢宏偉和感情豪放方面，繼承了豪放派的體系。在各個重要處的用詞上表現出來的女性式感覺來講，在本質上與婉約派有共同之處?！盵5]13～14偉人之詞微以婉，毛澤東擅長以恰到好處的用語，惟妙惟肖地把婉約意蘊綻露出來。傳統婉約派慣用的“酒”、“淚”、“愁”等字眼，毛澤東惜墨如金，全部只中用過兩次“酒”、兩次“淚”，兩次“酒”都是悼念戰友，兩次“淚”都是為楊開慧同一人所用?！俺睢弊謨H有三處：“堆來枕上愁何狀”、“憑割斷愁絲恨縷”、“秋收時節暮云愁”，同一個“愁”字，貫穿了個人、夫妻和階級的情感，凡人情感微妙地融進偉人情操?！顿R新郎·贈楊開慧》原稿曾有“我自欲為江?？?，更不為昵昵兒女語”，后改為“要似昆侖崩絕壁，又恰像臺風掃寰宇?！睆恼Z匯上顯然躍出了傳統的婉約格調，而從語用主體的立意看，升華卿卿我我的一己之愛而做“重比翼”的人生憧憬，又是更勝一籌的婉約之韻。

（二）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統一

由于語用主體隱身不出場，舊詞當中無論是對酒當歌的豪放，還是淚眼問花的婉約，總沾染一層浮光掠影，缺少從生活斗爭中激發的真實感?！澳軐懻婢澄?、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7]2。在毛澤東詞中，詞人或個人，或攜朋友、戰友，直接以人民之子的角色在場，從語用主體的現實經驗中激發出強烈的真實感。列寧指出：“現實高于存在并高于實存?！盵8]131毛澤東詞對景物和人事的敘寫不是臨摹生活的原貌，而是根據語用主體理想的要求去拔高存在和實存，化自在之物成為我之物，讓幡隨心動、景由情生，把自然存在聯綴成形象體系，用自然語境烘托語用主體生活其中的社會語境。因此，毛澤東詞一方面從生活出發，依照生活原貌反映生活，賦予形象以感情，走現實主義路線；一方面又從理想出發，依照理想的要求去描繪生活，賦予感情以形象，超出日常生活邏輯，走浪漫主義路線，把握寫景和造景、寫實和寫意、實寫和虛寫的關系，總而言之，把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完美地結合在每一部作品里。在傳統文藝作品里頭，“浪漫主義一碰到現實就一敗涂地了”[15]223。生活和理想的反差造就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隔閡，路漫漫其修遠兮，從現實生活通達理想的行路之難催生無為之困。馬克思主義與中國現實斗爭的結合，使中國人第一次找到了實現中國夢的中國道路，這種民族性的道路自信在生活和理想之間，從而在文藝創作的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之間，架起了橋梁。馬克思主義與中國現實斗爭相結合的力量使詞人毛澤東越來越成熟，越來越自信，越來越浪漫，他直接置身于詞境之中，憑借這種道路自信歷數群雄、頤使天兵、面斥頑敵、劍指昆侖、氣貫江河。即便是在游仙體中照樣有真人出場，嫦娥、吳剛崇敬人間英雄，不是人羨仙，倒是仙敬人，既神化又人化。

毛澤東提出：“在文學上，就是要革命的現實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相統一?！盵16]464毛澤東詞的創作都是基于詞人經歷的重大事件，甚至具體到一場戰斗、一次會議、一件往事，根植于強烈的現實主義背景。毛澤東1927年創作的《西江月·秋收起義》，加上其后連續創作的《西江月·井岡山》、《清平樂·蔣桂戰爭》、《采桑子·重陽》、《如夢令·元旦》、《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清平樂·會昌》等十篇精品，每篇基于一場戰斗，有序構成了一組筆力千鈞的井岡山道路的勝利凱歌。長征初期哼成的《十六字令》三闋，每闋針對一次緊急會議寫開。毛澤東認為自己的這些馬背詞作為史料都是可以的，這是傳統的現實主義詞人沒有達到的境界。同時，毛澤東詞對每場戰斗、每次會議都不是秉筆直書，而是言辭壯麗，豪氣沖天，帶有浪漫主義的顯著特征?！段鹘隆ぞ畬健肥且栽娫~形式的《井岡山的斗爭》，但“文”“詞”相比，后者多聯想、遐想、幻想，“山下旌旗在望”，毛澤東自稱：“其實沒有飄揚的旗子，都是卷起的?！盵4]364“黃洋界上炮聲隆”，黃洋界保衛戰其實只有一聲炮響?！皵耻妵f千重”，就保衛戰本身而言進犯之敵只能沿羊腸小道長蛇陣前進。兩首《漁家傲》，原稿“十萬大兵重入贛，飛機大炮知何眼”，改為“二十萬軍重入贛，風煙滾滾來天半”，原稿“同心干，教他片甲都不還”，改為“同心干，不周山下紅旗亂”，如此浪漫主義的手法更能突顯人民戰爭的情勢和威力?，F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結合最妙處，是虛做實處虛亦實，實做虛處實亦虛，“百年魔怪舞翩躚”，“七百里驅十五日”，“屈指行程兩萬”，其中的數字詞人都仔細計算過，大數實寫，現實主義中透出浪漫色彩。

（三）愛國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統一

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在毛澤東詞中的完美結合，是以共產主義作為語用主體人生理想和社會理想的統一體為歸旨的。從“衣被詞人”的屈原，到南宋愛國詞人群體，一直到清代納蘭、秋瑾，舊詞的愛國主義傳統糾結于以血親胞族為核心的國統存續。在毛澤東的讀書生涯中，他圈得較多的是辛稼軒、張元斡這樣一些愛國主義的詞人的豪放作品”[17]，“西風”、“殘陽”、“長空”、“壁上”、“烽火”、“彎月”、“旌旗”、“孤城”，毛澤東詞多處援用這些典型的愛國主義軍旅詞的壯美語匯。毛澤東繼承了詞文化的愛國主義傳統，把愛國主義安放在共產主義的意境之上?！赌钆珛伞だ觥吩洹耙唤亓糁袊备某伞耙唤剡€東國”，用一種地理區域取代國家，國家將要消亡了，愛國主義和國家的消亡，從而和共產主義同一起來?！袄觥痹谏裨拏髡f里是中華民族的夢想所在，《念奴嬌·昆侖》一改傳統愛國主義對國統存續的守成，以人民之子的主體身份祈愿與世界各民族共享中國夢——“大同世界，環球同此良熱”。這種最徹底的共產主義境界不是鏡花水月的空想，毛澤東詞反過來又把共產主義大同世界的到來，落腳在社會主義新國家的建設和發展上，盛贊新社會、新生活、新人物?！独颂陨场け贝骱印坊厥浊晖?，感喟“換了人間”，詞的畫龍點睛之筆烙在創作時間：1954年，社會主義改造的藍圖已經繪就?！皳Q了人間”這一命意在毛澤東詞里再三道之：“人間變了”，“還看今朝”，“當驚世界殊”，“雄雞一唱天下白”，“歌未竟，東方白”，“而今一掃新紀元”，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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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靳書君.西方學者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基本問題的研究[J].鄧小平理論研究，2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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