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未晞

張玉玲

學堂里新來的女先生是外地人，約摸二十歲的年紀，亭亭玉立。不施粉黛，卻獨有一種如蓮般的清韻。

女先生的名字喚作白未晞，如此溫婉脫俗的名字，一如她的人，漸漸成了學堂里最動人的音符。

女先生住在學堂旁邊的一間小屋，陳設簡單，卻布置清雅。小屋的窗外有一株櫻花樹，櫻花綻放的時候，長身玉立的男子倚在樹上，墨玉似的眸子望著她笑。

之后，他常常來看她教書。怕影響她，每每只站在窗外。

他叫陸宇，是鎮上商賈大戶陸家的公子。作為陸家未來的繼承人，陸宇少不得要常常參與生意上的事，但他身上并沒有商賈之氣，反倒多了書卷氣。

進入初秋，夜晚便有了些涼意。白未晞正在想，明天要再備一床薄被才是，這時門被敲響，來的是陸宇，他身后跟著幾個隨從，手里滿當當的是被褥、衣物等生活用品，擺放在小屋里，都是清雅干凈的素色。小屋仿佛一下子活了。

白未晞只冷冷地看著陸宇，卻聽他說：“先生教書辛苦，在下的一點心意還請不要拒之門外?！?/p>

此后，類似的事情時有發生?？粗男∥?，白未晞也產生過幻覺──這就是家，她的家。

來年的春天，鎮上傳出一個喜訊，陸家的公子要娶親，而新娘，便是學堂里的女先生。隨后，衣飾、家具……每天都有人往陸家運送。

這一日，陸宇攜了白未晞去自家經營的店里選首飾，金銀玉器琳瑯滿目，白未晞的目光落到一枚祖母綠的戒指上，整個人瞬時僵住。

瑩潤的寶石，色澤清透，如一汪翠色的水。

只聽陸宇說道：“掌柜，就選這枚戒指吧?！?/p>

掌柜一臉的巴結：“少夫人真有眼光，這可是本店的鎮店之寶，實屬世上獨一無二的寶貝?！?/p>

白未晞看著掌柜拿出那枚戒指，裝進一個檀香木盒子，遞到陸宇的手中，一時間，往事撲面而來。

她永遠不會忘記那枚戒指被人從母親手上強行奪取時的情景：母親只緊緊擁著她，不發一言，默默流淚。母親說過，那件世上獨一無二的寶貝是傳給她的嫁妝，可是，如今已落到別人手中。他們掠空家產后，卻依然沒有罷休，一把火引燃了她的家。她是在母親尸身的掩護下逃生的。她逃得生不如死，賊人事先己買通官府，她再沒有申冤的去處，她只得隱姓埋名。六年了，她流離失所，無家可歸。

如今，這枚戒指竟然與她不期而遇。

陸宇打開檀香木的盒子，把戒指戴在白未晞手上。頓時，一股徹骨的涼意襲來，她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陸宇看在眼里，輕輕擁住她的肩說：“從此，你便是我手中的寶。讓我暖你一生?！?/p>

可是，他暖得過來嗎？

自從那場大火埋葬了她的一切后，她的心便是冷的。

陸家老爺暴斃的消息在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鎮子。

早上丫鬟去侍候老爺更衣的時候，敲門不見答應，等了許久。早已過了平時起床的時間，丫鬟心中生疑，推門而入，發現床上老爺的身體早已冰冷。老爺是在熟睡中突發心臟病而命喪黃泉的。喜事突然變成了喪事，整個陸宅一片素白，哭聲不絕于耳。

“我不敢相信，他就這樣走了?！痹鹿庀?，陸宇站在她面前，他沉沉開口，聲音中喪失了所有的生機。

許久，白未晞才輕聲接了一句：“他早就該償命了，這是報應?！?/p>

出乎意料的，陸宇眼中沒有憤怒與責備，只有對她深深的愛憐。一聲長長的嘆息后，他說：“我已經知道了一切。你是來復仇的，這正合了你的心意?！?/p>

白未晞抬頭，愕然地看著他。

他說：“在收拾父親遺物的時候，我在其中發現了一本手札，上面記載了多年前的那件事。父親說，幾年前，他做下錯事后，便日夜不得安寧，他的心臟病便是在那期間產生的。直到有一天你出現在小鎮，他看到你，便知道，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标懹畹土祟^，輕聲說：“是陸家毀了你的一切?！?/p>

白未晞遠遠望著圓月，沒有說話。仇人終是得到了報應，但她與家人，再無團圓之日。兩行清淚涌出，這些年，她孤獨地背負著仇恨，活得生不如死，如今她的計劃還沒有實施，大仇卻已了了，她突然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

“未晞，”陸宇緊握她的手，“你能忘掉過去嗎？我用我一生的愛，來償還你所有的苦，夠不夠？”

她看著他，心底陡然一酸，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她還能忘記曾經的一切嗎？那讓她痛徹骨髓的過往，她還能忘記嗎？

卻聽陸宇輕輕說：“你會好起來的，我等你?！闭f完，他轉身而去。

當晚，白未晞消失在夜色中。

三年后的一天傍晚，在距離小鎮千里之外的一家學堂，放學后，白未晞走出門，看到遠遠的櫻花樹下，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倚在樹上，墨玉似的黑色眸子望著她，面帶溫暖的微笑。

這樣的情景，三年來在她的夢里出現過一次又一次。這一次還是夢嗎？

白未晞愣在那里，卻見長身玉立的男子正向她走來，越走越近。

選自《東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