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快

張凱

八月八，煙斗巷古玩市場龍騰獅舞，鞭炮如雷，著名陶器鑒賞大家暢快的坭興齋開業了。

暢快手持潘天壽的雄鷹折扇，一副傲視群雄的氣概。

主持人夸下?？?，暢老板的坭興齋，在大西南獨此一家。這傲氣這霸氣頗具舍我其誰之味。

當晚，暢想好友蒙岫打來電話說，他鋒芒太露，走了步險棋，有搶其他家生意之嫌??！在大西南搞鑒賞的難道就他一家？別的地方不說，就拿廣西來說，覃大炮、農無為等文玩大佬，不敢說是名滿華夏，最起碼也是名揚大西南吧，他們誰敢夸下如此?？?？

暢想氣得直搖頭，說他早晚要栽大跟頭。暢想是誰？乃暢快的老爺子，在文玩界是個實實在在的大腕。

1954年暢想就和自號壺叟的顧景舟進入宜興蜀山陶業合作社，后來壺藝與顧景舟不分伯仲，人稱“壺藝圣手”。而暢快不辱父名，而立之年已是國家文物鑒定研究所的博士研究員，當屬鳳毛麟角。暢想早就告誡兒子，若再狂傲不羈，目空一切，早晚是要栽跟頭的。

開業這天，暢快為藏友免費鑒定古玩字畫，無一走眼，博得喝彩。報紙電視網絡大肆宣傳，一時間名聲大震，被譽為收藏鑒賞界頂級人物，怕要在業界指點江山，獨霸江湖了。

果不其然，宜興古董商吳西哏打來電話說，誠邀暢博士前往宜興做客，一來想從坭興齋進些欽州坭興陶，二來姨父家祖上是道光年間舉人，拆舊房時得了不少舊玩意，特請暢博士屈尊前來掌掌眼。

吳老板溫文儒雅，見到暢快畢恭畢敬，并在五星級大酒店擺了一桌野味宴，為暢快接風洗塵。請來作陪的有江淮大地的“五山”：瓷器收藏鑒定專家李玉山，陶器巨賈黃山，書畫收藏鑒定專家袁石山，陶器仿古能人萬淮山，還有宜興紫砂制坯大師顧硯山等人。席間，大家對暢博士頂禮膜拜，說老爺子當年在宜興蜀山陶業合作社時，就和顧景舟老爺子名震華夏，不愧是當今壺藝圣手、收藏鑒賞界泰斗。對他本人也是贊不絕口，說他乃當今收藏界之楷模，必將名留史冊。

第二天，吳西哏老板就請暢博士去他的通谷齋。通谷齋擺掛著各種字畫、古玩、宜興紫砂和欽州坭興陶，令人目不暇接。他們移步一尊根雕茶案，依次落座，龍井香溢撲鼻，正欲把盞，吳老板展開一幅仇英的《修禊圖》，吳老板說這畫可是祖爺爺早年花五十兩銀子購得的，請人鑒定說是真品，您以為如何？暢快呷一口龍井，便笑笑，說收了吧。吳老板一怔，暗暗佩服。吳老板說，我們到姨父家看看那些舊玩意。

吳老板姨父從床底下拉出一只木箱，暢博士一一做了鑒定，無一贗品。暢快抓住一只陶罐，心里暗暗稱奇：陶制，實實在在有些年頭，這可是《欽州志》記載的欽州府李象進貢給光緒爺的越陶熏鼎??！暢快邊看邊想，到底是道光年間的舉人老爺家??！

吳老板瞅見暢快幾乎要失神的狀態，心中有了譜，便輕描淡寫地問，暢博士看這件破罐子值幾個錢？

吳老板的姨父忙插話道，家父臨終前囑咐我，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能出手這件孤品熏鼎。

姨父莫急，有暢博士在，埋沒不了你的寶貝。

好好，那就請暢博士多多費心，給估個價，日后出手，俺心中也好有個數。

暢快走到院內，對著太陽，里里外外看了個透，然后微閉兩眼，胸口隱隱痙攣，腦海里印出：色彩斑斕絢麗，古銅若隱若現、包漿中透出墨綠、紫紅、虎紋、天藍、金黃、栗色、鐵青等色澤。是的，這的確是《欽州志》記載的那件進貢給光緒爺的熏鼎。

暢快的心都快躥到嗓子眼了，猛吸一口煙，說，憑我的經驗，我敢斷定是當年欽州府李象進貢給光緒爺的熏鼎。實話說吧，八萬我收下，供在我的坭興齋，用以見證坭興陶的輝煌。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后以十五萬成交。暢快盤算著，沒有白來一趟，真真切切撿了一個大漏。

回到欽州，暢快邀請各位藏家前來欣賞熏鼎。他大侃特侃宜興巧遇越陶熏鼎，直侃得大家如入云端。覃大炮驚叫，難道你得到了不成？暢快顫抖地打開小木箱，說正是?？?！這才是真正的古董，欽州坭興陶的孤品。這可是光緒爺的愛物??！今十五萬得之，乃我暢快與之機緣巧合呀，也是我眼力的見證，也不辱我鑒賞博士的名頭。

大家酣暢之時，忽聽門口一聲響，眾皆驚愕。循聲而望，但見坐在輪椅上的老爺子，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眉毛胡子直抖。

老爺子，您咋氣成這樣？暢快問。

老爺子喘息稍定，臉色如蠟，說，我有今天，全是因了它??！“文革”時，宜興造反司令打聽到這只熏鼎的消息，逼我交出來，我咬定絕無此物，被他們打得差點喪命棍棒之下，后來帶著你逃命來到欽州，才過上安穩日子。如今，你……你……你栽了大跟頭哇！

老爺子稍作平靜說，他娘，打開給他們瞧瞧。

大家一看，頓時呆了。暢快兩腿一軟，坐到了地上。

老爺子發狠地說：你們都給我記住了，民國三十三年，我八十九歲的爺爺過世前，才把李象進貢給光緒爺的熏鼎傳到我的手上。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