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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邊的紀念

2013-11-15 18:40
清明 2013年2期
關鍵詞:李海石磊姐夫

唐 棣

我嫁到石家前,就準備好迎接嘮叨了。婆婆給我的形象是不停地說,以至于嘴角總是掛著一層白沫。這樣的老人沒什么可稀奇的。早晨,我收拾衣裝后,看著她一直動個不停的嘴,想一會兒,才說:您休息一下吧,我們這就出發!

去新碼頭的路上,我腦子里不斷浮現婆婆嘴角的白沫,所以下意識地沒有說話。直到依稀看見浮萍一樣漂在水邊的老碼頭,我先生石磊打破了沉默,他碰了碰我,說:瞧!

其實,我一路閑著。算來算去,婆婆的嘮叨多是多,可主要對象都是大姑姐。這對一個新媳婦來說算是一種幸運。所以,去老碼頭附近看望大姑姐的路上,我被一種難以言表的心情籠罩。

他們在碼頭邊小商業街上開了一爿鹵味店。

大姑姐見到我的時候,親熱地讓我快叫一聲“姐”,她握著我的手,拉我參觀他們的鹵味店。那時,小店開業不久。后來,生意好了起來。他們的產品從豬耳朵到尾巴、從肉皮凍到血豆腐,零零碎碎,血肉油皮,一樣不少。熱烘烘的下水全鎮出名。姐夫不像大姑姐那么胖,一張相當斯文的長臉,一副圓眼鏡。平常,坐在店門口拿一把藤椅往那兒一放,望一會兒遠處,再坐下來。沒顧客時,他就這么坐著看一天書。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他就別著同一副眼鏡,突然起身,看了看我。我也看著他的頭在我的眼前微微低下,同時聽到他說: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那天,我們離開老碼頭后,我和石磊開玩笑:姐夫瘦瘦的,樣子一看就是文化人。大姑姐很胖,兩百多斤。年輕時,她不是那樣!聽我提到這次拜訪,婆婆說:要不一個大學生怎么會為了她連城里的工作都不要?這么說他們的婚姻,乍聽起來有道理。事實卻有另一種說法。我們鎮在馬州北坡地勢偏高的河的一邊。清晨,碼頭上傳來隆隆船聲。那里的船不大,這么多年,鎮子靠這些船把東西運來運去。當年,姐夫是從這兒戴上大紅花出馬州進省城上的學。每到這里,婆婆總是話鋒一轉,她偏說四年后姐夫畢業時發生的事。那次回鄉他一身漂亮衣衫,神氣得很。老鄉們有的認識他,喊筆管子回??!他一看,想不起是誰,就不說啥。馬州人肚里粗粗細細的心,都看得出他有了變化。他回去時,天氣正熱。一個當年的鄰居,挑著一擔魚走來??炜纯?!上次見你時,你還是尖椿子(小孩兒)!父輩們的江湖語言,他似乎聽不太懂。不一會兒,引來很多人,個個說起來都是并肩子(哥們兒)。你這筆管子啥時回的?一個老鄉拍了拍他的肩膀。碼頭木板上的陽光像鋪了一層水。行人褲管帶著泥巴,還有漁人遺漏的小魚,在行動間穿梭。一些人問了幾句,見沒啥回話,也就散了。有的人訕訕地說:不是以前認識的人了。有船來,老鄉涌了上去。石磊的姐姐就在人群中。她那天是要去河那邊賣干蝦。這里每個人都有營生,不比河那邊繁榮,卻也生氣勃勃。這條破船遲早會壞在河里!我猜對了,船壞在了離碼頭不遠的地方。下一趟要等一個時辰,大家干脆坐在船上等,小販們一看,情況如此,不如趁早做買賣,吆喝聲一起來,船就成了飄在水上的集市。姐夫把包袱放在身下,眼睛看水,開始吸煙,不時換手托托眼鏡,太陽烈。擦著水面望,幾條跳出水的魚,從他眼底滑過,腥味越來越濃。他就從打牌的人群中凸了出來,像個小浪頭兒。你這筆管子!船頭瞪他,示意他坐下。老江湖的眼神能殺人。一瞪他,他就渾身發毛。身體自然地滑了下去。有人罵一會兒,最后嘟囔著扎進了人堆:“來,玩上?”那人無聊,兩人就打起了牌。姐夫坐得近,嘴上第五根煙了,斜眼一看,牌順,轉過腦袋去聽。這都能憋手里?那人輸了要再來。對方卻不來了,說跟他玩沒勁,理由是棋牌,棋牌,你沒聽說過不能和臭棋簍下棋?船上人不少,板著臉的就姐夫一個。想看書,一聞味,算了。他擠進人堆,抓了一手爛牌,打不出去。哥們兒,你不是這料!對方牌順。輸了就哄他。這一堆輸了,他就去船東那堆。來了很多把,都輸。他奇怪,邊想邊罵。船上的人笑著用眼色傳遞意思:再裝也是過去的人!時間忽然又過得快了。當坐在最后那堆人里來牌時,姐姐在人群里。仨人打牌,他出牌臭,看熱鬧的人起哄。眼看又輸了,姐姐扒拉了他腦袋一下:這里面裝的是墨水?說話間搶過去,三兩下工夫,牌就打了出去。周圍人都瞪圓了眼。頂著姐夫牌的那個人,走出人群時在他耳邊說,你這女人是塊好料!船緩緩開動。發動機的悶聲從船底冒出來,船槳攪起茫茫暮色。姐夫離開碼頭,其實就愛上了我的大姑姐。時間不長,鎮上人聽說他辭了城里工作回到了馬州。姐姐以為她用四年的時間可以把他改變。讓你再看破小說!我讓你以后只知道豬肉!小說和豬肉在腦子里第一次相遇時的情景,他都還記得很清楚。

可別這么說。姐姐卻不聽他的,繼續說。

我大姑姐不僅能說會道,還很能干,幾年里不但把生意搞得紅火,還花錢把女兒送到河那邊的重點小學。姐夫看文學書的毛病卻不見悔改。不過,也算配合姐姐的嘮叨,時間縮短,他一般只在沒有顧客時翻幾頁。我曾見他在門口坐著,還是那把藤椅,手上翻著某本厚厚的小說。書頁油膩膩的,從他指尖翻過去時,她吆喝:上好豬下水!

她不會想到姐夫居然是個情種,一天到晚在店里耗著,女人自己就來了。送上門的女人是個離婚的赤腳醫生,住在離他們店不遠的一個大院。她過去是文藝青年,在醫院值班也看小說。姐夫知道她跟一個斷腿的語文教師鬼混。后來,如大家所想,她離了婚,從鎮衛生所調到村里。說是去那個村經過鹵味店,第一天去上班,她就看上了姐夫。她每次買豬耳朵,問完價錢都跟姐夫說一句:您像小說里的人兒!越看越像小說里的人兒!真是怎么看都像小說里的人兒!姐夫聽了不知應該做何反應,對他來說,多給一些斤兩是最實際的。

姐姐知道這個女人。這個隔三差五來買豬耳朵的女人,聽說名聲不太好。那一天是個下午,下起了雨。你好瘦!姐姐說,這肉挺好,來點兒?女人說:不了,不了。聲音低低的。她走后,姐姐轉身跟姐夫說,這小娘們兒挺那個……

我們這里的天氣,過云雨是常有的事。碼頭上的水雨后漫到街面時,買豬耳朵的女人渾身濕漉漉地跑到店里,跟姐夫借走了一本小說。那天,她什么也沒買。提起來讓人生氣。婆婆說,倆人談著書談到了床上。姐姐回憶那天是她切破了手,讓姐夫去買創可貼。你姐夫還用說?不知怎么爭執來討論去,我不信他說的。我只信眼睛看到的。女醫生黏上了你姐夫,說給他生兒子!婆婆加強語氣:想也不敢想。

一天,姐姐切著切著豬耳朵,來了氣。一刀一刀,盯著姐夫,像多年前在碼頭一樣。她心想,非整服他不可。啪——一刀剁下,顧客被嚇了一跳。姐夫怯怯地說:要不?要不個屁,還不快給顧客包上!聽姐姐這么一說,他舒了口氣。趕緊招呼客人走了。兒子?姐姐突然炸了,小賤貨兒!她拿了刀,姐夫就看她出了門。要不真瘋了?要不出大事啦!姐夫嘴上叨咕著,步子也瘋了似的邁。姐姐往前走,回頭看他:要不宰了她?要不你替她死!說是這么說,姐姐沒有宰她,只是在村診所里拿割豬耳朵的尖把兒刀,當著那女人的面劃開了姐夫的小腿肚。血噴了一桌。啪——再把刀往女人面前一丟。別以為你會動刀,咱們走著瞧!

懷孕之戰打響了。姐姐的前戰是走關系到鎮衛生所取了節育環。姐夫沒想到攤上兩個較勁的女人。他跟石磊偷偷說,那時希望誰也懷不上兒子,她們折磨我!姐姐以為輸了,女醫生卻因為宮外孕,命差點兒搭上。

她戳著姐夫的腦門說道:你干的好事喲!后來,作為戰爭的勝利方,姐姐懷孕了。全家都勸她流掉。她卻說,你知道我懷的是什么?是兒子,還是一口氣?大家說不清。她也說不清。從這里又可以說到石磊對姐姐婚姻的不理解上。他把他們的婚姻定義為玩命。

話這么說有幾分道理。姐姐有一天忽然到我們家來,一件淡藍色的襯衫下,五個月的身孕已顯露出來。她的樣子,和過去沒什么分別,像開心果似的,從一進門就開始笑。談話中,說來說去,心里卻開心不起來。她知道姐夫有點兒看不起自己。她和我在屋里說,好幾次B超,說在轉胎看不清。大夫最會說謊啦!我說,等等。他們能把沒事說成快死了,三次B超怎么可能看不清男女?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懷孕,為什么引產。石磊更說不清。送她出去時,在路上她嘀咕:發誓要生兒子。如果是男孩呢?我勸著。最后,姐姐做了手術,石磊跟我說時,側重點在她失去了一個差不多成形的男嬰!從手術臺下來,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婆婆那些天不得不乘船去伺候她。最近,我卻常想起那個男嬰。每當我在那張大床上翻來覆去時,就在想。石磊沒時間關注我的變化,他每天在另一間房里畫圖到很晚……他是一個設計師。這座城里幾處令人驕傲的建筑都是他的手筆。很多人知道我是設計師的老婆,去市場買菜都有折扣,弄得有時從他設計的樓下經過,似乎都能聞到他的味道。昨晚,我想和他親熱,就進了他的工作間。我給他倒了一杯茶,他一邊喝茶,一邊撥開我放在他脖子上的手,疲憊地說,你先睡,我得趕緊設計完你的碼頭。

最近,提到碼頭,他都這么說,我的碼頭。他這么說,是因為這活是我一手促成的。大約半年前有天晚上,我看晚報,一張圖片吸引了我。黑白照片的模糊不能妨礙我開始回憶。攝影師的署名是李海。下面還注有一句話:“拍碼頭是為了提醒大家,這個伴隨著馬州不知道多少年的碼頭,如今快塌進河里了,支離破碎的骨架已撐不起來往的船只?!贝a頭的呻吟像一個咽喉,呼吸著水。我躺在床上回憶?;貞洿a頭繞不開這個男人。你看到的,現在的我,從眼神到身體里透露出城里女人的儀態。你不會看到我那個劃痕……很久以前,我們是鄰居。父親都是漁民,每天在碼頭工作。母親們一般在碼頭做做小生意,或者給人搬搬東西。我看見過她們的身體,像背著殼的軟體動物從我面前走過。甲板上已有了堅硬的斷痕。每天,我和李海去碼頭給母親送飯。從碼頭上回來,就在院里寫作業。我很調皮,老是寫一個字就玩半天。這時,李海就會偷偷把干蝦米塞到我的嘴里。有時,我們會騎著自行車幫母親馱貨。那時的自行車很高很重,我夠不著腳踏,就用腳尖鉤著,鉤一下踩一下,就這么沖過了岸邊的林子,沿一個長坡騎上碼頭。馱了一會兒貨,我們就去玩耍。那個地方的玩物到秋天就剩下水邊的干草了。我們把草燒起來,燒完,摘一把坐在碼頭的甲板上看著遠處的帆影,將草芯兒放進嘴里嚼。野果是夏天長的,李海的手上總能變出我愛吃的那種紫色小葡萄。坐累了,我就把小葡萄丟到李海身上,那些小珠兒蹦來蹦去的。他很緊張地很快把它們撿起來,一把咬在牙齒上,然后朝我笑,我看到一嘴黑紫色的痕跡。印象最深的還是媽媽收工時的場景。舊碼頭,彎曲的甲板,呼呼作響的風。在這些組成的背景里,一個男孩蹬車載上他媽媽,在一輛又一輛的自行車中間穿梭。最終全部超過,把大家遠遠甩在后面。隊伍最后面是一個媽媽載著一個女孩兒慢慢推著車。我和李海的故事不僅僅是這些,一個刮風的下午發生了一些別的事。那天,碼頭上的人看著天氣不好,就早早散了。我一個人害怕,李海寫完作業就留下來陪我。我們坐在床上折紙船。船只是我們生活中唯一能通向遠方的東西。折著折著,雨就下了起來,似風似雪。李海指著說,河水又漲了。我說,嗯。絲瓜葉長到這個顏色時,石榴河水就該漲了。就在這時,他翻過身,抱住我,說:就一會兒。一瞬間,我想我們的確相信“一會兒”就是永遠,永遠就是小屁股挨著小屁股,手上折著紙船。所以,事發前也沒有任何預兆。之后,我也只記得自己變成了傳說中的水姑娘。我唱著歌,走上水邊的碼頭。夢里緊接著是一片黑暗。然后,一個屋子,一個灶臺。我蹲下生火,就像媽媽一樣。媽媽等待的是父親,而我等待的是李海么?他餓了。我的身體好像有人在嚙噬,淤泥窩住了我的腳,兩腿之間小雜魚貼著小腿游動,黏黏的感覺抹在身上。意識到那是兩根手指在觸摸我時,窗外的雨已經越下越大了。我不敢睜眼,我眼前灑滿了水。我怕被那種奇怪的感覺淹沒。那只手在大腿根停了下來,我的皮膚在流失汗水,還有我的腳趾,我的膝蓋,我的手肘,我的耳垂,我的頭發……我感覺到流失。我一直閉著眼,佯裝不曾醒來。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似乎在猶豫,我在心里默數,數到六十四的時候,他又來了,這次我的流失突然逆流,因為我感覺到有什么伸進了我的夢。閘門被手指打開,我感到身體在奔流。后來,李海在屋外響起的腳步聲里匆匆跑走了。他的指甲在我的大腿根劃了道口子,血液混在一起腥腥的。李海和我的關系似乎也在那次之后有了變化。雖然,我們一起送父親出門,站在碼頭的人群里,他卻總是低著頭。我一看他,他就推上自行車開始跑。他跑我就追,他問我為什么追?我說,你跑我就追。而我現在才知道,其實再也沒有追上過這個人。

這件事影響了我對一些事的看法。那些事更多的是出現在夢里,兩個少年在碼頭上張望船只,因為他們的父親在上面,朝他們揮手。這也是在無數個昔日場景里提取出的一個清晨。我是說,碼頭上聚滿人,他鄉來客,本地老鄉,交織錯雜。父親的船消失的那個清晨,就是這樣。他突然拍了我一下,沒事吧?我低頭看著他給我的鞋盒,里面是紙船。我抱著盒子,走下碼頭。我們把這些船放走吧!我說著,把第一只紙船放入水中。隨后,蹲在水邊看紙船排成斜斜的“一”字,向深處漂。我們扯平吧!他往碼頭走。站??!我使著性子說,沒那么容易!李海臉上的肌肉在風里抽動了兩下。好!一跺腳,他利索地把褲衩扒下來。我嚇一跳。給你摸。他說。唯一記得的是那天,他又說了一遍:這下總算扯平啦!

一夜翻來覆去,想了很多,直至門鈴響起,婆婆提著早餐進門。我們住在同一個小區,石磊經常通宵畫圖,我失眠,婆婆三天兩頭給我們送早飯。這次,她送來的是油條、豆漿,我們是吃這個長大的。以前,豆子是靠船往馬州運送。小時候,我在碼頭上撿過不少豆子。說完“您早”,去衛生間,過客廳時,往工作間看,石磊趴在圖紙上睡著了。婆婆說,八點啦!手指著表。井然跟你們住非遲到不可!

井然是我們的孩子。我進了衛生間。婆婆說,今天上午你是不是去看他大姑?我在里面“哦”了聲。小梅這輩子欠他的!又一聲嘆息。鏡子里照出一個女人有點兒失調的臉孔。為什么想起碼頭?回應的是婆婆,她讓我去看看石小梅。刷牙,洗臉,擠面霜,我的臉在陽光下總是異常明亮。這里的陽光一到這節氣,是濕漉漉的。我收拾好,出衛生間,婆婆熱好剩粥,去廚房盛飯,她正拿針在盆里戳著團粉紅的肉乎乎的東西。那玩意兒像個袋子泡在水里,婆婆的針在上面挑來挑去。滿鼻腥味。那東西血管遍布,婆婆在把血管一個個挑破,讓血流出來。我再近一些。不是給你的。婆婆低著頭說。這是什么?我問來的結果,她說是托熟人買的衣胞。我得給水邊的瘋子補補!母親管胎盤也叫衣胞。以前,家里養貓,母貓下崽,一口一口地吞掉屁股下扯著的那段黏稠的東西就是這個?我捂著嘴跑出了廚房。石磊說他家的女人都吃過衣胞,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媽去你姐那兒了。我說。他點了下頭。下午,出差。你們那個,不,是我奉獻的那個碼頭的圖紙畫好了。

攬下設計碼頭這種沒什么收入的差事,石磊不情愿。外界開始老碼頭改建后,馬州政府和兩家公司先后投錢修碼頭,李海主管這項工程。我在一個漂亮的碼頭上船,過一片水,在那個很破爛的碼頭下船。石榴河比原來寬闊,流得很急。

我們的相遇是巧合。霧散前,在這個碼頭,我們用了一個輪船遠去的時間打撈記憶。石小梅正在醫院,她好像沒事。我和李海吃了一頓飯,他請我去了我們原來住的那個院子,我不知道那里已是個酒店。去時,不是飯點,沒什么人,老板認識李海,進門叫他李主任。我們坐靠窗的位置,那個石屋,那面墻,就像從前的樣子。點完菜,我看了他一會兒,說,老了!老板此刻笑著退下去,做了個“請”的動作。跟你沒法比!你先生的設計才叫棒。碼頭的工人都認識你!他說。你老婆肯定享福!我這一句閑話,卻令他說:早死了!河風吹來,他停了一會兒,舒開眉頭,繼續說,死了也是享福。想把過去的事說清,多少要扯上這個碼頭。他后來告訴我,碼頭不僅僅是碼頭,它對很多人是有紀念意義的。我看著他點點頭,紀念什么呢?我沒有說出這句話,我不知道如何說出這句話。他重復說著紀念。所以,我看了報紙的那天,就想出點力,就問他,我先生能設計好這個?李??粗?,仰起脖子,一杯啤酒灌進肚子。作別的現場,他仍滿口感謝。然后,我們握了握手。他看著我的船一直晃手。等我看不見他了,看不見那個破爛的碼頭了,好像還有什么牽著我的視線……他的手指長長的,指甲在我的皮膚上劃過,有點疼,有點癢。這些回憶像戲劇在我的面前一幕幕地展開,使我的眼睛發亮,使我的身體木然,就好像我看得入神似的。雖然,我只是坐在客船上,望見的也只是窗外的河水和水邊依稀的風景。我看著那些正拆得塵土飛揚的房屋,忽然覺得難過,幾乎哽咽著給石磊撥通了電話。我說,我在船上了,我的老家很快就會消失了。電話里的回答很嚴肅:是啊,那么老,都跟不上社會發展了。我又說:有些東西沒必要跟著社會發展,對了,我有件事找你!當時,他沒說什么,只是聽我說完,也沒細問,說讓人到設計院去談?;丶?,又是幾天,洗洗刷刷,里里外外。一個晚上,我問他,他們去找你談了么?他說,你老鄉有意思!我給他倒了水,他喝著,笑了笑。一個標準的小老板只想省錢。我解釋,他們沒多少錢,只想做一個紀念。你看看河這邊的碼頭多漂亮,再看看那個碼頭……見他沒什么反應,我就玩笑似的說,當給我一個大禮吧!我在那里長大。他直勾勾地看著我。后來一笑,答應了。又對我說,僅此一次!

如今,不是穿什么都好看的年紀了。至于外表也總是力求簡單,像正在拆除的舊碼頭,不會引起別人重視。哪怕是自己也覺得三十三年的閱歷更無法替代。也許,我挑得太久,石磊在鏡子前生硬地說:你又不是去相親。我明白他怎么想。你——我指著他,不用擔心!他扭頭說:這年頭什么口味的人可都有。去看咱姐不?他問。順便約個會。說這句話時,他已回了自己的屋。

這次,我打算去老碼頭邊看望石小梅。不跟我一起去嗎?出門前,我說了幾次,他都說要畫圖沒時間。其實,他不是沒時間,他是看不起他姐。雖然,是自己的姐姐,但他曾指著一張設計圖說:我同樣不喜歡它!我明白他的意思。碼頭上的人很多。工人們穿梭在人群中,扛著木頭,推著磚車。我在岸上,站了半天,這里的很多東西都變得嶄新。原來的農家院成了小酒館,原來的路鋪了新石子,踩上去感覺怪怪的。原來的河水闊得像個江,遠處的海呢?李海記得一句詩是:海上灑滿金子一樣的陽光。遠處也許并沒有海,只是我們想當然,海就在那里,成為一抹記憶。我又看到李海,他離我越來越遠,我看見他的嘴唇在風中拍打出詞語。喂,有失遠迎啊。姐夫還是那句話,他站在門口,背著我。他的身體有些彎曲了,一手叉腰,一手拿書。我走過去,一拍他,叫了聲姐夫。她走了。我聽他說。我知道他指的是那個醫生。我去看看姐姐。他點了點頭。我陪石小梅在小屋里度過了一個上午,姐夫一直沒進門。我問姐,又出啥事啦?姐說,他不是說了嗎?走了就完了?那個女人一走,事情倒是更復雜了。一大早,她過來給我撂下一本書,叫我看看。之后,就走了。你姐夫也在,連個屁也沒放,你說這種男人算什么東西?不知道躲哪兒去了。我生不出兒子也是他缺德!面前的石小梅落下了淚,嘴上也出現了白沫。下午,我要回酒店上班。臨出門,看見姐夫跪在門口燒什么。

回到辦公室,我給李海打電話說了圖紙的事。電話那頭隆隆的輪船聲,他聲音很小。喂?我說。過去取,請設計師和你吃飯!喂?他出差了。我說。喂?那等他回來。這時,有人過來示意我有事,我放了電話。原來是酒店客人喝醉了,這樣的事情很多。我作為大堂經理處理這類事的經驗太多了,沒一會兒,客人就高高興興地離開了。我就在大堂巡視。衛生做得不錯,門口的滴水觀音也澆了。我繼續走。經理!有人喊我。柜臺前圍了很多人。怎么?沒等人回答,那個女人就說,你是經理?就跟你說!這什么酒店?浴室的水那么熱,調都調不過來!還有拖鞋。我說:我們酒店可不是小旅館!她說,知道你們有名!我也有名,我叫周瑩。我笑了。她始終揚著眉,對我的解釋不屑一顧,說這么漂亮的樓里面的人這么沒素質!她那年紀的人,一般情況下的特征都差不多,嘴皮利索,內心軟弱。我指的是她做的行業,吵嘴的空隙,我發現了她職業性的微笑。女人跟女人打交道,最怕你的心思她懂,她想什么你明白。

后來,我們坐在沙發上,一盆滴水觀音旁,從吵架聊到了消費理念。她堅持說我們的服務不行。我就讓她說。這樣下去,她自己會說得煩。我賠著笑,小姐的意見,我們一定注意,我們在新城準備開個新店,到時請您多提意見!話音剛落,那人熱情起來。經理,你們打算在新城開分店?看你就是個精明的女人!您看,這里有些樓盤。說著,利索地從隨身包里拿出一堆資料。我看到了熟悉的效果圖。我說,知道你們那兒,它的前景比你講得還要好。她露出驚訝的樣子,好眼光。開發商請對了人,這個女人雖然不年輕,但是身材特別好,是一個風韻女人。窄小裙子包著的屁股,像她的第二張臉。設計師我認識。我說。那人聽著,漸漸激動起來。

大堂的下午顯得有些空蕩??纯粗車?,沒什么事,我干脆逗她,就說:好像姓石,他也買了一套。你可以請他幫忙,他認識我們老總,交情好的話,優惠更多。后來,她說的內容,我幾乎完全沒有聽到。

買房子不是問題的關鍵,由這套房子引來的疑問才重要。比如,買給誰?這一刻,石小梅的那張絕望的臉浮現在我眼前?!澳菑埬槨闭f:我們老了!

老了的人才會動不動說起,我們的年輕時代。我和李海同校,都是學生會的成員。他沒追我,但我知道他喜歡我。雖然,那次他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把事扯平了。我至今記得,一次生日,他在校園的廣播里為我朗誦詩。我們文學社管廣播。那天,我們一起播音,并排而坐。他看我的表情就是一首未經修飾的詩。他等了三年,那個夏天先我畢業,此后卻再無消息。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對那個碼頭開始了漫長的抵抗。從每月回去一次到一年沒再回去。小鎮的魚腥味讓我厭煩,碼頭上的人也讓我恐懼??飚厴I時,我遇上家在河這頭的石磊。因為,畢業晚會,老師讓文學社社長帶大家記錄生活花絮,然后編排節目,拍成錄像帶給每位同學留作紀念。我們需要一位會攝像的人,于是從社會上請了一個人,他就是石磊。他在電視臺實習,可以借到好的機器。老師說完,又補充說,當然也比我們有經驗。我和石磊相愛了。拍攝結束的那天晚上,我代表全班同學送他一個木船模型。后來,他要走,我竟追了出去。沒想到他忽然跑起來,我在后面一聲不吭地追。在這一前一后不斷變化的距離里,我們忘記了周圍。來到一處陰暗路段,他突然停下,沖我笑。我走過去,他附在我耳邊說:我也有禮物。說完,一口咬住了我的鼻子。畢業后,我沒回河那邊,在河這邊找了份工作。后來,石磊進修設計,據我所知,李海去了外省。石磊進修的第二年,我們結婚了。我沒兄弟姐妹,李海特地從外省趕回來沖到我家。第一句是:你這么做是不對的呀!我坐著他的摩托車去了碼頭,婚禮隊伍積在那里。當鞭炮的碎屑落滿碼頭的臺階,李海又消失了。那天,我不想哭,母親不讓我哭。石磊說,這么長的路你走得好快??!他一說,我窩著的淚就不聽使喚了。

下班后,我去婆婆家看孩子。平時忙,兒子由公婆帶,周末回家才能看見。孩子七歲。我的生活似乎總是缺少他的角色。婆婆不讓我做飯,我也沒胃口?,F成的不想吃,我看你想吃什么!她的嘮叨里也包括這些。和石磊這么多年,好多事情都平淡了。我夾起一塊肉,婆婆說:你也吃那個?這時,我定睛一看,才發現筷子夾的是衣胞?;氐阶约杭?,天色還不晚。我斜靠在沙發上,翻江倒海般惡心。之后,拿起電話,我想到石小梅,她能拿把刀示威,能拿生兒子跟別人較勁,我能嗎?慢慢地,又放下了電話。我失眠了。第二天一早,李海坐船過來到酒店,在酒店大廳見我就說,你臉色好差啊。我把圖紙給他,推說今天有事,匆匆回了辦公室。他也沒說什么。過了一會兒,秘書進來,對我說,您朋友在大堂站了半天才走。

石磊出差回來已是兩個月后。這兩個月里,有時通電話,我都盡量把自己拉回現實世界,我知道那些早年間的生活場景又活靈活現了,但終歸是過去了。

可放下電話,自己一個人時,仿佛人們從點著燈的房間向外望去時,那些被燈光照亮的東西,雖然落在了身后,卻仍歷歷在目。我眼前河邊因年代久遠而坍塌的欄桿和碼頭的臺階,總會被人視而不見。內心世界和外部世界的東西紛至沓來,我的夜晚越來越燥熱??照{的冷氣只能令我暫時平靜,我跟自己說,一件一件想。其實,事情一件一件分別加以琢磨的確是非常奏效的。我卻無法集中精力,這邊剛考慮自己的現實,與石磊的關系,別的事又涌上心頭。

關了燈,黑暗帶給我恐懼,也有放松。我告訴自己,時間會顯示它的魔力。這兩個月里,我們通完電話,我就坐在鏡子前,這么來來回回地想。想的意義在于與鏡中的自己形成一種默契。我們沒什么話可說。有時,即使他說,我也不太搭理。無話可說的局面,像碼頭上的裂縫滋長,我和石磊站在最大的裂縫邊上。如果,他能像設計碼頭一樣,把生活重新設計,且花費不大的話,那該多好!或者說,他能跳過那道裂縫,或者我跳過去,一個翻新的生活又開始了。

天下沒有我想得這么簡單的事。婆婆嘮叨時,不經意間說出了我現在忽然想通的道理。我是一個覺得一切都可以化繁為簡的女人。工作中,會把酒店的管理工作按這個要求去做。

碼頭的工程開始了。李海特意打電話謝我,問設計師出差回來沒有,他要請我們吃飯。還說,碼頭竣工務必請我們回去走一走。我當時心情不好,回到家也提不起精神,沙發上的石磊以為我工作太累了,就說,工作和家庭不能搞混??!我不想聽他說話,他一說我倒是來了力氣,故意提高音量,對他說,我老鄉要請咱們吃飯!石磊沒回頭,一點也沒有被我的聲音嚇到。他只會說沒有時間。你沒時間吧?我了解他會這么說。換作以前的話,他不去,我就不去了。這次,當他的面,我在電話里說,現在就有時間,時間還早呢,我們一會兒老碼頭見。沒等對方回話,就把電話掛了。我們約在碼頭邊一個高級酒樓,我穿著一身深色的連衣裙搭夜船赴約。李海問:設計師呢?我看著他,干了杯紅酒,斬釘截鐵地說:泡妞去了!我喝醉了,但清楚地知道自己說了幾遍,老碼頭早就不在了!他沒喝酒,一直很清醒,卻佯裝不懂,說:比對面的碼頭還漂亮!之后的事統稱為傾訴,他是聽眾,而在我傾訴的中間,除了大口吸煙,連一聲咳嗽都沒有。酒樓沒別的客人了。最后,他對我說,太晚了,回家吧!來到碼頭,看見河上霧蒙蒙的,末班船駛來,聲響像在遙遠的記憶里。我的手機一直開著,我在等應該找我的那個人。我們走到碼頭上。夜船的槳聲,水流過粗糙的木柱,在夜晚就像一個喉嚨沙啞的歌手。

“一彎月兒圓,一片云兒遠,漁火幾點點,伊人在水邊……”

我們哼唱起歌謠。我們在那段青澀的感情掐斷之后的十幾年,在同一艘船上各自揪住了線的兩頭。我又叫了他一聲:哥。他摸了摸我的頭發。他就是這樣,小時候摸著我的頭發,然后轉過身去說話。你要還是小女孩多好。說著,他臉上升起一種悵然的神色。

那個夏天……

忘了吧!李海愣了下,又說,多少年了……雖然,天有點黑,但我知道,他的臉肯定紅了。他愛臉紅。我想到從女孩成為女人的那天,我要睜開眼,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張羞澀的臉。

石磊沒問這天我回家那么晚發生了什么事。他還是每天跑設計院。我坐在辦公室里有些坐立不安。我們都沒時間去想別的。但婆婆的嘮叨總是沒人可以改變。

她告訴我們:你姐姐還是離了。

找不到結婚證只是讓他們辦手續時費了點兒周折而已。事出了就是出了,節骨眼上的生活充滿了相似。那個曾在碼頭上很威風的姐夫最后帶著無奈的表情,拖著兩大箱書,在我的視野里,搭船又離開了馬州。石小梅把鹵味店關了,在家里守著女兒過日子。婆婆每星期過河一趟送些東西。我和石磊的感情也出現了問題。婆婆那天也在,她無法想象是他兒子氣極敗壞地把那幾個字從嘴里吐了出來:咱們離婚吧!婆婆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湊什么熱鬧!我坐在桌邊笑了笑,說離婚可以,房子和兒子。他冷笑著站起來,又坐下。從姐夫離開馬州的那天起,我意識到了改變。他握著我的手,半天沒說話,船到了,才把一本書塞給我。那本《安娜·卡列尼娜》沾滿了油,仔細看,書頁間有淚水浸濕的痕跡。像一場秋雨打在河里,天和心都涼了。我一晃才想起走出很遠后,看見姐夫面前的那堆灰燼。今天,我們的結婚證擺在桌上。石磊看我這么干,似乎氣壞了。你把心思花在兒子身上不好么?我姐能為兒子送命,別忘了我是他弟弟……他越說我越平靜。我要這幢房子!現在的我,拿捏字句,小心翼翼,有點兒像用報紙折疊帆船。房子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他說著,一把攥癟了紙杯。夫妻多年,我發覺自己竟然不了解他。而他好像知道我想什么,就說,別胡思亂想,我可以告訴你。接著,頓了頓聲音:我沒做什么對不起這個家的事。還有——他坐在那兒指著我的下體,說,別把我想得和你一樣!我看到他擺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我很奇怪,這是為什么。我們的話題越談越沒意思,談是為了一個結果,當結果不可能有時,我們都知道,還是沉默為上。

聽到手機的響動,我又驚又喜。這個電話來得好,本來這天晚上我們正僵持在桌邊。在深知無法說清時,互相看著對方,就足夠了。有時,對方眼神的細微變化就可以打破停頓??墒沁@樣的眼神在這個夜晚似乎沒有出現。我的確有點著急了,還好,現在有了可以繼續的引子。我沒有去接。發出刺耳聲音的手機很快被石磊拿起來,緊接著電磁波咝咝的聲音頃刻充滿了我空白的腦袋。伴隨咝咝聲音的是李海的聲音。石磊按了“免提”之后,我們空蕩蕩的客廳里飄起了水邊的聲音。李海的聲音開始顯得很小,后來逐漸增大:該忘記的——就不要記住——知道嗎——今晚,我想對你說——在聽嗎,喂?

婆婆接受不了女兒和兒子統統離婚的事實。她開始意識到嘮叨一點用處都沒有。喂,你在聽嗎?喂?我掛掉了婆婆的電話,看了看坐在身邊的石磊。我們是上午八點第一對來到民政局辦手續的人。老碼頭竣工的消息,我們也是在辦離婚手續時,透過電視屏幕知道的。屏幕里的碼頭煥然一新,那些過去的痕跡完全不見了,它總算攆上了時代的步伐。我們在民政局門口,和很多來辦手續的人一樣,站了一會兒。石磊像覺得就這樣離開有些沒有禮貌似的,說:去你的碼頭看看吧!去我的碼頭看看吧!我機械地重復。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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