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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雷池

2013-11-15 18:40李俊平
清明 2013年2期
關鍵詞:雷池百川茅屋

李俊平

這是一個老得有點泛黃的故事,簡稱黃故事。

在說這個故事之前我要先交代幾句才能講好這個故事。

我家住在緊靠長江邊的平原上,平原是古雷水退出后形成的。我說成語“不敢越雷池一步”就清楚了,它就源于此處。江邊有個碼頭,叫老虎口。為什么叫老虎口碼頭我至今都沒弄明白,是老輩人一直這么叫下來的。西晉時的庾亮給當時駐扎在雷池的溫嶠寫了個紙條,曰:“吾憂西陲,過于歷陽,足下毋過雷池一步也?!蔽夜啦潞屠匣⒖谟悬c關聯。老虎口碼頭的江對面就是江南的一個叫茅屋街的小鎮。杜甫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時,說不定就曾經過這里。再往江南更南處是東至縣城和石臺縣;再往里去我就不知道了。我們搭船到茅屋街去不說到茅屋街,而是說,下江南;茅屋街的人過江到我們這里,不說上江北去,而是說到洲上去。為什么這樣說,沒有為什么,是習慣。習慣是捉摸不透的東西。比如,我們住在江邊的人把本縣不住在江邊的人統統叫做后山佬。后山佬稱我們則為江猴子。意思很明顯,是說住江邊的人狡猾。江猴子解釋狡猾是見多識廣。見多識廣還是狡猾。狡猾在我們這還有另一層意思。小時候母親見我做事慢吞吞的,就說,伢你也放狡猾點。就是麻利點的意思。不狡猾點能行嗎?解放軍渡長江時,就是前輩的江猴子們冒著槍林彈雨送過去的。在這一點上,后山佬對我們的狡猾一點脾氣都沒有。他們沒法比,后山佬見水就犯暈,更何況是在風浪與炮火中前行。茅屋街的人在這一點上也輸了底氣,大軍過大江的時候是為解放他們而去的,炮火連天時,茅屋街的人都躲到山里去了。所以茅屋街的人從不敢叫我們江猴子,他們愧得慌。他們不叫不代表我們就不奚落他們,我們叫茅屋街的人是江南仔。并且還編了個順口溜:江南仔,軋棉花,腳一踩,逼一奓。最后一句有點黃。小時候只要茅屋街的人到我們洲上來了,我們一幫小屁孩就攆在后面當歌唱,覺得很好玩。不知道我們江猴子為什么要編這樣的順口溜,可能是說江南仔笨吧。因為茅屋街上的人都是到我們洲上來買棉花匹子,請洲上的彈匠彈好后回家做被子的。茅屋街沒有棉花,只有茶葉。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我從稅校畢業分到了本縣后山的一個稅務所。離江邊的家有近三十公里。一開始我以為收稅就是算算賬,扒拉扒拉算盤珠子就行了。走上工作崗位以后才知不是這么回事。每天背著包下去,走村串戶,像行走的郎中,一家一戶地去說。當然,這一家一戶是開商店的或是搞修理與燒窯的。那時稅挺難收的,跑得也非常辛苦。哪像現在,有電腦,有納稅申報大廳,坐在大廳里微笑著就把票開了,稅款就入庫了。單位還有食堂洗澡間活動室外加閱覽室?,F在坐在大廳里的一位八零后的稅干常常發牢騷對我說,這大廳像牢籠一樣,把他鎖在這里。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過這話也該他們說,我們吃苦栽下的樹,他們正好乘涼。

我那時收稅,老稅干叫我們年輕人要練就三樣硬功,就是“銅頭、鐵嘴、飛毛腿”。銅頭是說要敢于碰硬,碰上難纏的納稅戶或癩痢頭不要退縮;鐵嘴是說要能說會道,老稅干要我們記住兩句俗語,一句是“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半句寒”;另一句是“一句話說得人跳,一句話說得人笑”;飛毛腿好理解,就是一個字——勤。收稅要勤跑納稅戶才能了解真實的情況,了解了真實的情況工作中才能少出偏差,少出偏差才能體現納稅的公平,做事公平才能贏得納稅人的理解與尊重。

也是為了納稅的公平,我才決定住進檀白初所在的村子的。檀白初所在的村子里有十一家豆腐坊,別名豆腐村。外傳豆腐村的豆腐好吃,人古怪。古怪在后山的方言里意思是難對付。就像后山佬喊我是江猴子一樣,差不多的意思。這古怪的人里最古怪的是檀白初。我沒去的時候他就揚言,誰來收他們豆腐村的稅,他就打斷誰的腿。沒他這句話我一個人還真的有點不敢去,有了他這句話,我心里有底了。喊口號的都不是實干家,悶頭驢子才踢人。還有就是我那時二十啷當歲,加上自小在江邊長大,自認為拿下幾個后山佬是沒多大問題的。沒被踢過的牛犢怎么可能害怕老虎,何況我是從老虎口碼頭來的呢?

第一天我住進了村長的家。了解到檀白初之所以放出狠話,是因為我的前任稅官收稅不公平且品質不好。前任稅官的家住在檀白初的隔壁村,他老婆長年在豆腐村賒豆腐回家吃,都說記賬,錢以后付。到了收稅的時候,他老婆就拿出本本,說欠了誰誰家多少豆腐錢,你收稅的時候照顧點。前任稅官就手短嘴軟,做起事來七長八短,沒欠錢的收了稅,欠的就沒收。這事讓檀白初知道了,就投訴給了村長,所以在我來之前他放出了要打斷我腿的狠話。并且說,收稅的沒一個好東西,天下烏鴉一般黑。我對村長說,天下烏鴉是一般黑,那是指外表,也就是羽毛。同是烏鴉,但有一只聰明的烏鴉它能填石取水喝,我小時候在課本里就認識它了。

第二天我到了去年沒交稅的那幾家豆腐坊,讓他們拿出前任稅官家欠錢的賬目,算算多少錢,我開一張稅票給他們,算是補交了去年的稅款。他們問錢怎么辦?我說來的時候我的前任交代了,錢他會給我的。其實當時我這樣說的時候,心里一點底都沒有。但心想回去后他不給,就算我工作交的第一筆學費了。第三天,我把十戶豆腐坊當年的稅款都收齊后才去的檀白初的家,時間已是半下午了。我剛進他家的大門,檀白初就迎了出來。我說,您是檀老檀白初?他說,我是我是,小李同志來了。我笑著說,來了,送上門來了。檀白初有點尷尬,他明白我說這話的意思,說快屋里坐。接著他對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喊,快泡茶!又說,叫你媳婦歇了,去燒鍋,晚上小李同志在這吃飯。我說,飯就不吃了,我到你家坐會兒。檀白初說,小李同志,你說哪里話啊,你把鍋背在背上跑啊,飯怎么能不吃呢?從我進門開始檀白初一直是樂呵呵的,左一個小李同志右一個小李同志,喊得我怪不好意思。從年齡上看,他應該在六十邊上,比我父親小不了多少,是我的長輩了。檀白初的熱情有點讓我一時不能適應。我想盡快說服他把今年的稅交了,好趁天沒黑趕回單位。我戀愛了,說好三天后去見她。我說,檀老,你可能也知道,這豆腐坊今年的稅收就剩你一家了。他笑著說,我知道,交稅沒問題,不過我有一個要求。我說什么要求,只要我能辦的,你說。他說,你太好辦了,吃了夜飯再走。這是什么要求,我呆了一秒。我這個江猴子第一回合讓后山佬檀白初打敗了。

既然答應了檀白初,我只好留在他家吃夜飯了。夜飯還早,檀白初一邊和我說話一邊吩咐兒子與兒媳。吩咐兒子去屠戶家買了幾斤豬肉,招呼兒媳殺了一只老母雞。檀白初忙進忙出,進來的時候看見我就滿臉歉意地笑,說,小李同志,真是怠慢了。我一個人坐在他家堂屋里,真的有點尷尬,但我早學會了掩飾內心,說,沒事,你忙。檀白初說,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這么大的人了,什么事不多交代幾句,他總是做不好,讓他去買豬肉,他就不曉得帶兩包煙回來,真是的。檀白初原來在罵兒子。我走出堂屋,檀白初的兒子賭氣地在院子里的案板上剁豬肉,好像豬肉是檀白初似的。檀白初跟著我也到了院子里,對我說,小李同志,我出去買兩包煙就回。我說,我不抽煙,你別去了。檀白初說,收稅的哪有不抽煙的呢,要買的要買的。他兒子接道,他是自己沒煙抽了。我和檀白初的臉一起紅了。我臉紅是不好意思,檀白初的臉是氣紅了。

真是夜飯。夜里八點多了飯菜才上桌,檀白初的兒媳弄了滿滿一大桌子的菜。飯菜上桌的時候,檀白初興奮得滿臉泛紅光,從廂房里拿出了兩瓶雷池老窖。從包裝上看,這兩瓶酒他藏得很有些時間了。雷池老窖雖說是本縣生產的,但在那個年頭不是過年的話,普通老百姓家是喝不上的,可想檀白初把我真的當貴客了。他拿出了兩個大酒杯,給我和他自己滿上。我虛假地推辭了一下,說不喝酒了吧?檀白初有點生氣,說哪能不喝酒呢?喝。這時他兒子也拿來了一個酒杯,放在自己的面前,檀白初拿著酒瓶的手在半空中停頓,猶豫了片刻,極不情愿地給兒子倒了一滿杯。然后笑著說,小李同志,吃菜。

沒半個鐘頭,一瓶酒除掉他兒子喝了一杯,我和檀白初就分干了。開第二瓶的時候,檀白初說,小李同志,知道今天我為什么留你吃飯嗎?我仰臉疑問。他說,你這幾天在我們豆腐村的情況我都聽說了,你是個好同志,我以前說過的話你就當我是放屁。我說,檀老,是我的前任工作沒做好,哪能怪您老呢?檀白初拉著我的手說,我看你就不是一般的人,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年輕人,來,我們倆再干一杯。我說真的不能喝了。但不能喝我還是喝下了這一杯。其實我的酒量不小,我是怕檀白初喝多了就不好了。第二瓶酒我們喝得比較慢,一起上桌吃飯的早下桌了,桌邊就剩我們兩人在喝。你一杯我一杯來回推,第二瓶酒也剩下不多了。檀白初已顯出醉意,其間檀白初的兒媳已熱了兩回菜,現在大概也回房睡覺去了。我看看時間已近夜里十點鐘了,也就是說,這一餐飯吃了近兩個小時了。我見檀白初還沒有要結束的意思,就佯裝多酒要睡覺的樣子,把頭埋在手臂里伏在桌面上。檀白初說,小李同志,小李同志,別睡覺啊,我們繼續把酒給喝了。其實我是想我女朋友了,我抬起頭對檀白初說,我要騎自行車回單位。檀白初嗓門突然提高,說那哪行!這黑燈瞎火的,你要是摔了,我可負不起這個責!今夜你就在我家睡,明天一早你再回去。實際上我也知道喝了這么多的酒我是騎不了車的。我的情緒忽然發生了改變,怪落寞的。這春天四月的夜晚啊,寒意浸身,酒入肚腸,愛人在三十里外。我拿起酒杯對檀白初說,好,不走了,我們喝酒。說完,我獨自干了一杯。檀白初也許看出了我情緒里的落寞。我的落寞或許沖擊了他心底的某個角落,他突然改變了話語,說小李同志,酒不喝了,我們倆嘮嘮。我說,嘮什么呢?你說我聽吧。我一說準會說到女朋友的身上,和一個老同志聊自己的女朋友,他怎么會懂?又怎能明白春夜是如此綿綿。檀白初端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小口,說,我不叫檀白初。我猛然抬起頭問,那你叫什么?

檀白初說,我叫檀百川,白初是煙匠屋賣黃煙的老邱給我起的外號。今夜我就和你說說我這個外號的來歷吧。我點點頭。七七年你多大?我說九歲。他說老虎口碼頭你可曉得?我說九歲的時候我幾乎天天在碼頭邊混。他問,那茅屋街你去過吧?我說我有個大姨住在茅屋街,當然去過。檀白初又抿了一口酒,說這就好說了。他抿這口酒的時候,我也陪著抿了一小口。

那些年家里窮,小林他媽身體一直都不好,哮喘病,長年都要吃藥。哪有那么多的錢給他媽買藥吃啊,于是我就在家做了個炕房炕小雞,每年春上從老虎口搭船過江,然后挑到江南的山里去換茶葉。換的茶葉我到家門口再換錢。這些都是偷偷做的。到了山里沒有茶葉的人家就先把小雞放給他,年底再去收賬。一個春天,我要過江四五回,要放出一千多只小雞呢。有時從山里回來晚了,就在茅屋街歇一夜。歇夜人家的女人叫月紅,丈夫死得早,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月紅是個好人,就是有點不正經。和我一起到山里賣黃煙的老邱就和月紅睡過覺。老邱和月紅睡過覺后,身上賣黃煙的錢讓月紅全收去了,第二天過江的船票還是我替他付的。

可能我的酒勁上來了,插了一句,說話也不知輕重。我說檀老,你那時和月紅睡過覺嗎?檀百川說,說不想是假的,可月紅她是為了錢才和你睡啊。想想她一個女人家,拿什么去養活兩個半大的孩子,也著實難辦。如果我把錢花在了月紅的身上,小林他媽就沒錢吃藥了,我哪能啊。聽檀百川說出后兩句,我主動拿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這個春夜看來我注定是要醉的了。

七七年,對了,小李同志,也就是你九歲那年??环康碾u出來有兩天了,可我卻病了??赡苁歉忻傲?,人還有點發燒,渾身一點勁都沒有。第三天頭上還不見好,但我還是強撐著起來,把小雞捉進了篾籃里,準備下江南。你想啊,幾百只小雞放在家里,一天要多吃多少小米啊,看得人心里都發慌。小林他媽見我走路打擺子,就說讓小林去。小林那年十七歲,從沒出過遠門,我有點不放心,但怕自己真的走不到江邊,半路上就會暈倒,就喊來了小林。他倒是有點興奮,說他一定能行。我交代他路線怎么走,話怎么說,到了山里就說是江北檀百川的兒子,如果回來晚了就在茅屋街一個叫月紅的人家歇夜,一夜一塊錢,包夜飯。并著重交代他,出門在外,別喝酒。

小林畢竟年輕,第一次出遠門,也沒走過長路,一路走一路歇,等他挑雞趕到老虎口碼頭時,過江的早班船已走了。等小林搭上下一班船,日頭都在頭頂了。沒想到小林暈船,他在船上吐得腸子都差點嘔斷了。等船到了對江的茅屋街,小林從船上挑下雞籃,就像死蛇一樣癱在了茅屋街的江邊。檀百川說到這里,我笑了起來。他問我笑什么,我說我們那有個順口溜,就是說你們的。我隨口念了出來:后山佬就是怪,剛上船像棵菜,下了船像麻袋,癱在地上起不來。檀百川也笑了,說你們江猴子就是壞。

小林從江邊回過神來,日頭已偏西了。他直接找到了茅屋街月紅的家。他和月紅說,他是檀百川的兒子。月紅倒也不欺生,備了飯菜。吃夜飯的時候,月紅拿出了酒,說小林第一次到江南來,她陪他喝幾盅。小林有點激動,忽然覺得他成了一個大人,早忘了檀百川的叮囑,端起了桌上的酒杯。小林哪是月紅的對手,只幾個來回,他就有點多了,又加上暈過船,胃里空空,不多才怪。月紅對小林說,小林兄弟,姐今天跟你打個賭怎樣?小林睜著小眼睛說,打什么賭?月紅拉過小林的手撫摸著說,姐的這個賭啊是既讓你快活又不用給歇夜錢的賭。小林來勁了,說,姐你說怎么賭。月紅說,今天晚上你要是能在姐的身上動一百下的話,姐不但今夜不收你的錢,就是明晚你要是再住的話也不收。小林聽月紅這樣說,有點害羞,哪見過這陣勢。胸口怦怦亂跳,也是酒精沖昏了頭腦,低著頭說賭就賭。月紅說,小林兄弟你可想好了啊,你要是輸了,可要把你這一擔小雞給我全留下。小林沒想到他要出的賭注是兩百只小雞。他明知這樣的賭法不公平,但還是禁不住月紅的誘惑,硬著頭皮答應了。小林在夢里有過那方面的經歷,他覺得一百下難不倒他。

可夢畢竟是夢。小林通過月紅的引導,進入了夢中的現實?,F實和夢境有著遙遠的距離,小林在月紅的身上只動了十幾下,就像受到震動過的啤酒被猛然打開了瓶蓋,瞬時就向外泄了出去。小林輸了,第二天挑著一擔空籃回到了家。

檀百川既沒看到茶葉,也沒見小林放雞的賬本,問他怎么空著兩手回家,小林死不做聲。檀百川生氣了,拿起一根竹棍就打,打得小林滿屋亂竄。小林媽在床上喊,小林啊,出了什么事你就和你大直說啊。說完,一陣猛喘。小林聽見媽在里屋喘息,突然不跑了,心里晃了一下。他忽然明白檀百川打他是對的。兩百只小雞抵他媽吃幾個月的藥錢,竟然讓他稀里糊涂地輸給了一個叫月紅的女人。小林突然哭了。檀百川見小林哭了就不打了,和藹地問小林,跟我說說,兩百只小雞哪去了?于是小林一邊哭一邊把昨天一天的經過跟檀百川說了一遍。檀百川聽完,抬起右大腿,把手中的竹棍橫向大腿折了下去,竹棍只彎了一下,但痛得他原地轉了一個圈。

第二天上午檀百川挑著兩百只小雞出門了。我說,檀老,那時你不是病了嗎?檀百川說,一聽小林輸了兩百只小雞,我心都涼了,燒立馬就退了。

檀百川到老虎口搭的是第二班船,到了茅屋街他沒往山里去,直接去了月紅的家。月紅突然看見檀百川來了,臉有點紅,但立馬就鎮靜下來,說,你兒子不是說你病了嗎?檀百川說,是心病,找你醫來了。月紅說,你說說看,我能不能醫得好。檀百川說,這要吃過夜飯才能說;還有,今晚你多弄幾個菜,菜錢算我的。月紅不知檀百川唱的是哪出戲,只好先準備飯菜去了。吃飯的時候,檀百川從自己的包里拿出兩瓶雷池大曲,對月紅說,這酒你肯定沒喝過,是我縣酒廠出的,全國聞名呢。去拿兩個酒杯來,今夜我和你對飲。月紅現在明白老檀是為昨天的那兩百只小雞來了。心想,雞是你兒子輸下的,也不是我搶來的,喝就喝,看你能把我怎樣。檀百川倒了滿滿兩大杯酒,開門見山地對月紅說,感謝你昨晚給我兒子上了一課,這杯酒我們一起干了。月紅有點心虛,但還是把酒干了。檀百川接著說,我們倆先賭喝酒,看誰先認輸。我輸了,今夜的飯菜錢全由我出,你輸了什么都不用出,但要接我第二個賭。月紅說,你今天不是來賣小雞是來打賭的???檀百川說,小雞也賣賭也要打。酒我放桌上,一人一瓶,一人一杯來,誰先說不能喝了就認輸。檀百川見月紅有點猶豫,說怎么啦?不敢賭了,昨夜不是挺能賭嗎?月紅想,賭就賭,說不定誰先認輸呢。

只喝了幾杯,月紅就認輸了。雷池大曲畢竟不是山里人家自釀的米酒,度數高著呢,沒喝到大半瓶,月紅就支持不住了,說不喝了不喝了。檀百川說,那就是說你認輸了。月紅說,這是什么酒,那么快就上頭了。檀百川又獨自喝了一杯,對月紅說,我現在說第二個賭。這個賭法還是你昨夜發明的,我的賭注和昨天一樣,如果輸了,我挑來的兩百只小雞就留給你了;但你要是輸了,把小林昨夜輸給你的兩百只小雞還給我。月紅知道這個賭不接都不行了,心想我倒要看看你檀百川到底有多大能耐。她醉眼朦朧,說,賭可以,但不是一百下,而是兩百下。說完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檀百川,你賭不賭?檀百川咬著牙說,賭!

說到這,老檀停了下來,說是要到院子里方便一下。我說我也要去。我們一起小解的時候,檀老說,不說了,這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我說,您總不能讓我聽個半截故事吧,還有我還不知道大家為什么叫您檀白初呢?;氐嚼镂?,老檀點了一支煙,要我也點上。我點上吸了一口,猛地咳了起來,嗆得滿臉通紅。

檀百川在進月紅的房間之前內心里斗爭了很久。他一直在外面抽煙,雷池大曲后勁足,他要等月紅的酒勁徹底上來之后才能進去。進去早了,檀百川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小林他媽這么些年一直都有病,他從小林媽生病的那一年起就很少有房事了。他告誡自己為了四百只小雞,為了小林媽的藥錢,這個賭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輸。

挨到大半夜,檀百川進去了,上了月紅的床。月紅酒勁早上來了,衣服都沒脫,正在呼呼大睡。檀百川脫下衣服,在月紅的身上一邊運動一邊數數。一、二、三、四、五、六、七……月紅中途醒來,聽見檀百川還在數,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一百一十三……月紅的眼睛睜不開,瞌睡像一只手再一次把她拉進夢鄉。檀百川數數的聲音越來越響亮,月紅被他徹底地吵醒了,這才看清,檀百川滿頭大汗,雙手撐在她身體的兩側,一邊做俯臥撐,一邊數數,二百零七,二百零八,二百零九……月紅伸出雙手猛地推開了伏在她身上運動的檀百川,說,檀百川,你還是不是個男人???明天挑著你的小雞滾到江北去,以后都不要讓我再見著你。你要是敢踏進茅屋街半步,我就找人打斷你的腿!

第二天檀百川把小林輸掉的兩百只小雞一起挑到山里換回了茶葉?;氐郊乙院?,檀百川什么也沒說。有一次和賣黃煙的老邱喝酒,檀百川喝多了,就和老邱說了這事,但他省略了小林的一節,只說了他自己如何與月紅打賭,贏了歇夜的錢。老邱嘴碎,那天就喊他檀白抽。不但那天喊,以后天天都喊檀白抽。這件事就這么讓老邱傳開了,以致整個豆腐村的人都喊檀百川為檀白抽。我們那里的方言,“抽”和“初”是一個音,檀白抽又被叫成了檀白初。為此,兒子小林在心里一直恨檀百川。檀百川和兒子沒法解釋,就隨他恨去了。那年下半年,小林的媽媽不行了,臨走的時候對檀百川說,這些年苦了你了,我走了以后你找一個人照顧你,你和茅屋街月紅的事我也不怪你。檀百川哽咽著,拉著小林他媽的手說,我和月紅沒有真做。小林媽說,不怪你。說完眼睛皮就合上了。

老檀接著說,第二年我就把炕房拆了,改成了豆腐坊。從那年以后,也就是七七年,小李同志,你九歲那年,我就再也沒有踏進茅屋街半步。檀百川停了半秒,忽然問我,你真的有個大姨住在茅屋街?我說是的,親大姨。他說,不知你大姨是否認識月紅。我的酒勁還沒全消,沒大沒小地說,檀老,是不是還想著月紅???檀百川嘆了口氣,說,要是你大姨認識月紅,想讓她帶句話給月紅,那年,小李同志,就是你九歲那年,也是這樣一個春天的晚上,我真的有點對不住她。

幾年以后,我調離了那個地方。有一年帶老婆孩子回家過春節,母親說,她很久沒去看過茅屋街的大姨了,想帶點東西去看看大姨。我突然想起檀百川,想起他說的月紅,就對母親說,我們也一起去看大姨。母親當然高興了,大包小包準備了一大堆,我們祖孫三代就出發了。

在茅屋街大姨家,我悄悄問大姨,街上是否有個叫月紅的女人。大姨想了想說,沒有啊。我說大姨您再想想,她一個人帶倆孩子,丈夫早就不在了。大姨說,你說的是桂枝吧,她不叫月紅。桂枝十幾年前帶倆孩子改嫁到石臺山里去了。

又過了些年,我先后待了幾個稅務所后,又回到了檀百川家所在的那個地方當負責人。這么一輾轉,算算已經十五個年頭了。這十五年里,我的人生與工作軌跡像是在雷池大地上劃了一個圓圈。真的像溫嶠一樣,不曾僭越一步。

某一個上午,坐在辦公室里,想起十幾年前的那個春夜,我忽然萌發了要去看看檀百川的想法。這想法一旦產生我就再也坐不住了,到單位對面的超市買了兩條香煙,一個人開著車就往豆腐村去了。到檀百川家門口停好車,見院子里有許多人,我以為跑錯了,就問這是不是檀百川的家。這時有人喊,小林,有人來看你大了。小林出來了,一臉的疲憊,頭發蓬亂。他一時沒認出我,問,你是哪個?我大不行了。我說我是十幾年前在你家歇過夜的收稅的小李,你可記得?小林記起了,說我大常常提起你。小林引我進了里屋。檀百川躺在一張老式的大床上,眼睛望著屋頂,張著嘴吐氣。坐在他床邊的一個老人說,就剩半口氣了,眼睛閉不上,是有什么心事沒了啊。我打了一個激靈,走近檀百川的床邊,低下身子,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地說,我是小李同志!檀百川的眼睛轉向了我,看了我一眼,眼里微光一閃。我大聲地說,她真名叫桂枝,我幾年前去過她家,把你想說的話和她說了,她說早就不怪你了;她還說,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檀百川聽到了,眼角滑出一滴淚,就合上了。

出門的時候我塞給小林兩百元錢,說給你大買點香紙燒燒。想想我還是對小林說,我到茅屋街去過,但沒見到月紅。月紅真名叫桂枝,十幾年前改嫁到石臺山里去了。你大和月紅的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他真的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小林點點頭,抹著眼淚,回屋給他大燒紙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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