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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卡斯爾,北洋水師留下的中國水手

2014-02-19 21:25薩蘇
新民周刊 2014年6期
關鍵詞:北洋水師紐卡斯爾水兵

薩蘇

2012年5月14日,紐卡斯爾細雨霏霏。一名中國記者來到這座古城郊外的圣約翰墓地,根據記載,他知道曾有兩名中國水兵被安葬于此。但真的到了這里,極目四望,千萬塊墓碑星羅棋布,卻令人無從查起。正在惆悵之時,一個帶著狗的英國游人熱心相問:“有什么可以幫忙的嗎?”

中國記者問道:你知道這里是不是有中國士兵(Chinese Solider)的墓?在哪里?

那個英國人茫然片刻,聳聳肩搖頭以對。但就在中國記者失望地轉身而去時,英國人又忽然猶豫了一下,問道:你要找的是不是……中國水手(Chinese Sailor)的墓?

中國記者忽然意識到,在英國人的眼里,“水手”可能是對這些埋骨異鄉的中國人最貼切的形容。

紐卡斯爾,地處英格蘭東北部,位于泰恩河畔,英國人習慣稱其“紐卡”。16世紀以后為英國最重要的港口城市之一,人口約50萬,面積100多平方公里,其中很大一部分面積為阿姆斯特朗船廠占據。英國的工業革命,港口、煤炭和羊毛曾為紐卡帶來過大量的財富。這里不僅是英格蘭北部的政治、商業和文化中心,還是歐洲具有深層文化內涵和魅力風景的旅游城市,今天這里不時可以看到漫步街頭的中國留學生。

然而,在紐卡斯爾,會有中國水兵的墓葬嗎?

海軍墓葬

的確有的,而且不是兩座。在這座圣約翰墓地,共有5名中國水兵埋骨于此。他們長眠在這片異國的土地上,已經超過120年了。

這些不幸的中國人,是120年前在黃海曾與日艦殊死奮戰的北洋水師的成員。只不過,他們并沒有趕上那場國運之戰。從1880年到1888年,北洋水師曾從位于紐卡斯爾的阿姆斯特朗船廠購買過四艘巡洋艦,分別是第一批的超勇艦、揚威艦和第二批的致遠艦、靖遠艦。到紐卡斯爾接取這些軍艦的中國水兵,曾在當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英國人仍對這些“中國水手”念念不忘,當地仍流傳著一首以“中國水手”為名的民謠。這首歌的作者是紐卡斯爾最偉大的詩人之一詹姆斯·赫斯雷。這首歌以一個英國人的眼光描述了這批到達紐卡斯爾的遠方來客。赫斯雷的這首歌曲調輕快,詞多戲諧,若是在民族主義高漲的五四時代鬧不好會被當作反華歌曲,但今天平心而看,其實歌中充滿了對“老外”的好奇和英國鄉巴佬式的幽默。

一大幫外國人忽然來到某個平靜的小城,無論在英國還是中國,一百年后都仍然是很好的談資。在赫斯雷的歌詞中,紐卡斯爾街頭的中國水手有著古銅色的皮膚,他們留著辮子,在英國的大街上左顧右盼,作者風趣地問道,嘿,中國水手,你是要買東西,還是要找姑娘?

歌詞是浪漫的,但那畢竟是一百多年前,一個水土不服仍然很致命的時代。在奉命赴英接艦的北洋水師官兵中,先后有5人病故于此,分別是第一批接艦人員中的袁培福、顧世忠,第二批接艦人員中的陳受富、陳成魁和連金源。他們都被安葬在圣約翰墓地。1911年,海軍名將程璧光率海圻號巡洋艦到英國參加英王喬治五世加冕典禮時,曾專程來此吊唁,并重修墓碑。

異國情緣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水兵的墓葬,還和一段鮮為人知的異國浪漫有關,其中竟能讓人感到一絲綿延百年的溫情。

1881年,奉命接收超勇、揚威兩艦的北洋水師軍官池仲佑離開這里時,和他的英國女友意膩曾專門談起這些葬在異鄉的同袍。

池仲佑,出身書香世家,曾中過秀才、舉人,因家庭關系與英美各國牧師交往而得聞西學,入李鴻章幕府。1880年奉派作為文職軍官跟隨丁汝昌赴英國接艦?;貒?,他一度擔任知縣等職,后任職于民國海軍部,是大量清末海軍史料的著者。

這些來自遠方的中國人讓紐卡斯爾的居民們大感興奮。鼎盛時期的大英帝國民眾對于新鮮的事物有著足夠的好奇。一紙請求書被送到了紐卡斯爾市政廳。好奇的市民們,特別是那些仕女和太太們,聯名希望市政當局為他們牽線搭橋,申請參觀中國巡洋艦,好得到近距離圍觀中國人的機會。

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對這一請求當即批準。

于是,超勇號和揚威號無意中成為了兩個遙遠國度彼此接近的橋梁和平臺。英國的一個個家庭得以憑票入場,到中國軍艦上參觀,或借著觀看水兵訓練的機會,與這些東方人近距離接觸,一時觀者云集。4月16日,有一家13位聾啞人一同登艦,中國水兵中有通啞語者,與之勉力溝通,令對方十分感動,“大悅,命女子持相以贈,云恨不能言,得君諳此,何幸如之?!?/p>

在此期間,池仲佑應一家對中國頗為好奇的英國家庭之邀登門拜訪,“座中女客四五人,其妹二,少者著淡紅服,善周旋,問客何好,漫應之曰好琴,為撫一曲。其姊歌而和之,泠泠動聽。曲終起出,移時攜一香詩囊入,題名贈余”。

這位著淡紅色衣衫的英國女孩子,名叫“意膩”。今天,我們已經找到“意膩”真正的身份。她的真名叫做Annie Fenwick,出身于紐卡斯爾一個傳統的紳士家庭。深究起來,退役英國海軍軍官湯麥士(Tame Thompson)曾作為輪機官到達中國,意膩族兄齋宋特(J.Fenwick)則是湯麥士的姐夫?;蛟S因為這拐了幾道彎的關系,讓意膩對東方的中國充滿了好奇。

兩天后,池仲佑試著給意膩寫了一封信。

又過了兩天,登岸“訪意膩”。

“天陰,微暖如春,修寄意膩書?!?/p>

“十三日,偕玉齋赴鴉直家飲局,夜歸船,接意膩書?!?/p>

“便道過訪瑪其梨(即意膩的姐姐瑪格麗特)與意膩,余贈以圖章各兩塊,向暝別歸?!?/p>

“接意膩書并畫一箱贈余?!?/p>

“是晚,膩自往山園,采名花數十朵贈余,攜歸?!?/p>

“意膩家有鸚鵡善言,其父所弄也,近屢呼余名矣?!?/p>

雖歷百年,讀之,仍有淡淡的浪漫氣息,仿佛從陳舊的冊頁中流淌而出。

西方和東方的吸引,對于地球兩端的人們,似乎是一樣的。更難能可貴的是,在這段短暫的奇緣之中,我們暫時忘卻了19世紀后期那些弱肉強食,你死我活,而感到了一絲屬于真正人間的溫情。endprint

可惜的是,池仲佑在英國的情緣,面臨著必然的終點。1881年8月9日,驗收合格的兩艘中國巡洋艦,正式從紐卡斯爾港啟航,返歸故國。

池仲佑最后一次來到意膩家中,談起離情不勝悵惘。他請意膩和她的姐姐瑪格麗特代為照顧圣約翰公墓里中國水兵的墳墓。英國的女孩子答應了。

“許余他日過袁、顧墓為栽花,蓋英俗禮拜日士女多往墓上栽花,善舉也?!?/p>

第二天,軍艦啟航,意膩來到碼頭,送行時帶來了兩件禮物。

“意膩自制香糕,罩以雪糖,作船名及余名,冠以吉祥語。又知余家有母,自制食物一瓶,書送慈親,囑余轉奉,聞者猶感之,況余身受者乎?”這是池仲佑日記中的記錄。

如果我們還原這一場景,這個場面頗有幾分浪漫。意膩那個自制的罩著雪糖的香糕,上面能夠用蜜糖寫出“超勇”號的船名和祝福的詞句,只要稍作推理,便可以猜出它的真實身份。這應該是一種大家今天頗為熟識的美味了,那就是奶油蛋糕。而她“自制食物一瓶”,從流傳下來的文獻看還有更多細節,這是一種烤硬的小甜餅,被意膩放在用軟木塞密封的玻璃瓶中,交給了池仲佑。

毫無疑問,這應該是最早被帶回中國的一批曲奇餅了。

自此,兩人天各一方,終生再未得相見。一如超勇號和揚威號,這兩艘堪稱大不列顛船舶工業驕傲的戰艦,自此踏上遠赴東方的征程,直到14年后雙雙戰沉在大東溝的血戰中,再也不曾回過紐卡斯爾的故鄉。

對池仲佑來說,這次起航有著帶一點哀傷的浪漫,他在日記中慨然嘆道:“匆匆一別,再晤何期,未免有情,誰能遣此矣!”

而浪漫背后,卻仿佛可以聽到一絲文化碰撞的回聲。

作為一個出生于英格蘭大海之濱的少女,意膩也許早就對這樣的結局有著預感——世界上的水手,在愛情問題上幾乎沒有一個靠譜的,無論來自東方還是西方。她的兩件小禮物折射著海洋文化獨特的潛臺詞。蛋糕,是給池仲佑和他的朋友們分享的,你如果接納了一個水手,就等于接納了一群。他們永遠是不分彼此的兄弟。而曲奇餅裝在密封的玻璃瓶中,是航海的人一種精心而傳統的做法,可以防止禮物在漫長的旅途中受潮變質。

重識世界

北洋水師接回的不僅是巡洋艦,更帶來了近距離接觸近代工業文明后,那個時代中國人對世界的重新認識。

他們是第一代正視中西方差異的人,他們審視的結果并不是崇洋媚外,而是正如中國第一個留法博士馬建忠所言: “西方人在道德上既非禽獸,在文化上又不是夷狄,因此就能與中國人平等相處?!?/p>

時間進入21世紀,中國記者來到紐卡斯爾的圣約翰墓地,發現墓碑宛在。尋訪中,才知道意膩以后嫁了人,卻一生信守了那個“在中國水兵墓上種一些花”的諾言。根據記載,意膩當年為中國水兵們種的花,是一種黃色的花,它的含義是“給那些永遠不能還鄉的人”。

在2012年的探訪中,記者仍然可以找到兩座完好的中國水兵墓葬,另外三座雖有損壞,但其黑色大理石墓碑,至今仍依稀可辨。他驚訝地發現,其中一名中國水兵的墓碑下面,一叢黃花開得正艷。

也許,這是英國女子Annie Fenwick在另一個世界里向我們這些中國人傳來的聲音,讓我們知道,她信守了那個百年的約定。

直到21世紀,這個約定,才被我們知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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