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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疼了嗎?

2014-03-08 08:06金深
文學港 2014年9期
關鍵詞:百勝小滿大頭

金深

孩子,你疼了嗎?

金深

入秋后,郭百勝一想起剛過去的夏天,鼻孔仍會覺得涌入一陣熱氣,燒得眉心生疼。這個夏天,連續一個月40度以上的高溫,讓他忘記了云的形狀、風的氣息,就連天的顏色,也想不真切了。他倒不是沒出過門,玉芬為了防暑,把門窗緊閉,窗簾都拉上了。那些窗簾,當初為了照顧倒班的他白天睡覺,全部換成了遮光布,薄薄的一層銀灰色布面,把劇烈的陽光擋在窗外,一絲絲都鉆不進,整個屋子如同一只悶罐頭。

不過,悶罐頭里也有清涼地,小滿的房間照常開著空調。他那十個平米的小房間,與另外兩間就像冰火兩重天,那里不僅有空調,還有電腦、掃描儀、打印機等等與現代生活相關的東西,這些都是在小滿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下買的:電腦課有作業啦,老師建了QQ群啦,作業要打印啦……按郭百勝的想法,那些數碼產品,能有什么用?他連手機都不用,不也活得好好的?郭百勝也想讓小滿適應他的生活,比如天氣這么熱,就到冷庫里拉幾大塊冰,砸碎了放到房間的各個角落——郭百勝的好哥們就在冷庫工作的。十幾年來,他都是這么過夏天的。小滿當然不肯啦。從上小學起,小滿一到暑假就開始叨叨:李皓家裝空調了,陳子銳家也裝了,張曉燕家裝的是中央空調哦……到了小滿中考那年,郭百勝才松了口,給他的小房間裝上一臺。

小滿當然不愿打開房門投身到悶罐子里,他哪遭得了這份罪!再說今年熱成那樣,郭百勝從冷庫拿了比往年多兩倍的冰,也降不了半度。玉芬也說扛不住了,讓郭百勝把發的高溫補貼拿出

來去買空調。郭百勝到商場一看,空調都搶光了,再說,即便訂了,也要等到九月份以后才能裝,空調安裝工壓根不夠用?!澳沁€買啥?買了掛墻上當畫看?”郭百勝對玉芬說。玉芬轉頭出門,她到娘家打麻將,那里又涼快又好玩。

小滿躲在清涼天地里,任父母在外面折騰。他幾年前從職高畢業,一直歇在家里。不過,他宅在家也像個影子,基本不出聲,電話都沒一個。連上廁所,他都沖出沖進,像在打仗。到了吃飯時間,喊他出來,一口飯還沒咽下,就把菜扒拉到飯碗里,滿滿一碗,端到小房間,對著電腦吃,留著飯桌前的母親埋怨父親。到了這個夏天,他連吃飯也不出來了,毫無規律可言,根本踩不到常人的點。他只在父母睡覺時才有所行動,比如鉆到廚房吃一碗泡飯,比如啃半個西瓜,比如洗澡。當然,洗澡是他萬不得已的行為。在狂熱的夏天,他也不是天天洗澡,除非自己把自己熏得不行了。玉芬天天叫:“你不想歇也得讓空調歇會兒啊,這么不停地轉,燒壞了看我不揭你的皮!”玉芬喊揭皮喊了二十多年,至今連毫毛都沒揪掉一根,所以她的話,比毫毛還要輕。

小滿眼皮抬都不抬,任玉芬的聲音在門口炸響。玉芬伴隨著催命般的叫聲,抬腳就把門踢開,炮彈一樣沖電腦桌子前,抓起遙控器,手指狠狠地按在開關上,把遙控器往床一砸,順手拔掉電腦插頭,又風一樣旋出。隨著小滿“啊”的一聲,電腦黑屏后發出“吱吱啦啦”細微的電流聲。郭百勝跟進門,伸手開窗。玉芬回身摜出一個杯子。他的手剛觸到窗框,“砰”,一個杯子從耳邊劃過,撞到玻璃,一片碎聲落地,片刻間,樓下傳來爽脆的聲音?!澳阕魉腊 庇穹覓嗥鹑^,郭百勝已經站到眼前,死死扣住她的拳頭。玉芬被壓得不能動彈,推著郭百勝往門外退。

暴戾的夏天把戾氣壓進玉芬的體內,但郭百勝面對兒子,絕對是由著他:“算了算了,這么熱的天,讓他開會空調吧!”

玉芬氣得像個吹鼓了的氣球,虛張聲勢:“這樣的兒子你也不管管!就隨他好了!我也不管!”

玉芬每次是事端的挑起者,又是息事寧人的主張者。她和郭百勝一樣,對兒子永遠都有雙重標準,自己可以隨意責罵,別人一根毛都不能碰。

小滿與這些爭吵毫無關聯,他插上電源,照樣躲進網絡里,空調也照樣打開。那扇被打碎的窗中涌進一股熱氣,小房間霎時也有悶罐頭般的氣息。

相對于上白班,其實郭百勝更愿意上夜班。雖然是要十二個小時,下班到家連上樓的力氣都沒有。夜班時,大小領導都摟著老婆進入夢鄉,沒有人折騰他們這些倒班工人。為了趕超世界先進水平,這個上萬人的企業快馬加鞭,像上了發條的機器,飛奔在前進的路上。郭百勝一直不明白,以前慢悠悠過日子不也挺好的?上班下班,老婆孩子管住,一輩子不就這樣嗎?班里的同事大頭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班長,這種思想要不得??!要有危機意識,要與時俱進,時不我待??!”郭百勝肩一沉,甩開大頭的手,轉身拿著安全帽到裝置檢查去了。大頭看著他的背影,轉頭對著徐娜眨眼:“廠里的油水啊提干啊,郭班長永遠夠不著,難怪被人家叫做‘郭不著’??慈思腋黄疬M廠的,都當處長了,他還跟我們一樣倒班,老不大!就知道傻干,什么好事攤得上?將熊熊一窩,我們跟著倒霉!”

大頭的聲音掠過操作室里大片大片的顯示屏,飄進郭百勝的耳朵,像沙塵吹過雙眼,眼睛澀澀的,眨眨眼不就躲過了。他走出操作室,裝置里特有的氣息擁住了他。甜膩膩中摻雜著汽油的味道,很多人聞不慣。郭百勝聞了一輩子,這味道像是長在他的鼻子里,根本沒有感覺。他穿行在密密層層的管線下,龐大的機泵像一只只大狗趴著,連成一排,望也望不到邊。他沿著機泵,像軍官檢閱部隊一樣,黃色的安全帽扣在頭上,側著臉微笑著走過。機泵發出尖銳的囂叫,溫熱的氣息撲向他,滲進他的體內,他的心暖暖的。他柔和的目光撫過一臺臺機泵,或大或小,它們的溫度、流量、介質,每一個指標都熟悉得

了如指掌。在機器面前,他自在多了,完全不同于在人群中。他走進人群中就像雞跑到鵝群里,被擠來擠去,覺得連站的位置都沒有。

他像只小甲蟲,穿過巨大的鐵塔,摸到裝置背后的平房,打開一扇小門,里面堆放著雜物。那是他私自備下的小庫房。裝置規格化,所有的雜物都安標準擺放,他動了好多腦筋,才搞了這么個堆放地。翻尋了半天,他終于找到藏著的一塊玻璃,估摸著跟小滿房間的窗子差不多大小。他找到后,用報紙包好好幾層,再裝進編織袋里。這些事,絕不能讓班里人看到。若看到,大頭會第一個笑話他:“到玻璃店里配不就得了嗎?費那勁!”郭百勝心里說,“懂個屁!國企國企,就是所有東西每個職工都有份。憑什么當官的拿那么多,我撈塊玻璃都不行?”當然徐娜也會打趣他:“班長啊,賺來的錢是拿來花的,不是用來攢的。做人這么辛苦干嗎?”他“哼”著鼻子在心底說:“誰像你!只圖花錢痛快,也不為以后想想!”老李常掛嘴邊的話,他聽了最糟心:“老郭啊,你不抽煙不喝酒,錢攢下來都留給兒子,誰知你兒子對你怎么樣!”一般情況下,他會梗著脖子嗆老李:“對啊,我就靠兒子了,怎么地?有本事你生個兒子看看?”老李只有一個女兒,所以氣得不吱聲了。

他打算把玻璃藏在一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下班的時候來帶出廠門。門崗的警衛查得緊,他認為那是對那些民工和外包工,像他這樣的臉,小警衛也不敢一本正經。他們這些人跟這個企業關系密切,就跟蜘蛛網似的,他們的觸角不知伸向哪個重要人物呢。

他夾著編織袋想找個地方放一放,繞著塔走了一圈,走到最后面一個分析小屋邊上。機器的喧囂減弱了,不過倒有哼哼哈哈吧唧吧唧豬拱食的聲。他倒是奇怪了,豬是絕對進不了裝置的,化工廠的門崗比軍隊還嚴,蒼蠅飛進來也得過門卡,更別說豬了。分析小屋是儀表工的地盤,平時關著門,況且晚上儀表工下班,一般是不會有人的。他走近,看到分析小屋的門沒鎖,推開一看,班里的徐娜與一個男的在地上翻云覆雨。這扇門壞了,他們倒會找地方,偷偷溜進去干那事兒。他看到這活春宮,腦門轟的一熱,身子某個部位竟硬了,收了腳步就僵在那里了。

徐娜抬頭看看他,沖他眨眨眼,他嚇得連忙倒退著逃往門外???,徐娜也太不像話??!把裝置當什么了?紅燈區?

他回到了操作室,徐娜比他還早到。徐娜像個沒事人似的,坐在操作臺前,跟著大頭老李們高談闊論。

他輕輕觸了下徐娜肩膀:“你來一下?!?/p>

徐娜跟著他進了交接班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隨后把個白花花的大腿翹到椅子扶手上。徐娜后腦頭發有點亂。徐娜喜歡把頭發在兩側梳兩條麻花辮子,貼著耳畔垂下來,像純真年代的少女。他沒敢看徐娜,腦子里翻飛著徐娜那一雙雪白的腿,剛才高抬著半舉在空中……

“好了!下次不在你地盤上總行了吧?”徐娜毫不在意地咯咯笑了兩聲,反倒把郭百勝臊得沒了話。

他停了一會,說:“你當初進廠那會兒,我答應你爸要照顧你的?!蹦菚r,她父親領著她到了郭百勝家里,鄭重地把徐娜托給他:“班長,一看你就是好人,徐娜到你們班里,我放心?!毙炷雀赣H比郭百勝大不了幾歲,郭百勝也一直把徐娜當成晚輩。

“沒事,我爸死了,你也不用老覺得對不住他似的?!?/p>

“那你也不能糟蹋自己啊?!?/p>

徐娜笑笑,“別說得那么難聽,誰爽快還不一定呢。那你說,我該走什么路呢?什么樣的路,不是人走的?”

徐娜低下頭,抬起頭說:“班長,你不用管我的,不是我小瞧你,你也沒本事管的?!?/p>

她的老公前幾年騎摩托車被撞,癱在床上。徐娜才三十幾歲,又有幾分姿色,怎么守得???有時候把男人帶到家里,當著老公的面肆意妄為。到了吃飯時候,小姑子過來喂飯,老公就咬緊牙,眼珠子突出,喂到嘴邊的飯全落到枕邊。小姑子看出名堂:“是不是徐娜又欺負了你?是的話,你就眨眨眼?!毙炷壤瞎]著眼睛,五官抽成一團。

小姑子想跟徐娜吵,被她媽擋住了:“把她吵走了,你來管?”小姑子一想,不再吱聲。小

姑子和婆婆每天輪流來幫忙,已經夠麻煩了,再多花精力,她們也搭不起。老公推不出去,徐娜破罐子破摔成了“公共汽車”。

到了吃夜餐,大頭聽說后,笑彎了腰:“班長啊,你問問老李,這種事,不要太多啊。你到周邊舞廳看看。燈黑著跳舞,燈一亮,地上什么都有哦?!?/p>

老李發了獎金就跑這些低檔的聲色場所,上個月掃黃被逮著了,他出來后成了班里同事的笑柄。這時,他又一本正經地辯解上了:“說實話,我們倒班工人,大把大把的時間,用在哪呢?不就是搓搓麻將,看看女人啦。再說我老婆有腎病,我有啥辦法?”

徐娜笑得花枝亂顫:“班長啊,你活在什么時代?世上沒有純潔的人啦!哦,不,還有你,對了,還有你家那童男子。哪天老娘把你兒子拉下水!看你怎么辦!”

郭百勝臉色鐵青。

剛剛入冬,郭百勝小病一場。這場病,用玉芬的話說,活該受罪。

徐娜跟別人搓麻將,輸了不肯付錢,只說:“隨你咋辦!”次數多了,麻將搭子也不肯了,幾個人一合計,玩老千讓徐娜大輸。幾個人輪番與徐娜作戰,直到最后徐娜昏死過去。麻將搭子這下慌了神,合計半天,不敢找徐娜婆家的人,找到郭百勝。

郭百勝在早餐店里吃生煎包子,一碗紫菜湯。盛紫菜湯的碗缺了個口,看上去像從哪個墳里刨出來的假文物。他在這家店吃了十幾年,眼看著這些碗從嶄新到現在缺嘴裂口破敗不堪;他也坐在生煎包子店,看著這條街上的店鋪不斷變化門臉,從最初的興盛到現在的蕭條。在這個工業城,企業的規模越來越大,但為了提高經濟效益,本著“用最少的人管理最大企業”的原則,企業不斷提高自動化程度,職工人數大幅下降,再加上近幾年本地居民大規模地從化工區遷移出去,這個工業城原住民越來越少。因為房價低廉,又在城鄉接合部,這里成了外來務工者的集散地。

麻將搭子找到郭百勝時,他正對生煎包子生悶氣:這哪是生煎包子,跟小籠包子差不多大了!本來他吃五個就夠飽,現在吃了六個,好像肚子里還差只角。他聽說后,馬上騎車到了其中一位麻將搭子的家里。那位麻將搭子離婚后單人獨住,他家成了據點。郭百勝停好車子上樓,剛舉起手,門馬上開了。他進去,看到一張麻將桌上,散亂的麻將牌,像被孟姜女哭得七倒八歪的長城,屋里兩個人看到他,站起來引他進里屋。里屋更是亂得像雜貨鋪,一張床上堆得滿滿的,好不容易看到徐娜。徐娜的身子被一堆被子掩埋著,雙眼緊閉,臉色像紙一樣白。他急忙說:“快送醫院啊?!?/p>

跟著進來的三個人面面相覷,沒人敢答一聲。其中一人說:“到了醫院,不會有什么麻煩吧?”

郭百勝眼睛一瞪:“要是出了人命,你們更麻煩!”

房屋主人想想也害怕,萬一徐娜死在這里,他不倒了八輩子霉了!他還想找人再結婚呢。

他伸手把蓋在徐娜身上的被子掀開,徐娜的衣裙短得遮不住身子,房主人趕緊幫她拉拉好。另一人拉著郭百勝到外間,遞上一疊錢,“阿哥,幫幫我們吧,這事算我們哥兒幾個求你了。這是醫藥費,到時候再給你兩千塊,行不行?”

他看了看那疊錢,沒說話,背著徐娜就下樓。那人把錢塞進他的衣袋。

這幢樓在小區最角落的地方,出租車根本不經過,三輪車也在幾條街之外。三個麻將搭子又不同意他叫救護車:“阿哥,救護車動靜太大了,‘咦唔咦唔’過來,全小區人都知道了?!?/p>

他只好背著徐娜上醫院。

徐娜軟耷耷像面條似的搭著他的肩膀,兩只手掛在他的胸前。到了醫院,他喘著粗氣把徐娜放到觀察臺后出門等著,徐娜挨著臺子就醒了,她掙扎著起來,一把推開圍著的醫生護士,晃悠悠地走出門,留著一堆驚奇的眼光盯在她的背后。

郭百勝坐在急診室門口的椅子上,看到徐娜,急忙放下衣服站起扶她,徐娜一推:“我自

己來,沒你什么事!”

回到家里他的腰就直不起,足足在家里躺了一星期。

徐娜從此對他感恩戴德,耗上了他,三天兩頭在他家出入。徐娜對玉芬說:“這么個好人,咋被你找到的?”玉芬鼻腔里“切”了一聲:“沒瞅出來?!?/p>

徐娜跟他同一班,他上班徐娜也上班,他下班徐娜也下班,他跟徐娜同出同進。他也覺得別扭,讓徐娜多管點家里的事,徐娜撇著嘴:“小姑子和婆婆輪番來,家里就那么點地方,站著都擠!我沒把他們趕出去就不錯了。我是他們王家的恩人!還用得著天天守著?”

徐娜跟玉芬成了好朋友,粘在一起織毛衣繡十字繡。玉芬也一是因為天涼了,沒必要到娘家里去蹭空調,二是這個夏天她的手氣沒好過,再往外拿錢,別說郭百勝不肯,她自己也心疼得不行,現在有個伴,也樂得在家待著。郭百勝燒得一手好菜,家里的一天三頓都從他手里出,徐娜蹭吃蹭喝,不到最后的時候,壓根不想回家,要不是郭百勝家里小得再也擠不下,她都恨不能在他家睡覺。當然,徐娜也爽氣,有什么全都拿到郭百勝家里,從不藏著掖著。她坦坦蕩蕩地讓玉芬放下一百個心。玉芬對家里人說:“我們家老郭,借他十個膽,也不會對徐娜動心。你們別聽人家嚼舌根子?!?/p>

小滿也從他那個小房間挪了出來,把活動空間擴大到客廳,時不時靠在沙發上嗑瓜子,有時候還拿著本英語書裝樣子翻著。

玉芬和郭百勝松了口氣,小滿的腦袋終于從網絡里伸了出來,雖然在家里晃晃蕩蕩,他們已經心花怒放了。小滿仿佛從冬眠中蘇醒,也有了生氣。本來蓋住耳朵的長頭發,不知什么時候豎了起來,像團火似的燃燒著。玉芬伸手揉他的頭,他躲開:“別動!”玉芬硬把手伸過去,說:“咋了,碰不得了?你是我兒子!”徐娜說,“人家新做的發型,你這么一揉,樣子都沒了?!毙M說,“就是,懂不懂!”

徐娜在郭百勝家自在得像在自個兒家,她讓小滿幫她申請了QQ號,也打算學著網上聊天。那天郭百勝買菜回來,看到徐娜在小滿房間,徐娜坐在小滿邊上,她脫了外套,只穿件毛衣。小滿的胳膊架在她的肩上,身子幾乎緊貼著她,時不時指指點點。

郭百勝從門口看過去,清晰看到小滿的胳膊有意無意地蹭過徐娜胸部豐滿處,手掌落在她豐腴的大腿上。郭百勝的心像是被錘子重砸了一下,裂成了好幾瓣。小滿是他的心尖兒,怎能毀在這么一個女人的手上?那不是比一朵鮮花被牛蹄踩了還要心疼?

當場他就拉下臉,回頭捅了捅玉芬,沖著小房間揚揚下巴。玉芬邊整理十字繡的線邊看電視,高圓圓和凱麗逗嘴,把她逗得咧嘴大笑。玉芬嘴還沒合攏,抬頭愣愣地看著他。他眉頭皺成一團,手不停地揮,聲音卻不敢放肆:“快,快,把徐娜叫出來!”

小滿被徐娜惦記上了,郭百勝很緊張。小滿職高畢業后,開始郭百勝也陪著去找過工作。他學的是理療護理,想進大醫院理療科,職高的學歷根本不夠用,再說,小滿學的時候就一直嘀嘀咕咕,這種侍候人的活,才不要干呢。郭百勝去過小滿實習的地方,也覺得心疼,小滿被病人呼來喚去的,那算什么事!小滿在手機店里當過售貨員,回到家里,小滿往床上一躺,四仰八叉,再也不起來。叫他吃飯,他不耐煩:“站了一天,累也累死了?!庇穹抑缓冒扬埐硕说剿拇差^。小滿干了不到三個月,就回家不干了。小滿堅持最長的工作,是玉芬的妹夫幫找的。他在一家賓館當主管,安排小滿去當服務員。五個月后,小滿被客戶無理由投訴,一氣之下,又不干了。郭百勝說:“算了算了,在家歇會兒吧。我也不是養不起?!?/p>

現在,家里有了徐娜,他不敢說這話了??偛荒馨研炷染苤T外吧?郭百勝把面子看得比天大,哪會做出這種事?再說徐娜那張嘴,他真不敢得罪,誰知她會在班里說出什么話來?本來為了小滿,他倒也是什么事都可以做的,即便為小滿得罪徐娜怕啥??墒?,小滿在家埋頭打游戲的樣子,讓他心有余悸。

他找到以前的徒弟,現在公司組織部工作的陳東,讓他幫小滿找工作。郭百勝在電話里數落了小滿一大堆的不是,最后說:“小陳,我也是

沒有辦法了。你也知道,小滿成天趴在電腦上,像根鼻涕蟲似的,粘在那里,扒都扒不下來?,F在終于答應出來工作了,你怎么的也得拉他一把不是?師父也沒什么辦法,只能靠你了。你要不幫,我只有跳樓了?!?/p>

陳東說:“師傅,千萬別說這話,我跟你相處了十幾年,當初大學畢業,分到廠里,兩眼一抹黑,要不是你,我也到不了今天。我怎么能不幫你?師傅你以后不能有這想法。有困難,大家可以想辦法不是?”

陳東通過關系,找到社區主任老林,幫小滿在社區里找了份在保安室里監控視屏的工作。

郭百勝陪著小滿找到老林,老林說:“讓他自己來好了,這么大小伙子,用得著陪他來嗎?”郭百勝說,“閑著也閑著,我也來學習學習。再說小滿什么都不懂,話都說不好,林主任您多擔待點?!?/p>

郭百勝看到滿墻的屏幕,小滿只要盯著看,如有不正常的狀況,及時匯報給老林就行。工作輕松,環境也不錯。老林說,“既然是陳處介紹的,就不給他安排夜班了?!?/p>

徐娜到家里來,說:“小滿不錯啊,掙工資了?什么時候請客?”小滿說:“問我爸!工資卡他收著呢?!薄皼]給你零花錢???現在年輕人,口袋里沒個千兒八百的,哪敢出門?”小滿說:“爸,你聽徐娜姐說的在理啊?!惫賱僬f:“兩百塊你還不夠??!家里管吃管住,你又不出門,花什么錢!別聽她的!”

郭百勝終于脫掉了工作服,換上一件灰黑色的夾克衫。夾克衫上的折痕清晰,看得出來,這衣服在箱底壓了多年。不過,款式再舊,至少也比工作服順眼。郭百勝長年穿工作服,上班不用說,勞動保護,這是硬性規定,下班再穿,就有異樣的感覺。當初企業效益好,工作服是榮耀的象征,很多職工下班愿意穿著到市區里逛?,F在企業往上走,但收入幾乎沒有增長,國有企業成了貧窮的代名詞,大家也就不會下班再穿工作服??墒枪賱?,還是像十幾年前似的,上班下

班一個樣。

大頭說:“班長,工作服是為了上班勞動保護,你這么穿,每年加發幾套也不夠啊。你這是丟我們國企的臉!”郭百勝白他一眼:“我看你那幾件上千塊的衣服,有什么好看?還不如工作服呢?!毙炷痊F在無條件站在郭百勝一邊:“你們懂什么?班長保持勞動人民的本色,艱苦樸素,努力攢錢為兒子。我們班長是名副其實的‘孝子’——孝順兒子。對吧班長?”郭百勝聽著不是個味:“少胡扯?!?/p>

郭百勝穿上新衣是為參加婚禮,他把小滿也帶來了。本來徒弟是請他和玉芬的。他想這么好的酒店,五星級的,不讓小滿見識一下,有點過意不去。徐娜說:“一家三口都去!”玉芬猶豫,“酒席上位置都排好的吧?連名字都寫好,沒被邀請的人,連坐的地方都沒有?!毙炷日f:“總有人不參加的吧?”“你搞啥搞,坐人家的位置,你難不難受?”郭百勝說,“要不你和小滿一起去?!庇穹艺f:“拉倒吧,你徒弟結婚,你不去,像什么樣子?我不去了?!?/p>

他的眼光穿過人群,聚焦到新郎的身上。新郎新娘在司儀煽情的提問下,喊出:“爸爸媽媽我愛你!”現場氣氛凝成一股熱流,飄在小小的婚禮廳上空,原本熱鬧嘈雜的環境里,仿佛鍍上一層金光,整個大廳有了一種莊嚴的氣息。

新郎新娘來敬酒,新郎介紹:“這些都是班里的哥們?!庇謱Υ蠹艺f:“大家吃好喝好啊?!毙炷日f:“誰是你哥們?說錯了,罰酒!”

“讓開讓開,”最會鬧的大頭把大家拉到一邊,將四張椅子平排一處,要新娘躺下。新娘扭捏半天不肯就位。大頭眼睛一瞪:“阿叔的話都不聽!”新娘扭不過,在伴娘的幫助下,仰天躺在四張椅子上。白色的婚紗垂了一地,像一片云。

“你!”大頭指小滿,“趴在上面做俯臥撐!”

所有的人笑作一團。

新郎告饒:“大頭,哦,不,趙師傅,這就算了吧?要不我多喝一杯?”伴郎拿來酒杯。大頭一把奪過:“沒有的事!阿叔的話敢不聽!做!”

大家圍過來,起哄:“做!做!”

郭百勝大聲說:“大頭,玩玩就算了!不要過分!”

大頭理都不理他,按著小滿的胳膊要他趴下。郭百勝上前拉大頭:“算了算了。適可而止!后面還有很多桌的酒要敬呢?!?/p>

大頭猛一回頭,使勁甩掉郭百勝,大眼睛瞪得溜圓,里面射出尖銳的光:“你一邊待著去!沒你說話的份!”

郭百勝本來掛在臉上的稀薄的笑意,被大頭溜圓的眼睛瞪沒了。郭百勝仿佛被蜂蟄了一下,愣了會神,被圍擁的人們,擠到外面。

郭百勝有說話份的時候,他沒幫大頭說話,現在他失去了指責大頭的資格。

今年單位年終考評,大頭考核成了老末,從郭百勝那個班換到綜合班,崗位工資調低兩檔,每天干點雜活,年收入減少一萬,大頭要氣瘋了。大頭一直認為這件事是郭百勝沒有盡心幫他。作為班長,郭百勝是考評組的成員,應該為自己的班員據理力爭,不該讓1%的轉崗位名額落到自己班員頭上。郭百勝哪有這個膽呢,他能保證自己不吃虧,已經是很大的能耐了,哪里還能像別的班長那樣到處打招呼?大頭雖然話多,干活倒也不至于最差,卻成了老末,其他班違紀的人,都沒有落到這個地步,大頭氣不過!

小滿在眾人的起哄下,真打算爬上去。郭百勝急著上前拉住他,他甩掉郭百勝的手,樂于湊熱鬧。旁邊的人也起哄,拼命按住郭百勝。小滿興奮地在新娘身上起起落落,臉上亮晶晶的。郭百勝的胳膊被人按著,呆呆地看著小滿,心想:這小子什么時候真長成大人了呵。

郭百勝托人給兒子介紹對象,一圈電話打下來,親戚朋友表面上都應允著,但郭百勝聽得出來,很多人都在嫌小滿沒工作。他一個勁介紹,現在小滿在社區工作,林主任說了,找個機會可以轉正。對方“哼”了一聲,說,“沒那么容易吧,現在社區的工作崗位也得考吧?”一說考試,郭百勝就癟了。他知道這事沒戲。

他打電話托人的事,是揀小滿上班的時候打

的。小滿若是在的話,肯定噘起嘴。小滿讀職高的時候,也處過幾次女朋友,每一次,郭百勝都是棒打鴛鴦。職高的學生,用他們老師私下里交流的話,只要男孩子不打架,女孩子不懷孕,老師就萬事大吉了。郭百勝聽到這樣的話,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管住兒子?他后悔當初沒花錢讓小滿去上民辦高中,一年兩萬的學費,把他嚇住了,搶錢啊?,F在想來,這六萬塊錢該花。

小滿讀的學校前身是衛校,大部分是女生。那些女生,簡直如狼似虎,恨不能把長得頗有韓風的小滿給生吞活剝了。小滿哪架得住這架式,一開學就與女孩子粘上了。他死活不要郭百勝再用自行車接送。郭百勝從小滿上學起,自行車的書包架就是小滿的專座,而且隨著小滿的成長,他的后座也不斷改進,已經非常高檔了。他用一塊厚海綿墊底,再覆上棕色的皮革,自認為跟寶馬車的座位都有得一拼了?,F在小滿竟然完全不把這個放在眼里,他心想,這臭小子肯定有狀況。

果然,他在小滿放學后跟女孩子散步回家的路上,把小滿抓個正著。小滿氣急敗壞地被他揪回來,哭鬧了幾天,等小滿再去學校,那個女孩子跟別班的男孩子好上了,小滿好不失落。郭百勝說:“你看,爸沒看錯吧?職校里的女生,水性楊花的能找嗎?”

反正逃不出郭百勝的框框,小滿慢慢也長成郭百勝想要的樣子。就像把西瓜放到方形的盒子里,長成了方西瓜。小滿這只方西瓜,現在連滾都不會滾了。

郭百勝托了一圈,回音寥寥,只得托老杜。老杜在他們單位做外聘檢修工,郭百勝讓他幫兒子找一個打工的老鄉。老杜滿口答應:“沒問題!要能找個本地男孩,我老鄉高也高興死了?!?/p>

老杜倒也是把這當成重要的事來辦。隔不了幾天,就把郭百勝叫到操作室外面,手里晃著數張照片:“我讓她們一定要拿照片!沒照片?什么手機上拍的,相機上拍的,都乖乖地去洗!難不成拿手機相機讓別人相親?”老杜帶著湖北口音,每句話的尾音都上揚,聽起來特別得意。他指著照片,每張都能說出道道,這個女孩長得漂亮但家里負擔重,那個女孩長相平常點但很會打扮。老杜很客觀,完全承擔得起郭百勝對他的信任。

郭百勝挑了個細眉細眼的女孩子,他覺得這樣的眉眼不會太霸道,但又有準主意。小滿這么軟軟的提不起來,沒個有準主意的內助不行,但太霸道更不行,小滿準吃虧。

小滿見了小細眉,兩只眼睛溜溜的,上下一圈下來,嘴角咧開了。

小滿和小細眉的關系迅速升溫,整天摟摟抱抱黏黏糊糊的,看得郭百勝臉紅心跳。他對玉芬說:“這算哪檔子事?現在的女孩子,也太不像話了!你得提醒著點,小心別鬧出笑話了?!?/p>

“笑話個屁!你腦子一百年不變!現在什么世道啦?你當是我們那個時候呢?”

“那不行。我在這個廠子待了一輩子,路上人家問起來,我怎么說?萬一肚子大起來,我丟不起這個臉?!?/p>

“那怎么辦?要不張羅張羅把事給辦了?”

沒等郭百勝與玉芬商量好,小細眉不見了蹤影。開始郭百勝沒在意,幾天后他覺出不對勁,問小滿。小滿說了聲“吹了”,又埋頭到電腦里?!按盗??為什么?”郭百勝眼睛瞪得銅鈴大,“你說啊,到底怎么回事?”小滿理都不理。

他找到老杜。老杜也是一臉驚奇,滿口說回去問問老鄉。第二天一早,老杜回話來了:“人家說了,你家兒子實在太……唉,怎么說呢?”

老杜看他低頭不吱聲,滿臉真誠地說:“我說老郭,你兒子那么大了,也該給他買套房子,現在的女孩子,沒有房子,誰跟你呢?再說,你家現在這個樣子,也拿不出手。對吧?老郭?”

老杜叨叨地說著,每個字都像錘子砸在郭百勝心上。買房子戳到了他的痛處。當初眼看房價一路上漲,他攢的錢無論如何趕不上,要他貨款買房,他算不過來這個賬。放著銀行的利息不拿,還要付利息給銀行,這簡直要他的命。沒想到房價漲啊漲,現在就算想貸款,他也買不起了。

老杜走遠了,他還被釘在操作室門口,沒回過神來。連老杜和小細眉這樣的人,也有資格瞧他不上?他們飄在這個地方,如野草般卑微,怎么能跟他比!他國企工作,又有保障,雖不能說是大樹,至少也算矮冬青吧?憑什么,他要被老

杜教訓?

郭百勝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想來想去,琢磨著先把房子裝修一下。跟玉芬商量,玉芬向來粗粗拉拉,什么事都是差不多就好。她閉上眼睛:“隨你!”就睡著了。郭百勝腦子里翻江倒海,他細細算了算賬,下床翻出存折,又躺下扳了半天手指頭。玉芬把枕頭翻過來壓住頭,嘀咕“作死啊”,他才把燈關了,直到天蒙蒙亮,他還沒算出個道道。

郭百勝行動起來,他一趟趟跑建材市場,往家搬材料。那天他守著一堆箱子,等在公司班車的站點。車子來了,他分了幾次,才把箱子搬上車。等得司機都不耐煩了:“你有完沒完?”后面的人也在抱怨:“怎么回事?不開了???”

到站下車,他叫三輪車把箱子運到自家樓下。他搬了一箱上樓,扛到第二箱時,不知怎么回事,膝蓋一軟,一個踉蹌,整個人往前趴下,就倒在地上。身上還壓著箱子。他疼得站不起來。碰巧陳東經過,急著上來扶他:“師傅,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先送你到醫院吧?”

郭百勝呲著牙直搖頭:“沒事沒事,一會兒會好的。我歇會兒就行。你忙你的?!?/p>

陳東哪肯走開,就幫忙搬箱子。一扛還真有分量,打個電話叫來幫手。兩個人把幾箱東西扛到了樓上。

陳東下來后跟郭百勝道別,他說:“師傅,這話也不知當不當說,你們小滿,也該讓他負點責任,不能這么寵著他?!?/p>

跟在陳東后面的小伙子,是今年剛進廠的大學生,比小滿還小一兩歲,個頭也沒小滿高。他利利索索地幫著干活,相比之下,小滿像根煮熟的面條,橫豎提不起來。

郭百勝瘸著腿上樓,對著趴在電腦上的小滿,一巴掌劈頭蓋腦地朝他后腦勺削去,自己心里卻像刀割一樣疼。

小滿大叫:“你神經病啊——”

郭百勝家里堆得滿滿當當,他找來泥工木工油漆工,忙得焦頭爛額。更讓他不知所措的是,小滿不見了。

郭百勝和玉芬打遍所有電話,完全想不出連一個朋友都沒有的小滿會到哪里去。郭百勝和玉芬相互埋怨,感覺天都要塌了。該找的地方都找了,警也報了,正當他們呆呆地等著消息的時候,來了一個焦臉漢子。

那個操著外地口音,進門就要人,說:“把我女兒交出來!”。

郭百勝撐起疲軟的身子,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你女兒?我兒子都不知去哪兒了呢?!苯鼓槤h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是從練習本上撕下來的,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幾行字:“爸媽:請你不要找我。我追尋著愛情的腳步,去踏遍千山萬水。依依?!?/p>

“你女兒,是跟著小滿出去的?”聽了這話,郭百勝心里有幾分欣喜,“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我問遍了依依的同學!”焦臉漢說,“依依同學說了,他們在網游里都當了半年的夫妻了。這次約好一起去稻城亞丁看中國最美的秋天?!?/p>

玉芬喃喃:“她剛上職高,十六歲還不到呢?!?/p>

焦臉漢說:“這臭小子!要不是我在打工,非去找到那臭小子,打他一頓!”他一個勁數落郭百勝,“你咋管的兒子?這種兒子,應該到監獄里待一輩子,不要出來害人!”

郭百勝說:“我們會想辦法的,求你別報警,報了警小滿就完了……”

郭百勝起身到四川去找小滿。

飛到成都后,找車子往稻城走。隨著汽車緩緩進入,視野中展開的是一片片豐富的色彩,雪山、冰川、森林、海子、草甸、河谷,交相輝映,形了一幅絕美的畫卷,郭百勝哪有心思看景?他翻山越嶺,顛簸得幾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倒出來了。

郭百勝按著焦臉漢提供的地址——是依依的好朋友從手機QQ上得到的消息,找到了一家藏族風格的旅社。石塊壘出方正的四面墻,屋頂的四個角高高豎起,涂上了白色,白色下面是一圈暗紅色,接下再一圈黑色,然后又是白色。

郭百勝走進昏黃的門廳,兩個人坐在里面,袖著手在聊天。郭百勝把照片給他們看,其中一

個看一眼:“二樓,三號房!”便又吐出一串藏語,與另一人聊上了,不再理郭百勝。

郭百勝沿著靠門的樓梯到樓上,更是昏暗??蜅5牡匕迨钦嬲脑?,搭得松松垮垮的,踩上去心里慌慌的,生怕會陷下去。

郭百勝看到門上大大的標著一號、二號……摸索著找到三號。在三號門口,郭百勝伸手推了推,里面有聲音,郭百勝遲疑了下,用了把勁。

房間沒有鎖。郭百勝推開門,對門就是兩張床,一張床上堆著被子,另一張床空著,被子下睡著兩個人,聽到響聲,從一堆棉被下伸出兩個頭來,是小滿和依依,依依稚嫩得如同剛開的花蕾。

郭百勝把光腚的小滿拽出被窩,小滿像只燒熟的蝦一樣往后退,他使勁甩開郭百勝的手,蹲在墻角里。

依依滿不在乎地半裸著起身,穿著小可愛的瘦小身軀還沒有完全發育呢。

郭百勝扔過去小滿的棕色外衣和牛仔褲,待小滿穿好后,一把拉起他:“回家!”郭百勝的聲音里藏著堅硬的刀,劈中了他。小滿盯著地板上一個樹節形成的洞眼,一動不動。少頃,扭頭拉著依依整理東西。依依扭著身子不愿意,他貼近依依的耳朵,嘟嘟噥噥說著。依依突然頭一偏,展露了笑臉:“要說話算數哦?!毙M拍拍她的臉蛋,作為回答。

機場出口處,依依父親盯著由遠及近的小滿和依依粘作一團走來。若不是工作人員攔著,依依父親一定會張牙舞爪地沖上前去,把小滿撕成碎片。小滿一抬頭,看到依依父親舉起的拳頭,心底發毛,突然松開依依,丟下所有東西,撒腿就跑。

郭百勝拖著一堆行李,連拖帶背加上提,沿著機場快速公交道一路找去。半小時后,他走出機場大道,所有的力氣都用光了,兩腳幾乎邁不開步。眼前是一片霧霾,田野隱在灰蒙蒙之中。他完全喘不過氣,眉心緊鎖,如有千斤分量的鐵球壓在他的頭頂。越來越重,幾乎要把他的頭炸裂,鐵球已經炸開,爆成粉碎狀,砸向他的頭頂、身軀、四肢,他的全身沒有一處不痛,連指尖也如釘竹簽般穿心疼痛。他覺得他馬上要躺下了,如田里的草垛似的橫七豎八不管不顧了。在他即將閉上雙眼的剎那,看到機場快速道的中間綠化隔欄帶,有個棕色的身影,蜷縮在低矮的紅葉石楠下,墨綠色的石楠陳葉頂著褚紅色的樹梢,撲簌簌地在他的頭頂顫抖。

郭百勝渾身一松,掛在身上的包袋重重地滑落,一個雙肩包滾了幾下,掉到路肩下。他緩緩地穿過車道,車子從他身邊“刷刷”飛過,他完全聽不到司機惡狠狠的咒罵。

他飄到那個棕色身影的旁邊,定了定搖晃的身軀,集起全身的力氣,聚到腳尖,盯著那大頭勞保鞋正一個勁地脹大脹大……他飛起一腳,狠命踢去!那個棕色的身影,像皮球一樣滾出窄窄的綠化帶,骨碌碌地滾到車流的中間……突然尖銳的剎車聲伴著“咣”的一聲撞擊聲!

驀地,郭百勝眼前一片殷紅,就像石楠樹梢的紅葉飄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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