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自我探尋的永恒悖論

2014-04-10 02:46池大紅張巖
求是學刊 2014年1期
關鍵詞:昆德拉自我悖論

池大紅+張巖

摘 要:探究人的悖論性存在狀態、展示人性的多種可能性是米蘭·昆德拉挑戰自我的確定性本質、解構絕對主義的一個嘗試,《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正是這一嘗試的力作。小說中的四個主要人物體現了自我悖論性存在的兩種方式,即橫向坐標軸上不同自我同時存在的矛盾性和悖論性,以及縱向坐標軸上自我探尋中行為結果對行為意愿的否定性與嘲弄性。昆德拉認為,自我存在的不確定性和悖論性狀態是現實世界荒誕感和人的精神世界復雜性的體現,相對性與模糊性則是自我探尋的永恒悖論,人對于自我的認識永遠處于“無知”和謬誤之中。

關鍵詞: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自我;悖論

作者簡介:池大紅,女,文學博士,上海大學中文系博士后,從事中外文學關系研究;張巖,男,文學博士,許昌學院副教授,從事生態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4)01-0134-07

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從多個維度展示了人的“存在之圖”,在輕與重、靈與肉、強與弱、偶然與必然、拯救與迫害、玩笑與嚴肅、媚俗與反抗等方面展示了復雜的甚至是悖論性的人的存在可能,懷疑并思考了確定的、絕對的認識與結論。本文將通過考察昆德拉的創作并詳細解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以分析昆德拉筆下自我悖論性狀態的具體表現方式,并研究昆德拉探究自我存在的特點和意義。

何謂“存在”?昆德拉是這樣來描述“存在”這個命題的:“小說審視的不是現實,而是存在。而存在并非已經發生的,存在屬于人類可能性的領域?!薄按嬖诘念I域意味著:存在的可能性。至于這一可能性是否轉化成現實,是次要的?!盵1](P54-55)因此,“存在”不是一種現實,而是一種可能?!白晕摇贝嬖?,也即“自我”存在的諸種可能性。

“自我”這個哲學問題也屬千古難題。古希臘人對于自我的認識大多同命運的安排、神的旨意有關,盡管人本主義的暗流涌動也從未停止;中世紀,上帝成了最高法則,神本主義下人的自我更多體現為對上帝的信仰和遵從;文藝復興時代,人的理性價值和尊嚴再次復蘇,理性意志成為自我存在的證明和標準。以上的自我探索中,自我是確定的、同一的,是可認識的。然而,到了現代社會,隨著尼采宣布“上帝死了”,隨著非理性主義哲學思潮大行其道,自我陷入到了更深的迷茫之中,對自我有了更多形形色色的解釋,其能否被認識、其確定性本質也遭到了質疑。

昆德拉的創作就是企圖打破自我確定性本質、解構絕對主義的嘗試。他貫穿始終的創作主題就是對悖論性自我、對人性的多種可能性的關注和探尋?!锻嫘Α分?,盧德維克用玩笑的態度寫了一張明信片,不料卻帶給他萬劫不復的沉重;他使出渾身氣力報復曾經陷害他的人,結果卻成全了對方?!渡钤趧e處》中,雅羅米爾出于正義的初衷卻帶給無辜的人滅頂之災?!恫荒艹惺艿纳p》中,特蕾莎拍下同胞抵抗入侵者的照片最后卻成為當局迫害同胞的證據,愛國義憤變相成了叛賣祖國;托馬斯保護雜志編輯的意愿必然導致另一個編輯的被迫害,拯救的行為卻帶來了迫害。以上這些行為的結局構成了對行為初衷的巨大嘲弄,自我無法朝著既定的行為目標發展,自我發展的走向變得不可捉摸,人無法把握自己控制自己。這是自我探尋在動態層面上的悖論展現,悖論表現為行為意愿與行動結果之間的矛盾和對立。

昆德拉筆下的人物還有另一種悖論性存在狀態,表現為不同身份、不同意識同時存在于一個人身上。如《搭車游戲》中那對正經青年男女,在扮演了一場“司機”和“搭車女郎”的游戲之后,彼此變得極其陌生,面對女孩曾經的“清純”與現在的“放蕩”,男孩陷入了迷惘之中,他不知道哪一個自我更真實,到底還有沒有確定的自我?!陡鎰e圓舞曲》中,在露辛娜和雅庫布身上,受害者和迫害者兩位一體。小說結尾,每個人都背棄了自我,甚至走向了另一種自我,雅庫布不得已從繼父的身份變成了情人,露辛娜從緊張算計到溫柔安然,卡米拉從嫉妒焦慮到坦然自信等等。還有《無知》中,作者對于“家園”、“回歸”和“異鄉”、“流亡”這兩組命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復雜呈現,對于“回歸”和“流亡”之間界限模糊的深刻拷問。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從中可以發現昆德拉探索自我悖論性存在的兩種方式,那就是自我存在橫向狀態上的矛盾性、悖論性和自我實現縱向行為上的否定性、嘲弄性。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四個主要人物的設置體現了自我探索的上述美學特點。關于人物的“存在編碼”性質,已經有許多研究成果,本文試圖探索一個非常具體但是學界又鮮有研究的現象,那就是通過探究人物設置的兩種方式來探索自我存在的悖論性本質。不難發現,托馬斯、特雷莎屬于一類。他們身上較多體現了作者在橫向坐標軸上探索不同自我同時存在的悖論性狀態。而薩賓娜和弗蘭茨則展示了一條自我不斷發現、不斷流轉與不斷否定的縱向坐標軸,他們身上不僅有更多的矛盾與沖突的表現,還有更長的發展與變化的軌跡,他們展示了一條更跌宕、更動態、更為曲折、更加漫長的自我探索之路??隙?、否定、否定之否定,在他們身上不斷上演,直到生命終結。

一、矛盾與悖論:自我存在的橫向探索

托馬斯代表了自我在“輕與重”領域的文學表達,他本著靈肉二元論的觀念實踐著“生命之輕”,無所負累,不談感情,來去自由,但生命的情感卻極度貧乏,對任何事物都提不起興趣,一切皆可皆不可。然而,與特雷莎相遇后“生命之重”在他身上突然煥發出了前所未有的魔力。什么是生命之重?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復雜的、矛盾的、悖論性的存在狀態。它不僅是煩悶、疲憊和沉重,是要不斷忍受特蕾莎的嫉妒猜忌與滿腹怨艾的煩悶,是要隱藏、假裝、講和的累人,是為自己開脫、請對方原諒的沉重。它也是詩意、美好、愛戀,是他從未體驗過的欲罷不能、生死相依的愛戀,是始終占據著他的詩性記憶、沉浸于其中不愿醒來的美好,是為這個弱小純情的如同嬰孩兒一般的女子默默付出不計后果的詩意。不僅“生命之輕”與“生命之重”這兩種存在本身是悖論的,他在這兩者之間的選擇也是矛盾的:愛情的沉重與美好讓他沉醉其中,但是作為“生命之輕”的性愛仍然像一個割不掉的闌尾。他在兩極間流轉,在兩種存在狀態之間游離,享受著兩極之妙,一面是特里斯丹,一面是唐璜。[2](P147)生命之輕和生命之重的復雜交纏就這樣在他身上融為一體了。

特雷莎是作者探索靈肉命題的主要體現者。她奉行“靈肉合一”論,她執著追求“肉”與“靈”的和諧統一,拒不接受靈魂與肉體是分裂的,她希望自己對于托馬斯而言是獨特的,希望她的靈魂和身體對托馬斯來說都是獨一無二的,可是托馬斯無邊的性游戲還是讓她覺得自己和其他女人的肉體毫無差別,在這種絕望崩潰的情緒中,她那靈肉一致的“自我”無處安身。她想求證答案,于是猶豫恍惚之中同一個陌生的男子進行了一場性愛試驗,可試驗中不期而至的快感讓她震驚和不安,她發現原來性和愛真的是兩回事,原來對肉體的欣賞確實不關乎感情。經過這個試驗,她曾經的靈肉合一的觀念不再確定,盡管這讓她難以接受,無所適從??衫硐氲淖晕艺J知在坍塌,另一種可能撲面而來,她不得不承認原來靈肉統一和靈肉分離這對悖論性的命題真的可以同時在一個人身上存在。

托馬斯和特蕾莎的不同之處在于,托馬斯在生命之輕和生命之重之間游弋自如,輕松隨意。特蕾莎卻痛苦不堪,對人的這種不確定的本質驚恐不已,無法面對。一直到他們一起去了鄉下,輕與重的沖突、靈與肉的錯位才得以解決,鄉村的一切詩意美好,近乎天堂牧歌,托馬斯終于停止了獵艷的腳步,特蕾莎也不再通過折磨自己而為難托馬斯,他們似乎找到了安定的生活、精神的歸宿,找到了確定的自我,他們之間的柔情和溫暖似乎成了確定的愛情存在??墒沁@種確定并不長久,他們駕車從鎮上返鄉時因為道路泥濘墜下了山崖,死亡代替了牧歌。這似乎也暗示了:安寧只是一個夢幻而已,世間本沒有永恒的、絕對的平靜;存在的悖論與矛盾本無法解決,生命終結之日才是有解之時,死亡才使確定的自我得以定格。

在特雷莎身上體現出來的關于強與弱的思考也說明了自我的不確定性這一本質。特雷莎愛得無助而凄美,令人心碎。她那等待的被動,她的可憐的不自信讓人心生感傷,這是確定的弱。然而恰恰是這種“弱”在愛她的人面前步步為營,一步一步把托馬斯這個感情上的強者拖到了頭發花白、精疲力竭,指頭僵硬,再也握不住外科醫生的解剖刀的地步?!疤乩咨能浫跏沁瓦捅迫说?,總是迫使他就范,直至他不再強大,變成她懷里的一只野兔?!盵2](P371)由此可見,強與弱原來是相對的,是同一種事物的兩個側面,在特定的環境下,強可以是一種弱,弱也可以是一種強。

通過以上關于托馬斯和特蕾莎的分析,可以發現:“截然相反的事物竟然能互相轉換,人類生存的兩個極端狀態之間的距離竟如此狹小……最高雅的戲劇與最粗俗的遭遇竟如此令人頭暈目眩的接近?!盵2](P290)也就是說,無論哪一種自我,都只是一種狀態,它代表不了全部、絕對、確定、唯一和永遠,任何一種存在都會被擠占被否定,甚至滑向它的反面。而這也許就是人性的朦朧、豐富而深刻的內涵之謎。在特定的情況下,善與惡、美與丑、勝利與失敗、激情與偏執、崇高與卑劣,僅僅一步之遙,或者沒有界限。昆德拉一再堅持小說應該毀掉確定性,小說家的才智在于確定性的缺乏,小說家應該描繪世界的本來面目,即謎和悖論。

二、否定與流轉:自我存在的縱向延展

如果說托馬斯和特蕾莎的故事更多屬于敘事和抒情的性質,更多屬于“思之詩”,那么薩賓娜和弗蘭茨則更多體現了思辨和議論的余味,近乎“詩之思”。如果說托馬斯和特雷莎更多是在橫向層面上展示了自我存在的矛盾與悖論,展示了自我在兩極間游弋的狀態;薩賓娜和弗蘭茨則主要體現為縱向層面上自我求索的否定和流轉。在昆德拉的所有作品中,像他們那樣有“故事”而且經歷如此豐富的人恐怕不多,因為這不是昆德拉的寫作訴求,他要求他筆下的人物不是為了指向故事的多姿多彩,故事和人物需為思辨和思索服務。學術界關于薩賓娜的研究文章不算少,但對弗蘭茨的研究尤其不足,本文嘗試從一個新的視角來研究弗蘭茨的自我悖論。

薩賓娜是在一個又一個的“背叛”中確定自我的。她早年為了表達對父親干涉她早戀的不滿,背叛了她父親鐘情的社會主義現實派畫法,去喜歡父親大加嘲笑的立體派美術和畢加索,還嫁給了一個名聲不好的演員,只因為她確定父親肯定不會接受這個演員??墒撬龑Ω赣H的背叛卻因為父親為了母親的死悲痛到自殺而從此失去了對壘的平臺。她也開始反思自己背叛父親的無意義,并因此宣布她要離開那個早已不是乖張的浪子只是煩人的醉鬼的丈夫,開始了她人生的又一次背叛,而這背叛并不是為了回到原點。

薩賓娜本著不談愛情的原則和志趣相投的托馬斯保持著朋友關系和性關系,然而隨著特蕾莎的出現,托馬斯為了特蕾莎表現出的急不可耐要離開的樣子還是激怒了她,她違背了不動情的初衷,惡作劇般地藏起了托馬斯的一只襪子,滑向了她最為不屑的“嫉妒”之中。最使人感傷的是她離開弗蘭茨的那個細節,弗蘭茨放棄了妻女,義無反顧奔著心目中的女神薩賓娜而去,可是換來的卻是薩賓娜的不辭而別。薩賓娜逃避弗蘭茨沉甸甸的愛的原因只在于她是一個遠游客的自我認知,所以她果斷背叛了那個“溫情初現”的薩賓娜。然而小說中,還是有了某一天在異國他鄉的她開始有點懷想弗蘭茨的溫情畫面。

薩賓娜身上體現了橫向與縱向雙重維度的悖論性特征??v向維度上,可以看到,她每一次背叛自己所厭惡的東西,結果卻在不經意間親近了曾經背叛的人和事,她希望用決絕的背叛來懲罰自己的背叛以證明自我,卻又走向了另一個自我。薩賓娜的行動結果構成了行為意愿的永恒背離。綜合考察她的行動特點,可以看出,她永遠在行走,特立獨行、清醒冷靜、理性果斷、充滿了力量與銳氣,對一切蕓蕓眾生所希冀的溫情與幸福不屑一顧。她活在絕對的內心真實里,內心十分強大??墒峭高^這些雷厲風行的行為看到的卻是一顆玲瓏女兒心。那是她的另外一種存在,那就是愛與溫暖,是柔情與感傷,是悲憫和感動,是理解與悔意。這個層面的薩賓娜會理解父親的嚴厲和癡情;會為托馬斯和特蕾莎幸福地在一起直至雙雙死亡而吸引;還會想到跟弗蘭茨相處的時候,自己也許耐心不夠,因此沒有來得及理解弗蘭茨;她還常常為每一扇門窗背后那盞溫暖的燈火淚流不止。這個層面的薩賓娜讓我們看到了她前行的步伐中內心總有一種渴望停留的聲音, 讓我們看到進取和停留這對看起來是不可調和的矛盾性存在卻如此自然而然在她身上同時存在。

弗蘭茨的自我追尋與薩賓娜不同,弗蘭茨在否定中確定,薩賓娜在否定中否定;弗蘭茨在挫折中被動改變渴望停留,薩賓娜在主動改變中讓自我永遠延伸;薩賓娜的反抗確定而決絕,弗蘭茨的反抗被動而柔情;薩賓娜主動走向了永恒的虛無,弗蘭茨卻被動承擔了命運的無常;弗蘭茨是傳統的溫柔的,薩賓娜是凌厲的張揚的。

就他們的故事脈絡來講,薩賓娜更像一個背叛的象征符號,而弗蘭茨身上更多是一個平凡的普通人的故事,他在生活的泥淖里掙扎奮進的身影更加清晰,他的自我確定經歷一個曲折的過程。在遇到薩賓娜之前,他的生活正統而成功,二十歲就明確了學術的方向,作為大學教授的他如魚得水,攀上了學術生涯的巔峰。盡管妻女隨俗虛榮淺薄,但是他曾經天真地被妻子那句如果不娶她就自殺的話蒙蔽了,婚后卻從未體會到愛情的芬芳。這是弗蘭茨人生的第一階段——蒙蔽階段。是具有背叛光芒的薩賓娜喚醒了他追求自我的夢,他終于果敢地放棄了早已將愛放逐到了天際的家庭,以實現他從平庸的生活中突圍出去的決心。這是第二階段——覺醒階段。不料,他放棄家庭妻女的決定并沒有獲得薩賓娜的認可,更重要的是他和薩賓娜之間無法逾越的思想觀念上的巨大鴻溝成了薩賓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薩賓娜選擇了逃離。于是薩賓娜便成為他心頭永遠的夢,這場夢成為一種信仰、一種寄托、一種責任、一種為之付出全部的動力,以至于他完全忽略了因為崇拜而愛他的女大學生,他的生活與夢想始終在別處。這是第三階段——悲情階段。于是他有了“偉大的進軍”的決定,借以向他心頭的女神表達向往和忠貞。不料“偉大的進軍”這一原本旨在向柬埔寨提供免費醫療的嚴肅崇高的使命,最后卻演變為一場鬧劇,淪落為仁義的表演秀與個人宣傳秀,弗蘭茨也終于明白這一行動的可笑和毫無意義,他也突然認識到現實大于夢想,認識到最真實的生活就是回到身邊那個戴著巨大眼鏡的女大學生的愛之中。這是第四階段——清醒階段??删驮谒庾R到了這種自我的同時,他也失去了表達的可能。他被打劫了,被重物擊中了頭顱,無法言語,也不能動彈,沒有身份的戀人無法近身,他只好任由妻子擺布。任由妻子根據自己的意愿歪曲事實說他的朝圣之旅只是他為離開了家庭妻女而進行的懺悔,任由妻子如愿以償獲得了俗世的名號和輿論的正義,直到他死去。這是第五階段——幻滅階段。

雖然薩賓娜和弗蘭茨的人生軌跡和自我追求不同,但是作者展示他們自我追求的流變痕跡卻是相同的。他們人生中一段段的旅程不能通向那個意愿中確定的目標,自我的追求與認同不斷遭到否定與摧毀,自我價值不斷更迭與確認(薩賓娜最后也是茫然四顧,不知道生活在何處;弗蘭茨知曉了自我的最終歸宿,但是卻永遠無法道出)。這些構成了他們存在的一道道風景線,可回首過往,每一道風景都似幻境,曾經的執著與真切已依稀遙遠,而擺在眼前的自我又似乎倏忽即逝,曾經追尋自我的腳步聲聲就是不斷否定自我的回響陣陣。

通過弗蘭茨和薩賓娜的人生軌跡可以看出,自我就是一個又一個的幻象,人無法駐足,不能停留,無法控制。薩賓娜為了情人背叛父親,為了父親背叛情人,為了生命之輕背叛生命之重;然而,“你可以背叛親人、配偶、愛情和祖國,然而當親人、丈夫、愛情和祖國一樣也不剩,還有什么好背叛的?”“這虛空是否就是一切背叛的終極?”[2](P144)弗蘭茨從循規蹈矩努力刻苦,到波瀾起伏心緒難平,到激情熱烈渴望反叛,再到夢想落空卻幻想不斷再到回歸現實的歲月靜好,最后到心有余力不足。這一讓人眼花繚亂的人生歷程中,到底哪一樣是自我存在的固定的本質?昆德拉從不想提供答案。法國記者問他:“你不想去回答所提的問題。那么誰來代替你回答這些問題呢?”昆德拉說:“白癡。他們總是準備去回答問題。白癡整個來說無力提出問題;他整個來說只會回答問題?!盵3](P42)不難發現,昆德拉只是在展示自我的不同層面和動態變化,不斷地流轉就是自我存在的真實狀態。弗蘭茨的行為表明人就是不斷適應環境的產物,每一種存在只是一種可能,每一種存在都可能轉化,甚至轉化為一種對立性的存在。

三、無知與謬誤:自我存在的永恒處境

薩賓娜和弗蘭茨在自我實現縱向行為上的否定性流轉,顯示了自我實現的艱難和不可能,他們每一步追求自我的行為都遭到了命運的巨大嘲弄,人的無可奈何與無法選擇的困境在弗蘭茨身上達到了極致,我們看到他們只要不是屈從俯就于外力,只要還遵循內心真實的聲音,就必然要遭遇自我認同的失敗。他們的命運表明人永遠無法達到理想自我,理想自我只是海市蜃樓、空中樓閣。人對于自我的認識總是處于“無知”狀態,處于永遠的謬誤之中。從這個角度上講,弗蘭茨不僅體現了自我的不確定性和悖論性存在狀態,還體現了批判的鋒芒,更直接地言說了自我的悲劇性存在這一命題。

那么,人為什么總是處于“無知”的狀態,人為什么不能永遠像自己設想的那樣,為什么價值和現實之間常會發生錯位,為什么人處于永遠的謬誤之中?要回答這些問題,可以從這兩個角度來談:一個是觀念的、絕對的人的角度;一個是現實的、相對的人的角度。

從絕對的角度來講,人永遠都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按照尼采的觀點,“真實的‘自我往往是隱藏在無意識之中的,而通常的認識方式,借助于語言,求之于思維,不但不能達到‘自我,反而歪曲了‘自我”[4](P115-116)。昆德拉也認為人是一次性的,人永遠不知道現實之外的另外一種可能性,所以自我認識處于絕對的無知狀態。這也是人永遠不可能認識自我的悲劇根源。

從現實的、相對的人的層面來講,如果說還有那個相對確定的自我,社會環境對人的自我實現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而現實社會的很多因素阻礙著人的自我認識與自我實現。第一,社會輿論和評價會左右個人的自我認識,社會輿論會引導人的行為,不堅定的人更容易為外力所影響,更容易違背自己的內心,趨同大眾,自我欺騙。弗蘭茨最初對自己的定位就是受了社會風尚的影響,而他對于妻子的選擇也正是因為妻子符合了社會輿論里真愛的定義。托馬斯的父母為了獲得輿論的支持,站在了離了婚的兒媳一邊,和托馬斯斷絕了關系,盡管托馬斯并無過錯。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講,人只是環境的產物,人是社會觀念制約下的人。第二,還必須要回到小說里集權和專制的背景上來,在集權專制社會里,個人的自由被剝奪,在一個非正義的國家里一個正義的人根本不可能有生存的社會空間,被控制、被利用的政治現實使人必然陷入出賣他人的結局之中,托馬斯就是如此,他選擇了保護雜志社的編輯,可是卻無端出賣了另一個人,因為當局讓他出賣人的命運橫在眼前,他的選擇必然是不自由的。第三,還要回到人與人的溝通這些社會問題上來。人是社會的人,人在社會網絡之中必然要與人打交道,人在與他人的交往中總是賦予自己的行為以確定的價值,但是這些不能被他人理解認同并獲得支持和同構,甚至徹底被人拒絕。正如薩特所言:他人即地獄。因此,自我實現的土壤消失了,自我不斷遭遇困境并不斷流轉。小說里,在弗蘭茨身上因人與人之間的誤解而發生的巨大嘲弄比比皆是。弗蘭茨認為,唯有婚娶才能對得起女孩對自己的偉大愛情,不料結果卻是同床異夢。弗蘭茨拋棄所有愛上薩賓娜,不料薩賓娜當了逃兵,她不是擔心沒有愛,而是擔心愛之重。弗蘭茨對大學生女友的愛不置可否,卻不料在懂得珍惜的那一刻永遠失去了表達的可能。弗蘭茨的朝圣之旅因隊友的自私與功利最終面目全非。人與人之間的不可溝通和無法理解可見一斑。

如果說特蕾莎和托馬斯的故事帶給我們的是感動和詩意,那么薩賓娜和弗蘭茨帶給我們的是殘忍和孤獨。他們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叛離表明了他們不能通過自己的行動來認識自己,真相永遠在別處。他們的世界和周遭世界有一道裂縫,也就是不理解充斥在他們的世界里,他們想通過行動來證明自我的面貌,然而證明的結果卻是面目全非,于是新的自我再次浮現,而新的自我的發展結果又是另一個自我的叛離,自我求證帶來的結果是自我否定。

四、相對與模糊:自我探尋的永恒悖論

無論是自我的悖論性存在狀態,還是自我存在的不斷否定與不斷流轉,都證明完全不同的自我在同一個人身上存在這一真相。那么,到底哪一種存在狀態、哪一個自我、哪一種身份更為真實、更為本質,或者到底有沒有本質的確定的自我?既然人性的變化是如此容易,既然這種變化是絕對的,那么在不同的存在狀態之間有沒有不可逾越的界限?這些問題都是昆德拉對于人的多面性甚至是悖論性的存在狀態所做的探尋。

昆德拉認為,人并沒有確定的、統一的自我。這與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的觀念如出一轍:“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難用是非善惡準確定性的朦朧地帶,而這片地帶,正是文學家施展才華的廣闊天地?!?昆德拉也說:“觀察自我的顯微鏡的倍數越大,自我以及它的惟一性就離我們越遠?!盵1](P32)人性不是唯一的、絕對的,不確定性、相對性、變化性是人的屬性,人的復雜性與不確定性甚至可以不符合邏輯事理,是分裂的,甚至是悖論式的。這是在上帝的概念和理性的概念解體之后,現代人的精神世界不可捉摸特征的最好寫照。正如昆德拉所說:“在最高審判官缺席的情況下,世界突然顯得具有某種可怕的曖昧性;惟一的、神圣的真理被分解為由人類分享的成百上千個相對真理。就這樣,現代世界誕生了,作為它的映象和表現模式的小說,也隨之誕生?!盵1](P7) 在現代社會中,人的內在特性如此,再加上那個使人的內在動機已經變得無足輕重的具有摧毀性力量的怪誕的外在世界,自我的不確定的特征更加明顯,“對自我的探究總是而且必將以悖論式的不滿足而告終”[1](P32)。

昆德拉也僅僅是對人的多種存在可能性做出了詳盡的探究卻并不做出明確評判,并沒有告訴我們哪種存在狀態是本質的,他在小說中留下的結局甚至是不可調和的。昆德拉有許多關于不確定和相對性的見解:“在一部小說中,人們找不到任何可以單獨抽出來的肯定意義?!盵5](P210)“幽默是一道神圣的閃光,它在它的道德含糊之中揭示了世界,它在它無法評判他人的無能中揭示了人;幽默是對人世之事之相對性的自覺迷醉,是來自于確信世上沒有確信之事的奇妙歡悅?!盵5](P33)這是對本質主義和絕對主義的解構,是對人性情感的矛盾、心理世界的奧秘和精神存在的悖論的沉思。昆德拉也認為,小說的精神是與人們對于善惡分明的世界的渴望和對道德審判的確定要求背道而馳的。

有的學者因此認為,昆德拉實際上在宣揚一種虛無主義和懷疑主義,是騎墻派,因為道德審判是不承認事物的相對性的。[6]顯然,這種批評失之偏頗。雖然昆德拉只是注重把人類存在的方方面面冷靜地探索、展示給讀者看,不解決問題,不指出出路,不旨在喚起人類的覺醒,更多體現為無限懷疑的精神,但是這并不說明他沒有價值判斷和情感態度。實際上,昆德拉在對人的多種存在狀態的探尋中貫穿了思考和批判,他關注人類生存的悖謬處境和人的不自由狀態,他批判了那個造成了人的不自由的社會環境和集權統治,他還思考了人和人之間無法同構的永恒悲劇。所以,作者雖然沒有給出確定的答案,但是社會批判和人性反思的鋒芒仍在,凌厲、睿智而透徹。他在無奈,在嘲弄,在思索,在悲憫,在這些不同的態度中,作者對人性的多種可能性,對人的各種存在的可能性就已經做了分析和洞察。

參 考 文 獻

[1] 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董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2] 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許均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3] Findielkrau,Alain.“Milan Kundera Interview”,in Critical Essays on Milan Kundera,Edited by G. K. Peter Petro, Hall. New York,1999.

[4] 尼采:《尼采全集》第4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

[5] 米蘭·昆德拉:《被背叛的遺囑》,余中先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6] 王宏圖:《昆德拉熱與文化犬儒主義》,載《探索與爭鳴》2007年第3期.

[責任編輯 杜桂萍 馬麗敏]

On the Eternal Paradox of Self Seeking in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CHI Da-hong1,ZHANG Yan2

(1. Chinese Department,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6, China;

2. Chinese Department, Xuchang University, Xuchang, Henan 461000, China)

Abstract: Aiming to break the deterministic nature of the self and deconstruct absolutism, Milan Kundera makes attempts in his literature to explore the paradox of self existence state and show the various possibilities of human nature. It is typical in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According to four main figures, this novel shows the paradox of self existence in two ways, namely, one is the contradiction and paradox on lateral state of self existence and the other is the negativity and mocking of uncertain behavior result on the longitudinal axis. Kundera thinks that uncertainty and paradox of self existence illustrates the sense of absurdity of the real world and the complexity of the human spiritual world, and the relativity and fuzziness will be paradox for ever when human being explores himself. The understanding of self is always “ignorant” and wrong for human.

Key words: Milan Kundera;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self; paradox

1 見莫言題為“講故事的人”的諾貝爾獲獎言說,http://news.longhoo.net/gn/content/2012-12/09/content_10301927.htm。

猜你喜歡
昆德拉自我悖論
視神經炎的悖論
米蘭·昆德拉(素描)
海島悖論
“帽子悖論”
真實的人生,完整的人性
科幻中的美與自我
當代中國文學中的精神暴力敘事與昆德拉的影響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