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泥人卞”大名叫卞雨生,二十五歲,他干的營生很特別。他用一種潔白的膠泥為人塑像,塑的是幾寸大的人像,或全身,或半身,須眉畢現,惟妙惟肖,連衣褶、扣眼都分毫不差。這門手藝自然是家傳,算上去,已有十代了。不過,到了卞雨生這一代,似乎格外引人注目起來。
“泥人卞”本人長得帥氣,個子高挑,兩只眼睛黑多白少,黑的像墨玉,白的像羊脂,帶點紅暈的兩頰總是浮著笑意。這模樣長得很有人緣,特別是那些大戶人家的太太、小姐。喜歡把他叫到家里來給自己塑像,她們也格外舍得給工錢。
可惜“泥人卞”的父母,在四年前的一場霍亂中相繼去世,留下他孤零零地過日子。
他出外攬活,上上下下干干凈凈,穿著一件長衫,蹬著一雙青布鞋,手里提著一個黑漆小木箱,里面放著膠泥、雕刀、管針,不緊不慢地走街串巷,間或喊一聲:“塑─—像──喲──”聲音亮亮的,脆脆的,很好聽。
有一天,他走累了,在一所孤兒院的門口,放下木箱當凳子,歇一歇乏。剛坐下,從里面走出一位很年輕的姑娘,白襯衣,青裙子,臉模子像是精心雕刻過的,卞雨生用眼角一掃,愣住了,世上居然有這么漂亮的人!他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塑──像──喲──”
姑娘“咯咯”地笑起來。她走上前來,說:“能給我塑個像嗎?”
“能!”
“到里面去好嗎?正好這些學生可以看個新鮮?!?/p>
卞雨生興奮起來,他覺得這樣美的人不塑像,太冤了。
他被引進一間小小的教室,一些細伢子歡呼起來。
她說:“我叫葉霜,是孤兒院的保育員。你呢?”
“卞雨生,玩泥巴的?!?/p>
葉霜又笑起來。
卞雨生讓她站在講臺前,說要給她塑個全身像。
“半身不好嗎?”
“不,全身好?!?/p>
卞雨生掃了一遍她的全身,發現葉霜的腳很窄,穿一雙小巧的咖啡色皮鞋,十分好看。
含笑的葉霜站得很自然。
卞雨生打開箱子,挖出一團白膠泥,靈活地在手上捏起來。膠泥黏黏地響著,先是頭部,再是腰部,最后是足部。
卞雨生再摸出一支小雕刀,“沙沙沙”地刻起來,短發上的那支蘭花發夾,裙子的皺褶,皮鞋的帶子,都凸現出優美的線條。然后,他再修飾眼睛,眼瞼、睫毛、細眉,溫柔、嫻靜、雅致全在刀下表現出來了。
最后,葉霜跑過來,捧過塑像,佩服得直咂嘴,說:“了不起!了不起!你是一個了不起的民間藝術家!”
“卞先生,你能不能抽空到這里來,給孩子們講講課,讓他們學一點玩泥巴的技藝?”
“行。行?!?/p>
“假若將來他們搶了你的飯碗呢?”葉霜開了個玩笑。
“不要緊的。我就到孤兒院做保育員,跟葉小姐一起做事?!?/p>
一星期的時間,卞雨生來一兩次,其余的時間他得去謀生計。但他腦袋里總裝著葉霜的樣子。
他到孤兒院講過課后,心里熱熱的一團,一身的力氣都用在那個大木槌上──“啪、啪、啪,啪、啪、啪”,把膠泥捶打得又瓷又熟,捶打出膩膩的油星子來。
夏天的太陽熱辣辣的。雨生在午后應邀到商會會長吳鈞衡家去,給他的四姨太塑像。她對卞雨生說:“別叫我吳太太。就叫我小四吧?!彼f話的時候,眼風媚媚的,胸脯挺得老高。
她把卞雨生引到她的臥室。窗上掛著湘妃竹簾,屋里的擺設很闊氣,西式床、皮沙發、電扇、電唱機、仕女圖……她把門輕輕關上了。
“你今天替我塑個新花樣?!?/p>
說畢,她飛快地脫掉薄薄的旗袍,露出猩紅的秋衣和肉色的秋褲。
卞雨生低下了頭,不看。
“你怕會長嗎?有我哩,塑吧?!?/p>
“好,我塑?!?/p>
卞雨生把像塑好,全身的,不過沒有一點媚態,倒是很端莊。
“像我嗎?”她把胸脯一直拱到他面前,濃烈的香水嗆得他想嘔吐。他身體顫顫的,雕刀“當啷”一聲掉到了地上。
“銀樣蠟槍頭!”她不屑地望著他,說,“回去吧。就當你送我一個人情,工錢免了!”
“謝謝吳太太?!北逵晟裉臃敢粯痈Z出了門。
不知道為什么,葉霜再也不讓卞雨生去孤兒院講課了。他上門找葉霜,傳達室的人說:“她不想見你,你走吧?!?/p>
他很傷心。他哪里明白個中緣由,原來有一次葉霜到吳家去商量給孤兒院募捐的事,熱心的四姨太接待了她,并把她帶到臥室去閑談,葉霜看見了那個雕像,那分明是卞雨生塑的四姨太!
四姨太的塑像讓葉霜既傷心又憤怒,但她不能說。最終,她和四姨太敷衍了幾句,就回到了孤兒院。
三年以后,卞雨生離開了古城,不知到哪里去了。
多年后,葉霜成了家,有了兒女,無人在身邊時,還會拿出“泥人卞”給自己塑的像細細地看,看著看著,眼睛就濕了……
選自《百花園》endprint